他们不知是什么原因,类似的旨意从前倒也接过,不过那回是数算罪名这次是数人。

那晚,冯府上空的各色烟火连成一片,久久不绝。多到数不清放了多少,往往一朵初绽,就又有好几朵跟上。

霍洹站在宣室殿前,这角度恰能把烟花看得清晰。驻足了许久,他神色淡淡的,好似在欣赏烟花,却连半点笑容都没有。

小婵和母亲看得到么?

曾对小婵她说过的,即便他在血洗江山,让她看到的,也只是漫天烟火…

如今这烟火放得这么多、这么久,她若平安,该是能看到的吧?

快些让禁军找到吧…

山里到底多蛇兽,这么拖下去,也是凶多吉少。

“陛下…”潘瑜跪在一旁,小心翼翼、磕磕巴巴地再度禀了一声,“皇…皇太后请您去长乐宫一趟。”

霍洹神色一凌,目光扫了过去。虽是没有去长乐宫的意思,但这声音倒是提醒了他,还有些事没料理妥当。

抬头又看了看那烟花…

冯家上下那么多口人,这奇景还会再持续一阵子,还有机会让云婵看到。

便转身回了殿里,没有理会潘瑜,在案前落了座,唤了人进来。思量中,手指在案上轻击了一下又一下,而后气息一沉:“白芷说最初是袭氏要骗小婵开门?”

“…是。”那宦官应道,“白芷姑娘是说过这话。”

“传旨下去,袭氏车裂。不牵连袭家旁人。”

听得那宦官悚然一惊。

车裂,说白了就是“五马分尸”。

从未传过这样的旨意,那宦官一时吓住了,怔了半晌足下未动。皇帝睇他一眼,解释得心平气和:“她屡教不改,去。”

“诺…”那宦官这才压制着心惊一揖,哆嗦着去传旨。

殿中旁的宫人都屏了息,均暗道今日必定什么错都不能犯。若不然,皇帝在气头上,自己这条命大抵是要搭上了。

“外头那个潘瑜。”皇帝舒了口气,靠在靠背上,视线投向殿外。这话不是着意对谁说的,满殿宫人就都侧耳听着,他顿了一顿,又道,“助纣为虐也有些日子了,你们在御前都清楚。”

“是…”众人应得犹犹豫豫、稀稀拉拉。

于是听到皇帝一声轻笑,口气闲闲地续道:“也车裂吧。”

也车裂吧…

众人皆觉喉中噎住,后颈发僵地转过头朝外看去。依稀能看到侍卫的身影走过拖着潘瑜走,却没有听到潘瑜的告饶声,也不知是尚未得知旨意还是已吓得昏了过去。

“白芷如何了?”他问道。话题变得太快,宫人们一时没能反应过来。

阖殿都静了一静,过了好一会儿,才有宦官强作镇定地回禀:“御医已诊治过,白芷姑娘无大碍了,再好生歇息几日便是。”

他“哦”了一声,神色轻松起来,站起身往外走,一壁走一壁道:“朕去看看。”

长阳城中,禁军都尉府忙了一个彻夜。

办这样的事,他们本就是不会手软的。加之云意平日里待人不薄,众人知道他的妹妹目下生死未卜,办起差来也就格外尽心。

抓了二十七人,屠了千余人。

把那二十七人往外押时,已是步步踏血而过。冯子沅的目光始终停在足下家人的血迹上,行至了前院,才猛地停了脚,看向押送自己的禁军,神情有些恍惚:“指挥使大人可在?”

“你还想见指挥使?”那人皱了眉头,冯子沅浅淡而笑,低头看了看,解了腰上玉佩塞给他,“在下有事相求,有劳通禀一声。”

那禁军看着那佩愣了一会儿,伸手塞回给他,大有不耐之色:“大人说了不许胡乱收礼。你若真有要紧事,我去禀一声。”

于是将他交给了旁的禁军押着,径自去找云意禀话。片刻后回到前院来:“你进去吧。”

冯子沅进了正厅,冯家唯一一处未怎么沾血的地方。他一拱手:“大人。”

“伯淮君有事?”云意搁下笔看向他。

“除却你禁军都尉府要审的人,冯家人差不多都死了。”冯子沅轻笑着,有说不出的苦涩,“能不能有劳大人…给他们收个尸?”

云意眉头一挑:“收尸?”

