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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烛火。

6

慕容锦棠晚她一步下来。不带任何随从。他坐在马车篷的外板上。挥了鞭子。轻喝一声。驾。马便不急不徐地跑起来。

薄雪的心跳。也不知是因她方才一番急促的奔跑。还是因这慕容家的少爷。此刻仅同她有一帘之隔。她竟张皇。不敢出声。抓着马车的壁。心颠得犹为厉害。

突突如鹿撞。

马车在一间驿站门口停下。薄雪听见慕容锦棠的说话声。

但小二要替他将马车看管。他却拒绝。说。我就拿这满车的东西。换你这儿最好的马。如此繁杂的行李。反而是累赘。

帘子的缝隙里。薄雪看见慕容锦棠的背影。白衣胜雪。黑发如漆。

她的心由紧张转欢喜。

趁着小二领慕容锦棠进店。薄雪偷偷从马车上下来。脚尖着地。如轻软的绵。她生怕慕容锦棠看见她。怕他生气。或者赶走她。

那折磨她很久的仓皇和无助。她不想再次陷入。孤独。

但慕容锦棠是知道的。他必须知道。他有极好的武功。所以当薄雪脚跟落地。慕容锦棠便施施然自驿站大堂里出来。

我认得你。他说。你是我在山庄外面救过的姑娘。为何跟踪我?

