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这么多方一打岔,那种因欺骗与背叛而激起的怒火暂时压抑住了一些,正准备同简拾遗道别回我的公主府时,相府管家快步跑来,细声细语道:“殿下,何驸马有请。”

我欲无视之,甩了袖子便往前走,简拾遗将我一扯。

“殿下留步。”

我暂停。

他跟上来,沉吟片刻,“事情还未水落石出,勿要偏听偏信。”

我被劝进小偏厅时,何解忧已敷好了脸,指印已然消尽。我也懒得多看他一眼,往椅中一坐,漠然饮茶。

他望着我,我望着茶。整整僵持了半盏茶时光。

他终于率先打破沉默,“公主可是第一次打男人?”

我搁下茶,“莫非嫌本宫力道不够?”

“力道是欠缺一点,不过公主似乎底气不足。”

“若不尽兴,可再来受一遍。”

门外一阵轻微的响动,不晓得趴了多少人听墙角。

他竟真的起身,走了过来。猝不及防,他拿起我的手,我甩没甩开,最后顺着他的动作贴上了他挨打的面颊,迫得我在椅中仰头看他。手下肌肤温润,比缎子还滑溜,保养得倒是不错。

“公主一掌下来,就没有一点点的心疼?”他牢牢抓着我的手,按贴上脸。人也靠得很近,十分有气势地压过来,讨债一般理直气壮。

我岂能比他没气势,“打便打了,老子作甚要心疼?”

他皱了皱眉,继续压低身形,欺到我面上一尺的距离上来,气息微凉,“理由?”

我也不是退缩的主,跟他面对面地瞪着,如此暧昧的姿势,氛围却是不甚和谐,“你跟刺客可有关系?”

他眼里沉了一沉,“你想说什么?”

“非要我说破么?”暗地抽了抽手,没能从方才固定的姿势中抽出来,“你怎知刺客闯入相府?怎知我就在相府?洛姜在府上横行无忌、搜罗批朱阁机密奏章之时,你在做什么?你也希望我还政于主,是么?你也看不惯我一手遮天,是么?你也想替天行道为民请命,是么?”

他眸底聚了一股暗流,我问一句,那暗流便汹涌一分,终于破出河道,汹涌肆掠,“欲加之罪何患无辞!”

“空穴来风未必无因!”

他松了手,却没有离开我座椅旁,居高临下地俯视于我,眼波敛了一敛,“我又要娶你又要行刺你,我何解忧的癖好竟如此奇特?”

还要跟我比气势?我腾地起身,在他面前站直了,“自编自演一出刺杀大戏,刺客是你,救兵也是你,这般欲擒故纵,护主有心,岂不叫人感动?”

他抬手压上我肩头,略微施力,将我按回椅中,“就因我出现得太及时,使得你作如此猜想?”

我试图起来,奈何被他一只手掌压住动不得,“何解忧你究竟是有多神通广大?”

“重姒殿下!”他再将我肩头压了几分力道,“你不惮以最大的恶意来揣测于我之心,可有当我作驸马来看?你这般推论可有人证物证?”

“若非有人见到昨夜刺客归去后与你会面,你以为本宫乐意炮灰准驸马?”我将他的手狠狠拂落。

他愣了,“刺客与我会面?有人亲眼见到?”

“带证人!”

昨夜被木统领派去跟踪刺客的一名小军官被带了上来,一眼见到何解忧便面色略微失常。后者见到小军官自然也是没有好脸色,拿扇子指了指证人,扭头便责问于我:“他是谁?原来你是宁愿听一个莫名其妙的人作伪证,也不愿信你枕边人。”

小军官跪地禀道:“小人昨夜奉简相与木统领之命,暗中跟随刺客,后来见那刺客于屋檐下同一个人会面,且口称主上。昨夜月光尚足,小人见那人身形模样,竟是何驸马……”

“胡说八道!含血喷人!”何解忧一掌拍案,面色甚冷。

我淡然瞧他一眼,再问地上跪着的小军官,“昨夜,你可看清楚了?”

“小人看清楚了!”

“你且退下。”我挥了挥手。

我再淡淡看向被指认的罪人。何解忧在我目光扫视下,及其非常地不配合,“既然如此,公主就将我下狱移交大理寺呗!”