“是…”冯子沅点头,“置口薄棺便是,也不求…往祖坟里送,欠下的钱,我…”

“钱的事就不必提了。”云意打断了他的话,“冯家被抄了,上千口人置棺材,我知道你没法子。”

他说着站起身,挥手命旁人退出去,踱近了两步,又道:“此事我来办就是。还有,伯淮君的几房美妾我没能保住,但你的几个庶子。”云意顿了一顿,“我差人送出去了。”

“什么?!”冯子沅一惊,不可置信地看着他。

“禁军都尉府查冯家的时候,查到些旧事。”云意轻一哂,深深颔首道,“算我替小婵谢你。”

冯子沅惊得向后跌了一步,俄而一声哑笑:“禁军都尉府真是好本事…那些事,我若死了,大人不必告诉小婵了。”

“嗯。”云意平静点头,“但你若还有机会见她,亲口告诉她一声无妨。”

在忙碌了一个彻夜之后,禁军都尉府又从黎明破晓审案到夕阳西斜。人人都一根弦绷紧了,加上城外还没有找到人,谁都不敢松懈半分,此次到底是天子震怒。

云意穿梭于各刑房之间,了解着各处的进展。末了停在了冯家家主跟前,随手拿起供状看了一看,眉头倏皱。又翻了几页,几乎浑身都发了寒。

“大人?”手下见其神色大变,刚要问一句,他却已向外走去:“我回府一趟,你们接着审,有事直接来禀。”

连日来的诸事,包括云婵遭遇行刺之事,都敌不过此事让他更为震惊。

策马回府,这一袭飞鱼服这两天算是名声大噪了。街头的百姓一见,就纷纷猜测起又出了什么事,赶忙避让开来,不敢阻了他的路。

在府门口猛勒了马,云意进了府,声音发沉:“长公主呢?”

“在房里。”门口的小厮回了一句,他稍一点头,就朝内院行去。推开门,看见霍檀靠在榻上,腿上放着本书,似是读着读着就睡着了。

云意走进去,靴子踩在地上声响难免,是以他还未走到榻前,她便醒了过来。定睛看一看他,顿时眉开眼笑:“夫君。”

云意一怔。

“又忙了一整天么?”霍檀一壁问着一壁站起身,睡眼惺忪地往外走,“我做了汤,夫君尝尝看。”

他的话噎在喉中,尔后逼着自己喝出时,声音有些发了厉:“阿檀。”

“嗯?”霍檀停住脚,回过身看一看他,等着他说话。

“冯家倒了。”云意避开她的目光,阐述得平静,“禁军都尉府审了一天。你告诉我,那巫蛊案里的最后一个人偶是怎么回事——就是诅咒你的那一个人偶,是怎么回事?”

“夫君…”霍檀后脊一冷,蓦地醒过了神。怔然看一看他,她哑然一笑,“夫君信不过我?”

“我就是信得过你才会来问你。”云意眼眸抬起,迎上她的目光,“还有,你告诉我冯家要在围场弑君,实则却是城中出了乱子——不是你被骗,也不是冯家临时变了想法,而是你根本就在帮他们行调虎离山之计,是不是?”

他逼问着,眼见霍檀神色发白,自己也觉这话问得残忍。可那白纸黑字的供状不是假的,冯家没有必要拿这样的事栽赃霍檀,且那是冯家家主、前大将军供出的话,霍檀的亲舅舅。

“我…”霍檀惊慌失措,想要解释几句,却是目光闪烁了许久也未说出话来。

云意一声笑:“怨不得…伯淮君说,他要带白芷到围场的时候,你曾出言阻拦。”

她并不想他们知道长阳城中发生了什么。

“你知不知道,这样会天下大乱;你知不知道小婵因此生死未卜!”

“我…”霍檀怔然地摇着头,不知是在否认这些事还是只是不愿听到。她怔了许久,目光游离着,好像在寻着什么,蓦地沁出一声笑,“我只是想…和夫君好好过日子而已。”

这答案让云意一愣:“你说什么?”

“那巫蛊…”她的笑容分明又添了些,却看上去更痛苦,“只有诅咒到我身上,母后才会容不下夫君和婵姐姐,我才能借着给夫君求情的机会迫着母后准我嫁给夫君…”

好个欲扬先抑的法子。

霍檀抬起头,上前一步抓了他的衣袖,解释得慌张不已:“可…可那巫蛊没有伤到任何人啊…皇兄本就打算借这机会废了婵姐姐的长公主位,我只是…”

“那这次的事呢?”他平静地逼问着,“你知不知道冯家要做什么——知不知道他们要谋逆、要对小婵下手?”

