终于送了简拾遗回他房间,我何等的劳苦功高!就在我功成身退之际,他回旋转身,撞合了房门,顺道撞得我抵住门窗。脑勺正疼着,他一身酒气地欺了过来,一尺不到的距离……

他微启眼眸,一丝清明也未有,绝对是离魂症的模样,只闻,唇边轻语:“世人谓我恋长安……”

一尺距离……半尺距离……没有距离……

醇香洌酒入唇,品了品,醉了。一路探寻,浅也醉,深也醉。

一只茶盏碎裂在窗外。

简拾遗身体一震,眼眸开启。我更是心虚得要命,忙往他眼中瞧,好在那眼神还是迷离着。这才往尚未完全合上的窗口瞅了一眼,如意定定站在那里。

我方将简拾遗往外推了小许,如意已推门而入,毫无避讳地直直盯着,眼里掩不住地惊骇,水雾瞬间弥漫,一滴泪划过脸庞,立即又抹去了。

看得我心头一颤一颤,有嘴也说不清。

简拾遗却如在无人之境,继续离魂症般,独自去了书案前,提笔挥毫,最后一笔尽时,身体便要倒下来。如意忙上前扶住,将他往卧房转移。我在后边跟着,视线全在如意身上。

果然是朝夕相处的人,宽衣散发动作娴熟,服侍得恰到好处,简拾遗没磕着没碰着,安然地躺上了床榻。如意替他盖好了被子,掖好了被角,动作轻柔之极。一切安置妥当后,她离了内室,往外门去,经过我身边时,颤着嗓音道:“夜里他可能要喝茶。”说完便径直出去了。

我在脑子里绕了个弯,这是,要我留在这里不睡觉的意思?

夜深人静,我拖了把椅子坐到床边,人家睡着我看着,这应该不是我的风格。打着哈欠起身到前面书房,书案上一堆的奏折,都是本宫失踪这段日子积累下来的,需要批复的折子都留待不发,可是这么留下去也不是长久之计。打算一一细看,忽然瞅见方才简拾遗梦游写的句子。

——其实只恋长安某。

心里某根弦忽然铮地一声,久久回响。

作者有话要说:看完按爪打分哦~~~分分是动力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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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5、色不迷人人自迷(三) ...

视线凝固在那份蛟龙奔舞意气挥洒的墨迹上,思绪却被捆缚住了,如同那七个凌云乱字,心事纵横,却挣脱不出方寸纸裁。

似乎有悟,待从头寻起,又一片空茫。只得重新盯住这行字,盯得眼睛酸涩,忐忑地赌一把,这句所指之人,是……是我?

心绪一时难平,莫非此前种种,不是他为规劝我从良的委曲求全?是我当局者迷,看不透人心?是花子酱一副画皮,更能旁观者清?

送他玉蝉,珍藏至今。赠我袖弩,自留同双。

相离徒有相逢梦,门外马蹄尘已动,怨歌留待醉时听,远目不堪空际送。

……

恁时相见已留心,何况到如今。

……

如意似洛姜,洛姜与我姑侄血缘近容貌似,如意,如以,我有口无心,他有心难言,去口便是姒,以姒本同源。

醉后那声唤,不正是重重?

一直,都是我错了?

这些年的过往纷纷扰扰自心头划过,纠结成一团,无力打理,也没人能替我打理。情感一事上,我果然是个粗犷的人。可是弄明白了又有什么好处?心间好不容易这些年熬出了跳跃的一点甜丝,立即又被黑沉沉的巨浪压服下去,那点蜜糖相当不甘心,一番挣扎后再度占据上风,无情的理智之海泛滥决堤,将蜜糖席卷稀释掉。

这番斗争折腾得我好苦,肺腑五脏快要碎掉了。

满口苦涩,悟出一个道理,暗恋容易相恋难,当一个人的事情变成了两个人的担当,便是世间最最复杂的问题。然而当两个人变成了三个人,便已然不能用复杂来形容,如此,世间一切的悲剧要素随之衍生,层层推进愈演愈烈直至毁灭。

这厢我正处于崩溃毁灭的边缘,那厢外头一阵喧闹吵嚷。

“相爷已歇息,有事明日再议。”是如意。

“刺客已被捉拿,为免夜长梦多,还需速速请简相拿主意!”是木统领。

“今夜刺客本已扰得相爷不得安歇,一个漏网刺客便要再扰他一回?”