薄雪看着他。第一次看清这男子的容貌。浓黑的眉眼。棱角分明的脸。表情似笑非笑。一切都似乎温暖。她觉得温暖。

她说。我要跟着你。

话出。方觉自己态度过暧昧。立时面如火烧。

慕容锦棠很惊讶地笑。他一笑。眼角就露出细细的纹路。衬托他稚气的脸。些微成熟。我有要事办。不能带你。

薄雪怔忡。不知该如何说服。她甚至不知。自己这么跟着慕容锦棠。究竟有多少意义。顾不得许多。慌乱之下她冲口而出。我是婕妤。呼延婕妤。

风起。有初秋的微寒。薄雪就这样不再是自己。为了一个依靠。为了慕容锦棠的收纳。

她住到他隔壁的房间。推开窗户能看见蜿蜒的小道。想着她白日里乘慕容锦棠的马车一路行来。她鼓着腮。吐出一口气。

不知道高兴还是落寞。

7

但总算有他。鼻息。脚步。或者头发。一个在我身边的慕容锦棠。

路上。我问他是否知道薄雪草。我似乎是要将一个名词强行注入他体内。叫他不可忘。

慕容锦棠呵呵地笑。他说知道。薄雪草生长在极高的山林里。貌似菊花。但绿得有些灰暗。都是从祖辈那里听来的。从未眼见。

慕容锦棠还说。薄雪草有一个花语。

我盯着他。像仰望我的神。我的神他赠我华贵的城堡。免去我过往的一切烦恼。给我永生永世的骄傲。我想我可以很顺利由着这条道。轻易便爱上。

继而。我听见他继续说。薄雪草虽然娇弱。它的花语却如磐石坚定。叫做念念不忘。

念念不忘。念念不忘。我呢喃。展开的笑颜如雨过后的伞。顷刻便收起。沉默。死死地想着已故的母亲。

总算明白。呼延薄雪的由来。不仅仅是那株叫薄雪草的植物。

——还是母亲对父亲的念念不忘。

情之何物。生死相许。她用十五年的时间。种满天满地的薄雪草。不肯善待自己。要思念反复来折磨。

我终于垂下泪来。粒粒珍珠。

母亲离开的第三个月。我终是哭出了凝固的悲哀。所有的悲哀。

慕容锦棠很小心地握我的手。让我的头靠着他并不宽厚的肩。泪水便这样湿了我的脸。湿了他的衣。好比就此融汇。割不断。扯不开。

不离。

亦不弃。

8

第五天。已入河南境内。至信阳灵山。

因为大雨。阻了他们前行的路。抬头望见略高的山地上废弃的茅屋。薄雪领着慕容锦棠上去。这路径。她驾轻就熟。

在滑坡的时候。薄雪险些跌倒。慕容锦棠赶紧扶着她。拿他沾满雨水湿漉漉的右手。说。当心。温暖就如三伏的烈日。如暴雨从不曾在他们头顶恣意。

薄雪近距离呆望他的鼻梁。心缓慢开花。

雨一直未停。给人天地崩塌的错觉。薄雪在门口。呆呆地立。慕容锦棠喊她。婕妤。喊了三声她才想起。自己已不是薄雪。

她是他的婕妤。指腹为婚的妻子。这似乎还算是件暖心的事。可薄雪每每听见他口里的婕妤。婕妤。便有如心被温柔地扯着。痛。不很痛。幸福却也显得渺茫。

一直到雨停。薄雪说。你陪我去看母亲吧。

慕容锦棠很顺从。亦安静。静得几乎让薄雪担心。担心他便会这么蒸发。成为自己无力挽回的错觉。她的浩劫。

夜间雨后的山路。坑坑洼洼。母亲的坟尚新。像刚刚结疤的痕。薄雪怔怔地立着。立一夜。直到天蒙蒙亮起。她好象和母亲说尽了一生的苦楚。又好象一句话都没有出口。

慕容锦棠在晨光里看清墓碑上的落款。呼延薄雪。是谁?薄雪杵着。良久。说。薄雪是我妹妹。十五年失散的亲妹妹。慕容锦棠低吟一声。恍然大悟的模样。你提到薄雪草。便是因她。

薄雪点头。只在心里说。你要记得她。记得这名字。

哪怕她将永远只是一个名字。

9

在连溪村。我没有想到慕容锦棠会把我扔下。像扔他手里一块破碎的瓦片。眼睛都不眨。似乎从他愿意带我上路的那个清晨。他便已做了这样的盘算。

可我无从怪他。他分明是不要我随之涉险。他把我安置在一户简陋的庄园。主人是他多年相交的好友。他说。你要好好照顾她。

慕容锦棠。让我跟你一起去。我一个人。害怕。慕容锦棠看着我。如长长久久的缱绻目光。这叫我越发舍不得。然后他说。带着你。会让我分心。

我去拉他的手。他稍一停顿。便躲开。我说我会很乖。我真的很乖。慕容锦棠皱着眉。淡淡地说。可是。你去了。始终还是我的累赘。

我是他的累赘。

他便离开。不再与我说半句的话。诸如保重。或者再见。他不管我的悲伤。他平静而潇洒。他只是很随口的一句话。便让我的神话成了枯萎的花。

我便又难过起来。比先前更加难过。

我不知道为何我会变得如此小气。爱猜忌。我一猜忌便不快乐。一会想到好的。一会想到不好的。矛盾重重。

耳边的风呼呼做响。好比谁人呜咽的惆怅。我觉得我已快风干。然。天色蔚蓝。

要怎样。慕容锦棠你才舍得一睹我与日月同辉的牵挂。你怎能狠心。让我的爱成为一场不可说的轮回。

请你。请你给我一次的机会。

10

那一晚。我又梦见母亲。

我说我好难过。不是我的东西。怎么都不是。他不要我。你又何必指引我去领取。

母亲说不是领取。是争取。要争取。

恍惚间。我从灵山的旧屋。哭到江南的山庄。再哭回颍川城门下。我看见慕容锦棠隐约的轮廓。

白衣胜雪。黑发如漆。

他却决绝。关了城门不让我靠近。自上而下。俯视我哭得几欲烂掉的五脏肝肠。面如冰霜。

三日后。我在连溪村亦翘首亦煎熬。却听说慕容锦棠快死了。

城里出来的人说。他快死了。

炎炎烈日下。只觉天地动容。如泣如诉再无其他。

我提着我的石榴裙下摆。用我毕生的力气。在尘土间奔跑。看见一个人。我便冲过去询问。是否自颍川城内出来。是否知道关于慕容锦棠的传言。

后来终于有人告诉我。他说。慕容锦棠原是来解释关于傅家大少爷天冲的死。谁想他心怀叵测。竟杀了傅家的老爷子。他的乌金翠玉剑。如咆哮的蛇。鲜血潺潺蜿蜒。慕容与傅家。积怨果真深得无从化解。

但他也落了网。傅家二少爷傅天云。简直可比疯狂的兽。一剑。便烙下一道深如沟壑的口。并扬言。誓要慕容家的人还一个公道。

我眼里的潮湿。迷了视线。几欲看不清前路。

我便知道。我爱他深深深似海。

舍不得放任他独自受难。

飞蛾扑火。原本就无关任何。

12

慕容锦棠怎么也不会想到。他的这场远行。是一盘棋局。一场酝酿已久的阴谋。

首先。有人故意用乌金翠玉剑在苏州的栖霞岭杀了傅天冲。挑起两家数十年积淀的旧怨。而这一点。众人皆有猜测。

但慕容锦棠终究是极少涉足江湖。经验尚浅。不知自己一路的行踪早被敌人了若指掌。杀人嫁祸。便第二次奏了效。他在傅家堡的囚室里。仰头看铁栏外一条一条的天。蔚蓝天。他想起薄雪。

