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车行驶中,若夫人不安的对景永福道:“司马静彦知道了你我,福儿,你看他会不会…”

景永福道:“可以肯定的是,没有好处的事,司马静彦不会做。娘,你别担忧,这里不是燮国。”

另一车里,司马静彦反复吟叹三字“平大福”。司马静松不解,司马秋荻却是知道,他父亲知晓了景永福景国公主的身份。

当晚,景永福婉拒了司马静彦的宴请。之后,接连两日,她都以母亲长途劳累身体不适为由,挡了司马静彦。

第三日景永福还是让他见了若夫人。因为三拒后,她听见了一段对话。

司马静松问:“大哥,为何一定要见她?人家明摆着不想见我们。当年你娶蔚氏,我不在家,回来后就只见你多个儿子,没见过他娘…难道秋荻那孩子是你跟那平氏生的?”

司马静彦道:“休得胡言!”

景永福贴耳在门上,却也听不见两人远去的对话。水姐在她身后道:“司马静彦说,你娘是他生平唯一喜欢的女子。”

景永福一怔。

征求了若夫人的同意,景永福终于让司马静彦进了门。她心想,不让这人见一下,他是不肯回燮的,只是见了徒生惆怅。果然,两人在院子里说了会话,司马静彦就黯然离去,次日带着司马秋荻回燮。

景永福问若夫人他们说了些什么,若夫人道:“他求我随他回燮,可是那如何可能?即便回到当日,我也是不肯的。”

由此她确定,她母亲从未喜欢过司马静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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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周后,一件大事发生。景燮边境才告缓和,景契边境却传来军情。契列萨大举入侵景国北部十三郡,掳财劫舍,明火执仗。景国再次招兵买马,大规模扩充军备。同景燮边境的战役不同,契列萨人更野蛮凶横,不是从一点入侵,而是齐攻数城。

京城的景永福一行人不知道北部战况究竟如何,只听百姓纷纭众口,有的说十三郡全部失守,有的说对峙不下,但没有说景军得胜的。

每天都由伍厨外出采办,打探消息。他虽武功不及水姐,但作为杨氏为迪王栽培的暗探,伪藏手段,跟踪及反跟踪的能力都比水姐强。这一日他回来告诉景永福一个不可思议的消息:

“喜王没有死!”

众人都惊讶的看着他。

“连我自己都不敢相信,但他确实还活着。”伍厨道,“我动用了迪王在京城的人脉调查,他只比我们晚三天到京城。”

小翠最惊骇:“那样的毒都毒他不死?”

景永福沉吟道:“庞龙□的弟子,果然没一个好惹的!”

阿根搓搓手道:“早知道当日再补上一刀!”景永福喟叹,没了呼吸的冰凉尸体,谁会想到去补一刀?

水姐冷冷的问:“那他为什么忽然不追着我们了?”

景永福猜测道:“有很多可能,譬如他那日虽没死,却伤着了。又或者他早一步得了契列萨入侵的消息,没空顾着拿我了…”

水姐置疑道:“他难道是个拥君爱国的王爷?”

景永福冷笑道:“绝对不是。”他若是的话,就不会自己拿她,而是搬请景申茂请她了。转而她想到一种可能,于是她目光炯炯的盯住伍厨。

“如何能联系上你家主子?”

伍厨垂首低声道:“他已回国,而且他未必会见姑娘…”

“我不是要见他!”景永福立刻打断。

也许声音稍微大了些,连阿根都瞪着她。

她低下声道:“我只是想问他些事情,你可否与我传信?”

“姑娘想问什么?”

她思量半天,终究诺诺道:“算了。这一路传过去,还没到他哪,可能就被人先看了…”

水姐取笑道:“有什么不可见人的?”

“哪有,只是同为庞龙弟子,李菲对景申韫不放心,景申韫又岂会放心于他?”

若夫人认真的说:“那你就写一封除了迪王别人都看不懂的信。”

“啊?”

若夫人和蔼地微笑,一瞬间景永福读懂了母亲的意思。她硬着头皮道:“福儿明白了。”

若夫人的意思是让她画一副画。景永福觉着她娘还嫌她不够丢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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景永福的面前是一张素白宣纸,手上是管上品羊毫,饱蘸浓墨,没有朱黄之色,按阿根的话说:“给她颜料?浪费!”

所有人都好奇地围在桌子边,她手一抖,一滴墨化在纸上,一慌,又是一滴。

小翠凝视她问:“心心相映?”

她啐她一下。搁下笔,大力地将纸揉成一团,“再来一张!”

伍厨为她新铺一张,一会后又被她揉成一团。如此丢了十几个纸团,她终于画完了,比较满意地笑道:“好了,保管只有那人看得懂!”

