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不是那么容易的事儿。”

他一把拽了起来,“想死也不是这么个死法。”

真心没有想去死,可是说了别也未必信。叹口气,便不多言了。何解忧抖掉手里的砖瓦,拿衣摆擦过手心的焦土,拉着不回头地离了废墟。

没了的凤寰宫,只得被迫去何解忧那里借住。

说是借住,可是两坐桌边大眼瞪小眼,一言不发,也没有睡觉的意思,虽然就快天亮了。

天一亮,就是另一个开始,天翻地覆的开始。所以他不放心,试图从眼里看出一点情绪,或者一点不甘心。

两厢坐了许久,窗户纸都透了白,他起身离座,“先睡一会儿吧。”

困么?当然困。累么?当然累。可是多睡少睡又有什么区别,以后长眠的时间多得是。

他走到窗前,背对着,“这件事完了后,们可不可以做对平常夫妻?”

低头喝了口茶,“涉火相救,是为了做平常夫妻,还是为了有宣诏?篡权矫诏,是为了家族复仇,还是为了天下黎民?对半禁锢半纵容,是为了心存感念,还是为了予时机?”

他慢慢转头,落一眼,再转身走了出去。

“答案么,自己也想。”

还政的这一天终于到来。

一身庄严的盛装,比成亲都要正式,足足穿了半个时辰,再加上半个时辰的描妆。一切就绪后,坐上宫内玉辇,往含元殿去。

成亲那天的高台又搭建了起来。台上有帝王,有长乐侯,台下有百卿,有御林军,还有围观的公主、扶桑的王子。一个个都是热烈期盼的表情。这紧张又肃穆的时刻,兴许都想交头接耳议论一下本宫的心路历程,从堂堂掌权公主沦落到仰鼻息的弃妇,这是怎样一种传奇。

玉辇内也这般想着,自袖中取出了一个精致小盒,最后把玩……

下辇后,众的注视中走向高台,承受百卿最后的叩拜。

“公主千岁千千岁!”

扫视台上台下,问何解忧:“简相为何不?”

他目视前方,“戴罪之身,自然得是圣上亲政后,大赦天下,他才出得天牢。”

事已至此,也罢。

的亲侄子一身小龙炮,目光炯炯地看着,小嘴巴闭得紧紧,小拳头搁膝盖上攥着。那是从小抱到大的娃娃,看着他出生,看着他吃奶,看着他学会走路。手心痒痒,想去摸摸他的头,可是才挪动一步,他便整个神情紧张,嘴巴咬得更紧。只好放弃。

“即日起,大长公主还政圣上,宣诏——”

接过何解忧手中黄绢,站于大台之上,面向百官,展开手中飞龙诏书,念道:“惟德动天,玉衡所以载序;穷神知化,亿兆所以归心。用能经纬乾坤,弥纶宇宙,阐扬鸿烈,大庇生民。晦往明来,积代同轨,前王踵武,世必由之……”

洋洋洒洒一篇诏书念得秋风飒飒秋阳肃肃,满场屏息。尽职尽责,一字未错,追忆太祖到先帝的功德,检讨自己监国的失误,赞美新帝的早慧,如今外有强国环饲,譬如扶桑,内有叛军作乱,譬如舞阳。鉴于监国屡次失误,遂将朝政还于圣君,由长乐侯辅佐。

日晷偏移了一小段,才将这篇璀璨诏书念完,这实是个虐身虐心的活儿,一起被虐的还有文武百官。再看小皇帝,听得一头雾水,也要保持严肃的神情。真想上去捏几把,不过这样的情形,只怕永远不会再有。

内侍托着监国大印,从身边离开,代表收归,宣告了公主监国时代的终结。

最后一项,为表示皇权的至高无上,司礼监宣布——

舞阳大长公主跪拜天子!

小皇帝神情更加肃穆,何解忧面容坚定中带些复杂难辨的色彩,众卿眼神急迫中带些建功立业的忐忑。

稍稍抬头看天,日头被云彩遮住了,天边,慢慢起了风,吹入广场中,掀起众的衣角。

看着风吹云朵,一片飘走,一片飘走,又一片飘走……

广场中略有躁动,众不淡定了。司礼监清清嗓子,再宣布——

舞阳大长公主跪拜天子!

小皇帝的脸色白了。

的侄儿啊,受得了姑姑这一拜么?

既然们都想看这一幕,那就不吝膝下黄金,跪给们看就是。提了裙角,上前一步,屈膝半跪下一条腿,另一条腿还没来得及跟上,忽闻场外一声——

慢着!

空谷回音。

小皇帝自椅子里站了起来,何解忧抬头远望,神色一定。

也跟着转了头。百官不约而同回身,无不诧异。

为什么原本应该天牢蹲着的简拾遗会出现此时此刻此地?

为什么原本谋逆罪加身还绰绰有余的简拾遗会身着二品宰相紫袍?

他一步步,正往高台走来,谁也没有想到要去阻拦他。

何解忧沉音:“阁下所为何来?”