想起溪边夜幕里的独坐。她眼波荡漾。藏了太多隐忍的伤。

想起坟前的孤立的背影。她睫毛低垂。单薄得如风筝可飞翔。

他放手。她便飞走。隐瞒了彼此缱绻的爱意。或许。他将此生都无机会诉说一句。一句轻细的话语。

13

八月十五。有明明的月。丝丝不易被察觉的阴霾。

傅天云领了堡里一干精壮武士。抬黑色棺木。急急往慕容山庄赶。棺木里。是那个叫慕容锦棠的男子。白衣胜雪。黑发如漆。面如白衣。唇如黑发。

江湖人尽皆知。是傅天云杀了他。他要为死去的人雪恨。要亲自带他的尸首回慕容山庄。但他们都不明白。傅天云此去。分明是强龙难压地头蛇。何苦。

他们只觉这场恩怨必定精彩。像说书。像唱戏。情节入木三分。害得人神魂颠倒。他们兴趣高昂。

傅天云到达栖霞岭之时。果真得来慕容家的“礼遇”。整整齐齐的乌金翠玉剑指向他。慕容老庄主在阵前。竖着眉毛。却也难掩眉目间因丧子烙下的憔悴痕迹。

傅天云搁下棺木。笑意隐隐。他开始说话。以咄咄逼人的气势。慕容公子说他愿以自己的血来洗清两家多年的恩怨。慷慨之情。傅某敬佩。却可惜。慕容公子分明已经知道真相。偏又为了隐瞒置生死于不顾。所谓杀人者偿命。元凶依旧逍遥。我傅家堡决不会就此善罢甘休。

依你说言。幕后元凶所谓何人?

这声音铿锵有力。且沉稳淡定。傅天云先是一怔。随即转身。见一名青衣灰襟的男子施施然走近。腰间的佩剑。亦是乌金翠玉。

傅天云冷笑。二公子涉世未深。才得来如今这灾劫。大公子若早知。当初何不按约前往。或可免此事端。

来人亦不急噪。径直走到慕容老爷的面前。俯首唤了一声爹。

慕容老爷涨红了脸看他。捏着拳头骨骼都在作响。好一会儿。总算压住了怒火。沉着脸问。这些日子都做了什么。何以不亲自去颍川。枉送了自己亲弟弟的性命。

他凝着眉。毕恭毕敬。这慕容锦泽生得也是儒雅。与慕容锦棠的模样有七分相似。但略为城府和沧桑。近几年。慕容山庄的诸多事宜。皆是他奔波处理。因为是庶出。慕容老爷总将他看得淡。一门心思全系在二公子锦棠身上。慕容锦泽也不说半句怄气的话。仔细将山庄打点得活色生香。已然成为武林第一大世家。

如今。眼见锦棠的死。他亦扼腕。叹息着说正是为这追查真凶的事耽搁了。怎知会生出如此严重的后果。

未等他们说完。傅天云便又冷笑。极尽嘲讽的意味。人虽死。真相犹在。我今日便要在众人面前将凶手揭发。他好似胸有成竹。

场面在那一刻变得无比沉寂。所有的人。包括傅天云自己。都有如身处荒芜的沼泽。呼吸亦急促而凝重。等着一个石破天惊的名字被道出。

傅天云张开嘴。话未出。身旁一棵枝叶繁茂的榕树上。赫然闪出一个人影。迅如闪电。亦如蝴蝶。姿势轻盈。黑衣蒙面看不清容貌。近了。方能从身形判断是位女子。

若不是凭空的一支飞镖介入。只怕傅天云已难躲避她凌厉的剑招。

人群开始混乱。傅天云作势要逃。黑衣的杀手再次扑来。姿势仍好比蝴蝶。轻。但快。林子里一时有沙尘漫天的迹象。

风。沙。落叶。剑影。

待一切平息。傅天云与那个黑衣蒙面的女子已然消失了踪影。

慕容锦泽收到匿名的信。是五日后的清晨。樵夫模样的中年男子。佝偻着背。说有人要他将信带上山。

慕容锦泽拆开来。心一惊。赫然看见信笺里夹着一支翠钿。赤色的蝴蝶形状。纸上留了三个字。约定见面的地点。

他如约。事已至此。他不得不如约。到后山的万劫崖。他便看到傅天云。和那个被点了穴的蒙面黑衣女子。他黯然兴叹。你以为。揭发了我。你便能安然离开栖霞岭么。

傅天云点头。亦像是摇头。你不过为了得到慕容山庄。何以要玷污兄弟手足的情义?

