侍墨躲到了落地灯架后,探出脖子,十分执着,“那那那公主肚里的孩子是谁的?”

我好不容易爬出一个圈子,一个闪神又掉进另一个坑,“孩子?”

侍墨探寻的眼神滑到我肚子上,溜了一圈,“前几日那宋泼妇早产,简相那般焦急地一路问来,还以为是公主。大家也才回过神,原来公主已经有了呀……”一面分析一面恍然的侍墨忽然神采异常,“不是驸马,难道是……”

未等她回神,一本绕七拐八的奏折从天降到了她脑袋上。

“本宫一个时辰后回来,回来的时候若看不到提炼后的简洁版奏折,今年荷塘的莲蓬就你一个人采了。”我振衣起身,迈开步子往阁外走。

身后角落里传出虚弱的嗷呜声,“奴婢还是去采莲蓬吧,提炼这些酸腐文字,只怕将来要不孕不育了……”

“采完莲蓬把高唐叫来,本宫给他念诗,什么窈窕君子,淑女好逑,什么一日不见,如隔小三,告诉他这是一个纯洁的女子为他作的情诗……”

侍墨跪倒,“奴婢错了,奴婢这就去帮公主看折子……”末了,再弱弱抬头问,“我压箱底的东西,公主怎么知道?”

我挑了挑嘴角,施施然消失在了批朱阁门口。

公主府入门便是半里荷塘,最是惹眼,夏秋之时,香飘十里。再往深处去,亭台楼阁的最后方,却有一处天然泉眼,依泉而建了一处温泉浴池,周围植以花草药材,因泉水温度影响,四季花开,芳香馥郁,再加上药根滤水,此处温泉便更具有消除疲劳养生滋颜的莫大功效。

远远见着几个侍女端着茶水毛巾之类,却扭捏羞涩不敢近前。驸马光天化日泡温泉,还把自己扒了个干净,任是豪放如侍墨,也只敢偷偷跟我汇报,未敢来亲眼证实。

“公主……”几个侍女端着托盘跪下,如见救星,却不无遗憾。

我淡淡道:“送过去嘛,驸马等着呢。”

“奴婢不敢!”侍女们深深垂下头。

我点点头,“驸马这人比较害羞,平日沐浴都要挡好几个屏风,谁撞着他洗澡,都要被他记恨十个八个月。本宫素来宽宏,就不计较他这些小九九了,菩萨说,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你们都下去吧。”

说罢,接过她们手中托盘,一脸以身饲虎的毅然,去了汤池。

长安城内珍稀的汤池只此一处,在今天之前,都未有人敢随随便便扒拉光了跳进来,就是洛姜跟小皇帝,也得是生病了体弱了,才能准入。长乐侯何解忧,这个挂名的准驸马,一言不吭就脱光了来洗澡,倒真是,无法无天,目无本宫。

可爱得紧。

此时,汤池蒸氲,水汽雾绕。他正倚靠在池子边,闭着眼睛,头枕池缘,水面只露出胸膛以上的部分,大半个身体都在雾气与水泽下。

我轻手搁了托盘,取了干毛巾,轻步走到他身后,蹲下,盯着他湿漉漉的光洁胸膛看,再往下去一寸,被可恶的池水挡住了,水汽缥缈,池水一点也不通透,我十分惋惜,不胜唏嘘。

一只手蓦地伸过来,抓住我手臂,一拽,“扑通”老大一声响,本宫掉进了池子。

罪魁祸首捞起湿漉漉的本宫,抱住腰就压到了池子边缘。

我吐出一口水,“呸,本宫喝了你的洗澡水!”

何解忧替我抹了一把脸,不良地勾起嘴角,“偷看本侯洗澡,你这个女登徒子意欲何为?”

我推了推他,没推动,“偷看了个鸡腿儿的!本宫从来不屑于偷窥,明明是光天化日地看。”

“看到什么了?”

“该看的不该看的都看了。”

“是么。”何解忧眼里一笑,浅浅流光泄出,“公主想我不想?”

我看着他,“想呢。”

“有多想?”

“食不知味,寝不遑安,唯思粉身,以答殊宠,但未获粉身之所耳。”

“耳你个脑勺子!”何解忧嘴边挂着一丝凉凉的笑,“想得蓄面首,逛青楼,买清倌儿,睡宰相?”

我悲伤道:“流言蜚语恶毒中伤于吾。”

“听说你还险些小产……”何解忧目光顺着我因被水打湿而贴身的衣襟滑了下去。

“我一没跟你洞房,二没跟别人睡,小产个毛啊!”

一只手掌覆在我肚子上,故意探了探,手滑了就探到上面去了,隔着雾气与衣料求索,“我上回写的情书好看么?”