“如夫人这是说哪里话?事关刺杀以及舞阳殿下的下落,半刻也耽搁不得!别说相爷睡了,就是相爷跟人洞房,本统领也得将他请出来!”

我忽悲忽喜,冰火交织的内心煎熬到了承受不住的地步,却也有些清明,不想他们吵了简拾遗醉眠,几步跨出去拉开了房门,闪身到了外面,再将门轻轻关上。

木统领作势要往房内冲,见我出来,及时刹步,眼神极其微妙,“原来如此……”

见我挡在路上,木统领有些不耐烦,伸手意欲扒拉开我,却在离我半寸的距离上又缩回手,甚为不悦道:“喂,你一个扶桑女子不要模仿我们大长公主的气势,还学得像模像样,说你是不是叛匪的同党?”

我站在房门前,不喜不怒不动。

“快快让开,不然……”木统领火气上脸,撸起了袖子,忽然身形一定,眼神溜到我身后。

众人都将视线聚到了后边,我也跟着转了身。

我身后,房门悄然而开。简拾遗半醉半醒倚在门前,一手扶着门廊,“有殿下的消息了么?”

看着他如此模样,我抑制不住欢蹦乱跳的心,正要上前,如意已抢先一步到他身边,扶着他,细声道:“木大人说捉拿到漏网刺客。”

“带来。”简拾遗离了门廊,沉稳地站住。

这漫长而波折的一夜将到尽头,天际泛出鱼肚白。刚躺下不足一个时辰便又起身提审刺客的简拾遗此刻坐在椅中,手肘支在桌边,屈指撑着头侧,眼眸半阖,“木统领,带刺客。”

如意端了杯茶搁在桌上,随后默默站到一旁。我沉郁着无法言语的心情,随便坐到了简拾遗下首。木统领却是站在堂中,虽对我坐着他站着的情形极度不满,却也不好再牵扯其他,审问刺客要紧。不过他望了一眼半垂眼睫眉头微蹙的简拾遗,还是担忧一问:“简相,宿醉最是头疼,且容易头脑不清,要不您还是……”

简拾遗语气沉了几分:“休要耽搁,带刺客!”

木统领只得领命,着人将捆绑一新的黑衣刺客扔到地上,并作简短介绍:“这是御林军在宣阳坊捕获到的一名逃窜过程中迷路的刺客,请简相过审。”

被绑着推到地上跪着的刺客给自己调整了一个稍微舒服点的姿势,抬起桀骜不驯的眼,盯向前方,“要不是老子迷了路,你们逮得到老子?”

简拾遗一手按着额角,垂着眼眸,“掌嘴。”

木统领撸了袖子上前按住刺客,“当着简相的面,嘴放干净点!”言罢,啪啪数声耳光。

刺客被打得满嘴冒血,愈加光火,“日你先人……”

简拾遗再道:“掌嘴。”

木统领毫不客气左右开弓,扇得刺客两颊肿成了馒头。刺客还欲叫骂,简拾遗再命掌嘴。满堂耳光声声,血丝飞溅,我不忍视,举袖子遮目。木统领扇得手软,对着手心哈了哈气,偷偷看几眼堂上。

简拾遗维持着以手撑额的动作,覆着眼睫,颇令人担忧他已在有节奏的耳光声中入了眠。木统领正要多偷看几眼,确定一下,不防简拾遗忽然出语:“花小姐见不得血光,可去内室休息。”

木统领吓了一跳,我也跟着吓了一跳,简拾遗何时有这种本事,闭着眼都能洞察入微。我撤了袖子,摆手表示不必客气。

这句见不得血光似乎也令刺客吓了一跳,不排除这句含有加刑见见血光之灾的意思。刺客肿着脸含糊不清道:“我这条命虽贱,杀了我却对你们也无甚好处。”

木统领这才欣慰地放下了手,这嘴巴干净了就不用人为清净了,尤其是刺客服软,一切都好办。

这掌嘴的下马威倒是威力无边。

简拾遗缓缓睁了眼,端起了手边茶盏,品了口浓茶,视线依旧低垂,并未看刺客一眼,也未看任何人一眼,“我不杀你,只问几个问题。昨夜刺杀,所为何来?”