小翠惊讶的问:“这黑呼呼的一团是什么啊?”

阿根摇头道:“画画,就是个缺胳膊断手的都比你有前途的。”

景永福恶狠狠地瞪他一眼。

若夫人思索片刻后问:“福儿,你画的是虫吗?”

景永福嘴角一抽,不过她母亲的说法,也算比较接近了。

她画的其实是龙,她要问李菲庞龙究竟打什么主意。不过她能画出龙样才怪了。

画由伍厨送出,还没等到李菲回信,前方战况已定,十三郡全线失守,契列萨人此次竟攻下城池不走,将所占之城纳入契国版图。景国开始动荡,誉帝昭示全国,誓言夺回十三郡,驱除契蛮。一时间京城民情激昂,无数热血男儿投奔军营。景永福偷偷随水姐去京城募军处看了下,母送子妻别郎,一副副感人场景,而军营里,蹈厉之声气冲牛斗,使她这个旁观者亦热血沸腾。

事实上,景国还没到穷途末路,民心在则国在,纵然常年来苛捐杂税压得百姓生活困苦,纵然酷吏贪官腐蚀着景国,但一朝大国,非一战就能拔起,一日即可灭亡。

水姐自军营回来后更加沉默,连阿根和小翠也成天在宅中坐立不安。身为景人都想为国效力,国家危难在即,血性之人岂会安居于室?

景永福知道水姐想为国效力,而她何尝不想?只是她有太多难处,只怕一入军营,再无法摆脱某些东西。

李菲的回信终于到了,如景永福预料那样,亦是一副画。画的是一幅景。风卷狂沙,荒芜一片。沙,即萨的同音。由此确定了她的猜测:庞龙师徒勾结外邦,里应外合才使十三郡那么快就落入契列萨人之手。以时间推断,正是孤云城后,景申韫无暇顾她,转投了景北战场。

“可恨那景申韫,身为我景国王族竟做通敌卖国之事!”景永福情不自禁地捶了下桌面,李菲的画一飘,她这才看见画纸背后一角,极小的一字。

平!

她为之心悸,缓了心情后她不禁叹息,此一字,叫她如何作想?

一“平”三意。平大福,平氏,平安。李菲将所有意图一字涵盖,亦将她的处境一字概之。

当晚景永福翻来覆去,辗转难眠。李菲在问她,平大福你该何去何从?将平氏送到我处如何?你去平战事为国出力还是再寻个平安去处?

事到如今,她已对李菲去了疑心,他不会拿她做文章,若将母亲送至他处也能得个稳妥,只是如此一来,她与他日后势必再见…

景永福正胡乱思想着,屋外忽然传来猛烈的兵器撞击声,她连忙披衣而起,小翠与若夫人离她屋子近,都批了衣裳聚到她屋前。

水姐持铁枪正与人大打出手。伍厨和阿根悄无声息出现在景永福身旁。

来人正是庞龙。他白发白须一身浅灰布裳,清瘦面容风度翩翩,加之身手矫健剑若游龙,粗看外貌还真似仙风道骨,出尘不凡。只是一双狭眼精光烁烁,出卖了他的野心。

虽然所持只是一柄普通长剑,但以庞龙宗师级剑师级数,即便手握木剑,亦是无坚不摧的利器。只见他剑花翻飞,穿梭于黑蛇似的铁枪幻影间,轻盈自如,即便正面接下水姐雷霆般重击的铁枪,依然保持潇洒从容的姿态。

景永福虽看不清两人如何出手如何交手,但看水姐面色凝重而庞龙气定神怡,这高下已然分明。恐怕水姐所仗的,乃是兵器之重,而所碍的,亦是兵器之重。铁枪固然力重千钧,霸道凶狠,但也滞重缺失灵敏,对峙天下知名的大剑师,落败只是时间问题。

可她担忧的是庞龙并非来打败水姐了结前约,她转望伍厨,亦是一副担心模样。小翠悄悄地上前一步,那庞龙就开口道:“小丫头不要轻举妄动,老夫不是来害命的!”

小翠止步,景永福问:“先生所为何来?”