“好、好看,就是有点酸……”我按住他的手,身形沿着池子边缘往旁侧蹭。

他眼里黯了黯,压着眼睑瞧我,“我的心意,你却觉得酸。”

最见不得美人黯然,我忙安慰,“酸中带甜,甜到牙齿发软,明日让人把情书裱糊一下,以传后世。”

何解忧面上未见和缓,将往旁蹭出包围圈的我扯了回来,抵到了池壁上。清爽的气息近在鼻端,他低头便堵了我的嘴,缠到一处。

不知是被温泉池子泡过更显温情还是小别之后更黏糊的缘故,何解忧这番吻得格外投入。之所以知道他投入,是因为我很不投入。睁着眼观赏他垂下的浓密睫毛,心思有点飘远,也没顾得上回应他。没多久,他自然察觉,睫毛微微动了动,却没睁开,继续缠了一阵,退出,转移到我耳边,低语:“在想别人?”

我回神,抱了抱他滑溜溜的背,“重阳是不是快到了?”

“公主是想快些到还是晚些到?”他又蹭到我耳后,吐息温热。

“早到晚到都是一样,快些上去吧,我有些话要问你。”说着,我随手推了一把,再把手里毛巾甩到他身上。

他也没再坚持,放了我,便要直接上岸。我一把捂住眼睛,“且慢!”

哗啦一阵水响,有人已经出浴,上了池岸,声音很是清绝,“原来你这登徒子是徒有其形。”

我悄悄移开了两指,见他一副毛巾裹住重点无比风骚却又神态淡远无比清高的形容,顿时觉得千言万语也无法描述他这副尊容。

待他转去内室更衣,我爬出了温泉。侍女们这才敢靠近,一个个面色绯红,想必方才何解忧坦然毛巾裹身的尊荣也被她们瞧了去,同时也不排除方才本宫与驸马共浴的各种绮思丽想。

我站在池边,由着她们替我脱去湿漉漉的衣衫,解散打湿的发髻,再换上新衣。何解忧已从内室出来,不知道在后面站了多久,悄无声息上来从侍女手中接过衣带,系起了衣结。

侍女们离开后,我散着头发坐到了椅子上,示意何解忧坐另一张椅子。

我往椅背上一趟,轻拍扶手,淡然开头:“何帅,平叛的过程,你同我再说说。”

“战报折子上写得比较笼统。”已换上一身藏青色闲适宽袍的何解忧也往椅背上一靠,轻袍缓带,不尽的隽永,摇开了扇子,缓缓扇风,“公主若是想听,我便说得细一点。”

“好,越细越好。”

“我帅军抵达东鲁时,青州早已失守,叛军在青州、即墨与莱州形成犄角之势,易守难攻。兵法云,上兵伐谋,其次伐交,其次伐兵,其下攻城。攻心为上,攻城为下,心战为上,兵战为下。”何解忧端起椅旁矮几上的茶,饮了一口,继续摇着扇子道,“因此,我写了封书信暗中派人送往即墨城,许李济以钱权美色。”

我从椅子上半坐起,惊诧道:“这李济怎会轻易信你?”

何解忧合了扇子,作摇头状,“他当然不信,我也不指望他信。他收书信的事,我又派人暗中散播消息到即墨叛军将领间,同时也让远在莱州的李善闻知。”

我支着胳膊,托腮瞧着他,“若是这李善高明一点,也不会轻易中你这凡间计。”

何解忧继续道:“他当然够高明,不过当他听说李济床底下发现不明来历的金银时,只怕他想相信自己族弟,也无法再相信了。何况不论他相信与否,即墨城中,李济部下因不满李济刚愎自用的大有人在,何况又亲眼得见床下金银,民怨只等这个导火线而已。李济的人头被挂在即墨城上时,人心已涣散,乌合之众只顾争权夺利。这个时候的李善想必也是反应过来了,不过等他的命令与援军到达时,我军已夺下了即墨。失了羽翼,雄鹰也是飞不起来的。随后便是公主的神武军与李善大军交战三日,顺利擒下叛军头领。”

“除了封侯,解忧,你还要什么赏赐,尽管说,不要客气。”

长乐侯毫不推辞,啪地打开扇子,“本侯希望府中人少一点好,节省开支,同时,不要让我再听到面首二字。”

有一种人,天生不知道客气两个字怎么写。

作者有话要说:电脑坏了,检测,维修,用了一周,耽误了更新,现在开始尽量弥补。。。

当教夫婿觅封侯(二)

从高唐那里借来了被他霸占小半月的楼唐唐,我抱在手里看了许久,果然是个漂亮的娃娃,眉眼修长,唇红面嫩,睁着明亮的眼跟我对视。侍墨瞧了一会儿,不由慨叹:“这楼小公子极是认生,我们抱着都要哭个半天,公主平日没怎么抱他,这会抱着还能这么乖。公主你看他眉眼跟你是不是有几分像?哎,你真不是他亲娘?”

