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姜、洛陵均解禁,我力促洛姜与御镜交流感情,洛姜虽不乐意,但见我将嫁,如意被逐,于是频繁出没相府,日夜不停。

我公主府亦不得消停。

宋茂才公子将自己绑在风筝上,绕过大门守卫,直飞我府中,三次落入荷花池,两次挂在树梢,一次坠到屋顶。京兆尹召开紧急会议,颁布领空不得私自飞行的法令,肉纸鸢遂止。

御镜亲王以邦交为名,屡屡来我府中下榻,每次离开都顺走不少瓷器花瓶,我以洛姜美色利诱,竟不如一只花瓶更能引其注意。

简拾遗倒不多见,除了朝堂上公共会面外,私下总寻不着人影。我对高唐这般慨叹,高唐作捻须之态,高深道:“当一个人想见到你的时候,自然能让你时时见到;当一个人不想见到你的时候,你便是费尽心机也见不到。”

我托着腮眼望屋外,耳中听着这般哲思。

高唐凑近,“公主,你完全信任驸马了?”

我保持姿势不动,“没有。”

高唐大疑:“那你当真要嫁他?”

“当真。”

“这是为何?”

“《金光明经》舍身品里有段故事,你可知道?”

高唐想了想,颂道:“是时饿虎即舐颈血啖肉皆尽,唯留余骨。这段?”

我点头。

高唐大骇:“公主要舍身饲虎?”

我翘起腿,仰靠进椅中,眯了眼,“本宫是这种人么?”

高唐吁了口气,抹了把虚汗,“那公主究竟作何打算?难道欲以美色感化?”

“答案很简单。”我给自己倒了杯茶,看着上方水汽氤氲蒸腾,“他是第一个自荐做驸马的,我不嫁他还能嫁谁呢?我虽不全信他,却也宁愿信他。”

这话,高唐应能替我转达给简拾遗。

最终,他也没将先帝密诏拿出来阻止。

重阳前夕,本宫失眠。

不是紧张,也不是烦躁,终于在左翻右翻,右翻左翻,滚了几个时辰后毅然掀了被子,立在地上。

为顾全礼节,驸马已暂时搬出了公主府,我也没法让他陪我一同失眠聊天。

穿了身白裙子,懒得梳发髻,任由头发披垂到腰下,本宫决定三更半夜去坊间做个散步疗法。当然,自会有护卫暗中跟随且不会影响到我,这个无需我费心思。

婚期至,子夜宵禁越发严厉,路上自然不会有活人游荡,除了方才一名更夫扔了锣和梆子,以见鬼的惊悚模样从我身边飞驰而过,吓得我以为有鬼。

散步散心,散得心都快没了时,一块“相府”匾额正悬挂头顶。我掐了自己几下,确定蛮疼的,不是梦游。望了一会儿,转身准备返程,可是脚下不听使唤。

一个响指唤出护卫,下一刻,我便飞身入了相府,稳稳落在院中。几乎是同一时间,四面八方的寒意蓦然渗了过来,训练有素地将我瞄准。待看清本宫后,寒意同时消退。

相府影卫虽经上次大劫折损不少,剩下的却是历劫后经得住考验的雄狮。当然,影卫的天职除了护主外,另一美德便是杜绝爱欲与八卦之心。所以本宫这番来偷窥也不怕在他们耳目下丢脸。

熟门熟路,我寻去了书房所在。

子时将尽,丑时将至,书房还亮着灯火,窗纸上影影绰绰勾勒出熟悉的轮廓。

我就站在离书房十几丈远的草木中,背靠一棵树干,望着那身形忽静忽动。从动静来判断,应是在批阅公文,其中必也包括我批过的折子,最后一个环节便是由他审阅,合理便能下达地方,不合理便被他驳回。不晓得今夜他要驳回多少我的御批。

近,可在咫尺;远,可在天边。

然而,一步之遥的咫尺,那也是可以很远,很远的。

丑时过了一半后,窗纸投影忽然停了动作,应是差不多批完了吧。按说以他的效率,应该早在子夜之前就可以歇息,今日能拖到这个时候也是个奇迹。

身形往后微仰,似乎是靠入了椅内,接着便不再动了。

莫非睡着了?我掸了掸衣上的露珠,忽然想到如意,若是她在,好歹能体贴一二。

身影忽又拿起案上折子,入定一般地看。我不记得有过特别有趣的折子,莫非他批阅完还有回味一番的习惯?