“自然是为大长公主。”刺客含糊回应。

众人面上皆惊。木统领已然迫不及待,不过还是咽下了嘴边的话。简拾遗手中盏托微微一顿,“公主何在?”

刺客手脚被缚,便扬了扬下巴,指向一人。下个瞬间,满堂主审与陪审的目光都汇聚一处——正是身为花子酱的我。我清楚地看见如意目中的片刻慌乱,木统领脸上的不可思议,简拾遗眼底的浅浅波澜。

不过也只是片刻,众人视线纷纷收回。木统领拔出了剑,撩到了刺客脖颈下,怒然:“敢戏耍老子?”

刺客立即一口气道:“我们只是得了主子的命令,行刺监国公主,指令中画了画像,且说公主定会出现在宰相身边,几条都符合,不杀她杀谁?另外,杀了扶桑亲王也有额外赏赐,当然,一举解决掉简相会有更多赏赐。不过这三人排名,还是公主的赏金多点,所以兄弟们主要还是奔这位公主去的。”

“谁指使?你们主子是什么人物?”木统领将剑逼近寸许。

“说不得!说了没命活!”刺客小心翼翼地避开剑锋再摇头。

“不说你也活不过今日!”木统领剑尖一划,一串血珠洒了下来。

刺客身体一颤,举目望向简拾遗,“相爷说不杀小人的……”

木统领桀桀而笑:“简相不杀你,不代表爷爷我不杀你!”

刺客执着地望着简拾遗,后者似乎又在假寐,不置片言,不过若有点觉悟也该知晓,这便是传说中默认的意思。

顿悟了的刺客彻底绝望了,瘫在地上,“昨夜刺杀是场预谋,有消息说大长公主失踪,不知去向,然而同时又有疑似公主的女子出现,不知是真公主还是假公主,主子叫我们来行刺,他再来救主,也好体现一片忠心,不管她是真还是假。”

“啪”的一声,简拾遗重重搁下了茶盏,双目凝波,直视刺客,“一派胡言!”

木统领跟着惊醒过来,怒喝:“诬陷驸马,爷爷一样可剁了你!”

刺客辩白道:“主子叫我们拿捏好分寸,计算好时机,以便他及时赶到。行刺公主愈是逼真愈好,他再将生死置之度外营救公主。一个假公主,哪怕只有一丝可能是真的,他都可以如此维护,更何况真的大长公主呢,如此以消解众人的最后顾虑,找到公主后,再成功迎娶公主。要说的都说了,你们还要怎样?”

木统领惊惧不已,“他处心积虑迎娶公主,究竟是什么目的?”

刺客咽了口血水,“主子心怀天下,取而代之,还不是人尽皆知!”

心怀天下,取而代之!

没有谁在听到这句大逆不道的话后不惊惧的,然而我却觉得有些好笑。

简拾遗面无表情,挥了一下手,“放了他。”

“放了他?”木统领不敢置信。

“该问的都问了,一言九鼎,我简某还是做得到的。”

刺客被解了绳索后,冲简拾遗拜了一拜,一个翻身便窜了出去。木统领还在方才的话中回不过神,忽听简拾遗低语:“派人跟着他。”

“啊?”木统领一愣,顿悟,“哦!”

这边刚吩咐完,外边猛然冲来相府管家。

“相爷,不得了了!长公主她……”

简拾遗霍然起身,“怎么?”

相府老管家喘着气道:“漆雕大人命漆雕小姐来报信,说是昨夜御林军往相府救驾,大长公主府兵力空虚,襄城长公主趁机窃了监国大印,控制了大长公主府及文武百官,颁了诏书发往各地,取消大长公主变法,恢复祖宗之制!这般猛然新旧交替,国家要乱了!”

我从椅中猛然起身,一夜未眠顿感头晕脑胀。

简拾遗沉着脸听完,一阵沉默后,“今日可有百官上朝?”

管家跺脚:“长公主声称舞阳殿下失踪,幼帝又不理政事,这监国之位便由她代理,昨夜便坐镇大长公主府,百官都被困在大长公主府上,如何上朝!”

简拾遗摸着就近的椅子坐下,抬手压着太阳穴,“速传禁军左将军。”

门外一人肃然道:“末将在!”

如此变故,御林禁军早已待命。

“左将军携我相令,速出京师,前往各州拦截诏书,安抚地方。”

“末将听令!”