霍檀的辩白噎在口中。云意深吸了一口气:“你是知道的…”

相对静默了许久之后,霍檀点了头:“是,我知道…但我、我若不答应,母后就会把巫蛊的事告诉夫君…”

她多怕他知道了那件事,就再也不喜欢她了。

作者有话要说:→_→看评论,昨天觉出霍檀有问题的菇凉你们好机智…

【于是戳了个小红包么么哒o(*////▽////*)o 】

第67章 迷雾

“我也是没有办法…”霍檀惶恐地望着他,“为我要嫁给夫君的事…母后恼极了我。她说我若不帮冯家这次,她便会把那件事都告诉夫君,我…”

云意浅锁着眉头看着她,心绪复杂。

成婚了大半年了,莫说他觉得霍檀是个好妻子,云家上下都这么觉得。奶奶尤其喜欢她,除却待云婵以外,他没有见过奶奶待谁这么好了。

今日却突然得知这些。

云婵长长地叹了口气,觉得积攒了整日的疲惫好像都涌了出来。他看着霍檀的神情未变,声音却一分接一分地冷了下去:“所以…你知道全部的安排。”

霍檀咬唇不言。

“你知道冯家要攻下长阳,也知道他们要派高手去抓小婵来当人质。如若此计不成,便拿她要挟陛下。”

平静的阐述口吻,不是问话。在禁军都尉府这么久了,他已能轻而易举地从神情得知对方在想什么。

每一次问得犯人心虚都让人喜悦,有进展总是好的。这次却不一样,他满心希望,从霍檀面上看到的并不是心虚。

“你清楚冯家的行事手段,高手齐去,小婵本就命悬一线;若当真被冯家拿去要挟陛下而陛下不答应…”云意短一屏息,“冯家绝不会手软,小婵必死无疑。”

而关乎江山的事情,霍檀又怎么可能有信心觉得霍洹会为云婵把江山拱手相让?绝不可能。是以简而言之,便是霍檀为了瞒住魇胜之事,把云婵推出去送死了。

不仅如此,她还试图阻拦冯子沅去禀此事,真是“一不做二不休”。

云意沉了一沉,目光从她面上移开,提步向外走去:“我进宫一趟。”

“夫君…”霍檀骤然一惊,上前紧拽住他,摇头连连,“不…夫君不要告诉皇兄。皇兄为婵姐姐的事已恼得杀红了眼,若让他知道,我…”

“小婵现在是死是活还不知道!”云意一声沉喝,甩开她的手切齿而道,“竟还想瞒下去…若小婵回不来了,你还能安心度日?”

“夫君我…”霍檀惶恐以极,望着云意,语声直打了颤,“冯家没了、母后大约也…命不多时,我只有夫君了…”

她向前跌了一步,怕云意离开又要伸手去拉住他,手伸至一半,又自己缩了回来,她的声音听上去凄凄的:“从小,我就知道皇兄和母后不和…可是我没算计过,没有帮过谁任何一次,还是常夹在中间,里外不是人。”她哑笑一声,抬眸看看云意,“夫君以为皇兄与冯家这一争里,最为难的是皇兄或是母后么?是我!”

霍檀哭了出来,云意下意识地要伸手给她擦眼泪,手上紧握了拳忍住,一动不动地听她继续说。

“可即便这样我都没有算计过谁——巫蛊是唯一一次!”她抬手擦着眼泪,望一望他,续道,“因为那次我才有了把柄抓在母后手里…我怎么敢不答应!这把柄关乎夫君啊…”她苦笑着摇头,抽抽噎噎的,再忍都忍不住眼泪继续往外淌,“我不想让夫君厌弃我…”

因为血脉相连,霍檀夹在皇帝与冯家间这许多年,可见心里也是真苦的。

云意短短一声哀叹,定了定神,又看一看她,再度转身离开。

“夫君!”霍檀彻底慌了,原道他会心软,没想到他听完后还是要入宫去禀。愕了一瞬才提步去追,他已出了卧房,她又追得急,在门槛处足下一跘,猝不及防地跌了下去。

云意眼疾手快,目光一扫就回了身,手在她胳膊上一扶。轻而易于地把她扶稳了,手上的力气很温和,出口之语却仍冷漠如斯:“你该知道小婵是我的亲妹妹,此事我绝不能瞒陛下。”他语中一顿,手上将她松开,“当初冯家要杀我,是你去狱中救的我,我以为你和他们不一样。”

言外之意,若已先将云婵推了出去、现在又要一瞒再瞒,为了个人所求而不顾他人性命,和冯家又有什么区别?