到我顶了一头露水时,差不多已是寅时,我快被好奇心折磨死,究竟是什么好玩的东西能看这么久?挥手拂去眼睫上凝的夜霜,蓦地,窗户哗地被推开,简拾遗薄衣站于窗边,两眼定定望过来。

不过此处已是一片空空。

我被护卫瞬间移向了暗中的屋脊,可居高临下看着院中一切。

接着是书房门开了,简拾遗走了出来,缓缓走向我方才的立足之地,走到那颗树前,他伸出手,触向树干,久久没撤手。又是忽然之间,他仰头环视四周屋脊。

当然,不等他目光追来,我已随护卫跃出了高墙。

希望他不要以为今夜见鬼就好。

薄雾浓云愁永昼,瑞脑销金兽。佳节又重阳,玉枕纱橱,半夜凉初透。东篱把酒黄昏后,有暗香盈袖。莫道不销魂,帘卷西风,人比黄花瘦。

一早,我便被拖起来描画细致的妆容,穿上一件件繁复的锦衣,当然,最外面一件必是千古如一的单一色调——大红。除了是新嫁娘,我还是监国公主,所以还得背冗长的诏令辞,骈俪韵文,其辞华美,其意祝祷。

背了一半,我便见了周公。

期间有人意图强行拆散我与周公会晤,被我一句脱口而出的“再扰本宫,凌迟处死”的梦呓给消了音。于是本宫便捏着一摞纸稿偷得浮生半日睡。

“公主昨夜干什么了?没睡觉?”

“嘘!别吵!”

“听说昨夜长安闹鬼了……”

“公主大喜之日,别说晦气话!”

再醒过来时,已在车辇内,何解忧怀中。他一身大红喜服,透着一种陌生感。我依旧俯入他怀里,闭上眼继续睡。他替我整理鬟髻凤钗,嗓音沉定,“重重,一会就不能睡了。”

他却不知,我想跳过这一切的过程,我想一直睡过去。

车辇步步驶往大明宫。

这一路铺的均是波斯地毯,沿途以绸缎拉起屏障,遮蔽了十丈红尘。甫一驶入大明宫,金鼓齐鸣,一路百官跪拜。含元殿前,车辇停住,我从何解忧怀里抬头,睡意已过。他指间拈一朵艳丽的牡丹,簪入我发髻之上。

“驸马,牡丹难道不俗气?”

“唯有牡丹真国色,唯有牡丹配公主。”

看在马屁拍得这么足的份上,我赏他一个笑,在他的扶持下,下了车辇。

简拾遗已率领皇亲国戚及三品以上官员候在殿前,下辇时一眼见到他,他亦一眼见到我,各自愣怔一下,又极快掩饰过去。一夜之间,怎就清减那么多,该不会是闹鬼事件吧?

何解忧上前迎向众卿,跪地施礼,“长乐侯何解忧求娶监国公主百里重姒,天下允否?”

都是虚礼,却也得一项项来。这礼仪性一问,须得宰相代天下回答。宰相答个“允”就算过了这一环。可须臾后,又须臾后,还是静寂。众人诧异地转移视线,我亦随之转移。

简拾遗独立众人之前,何解忧之前,我之前,一句话也不说。

难道忘了词?几个好心同僚背后提醒,“允,允,简相答允就是了!”

仿佛充耳不闻,仿佛十丈红尘都干涉不到他,简拾遗清清朗朗立于天地之间,眼帘微垂,鬓发飞扬,唇间抿作一线。

他不答话,何解忧一直跪着,我也只能跟这一直傻站着。

没有人再对他作无谓的提醒,宰相大人惜字如金,沉默是金,谁又能奈他何?

许久的僵持后,何解忧提高了音量,再问:“长乐侯何解忧求娶监国公主百里重姒,天下允否?”