简拾遗倚在椅中,目视前方,“木统领听令,余下御林军分三路,一路留驻相府护卫御镜殿下,一路前往大长公主府营救百官,宣布监国大长公主归来,今日辰时大明宫含元殿早朝不误,一路随我护送大长公主入宫。”

“末将听令!可是大长公主何在?”木统领站在门口一脸纠结。

简拾遗转眸朝我一望,“自然在此。”

众人一愣,木统领愈发茫然,“可她不是……”

简拾遗眸底深沉,暗流涌动,“我说她是,她便是。”

我压住手指的颤动,缓缓走到众人面前,同时欣慰不已地同简拾遗对视。可是后者立即转了眼眸,吩咐管家,“带花小姐去后厅易容师秦先生那里。”

我呆了呆,易容师?

我扑过去拉住他一片袖角,努力想表达我就是真的,真真切切的真!

似乎被我情绪所感,他放缓语气,安抚于我:“不用怕,易容后,你便是大长公主。有我在,没人敢将你怎样。”

我使劲摇头,拽住他的手,诚恳地凝望于他。

他抽回手,缓缓闭上眼,“去吧。”

作者有话要说:恢复更新了,一直更,直到结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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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6、爱江山更爱美人(一) ...

宰相府中,御林军整兵待命,数千人肃然静立。

不知是谁喊了一声:“大长公主到!”

简拾遗于千军之前慢慢回身,如同将要面对极不情愿的一幕,却又不得不面对。御林军亦随之移目。

我已换了一身宫装,重梳了云髻,配了金凤冠,当然,也换上了一张几可乱真的面皮,抹去了花子的形貌,再现了重姒之容。易容师改天换地手段高明,不过再高明,也未能辨识出我因扶桑阴阳师术法而顶着的一张画皮,于是画皮之上再画皮,二皮脸都不足以形容。

据说秦大夫已对着我几十张画像琢磨了数日,每张画像取一分神韵,终于琢磨出一个基于画像却又胜出画像的活灵活现面容,便是我脸上这张杰作,与原本容貌相去无几。简拾遗寻觅来的人,果然不同凡响。

一寸寸穿过回廊,我于重檐八角亭前站定。

木统领震惊已极,握住腰间佩剑的手颤了几颤,整个人屈身前跪,嗓音也跟着颤动:“殿、殿下……”

御林军齐齐跪地,“恭迎殿下!”

简拾遗望着我的眼眸,如海如渊,一瞬不瞬,终于,也揽衣拜俯,“恭迎殿下。”

我仰脸迎住朝阳,终于盼得夜尽天明,只期望,这个帝国,也永永远远的天明,永永远远地照于太阳之下。

我抬手上扬,众人起身。

“护送殿下入大明宫!”木统领高声嘹亮。

御林军开出相府,一路浩浩荡荡前行。

我乘坐玉辇,垂眼看着一旁伴行的简拾遗。除了方才的第一眼,他未再注目过我,似是极力避免视线再撞见我。此际他目视前方,面容沉湛,薄唇紧抿,银簪束发,一丝不乱。深紫官袍贴身,一褶未有,玉带环腰,洁白无暇,金色鱼袋悬挂腰间,随步履摇摆出一道道明晃晃的光芒。

即将入大明宫时,木统领诸多忧虑地拉住简拾遗低语:“简相,这公主究竟是真的还是假的?她能说话不?”

“殿下感染风寒,暂时失语。”简拾遗面容云淡风轻,“朝堂之上,我替殿下问答百官。”

说罢再掠了我一眼,意思就是让我不要多嘴。我瞧向云外,蓦地叹息一声。

大明宫内,风雨欲来,满目兵戈。御林军已将文武百官从我府中解救了出来,当然罪魁祸首洛姜也一并请了到含元殿。惊疑不定的百官凑齐了一个乱糟糟的朝堂,人心惶惶,不知国家走向何方。洛姜抱着监国大印稳稳坐于龙椅旁的监国之位上,御林军也一时不能奈她何。

朝臣七嘴八舌。

“大长公主归来,怎么不见人影?”

“突然失踪,当真能在这个节骨眼上归来?”

“究竟是留着大长公主的监国之位,还是交由长公主监国,各位大人拿个主意吧!”

洛姜一拍扶手,“大印在此,本宫监国,谁敢不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