庞龙手上不停,道:“只来会会你家大姐,几月不见,长进多少。”

这显然是句空话,景永福知他不会道明来意,眼见水姐逐渐招架的多还手的少,心下更忧。忽觉身边一阵轻风,伍厨终耐不住出手相助。 这是景永福第一次见到伍厨的真功夫,他使的是掌刀,贴身近搏的身法。因他的加入,院中情形更为激烈。伍厨近身主攻,水姐换了助击,但两人联手依然不是庞龙的对手。庞龙施出了更胜之前的剑术,先前她还能看到剑花,这时却只能见到白晃晃的剑影。伍厨身法灵巧,但掌刀是接不了剑的,他只能凭着轻巧身法闪挪迅移,见缝插针的劈掌。

“小心!”水姐喝一声。伍厨侧身,面上已添一道血淋淋的剑痕,他却连哼都没哼一声,手中掌势更加凌厉。

阿根一颤身子,他习武数年,自然是看出了场中的险恶。

很快,伍厨身上的剑伤多了起来。庞龙也似动了杀气,剑的走向全聚集在伍厨身上。

“后退!”水姐大喝。伍厨本能的往后一缩,庞龙的剑尖到他眼前,铁枪急速赶到,挡下剑来。一声巨响,水姐接下了庞龙必杀伍厨之剑,她虎口震破,铁枪竟似再也握不住。伍厨扶了她一把,却见她立枪于地,嘴一张,吐出口血来。

景永福心惊之余,终于明了庞龙的来意,他就是要重伤水姐,令其无法北上十三郡,而将她拖在京城。

小翠掷一小瓷瓶给水姐,却被庞龙截下,拢入袖中,笑道:“这就当你毒伤喜王的赔礼。”

“你卑鄙!”小翠忍不住骂道,“什么大剑师?你根本就是个欺世盗名的卑鄙小人!”

庞龙微微一笑:“老夫不与你一个黄毛小丫头计较。”转而望景永福道:“平姑娘,想不到我那两个徒儿都与你有缘。可你厚此薄彼,送迪王画作,却送喜王一票毒药。奉劝姑娘一句,李菲那心思,就连老夫作他师傅多年也没能看透,你还是别趟他的混水,能离多远就多远。”

景永福道:“不劳费心。”

庞龙依然微笑着,又对伍厨道:“你应该姓杨吧?作为迪王的心腹,做什么事前都得想想你主子。看在你主子份上,这次老夫暂且放过你性命,但是下次就没那么好运了,切记切记!”

伍厨面无表情,眼却遥望远空。庞龙长笑一声,拂袖离去。

小翠这才跑到水姐身前,为其治伤,却听水姐道:“不忙这一时半会,来人了…”

众人方才明白,庞龙为何会放过伍厨。他是怕一时间力毙不了伍厨,反被人看见他这著名剑师的真面目。才一会儿功夫,门外就传来马蹄声响。先前水姐的重兵器与庞龙的打斗声太响,竟引来了京城守军。

众人均注视景永福,她道:“娘,你和小翠暂且回屋,水姐,你们待在院中别走,我来应对。”

雷锤般的敲门声响起。

景永福握紧了拳道:“这是他们逼的!”

“开门!开门!”

第二卷 -94

景永福门开后,迎面是一队整齐军士。打门的士兵厉声问:“大半夜的,你们家在做什么?”

她的眼光掠到他身后骑马的将士身上,薄施一礼道:“请将军进来,一看便知。”

那将士狐疑的下马,领着一队士兵尾随景永福身后。

水姐面色苍白的手拄铁枪,勉力站在伍厨身旁。伍厨坐在台阶上,撕开身上破烂衣裳,撒上伤药,阿根正咬着牙一旁相助。

将士的目光逐一扫过三人,最后停留在高大的水姐身上。“这到底是怎么会事?”

景永福悲愤地道:“将军也看到了,我家大姐与姐夫身上有伤。有人夜袭我家,不想叫我大姐与姐夫投奔军营。”既然庞龙力阻水姐投军,那水姐就更该去前线转转了。

将士一怔,随即怒道:“京城地界,岂会生出嚣张之徒?姑娘,你口出狂言,该当何罪?”

景永福恨恨道:“我倒宁愿我瞎扯,可是将军,你去掂掂我家大姐的枪,便知一二。”

水姐咬牙,将手中铁枪一抛,那将士伸手去接,抱在怀中却倒退一步。他面色一惊:“这位大姐好重的兵器,不,好厉害的身手!”他自问身手在一般军士中出类拔萃,可这样的铁枪却非他能用,而水姐伤重之际,还能抛出铁枪,绝非一般女子。同来的一干士兵均是一愣,转而目光肃然起敬。

景永福道:“契贼不知从何得知,我家大姐身手不凡使的又是长兵器,若让我家大姐投身军旅,叫景军如虎添翼他们就倒霉了。于是贼人们派了一干武艺高强的杀手夜袭我家,我姐夫舍命相救,这才没叫他们得逞。”

那将士见水姐搭手于伍厨肩上,后者身子一颤,接着慢慢拍了拍肩上之手,不禁感慨:“贤伉俪情深义重,本将多疑了!”