简拾遗进屋来,正听见这话,慈师人格附体,立即劝谏:“此案有待商榷!”

我目光徐徐将何解忧打量,若有所思,“拾遗,你说解忧这身形是不是挺标致的?增之一分则太长,减之一分则太短。”

听见我如此世所罕见的夸赞,被夸奖者毫不买账,哼了一声转过头去,依然一副“你负我有能耐就负到底”的神情。简拾遗未随我的打量而打量,却抬眼掠过我,停顿片刻,回道:“殿下所言甚是,著粉则太白,施朱则太赤。”

我正欲点头,忽然味道不太对,这《登徒子好色赋》我引用前句在驸马身上尚说得过去,简拾遗加的这句有点不太合语境呐。原来太傅也有引用不当之处,不过讲究为尊者讳,我就不点明他的错误了。

“本宫的意思是……”我将简拾遗一望,“这样年轻标致的身量,不独他一个。”

浑身低气压的何解忧此时更是“先扬后抑,明褒实贬,你果然要负我到底”的形容,已彻底将我无视。

姜还是老的辣。我如此一点,简拾遗立即会意,“殿下是说圣上身边那位?”

我欣然点头,“本宫这便去兴庆宫走走,你们一同去吧。”

起身往外走,走过他身边时,我鬼使神差极小声极小声蚊子语了一句:“太傅忘了数上自己呢。”

他随之侧身,视线从我面上拂过。

我轻袖翩翩,已然逃之夭夭。

作者有话要说:又让你们久等了,且这章口粮少了点,勿怪勿恼哈?

不要霸王呀,不要沉默呀,我会勤奋起来的,真的(⊙o⊙)…

这几章过渡可能有些纠结,到公主大婚会有狗血淋漓的大戏,咬键盘,我也想快些写到那里的说~

53

53、千里姻缘一线牵(一) ...

兴庆宫素来门前冷落鞍马稀,今日一改往常,本宫带着宰相与驸马兼一干御林军莅临,声势浩荡,宫人们均措手不及。

我问讯兴庆宫大总管,“囚禁的那位公子,近来做些什么?”

大总管恭恭敬敬据实禀报:“回殿下,迦南公子一直在禁宫内莳花种草,早间饮茶,午后钓鱼,晚间赏花。”

我拂袖而过,“他倒好闲情雅致。”

宫人带着我们去寻迦南,兴庆宫内寂寥的气氛一扫而空。宫女太监们见着我们一行,来不及回避,一个挨一个,连绵不绝跪了一地,均惶恐垂首不敢多看一眼。

大总管一路陪行,很是如履薄冰,谨小慎微。道旁分花拂柳,我再问他:“迦南可曾离开过兴庆宫?”

“不曾!”大总管大汗淋漓,生怕我带着人是来找茬的,“殿下吩咐禁锢迦南公子,臣等不敢有丝毫违逆。哪怕之前圣上曾派人过来,试图接走迦南公子,也被臣等冒死拒了。殿下之令,令行禁止,臣等奉若天旨!”

这马屁拍得过了点,好像在说本宫凌驾于圣令之上,可与天齐,这般,本宫绝对就是奸佞了。我叹了口气,对左边简拾遗道:“本宫真的很霸道?”

宰相很体贴:“殿下过虑了。”

右边何解忧淡然一笑,“当着天下人的面,把圣上都给骂了,这时候虚怀若谷作甚。”

我瞟他一眼,不予搭话,决定冷化处理。这男人计较起来,心思也是跟针一样。

本宫带着浩荡的人马,往兴庆宫愈行愈深,愈深便愈是心情微妙,有种“与其见那妖人,不如掉头走人”的冲动。察觉我的迟疑,简拾遗伸手替我拂开面前一枝垂柳,“随便问他几句话便是,无需烦恼。”

我点点头,一马当先闯入一幅田园画中。

高墙琉璃瓦,殿阁亭台,长桥画廊,垂柳依依,波心潋滟,金菊丛丛,灿若云锦。那妖人便是一身素白缎衣,立于菊花丛中,挽着袖子修剪花枝。整个静态图,只在微风过时,柳拂湖波秋水皱,菊瓣飞花落袖间。妖人之所以为妖,便是无论如何都能成为画中点睛之笔,意态闲雅,一颦一笑,都要将众生拉入颠倒之轮回。