慕容锦泽揶揄地笑。兄弟手足?这二十年。可有人真正将我当作是慕容家的大少爷?我不过是爹的工具。管家。做再多的事。终要等你着你来坐享其成。你说。我怎会甘心!

傅天云心头一震。你知道我是谁?

慕容锦泽看着他。看着一张陌生却遮掩了熟悉五官的人皮面具。淡淡说。我从未低估你。所以才要大费周章让你离开慕容山庄再对付你。我想借傅家人的仇恨之心。取了你的性命。或许。我仍有恻隐。总不忍心亲自动手。

傅天云开始拉下他的人皮面具。缓缓的。光天化日。露出他干净的脸。

慕容锦棠。白衣胜雪黑发如漆的慕容锦棠。

15

事情往往会因为一个小小的漏洞。而破绽百出。更何况。我爱的慕容锦棠。他是个聪明的男子。他知道杀死傅堡主的剑千真万确是慕容家的乌金翠玉所制。外间不能模仿。他便修了书。回苏州的家中询问。

回信说。这些天山庄内一直相安无事。宝剑也不曾遗失。

慕容锦棠于是想到只身在外的哥哥。慕容锦泽。他觉得心悸。

他与我说。呼延家与慕容家同为鲜卑族后裔。世代交好。但与你指腹为婚的。乃是我大哥慕容锦泽。

我愕然。狠狠盯着他的俊朗的面孔。良久不说话。我不知该怎样继续或结束这场尴尬。

慕容锦棠。你便是这样。拒我于千里?可你当初又为何答应带我同行?为何迟迟不将真相告知?你舍不得。对么?

我咬了牙将这些话一连串吐出。似是恨不得吐尽心底的痴和怨。

慕容锦棠一味沉默。他的沉默如一面墙。遮住了我飘零动乱的心。无风雨亦无晴。我想。他虽未承认。但也未否认。这态度。已足够支持我将毕生都交付。

飞蛾扑火。真的无关任何。

我与傅天云说。你留着我。按照慕容锦棠的计划去做。有我做人质。他定会给你一个满意的结果。又或者。你可以随时都杀了我。

我叫呼延婕妤。我是他的妻子。

就这样。慕容锦棠走后。我时常抬头看天上明明的月亮。想着此时此刻的他。是否有那么一刹那的光阴。也将我想起。他又会不会回来。回来接我。听我跟他说我的名字。说一句关于薄雪草的誓言。

我的等待。一日三秋。

慕容锦棠面对自己的哥哥。面对一张和自己有七分相似的脸。如有针刺。

他的宝剑握很紧。迟迟不忍出手。慕容锦泽笑他。堂堂男子何必怀妇人之仁。自小你便如此优柔寡断。他于是先拔了剑。剑尖直逼慕容锦棠的要害。

慕容锦棠后退。再后退。已快要挪到悬崖边上。底下灌着风。吹得他的衣摆猎猎作响。

慕容锦泽万分恼怒。拔剑啊拔剑啊。他咆哮。对敌人的仁慈便是对自己的残忍。可他竟然觉得自己的右手有些发抖。他闭了眼。反手一指。隔空解穴。他对黑衣的女子说。杀了她。你将得到双倍的酬劳。

女子只露出微微发红的眼睛。波光粼粼。似有缱绻。她的剑连同她的人。都没有挪动分毫。她一边幽幽地说话。一边揭了自己的面纱。你并非如此狠心之人。何必对他苦苦相逼。杀了他。你便能快乐?

继而女子的脸呈现在二人惊愕的视线。眉如月。眼如星。忧伤而冷漠的神情。却篆刻出一个情字溢于言表。慕容锦棠惊呼。婕妤?呼延婕妤!

慕容锦泽面色通红。愤怒如受伤的猛兽。你认识他?你竟认识他?然后他开始疯狂地笑。那笑声震彻山谷。激起朗朗的回音。他抽转了剑。倏地。插进女子的腹中。面上有泪。他终于在自己的敌人面前示了弱。

女子自始至终没开口说一句话。腹中的血汩汩流出。盖了乌金翠玉的光芒。锦泽。我从未骗过你。她奄奄地说。没有。没有。

慕容锦泽伸手。悬停在半空。要接着她缓缓落地的身体。却又迟疑。她嘴角泛起苦涩的笑。

我是呼延婕妤。由始自终。都是你慕容锦泽指腹为婚的妻子。从主子交给我这个任务。我听说你的名字。我便念念不忘。念念不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