“爷爷我不允!天下不允!老子不允!”嘹亮的嗓音伴着一阵杂乱的马蹄声,竟然肆无忌惮闯入大明宫。

众人大惊,纷纷望向声音来处。我听这声儿,几许熟悉几许陌生,仿佛牵扯极遥远的回忆。

一匹飞奔的汗血宝马上,一身戎装的青年将军身形笔直,头盔下的肤色沐浴惯了边疆的太阳与风沙,呈现小麦颜色,面容棱角分明却不掩俊气。

这这这,正是老子的初恋!

他从马上飞奔而下,气盖山河,“谁敢娶公主?公主你怎能嫁给这货?”

作者有话要说:在姑娘们的踊跃支持下,上一章勉强到数,所以赶紧送上一更~

再接再厉哦宝贝们~~这一章依旧如此~~不过尽量不要重复留评,会被系统认定为无效,而且0分也无效的说= =

这章抒情了些,狗血还没开场哟~~

55

55、千里姻缘一线牵(三) ...

殿前数百名公卿,数千名宫人侍卫,原本都有礼有节参与着婚仪的进行,谁也没想到会有一骑闯宫,更想不到会有人来砸监国公主与长乐侯大婚的场子。

这场冗长繁复的婚礼终于有了点叫人不那么瞌睡的因素,不少人打叠起精神,伸长了脖子围观,看清来者不善的人的面容后,更是惊诧中带着几分期待。

“小白将军?小白将军回来了!”

“真的是小白将军诶!听说公主早年险些被他拐去私奔,原来这段秘史是真的诶!”

何解忧从地上暂时起身,阴沉着眼望向来人。来人甩了马缰,飞步上台阶,直往这边奔来,甚至拔出了佩剑。

众人大惊。

“白小起!”我移步上前,拦住去路,“未得诏令,你私自还朝,竟还敢闯禁宫,携带兵器搅乱本宫大婚典礼,你该当何罪?”

“公主为何随意嫁人?罔顾我们从前花前月下的山盟海誓!”小白弃了剑,一脸愤慨,跑过来拉住我。

何解忧脸色极度难看,“阁下便是小白将军?”

小白挺了挺胸,气宇轩昂,“老子正是公主春闺梦里人!”

我忽然后悔没扯块盖头遮脸上,甩了几遍没将他铁钳般的手甩开,一脚踩在他鞋面上,“你给本宫闭嘴!”

“公主这般有脑有胸、美貌与智慧并存的不世出佳人,怎能随意委身于这个小白脸?”白小起对我的一切攻击视若浮云,对公卿们宣布,“只有我白小起这样的汉子才配得上公主!何况我们都是彼此的初恋!”

众人继续大惊。

何解忧步步上前,步步冷笑,“陈芝麻烂谷子的旧事也值得一提?先不说初恋一事真伪如何,便是如今公主择婿嫁谁不嫁谁,也都是公主的意愿。你一介少将,莫非还能逼迫公主不爱本侯不嫁本侯?”

“你你你……”白小起气红了脸,“你个小白脸好不要脸,居然当着这么多人的面声称公主爱你!你个不要脸的小三!”

“你才不要脸!”何解忧毫不犹豫回击。

“你你你……”白小起气紫了脸,“公主很傻很天真,不晓得人心险恶,上了你的当,被你一时迷惑,你休想得逞!”

说罢,将我拦腰一抱,转身便往台阶下狂奔。

“公主!”众卿围观意犹未尽,陡然遭此变故,所幸还知道要拔足来追。

我被颠簸得晕头转向,一拳朝他脸上打过去,“本宫要吐了!”

白小起顶着熊猫眼,从善如流将我搁地上,“你先吐了我们再私奔。”

我揉着腰,咽了几口酸水。他趁机将我从上到下打量了几处关键部位,“许多年不见,虫虫长得这么好看,原本担心你整天闷在宫里批奏折,缺少锻炼,胸肌会比我小……”说着,还拿手比划过来。

我抬手附赠一拳,让他面部对称些。

文武百官气喘吁吁追了来,“放下公主,赦你无罪,否则判你谋逆之罪!”