一张扇面遮到我面前。

“公主一见他就得发痴,屡试不爽。”何解忧一展数落之能事,不毒舌会死。

简拾遗淡然瞥我一眼。

我合上扇子摔到何解忧脸上,“明明是你目不转睛。”

众人瞬间将视线从迦南身上转移到何解忧身上。

这边动静引得菊丛中人抬了头,望过来,展眉一笑。

“咣当”,御林军掉落一地武器装备。

看来,人多势众也未必然。我将袖子往身后一甩,大步走出,走向那边菊丛。

“不知公主殿下驾临,有失远迎。”迦南隔着菊花丛,眉目含笑,遥施一礼。

“数月不见,迦南公子过得可还逍遥?”

他淡淡地笑,垂下眼睑,“迦南以为公主会来探望,可没想到,公主竟是这般狠心的人。今日公主屈尊,可是来兴师问罪?”

我无视他前半句暧昧不明的话,既然他开了口,那我也不用拐弯抹角了,“迦南!本宫问你话,你老实回答!不然,本宫禁你终身!”

他抬眉,丹凤眼一挑,“公主是在威胁恐吓?”

“显然如此!”仗着人多,我亦挑眉,睥睨向他,“不要以为本宫不知道你干了些什么。老实交代,你出过几次兴庆宫?”

他颇有兴味的目光逡巡到我面上,“禁宫幽深,万人把守,一个小小的迦南如何能未得公主谕令而走出禁宫?”

妖人!我在心内狠狠腹诽。

“那个小禁卫,你过来。”我转身搜寻御林军的证人,那个声称见到“刺客与驸马会晤”的小军官,“面前这人,可是你那夜所见之人?”

小军官唯唯诺诺行过来,小心打量迦南,眉头皱得很深,神情似乎拿不定,“这个……”

何解忧啪地合上折扇,往迦南身边一站,众人顿时失语。

一个妖魅,一个风流,身形仿佛,身量齐高。啧啧,之前我竟不曾注意。

我皱眉深思,“有没有这种可能,你们本是孪生兄弟,还未长大便各自被领养,其中一个被改头换面易了容,当然修习媚术也会潜移默化长脱了型,然后你们这对绝代双骄便被仇人训导得相爱相杀。”

众人同时将我望住。

何解忧幽幽地挂几缕薄笑,“公主果然是看了不少话本子,这烂俗狗血桥段张口便来。”

简拾遗微不可察地叹口气,似乎在悔恨当年没有将我的话本小说全部没收。

我咳嗽一声,岔开话题,“那个小禁卫,就是你,别往后躲,你再好生看看,那晚见的究竟是谁?”

小禁卫军左看看右看看,手指终究落不到哪一个身上,“这个……那晚雾比较大……”

“本宫记得,你明明说的是,月光尚足。”

“殿下恕罪!小的昨夜觉得是驸马,可今日今时实在拿不定!也许是那位迦南公子也未可知。”

何解忧似乎多一刻也不愿在迦南身边呆,几步走开,一扇子重重敲到小禁卫军头上,“诬陷本侯,饶不了你!”

小禁卫军跪地哀求。

“又是什么事要算到我头上?”迦南一副超然的样子,脸上是习惯了背黑锅的神情。

“行刺本宫!”我冷然以对,“迦南,虽然本宫不知你来历,但你惑主乱国,妄图窃夺本宫监国之权,无所不用其极,甚至命人来将本宫行刺,可惜未能如你所愿。”

听完后,他转身准备继续侍弄花草,“多一罪也不多。”

在死不认罪这一点上,两人倒真有孪生兄弟的气场。我只好使出杀手锏,一步跨前,抓住迦南碰向花叶的手指,“你种这么多菊花做什么呢?”

由于两人靠得近,他微微侧头便与我咫尺,脸上依旧是淡淡的笑,“寂寞东篱湿露华,依前金靥照泥沙。世情儿女无高韵,只看重阳一日花。”

我怔了怔,“何意?”