虽然冯家是为谋权,她是为谋他。

“你能看着小婵死,但我不能。”云意又道。睇一睇她,稍一颔首,复又继续离开了。

霍檀怔在原地,目光恍惚地看着云意离开。看了好一会儿,好像身上的力气也随着他一起走了一般,忙扶了门,还是一点点地跌了下去。所幸候在不远处的婢女机灵,见状连忙过来扶了她起来,若不然,她自己甚至不知该怎么办。

云婵已和徐氏、白萱一起躲了许久了。

这山洞隐秘得很,隐秘到她们自己都不知道是怎么找到的——那天已入了夜,心惊了整日,在绕过一棵大树后扶着山歇息,突然看到一条窄缝。

这缝隙只有侧过身子才能进,前面又有树木挡着,实在不显眼。可往里看看,似乎空间不小。

三人就进了洞去,害怕洞中有蛇兽,提心吊胆了一夜未眠。待得次日有阳光照进来,才见石壁光滑,什么都长不出来,也难让什么蛇兽寄在此处生存。

是以徐氏笑叹一声:“好运气。”

之后…三天了。

不知冯家差来的人是否还在找她们,她们不敢轻举妄动,只有在黎明或是傍晚天色昏暗时,才敢到附近寻些东西吃。

离得最近的那颗苹果树,最低的一圈果实都已快被她们摘完了。

盼着白芷能顺利到长阳城、再顺利让霍洹知道此事,可又确实一直未见有人寻来,三人心底都有些发怵。

直至七八个时辰前,长阳烟火漫天。

那各色绚烂持续了许久,她们透过石缝见了些光影。云婵心念一动,想着先前的事,不管不顾地出去看。

果真是烟火。

她心下暗喜着,将先前那十道烟火的事同徐氏说了,又道今日非年非节,这烟火十有八|九是霍洹授意。霍洹回来了,她们就可以回宫去了。

可又是谁都不敢肯定就是霍洹——万一是冯家夺得天下,正放烟火庆祝呢?

她们出去岂不自寻死路?

于是又一直熬到现在,提心吊胆拿不定主意最是可怕。

“奴婢去看看吧…”几乎沉默了整日的白萱开了口,在黑暗中看了看云婵,说得冷静,“一来,那些杀手知道小姐长什么样子、知道夫人长什么样子,却大抵并不知奴婢是谁;二来…”

她轻轻一叹:“这么干等着也实在不是法子。”

“可你…”云婵回看着她,摇一摇头,“白芷已不知是死是活。”

“那也不能一起等死。”白萱认真道,“奴婢会当心些,直奔着长阳城去,不见到陛下什么都不说——便是在这山上碰上禁军也断不会轻信,小姐放心便是。”

局势这么复杂,谁知禁军会不会是假的,又或者…谁知禁军还是不是他的人?

云婵与徐氏互望了望,终是同时一点头。各自摘了在紧余的在逃跑躲藏中未掉落的簪钗给她,总是带些钱财才好办事。

白萱便离开了石洞,寻着路往外走去。

这山生得很奇,连绵起伏又时有极陡、极隐之处,那日虽在山中躲藏了大半日,但究竟还有多少地方是她们不知道的,只怕数都数不清。

走了好一会儿,拐过一道堪称尖锐的弯,徐氏的寺院映入眼中,同时…还有“遍地”的禁军。

吓了白萱一跳。

沉了沉息,白萱强定着神继续走,对这一众人视若无睹。果然很快便有人上前盘问,白萱低着头全然一副害怕的样子:“我、我家就在这山里,大人…有事?”

“有没有见过一位姑娘,还有一位妇人?”那人问她,白萱摇头,茫然道:“不曾见过…”

“哦。”他打量着她,略一笑,“打扰了。不过天色已晚,姑娘这是往何处去?”

“长阳城…”白萱嗫嚅道,“去夜市买些东西。”

她低着头,全然看不到对方短短一笑。

禁军都尉府中,两年前有不少白拿俸银的。可这两年,皇帝一步步撤了冯家搁进来的人,新上来的指挥使又上任便着手整顿。

目下自上而下,还真没有几个废物。

眼见着白萱衣衫上有好几处脏破,面色也白得不太正常,这禁军思量着,若自己猜得对了,她明知自己是禁军还不说实话就只有一个原因了——怕有诈。

于是他忖度片刻,口吻随意道:“长阳城里近来出了些事,陛下下了严令,四处都有禁军严查,你这个样子去逛市非被抓去问话不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