景永福与那将士互道了姓名,原来他正是兵部上将,守卫京畿的将军段博。

段博遗憾地说:“如今令姐伤重在身,不知本将能为你们做些什么?”

景永福未答,水姐已冷冷道:“再重的伤又何妨?就算爬着去,我都要去十三郡!”伍厨猛然抬头,神色微变,低低道:“那人…那些人不会叫你轻易北上。”

“他杀得了我一个,能杀光所有景人吗?”水姐深深地凝望景永福道,“平菇,你也该做个决断了!这几年东躲西藏,还不是次次被人盯上?你命非你命,我命随波逐流,而那流那波就是你。”

景永福望着她,心中挣扎。她今晚被庞龙一逼,已打算投军,只是抛不下母亲。

段博看着两人,一脸疑惑。

水姐又道:“段将军,你请先回。我与妹子商议一番,最迟三日内来军营。”

段博对水姐施了景军之礼,带着手下离去。阿根送走段博,回院子见到景永福与水姐依然对视,不解地道:“去就去,没那么多话好说!”

景永福依然无语。

若夫人在小翠的陪同下走来,她神情激动地道:“我都听见了。福儿,你不用管我,和水姐去吧!”

“娘!”景永福犹豫地摇头。

若夫人按住她的肩膀道:“为娘的一直拖累你,我的孩儿,娘知道你想让娘快活,但娘更知道你想飞啊!娘无所谓,真的不在乎…”

“娘,你不要说了…”

水姐打断她的话:“段博在门口留下了大批人手。”

景永福一怔。有些事已经自行运转起来,冥冥中仿佛有只无形的黑手主导着她的命运,先拉她出黑暗的梦魇,后来又推她上多舛的轨道。这一刻,她真信了水姐的话,她命非她命。

段博留下军士保护说姐,他信景永福半真半假的谎言,更信他所见的水姐确实是难得的良将之材。他接下去会做什么,景永福已然猜到。

在众人的沉默中,景永福忽然狂笑起来:“庞龙,真不知是你错还是我错。”

庞龙欲困她于京城,却不知她已不愿再逃避。庞龙不知道,他这样一逼,竟是逼景永福父女相认见。也许在不知情人眼中,如为若夫人选一个最佳的安身之所,没有比景国王宫更好的地方,没有比留在景申茂身边更安全的地方,讽刺的是,那是当年景永福竭力要逃离的地方,可笑的是,那是当年她带母亲逃避的人。

所以,那断不能。

庞龙不知景永福的身份,他若知道,她早就见阎王去了。庞龙绝不会叫一个这样的景国公主活在世上,坏他师徒的好事。可是现在不同了,景永福会去要一个身份,可以叫她光明正大的去做她想做的事。

若夫人将景永福搂入怀中,嘴中喃喃:“没事的,娘不会拖累你的,娘不在乎,真的,娘一点都不在乎…”

水姐忽然朝若夫人一跪,但她重伤之后支持的太久,竟是一跪就倒了。

次日,首先来的是宫廷御医,御医走后,门口的军士更多了。傍晚时分,誉帝的旨意送到景永福手上,特准刘寄水参军,赐封四品副将,病愈后赶赴景北军温将军麾下。

景永福谢恩后,传旨的小公公却叫住了她:“平姑娘,皇上口谕,召姑娘进宫面圣。”

她一怔。公公笑道:“皇上听说刘寄水还要休养几日,不便见圣,所以召姑娘代为入宫以谢天恩。恭喜姑娘啊!”

景永福按规矩塞了银子给他,又问:“是现在吗?”

公公笑得更甚:“正是。”

景永福沉吟道:“容我换身衣服。”又问,“是公公带我入宫吗?”

“正是咱家。”

“那劳烦公公等候,请到里间来,平菇叫人看茶。”景永福微微一笑,“还有些小玩样请公公欣赏。”

景永福换了那身翠绿衣裳,随公公上了马车。阿根担忧地送她到门口,目送马车远去。

马车里,装扮成小公公的小翠也一样担忧的望着她,若庞龙亲临的话,别说小翠,就是未伤的水姐都不是他的对手,但景永福赌庞龙暂时还不想要她的命。

但也只是暂时,眼前情况微妙。前面几句与公公的对话,景永福便觉出了异状,以她对景申茂的了解,他那样的帝王,听了段博的推荐,只会赐封,不会面见,何况召见的又不是水姐本人,谢恩的话按官场规矩,应该由水姐病愈后自行去谢。

果然,小翠微微掀起的帘外,不久后出现了军营。但这个方向绝不通往王宫。军营很快过了。景永福静默着,等待着将会出现的人。

马车不疾不徐的行驶了半个时辰后终于停了。

一个笑声车外响起:“到了。”

——可惜不是景申韫。景永福心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