他眼波流转,与我再近一分,迷迭香幽幽送来,“公主重阳婚期近,迦南有一份薄礼,届时送上。”

我警惕地瞪他一眼,“你敢再生乱,我杀你绰绰有余。”

他毫不收敛,暗自将我手心捏了捏,“你真要嫁他?可不要后悔?”

我假作思索,忽然脱口:“主上?”

迦南未有反应,见我试探般地瞧他,忽然展颜大笑,“好吧好吧,你要认为是我,就是我好了。”

老子怒,还是没试探出来。

“啪”的一下,扇骨从天而降,落到我与迦南相握的手上,敲开。何解忧拉着我闪出了菊花丛,非常不友好地瞥了迦南一眼,将我拉出去几丈后,低眉问我:“他跟你说什么了?早跟你说过,不要离他太近。以你目前的功力,你是看不透他的。”

“他可是为了帮陵儿夺回江山,才处处跟我作对,想置我于死地?”我反问。

“没那么简单!”何解忧一口否定,“他绝不是来辅佐圣上的!当然,更不是来辅佐你的!”

“那他究竟要什么?”我满心疑惑。

何解忧凝目,郑重道:“你有两个选择。一是杀了他,甭管他是什么目的,先砍了再说,一了百了,防患于未然。”

我手心颤了颤,方才被捏的几下好像还带着温度,“二呢?”

“二就是留着他呗,看他怎样兴风作浪,再将他一网打尽。我知道这样比较符合你的心意,可是重重,这样多几倍的危险,而你所在的位置决定了你所受的冲击将是最严重最致命的!”何解忧再郑重看着我,“可是,我不放心。”

我安慰他,“你放心好了,我暂时不杀他,但也不会任由他兴风作浪,我再加强兴庆宫守卫,严密看管,就是他洗澡上茅厕,我也会派人监视的。”

说完忽然觉得不太对,我何时跟他何解忧和解的?顿时翻脸,“何解忧,本宫告诉你,你的嫌疑还没洗脱,不要装作跟本宫很熟的样子!”

我在前边走,何解忧在后边跟,极其不满:“本驸马的嫌疑没洗脱,那妖人就没嫌疑了?重重,你可是又被他蛊惑了?嗳,老师,你说她是不是不讲道理?”

吩咐了兴庆宫加强戒备后,我们一行人回程。何解忧说得不是没有道理,可是,我又没有充足的理由将迦南赐死,这么一副好皮囊,砍了一了百了委实可惜。

见我长吁短叹,简拾遗走在我身边,沉默许久后问:“迦南同你说什么?”

我踌躇一番,还是据实说了:“他说,我嫁给驸马不要后悔。拾遗,你是什么意思?”

身边脚步忽然停了,他看着我面前垂柳,“后悔么,后悔的也不只是你,你何必问我的意思。”

说罢,一人当先地走了。柳枝垂到路前,他也不去拂。浅黄将凋的绿柳,将要迎来百花杀的重阳,颓然得几无生机。薄雾漂浮,又仿佛烟雨迷蒙,罩在柳梢,终于模糊了背影。

我蹲在树下。何解忧跟了上来,“公主怎么不走了?”

“走不动。”

“那是要我背你还是抱你?”

“你抱迦南去。”

“咚”,又一扇子敲到我头上。

重阳,终于是要来了……

作者有话要说:嗷嗷嗷求冒泡!这章留言满五十条就立即更新章,日更也是做得的,嗷嗷嗷~要大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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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4、千里姻缘一线牵(二) ...

大婚的事,礼部已筹备了数月,拟了十来个方案,从大明宫的第一块砖头铺上哪国进贡的纹锦,到本宫头上的夜明珠数量,再到洞房置办多少个铜鹤香炉,燃几个时辰的熏香。提着朱笔勾选方案的过程中,本宫睡过去五次,礼部尚书巴巴地候着本宫醒来。第五次醒来后,我将方案折子摔回去,“本宫日理万机,这种事就不要再来烦本宫了,交给简相处理。”

翌日,宰相把事情办妥。据说其一目十行过完,朱笔一批,勾了最烧钱的奢华方案。礼部尚书对其雷厉风行的行事风格大为折服,然对其素来勤俭却走了奢华风的逆转大为困惑。

方案一定,整个长安城都忙碌开来,同时昭告天下大婚之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