宫廷护卫们也兵分几路进行围追堵截。

白小起黑着两只眼眶,作势要将我扛起来,“虫虫我们快些私奔!”

汗血宝马就在近前,一个跃身便能上马,届时,这班朝廷栋梁是万万追不上的。若再以我为质,别说是大明宫,就是整个长安,他也来去自如。

袖中暗弩滑出,使出浑身力道,以圆滑一端击在白小起腹部大穴上,这厮顿时瘫在地上。

侍卫与百官戛然止步,惊愕交加。

我理了理鬓发,整了整髻上的牡丹,掸了掸衣上的灰尘,负袖一步跨过白小起的肉身,迎向众人。

片刻的安静后,众人跪地:“公主受惊了!”

我抬手示意平身,“众卿家受惊了,来,我们接着大婚。”

白小起被捆绑起来扔进偏殿听候发落,我自然是没时间顾及他,当务之急还是同何解忧完婚。风波后,何解忧紧紧攥着我的手,重新上台阶,跪向以宰相为代表的公卿及天下。

简拾遗自始至终都站在高台上,静观一切,似乎并不为白小起的搅局而有丝毫牵动,也不为白小起的被擒而有丝毫波动。不过,这一回,何解忧跪地叩求尚主时,他终于有所松动。

“何解忧,本相问你,你尚主之心可真诚?”竟不是按着预定礼节来的。

众人有些窃窃私语,不过简拾遗身为一国之相,想要自由发挥一下,也没有人规定不可。

何解忧自然是不假思索回答:“十二万分的真诚!”

过关!

我准备入殿进行下一环节,谁知简拾遗发挥起来不可收拾。

“何解忧,本相再问你,你尚主之后可否善待公主?”简拾遗立于殿门之前,身姿挺拔,如渊如岳,衣袂可随风动,身形却无可撼动。他微垂着眼,眼眸内的光景无人可见,桃花色浅淡的唇在几句话后又复紧闭。

“何解忧定然善待公主!”

我抬脚准备入殿。

简拾遗又发言:“何解忧,你发誓。”

满场静了一静后又是一阵窃窃私语,“简相今日的话真多,闹得跟他嫁女似的。”

何解忧抬起头,笃定道:“我发誓。我定善待公主,爱她一世,若不然,便让我命折于公主之手!”

大婚之礼发此毒誓,实在跟喜庆的氛围不融,何况,爱你一生一世这样的话,要多虚假有多虚假,这年头还相信这种话的人不是傻帽就是傻缺。但是,这样的话,男人爱说,女人爱听。这个世间就是这么荒谬。

更荒谬的是,本宫内心深处还是感动了。

约莫简拾遗也感动了吧,终于没再发问,身形一动,让开了通往含元殿的红毯大道。

我扶了何解忧起身,深深凝望他。我们二人并肩前行,百官随在后边。今日我是刻意收敛了平日追随惯了简拾遗的视线,目不斜视,往殿内走,去举行我们的正式大婚仪。

何解忧牵着我,一同迈过高高的殿门槛,长长的嫁衣被殿内吹来的风掀了一角,比胭脂还红的色调飘满了半空。

旁侧一道视线还是投了过来,那许久垂着的眼,还是抬了一回。我快步入殿,险些被绊一跤。

“当心。”何解忧拉着我。

颁布大赦天下及婚礼诏令辞,我把背了一半就睡着的原稿随口作了修改,这才绵绵不绝续了下去,没在这时候失礼。虽然礼部尚书对于自己亲笔所写的令辞最后吐出来是这般模样,很是吃了一惊,由不满到担忧到释然。

满篇辞藻堆积的优美骈文词义俱全地念了出来,满殿大臣纷纷对礼部尚书的文采表示了崇高的敬意。当然,只有我幼时太傅了解我做文章的习惯用词及各式毛病。

他只是坐在大殿一角,什么也不看,什么也不说,而已。

繁冗的仪式一项项进行,跪天跪地跪龙椅。便是我如此好耐心,也有些不耐烦。前前后后总共折腾了五个时辰,我快虚脱,何解忧不停在我耳边安慰,快结束了再忍耐一下这回是真的不骗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