我伸出一根手指点着小娃娃粉嫩的嘴,这玉雪可爱的样子跟当初皱巴巴一团真是天壤之别,不由大是感叹神奇,顺便回侍墨:“荷塘里的莲蓬还是麻烦你去采一采,解忧说要减少吃饭的人口,节省开支。”

“那我的月钱给涨么?”

“你不懂什么叫节省开支?”

……

侍墨悲痛地离去时,我让她顺便把楼岚给叫来。

我跟楼唐唐两人玩得正欢时,楼岚磨磨蹭蹭地进来了,中规中矩地行了一礼,见他形容有些消瘦,想必这段日子没少受小唐唐他娘亲的编排。

“楼公子,最近住得可好?”

“挺好。”

“那怎么瘦了?是夹在本宫与宋小姐之间,让你为难了?”

他抬起目光看我一眼,“公主,我如今……”

“如今你身为人父,不便再做面首?”我替他说了。

他垂下眼,“何况如今驸马也在……”

我一边逗着小唐唐,一边笑道:“楼公子都学会搬出驸马来威胁本宫了。”

他也不辩解,只沉默以对。

我抱着他儿子走到他面前,让他看一眼漂亮的小婴孩,果然一见之下便移不开眼睛。我再将娃娃抱开,回到椅子上。

“小公子容貌已有些酷似楼公子你了,清隽秀美,将来必也是个小祸害,得让多少女子断肠啊。”我叹了一阵,目光再回到对方身上,“楼公子必也是希望亲眼看到自家儿子长大亲自教他诗书礼仪的吧?”

“公主!”楼岚掀衣跪下,清颜紧张,“孩子是无辜的!”

“孩子是无辜的,本宫就该杀,是么?”

“公主降罪,由楼岚一人承担!”这清瘦的佳公子以头磕地。

“我也不要你承担什么,只需你说一句话。”我拍拍似乎被吓到有些哭意的娃娃,“谁让你来刺杀本宫的?谁给你的一品红?谁让你刺杀本宫后再服毒自尽不留活口?谁让你甘愿舍弃妻儿也要行刺本宫?”

楼岚抬起磕得沁血的额头,面色灰白,直直望着我,“陌上,公主与我相遇,并不是偶然。我行刺公主却是不得不为。那一品红其实是为公主准备的,但我下不了手。我刺你那一刀后,就只想留那一品红给自己。”

“楼公子行刺客之实,却存妇人之仁。”我笑了笑,“若是那一刀再加一品红,你就成功了。功败垂成,才导致你沦落到这一步。”

楼岚眼中掠过奇异的色彩,发丝散在面颊也不理会,“我不是妇人之仁,是我分心多看了你一眼。”

我带上几分不良的笑,“莫非你对本宫……”

他打断我道:“我想象中,公主被行刺后应是震怒或是惊讶,再将我打入死牢之类。可没想到,你似乎很坦然,没有太大惊讶,没有多么震怒,眼里透着不合年龄的空旷苍茫,无悲无喜似的。我没法对你用毒,我没法杀你。如果我可以替你去死,我也会这么选择。”

怀里的孩子似乎被大人话里的戾气吓到,哭了出来。我只得起身抱着哄来哄去。

“楼公子你有所不知,本宫每年被例行的刺杀锻炼出来了豁达以对。何况你也没刺到致命部位,我自然是无悲无喜。”

楼岚异常平静地看着我,“如果陌上的相遇是真的,也从不曾有过一次行刺,你说好不好?”

我接着他从没这么直接的目光,“那你就不会跪在我面前。即便没有这些假设,我也可以宽待你们一家。只要,说出逼你走到这一步的人是谁。”

楼岚半垂着眸,嘴边浮起一丝笑,一道寒光闪过,锋利的匕首已划过了颈边,“我不能说……”

鲜血飞溅。

我冲了过去,“来人!传高唐——”

我在屋里走来走去,生怕又欠下一条人命。何解忧坐在桌边沏茶,动作优雅流畅,这个时候玩起了茶道。

“何军师,本宫听你的来这一出攻心计,人命都攻出来了,你有什么想说的?”我上前夺过他手中水壶,明显迁怒。

那场计划中的逼问进行时,长乐侯何解忧正在房间内的暗室中旁听,直到我大喊高唐时,他才款款走出来,如同不见鲜血与垂死之人似的,又踱步走了出去,跟匆忙而来的高唐擦肩而过。两人态度云泥之别。

此时的何解忧更是悠然,没了水壶用茶碗,我抢了茶碗,他再用茶盏。

为表示抗议,我喝光了他沏的茶,一滴也没给他留。

“那一刀划得浅,他死不了。”茶道爱好者悠悠道。

我姑且相信了,较为安心地坐下来,“他死也不肯说,这是没法再逼了。”

“那你打算怎么办?”何解忧摇着扇子,好整以暇地瞅着我。

高唐一代神医的名号果然不是盖的。半个时辰后,楼岚便已醒了过来。何解忧陪同我前去看望,当然前提是这一切都瞒着还未坐满月子的宋小怜,不然公主府不要指望安宁了。

楼岚躺在床上,见我来了便闭了眼。何解忧掸掸衣袍,十分善解人意地坐到一旁喝茶去了,“你们可以当我暂时不存在。”

我看了看他的淡然超脱貌,不晓得方才还冷着脸的人怎么就变脸这么快了,分辨不出是说气话还是真心实意。男人的心思太难猜,我在常年揣度简拾遗心思的岁月中,已练就了一颗死活也搞不懂男人的迟钝心。

抱着人家孩儿近了床榻,我琢磨了一下温和的措辞,“本宫要杀你还不容易么,哪需要你急着动手。”

躺着的重伤公子紧闭着眼睫,睫毛颤了一颤,稍稍将脸转向了里侧。

我坐到床头,还了他家孩儿,轻轻搁到被子旁,“养好伤,你们一家子就回去吧。你既不愿说,我也不逼你。这种诛九族的事,你必是有命门被别人握在手中,我若再追问,你一家子葬送在我手,这债就还不清了。”

楼岚转过头来,终于肯睁眼了,湛清的眸子凝望着我,沙哑的嗓音道:“你是对所有行刺你的人都这么宽宏么?”

“你们一家也被我折腾得七零八落妻离子散了,再这么纠结下去,我也没这力气了。该扯平了。你回家去,愿耕织就耕织,愿考功名就考功名。”我起身,走开几步,“只是,不要再有第二回。”

“殿下。”楼岚在床上半撑起身,叫住我,“殿下依旧觉得我与简相神似?若不神似,你会放了我么?”

我瞥了一眼到何解忧身上,还好,他这背景做得比较尽职,可以姑且当做不存在。我回了视线到楼岚身上,隐约觉得这债还是抹不清了,“有些话本不当说,公子不必再纠结于这个问题。既然错了,就不要一错再错。我从前对不住你的地方,还望你海涵。”

楼岚面色白了一白。

我再度拂袖要走,楼岚再将我一喊:“公主!可否为我儿赐名?”

我回头看最后一眼,“有则改之无则加勉,勉之。”

出了房间,晴天日头忽然不见,阴云密布,一个旱雷直往我头上劈来。

跟着出房间的何解忧不似我这般木在原地,动作奇快抱着我闪到一边。轰隆一声,那道旱雷劈得门槛焦糊。何解忧抱着我双双跌坐地上,均是心有余悸。

“老、老天怎么又要劈我?”话出口,我的嗓音一变三颤。

何解忧看了看那焦糊的门槛,再看了看我,“不尊人伦遭雷劈。”

“什么人伦?”

“夫为妻纲,你难道没听过?”

“君为臣纲,你难道没听过?”

更新(一)

我在奏章堆里打了个盹儿,面首三千春秋大梦后,目光呆滞精神涣散。不知从哪冒出来的一柄扇子,在我眼前晃了两晃,我眼睛跟着扇子移动,便移到了一张俊美的脸上。

“大长公主殿下,距离午饭到现在,您都睡了两个半时辰了,奏折十分之一没批到,再发会儿呆就可以直接吃晚饭了。”何解忧十分有兴趣地凑过头来盯着我,睫毛眨了眨,“公主梦见什么了?两个半时辰的超长版白日梦,一定很精彩。”

我擦了把若有若无的口水,正襟危坐,重新拾起被胳膊压得皱巴巴的折子,理了理褶皱,“江山社稷的事情,岂是两个半时辰够的?”

何解忧哗啦摇开扇子,扇面压到嘴边,低声道:“江山社稷的事情,也能令公主梦中面似桃花。”

“偷看本宫午憩,数落本宫失仪,长乐侯难道不知非礼勿视非礼勿言?”

长乐侯挽起袖子,露出一截麦色莹莹的手腕,指着上面四个殷红的掐痕,介绍道:“这是公主的玉手留下的。公主拉着臣不让走,臣只好非礼也得犯天颜了。”

我伸手摸了摸那几个掐痕,歉然道:“以后我轻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