简拾遗步步踏大明宫中轴线上,以郁美风姿、俊朗之仪,边走边答:“清——君——侧。”

作者有话要说:求原谅。。。也许可能这周末就完结呢=。=

66皇图霸业谈笑中(二)

清君侧,指明了何解忧作奸犯上,蒙蔽圣听。

开门见山,一言戳要害,这三字就是一面旗帜,一声号角。

众人沸腾,何解忧自然不能坐视。

“圣上有令,简拾遗专权祸国,纵容大长公主倒行逆施,扰乱朝纲,以致烽火四起,民不聊生。念大长公主帝姑之尊,又为妇人,旁听偏信,皆为他人所惑。”何解忧上前几步,抬手示意外围御林军,“保护圣上!”

御林军连成一线,拦截简拾遗,将其隔离在高台十几丈外。

简拾遗将目光牢牢锁在小皇帝身上,面如寒水,“圣上果真如此纵容何氏为孽?”

小皇帝蹙起眉,离座挺直了身板,“朕亲贤远佞,自当以长乐侯为相!简拾遗,退位让贤,朕且算作是你的美德。”

简拾遗远远望过来,不知在看谁。何解忧面露讶异,似乎之前小皇帝未曾剧透相位给他。

一旁,我存疑,“驸马为相,从来没听说过。”

大臣们难得认同了我,驸马怎可为相?

小皇帝露出天真无邪的可爱虎牙,“长乐侯同姑姑和离了,不就不再是驸马么?”

众人哑然。

方知幼帝之手腕。

我也深感意外,我侄儿竟能提出这个建议,为他亲政铺路,从此便朝政是朝政,再与后宫无关。

何解忧盯了小皇帝好一会儿,身为大人,被个小孩子摆一道,他该感受到我皇家的孩子不可小觑吧。何解忧看向我的时候,我正心情复杂着,一面自责侄儿在我监护下长歪了对不起他父皇,一面想着皇家和离的公主应该比被休掉名声要好听点吧?

见我与驸马均无行动和表示,我侄儿从自个怀里掏出一张华贵的纸,白嫩的手牵着两端,泛着嘴边的酒窝,道:“姑姑和驸马的和离书,朕已经让人准备好了。”

虽然今日这出实在出人意料,但众人看我的眼神同情中带着事后诸葛的了然。好端端的还政,竟能神展开到和离,这下彻底光杆了,权柄没了,驸马也没了,委实悲催。不过这似乎也是历史的必然,我能有驸马本就是一件颇不可思议的事,驸马跑了才符合常情。因此和离便是入情入理的了。

朝臣们接受了,默认了。我只等结果。何解忧却不知道在等什么。

台下,被御林军拦在安全距离外的简拾遗一脸身外人的样子,没打算干涉我们家内政。

我侄儿的打算很显而易见。我同驸马和离了,驸马摇身一变可为相,我再还政,名义上何解忧便可接手,同时也能将简拾遗的相位取而代之。一石二鸟,一箭双雕。

如果不想让他们的计谋得逞,这亲就不能离。显然由我说不离不合适,死皮赖脸也没这个样子的,我自忖还是个有点自尊的公主。我只好向远处投递视线,不过不巧的是,简拾遗意识不到我胶着的视线,他只看云。

这番耽搁下,已有宫人送来了笔墨和红泥,要么签字画押要么摁手印,这婚就离了,本宫就被弃了。

何解忧不接笔,“陛下,为相之人非独臣。”

小皇帝道:“卿不为相,洛阳何氏置何处?”

拿人家家族相威胁。

何解忧顿了顿,还是不接笔,“臣与公主新婚不久,谈何和离?”

小皇帝眯了眯眼,淡然抛出杀手锏,“姑姑妇德如何?七出尚嫌轻。”

一个闷雷滚得我与何解忧都不淡定了。我实想不到一个孩子竟能说出这样凶残的话。这还只是序言,他若乐意,再来一篇正文,在场三人都不要指望名声了。我名声早就坏了,我不在意,但我不能不在意另一人。

我抓起了笔,何解忧忽然无悲无喜一声笑,“你倒是真紧张,维护他一人,比天下重要,是不是?”

我手心发软,怕握不住笔,便直接摁了手印。何解忧看我的眼神彻底凉透,笑也不再笑。宫人将纸笔托到他面前,他提笔落字,一派流畅。我心稍安。

小皇帝满意了,当即开始任命他的小朝廷,宣布何解忧为相,简拾遗废相,公主还政新朝。

简拾遗这时看完了云彩,抬高音量对全场道:“圣上如何做的亲贤远佞?可知何解忧出身来历?他本非洛阳何氏所出,乃是当年陇西卢氏之后!”

陇西卢氏,四字激起千层浪。卢氏满门覆灭,是本朝一等一的叛逆。

小皇帝咬咬门牙,“你有何证据?”

简拾遗示意百官中一人出列,“大理寺自有证据。”

万众瞩目中,大理寺卿漆雕白揣着袖兜上前,跪禀:“臣搜查有当年何家与卢家未毁书信来往,证明两家确有旧。臣已核对何氏族谱,长乐侯确非何氏所出。两份物证均在此。”说着托出了袖里厚厚一叠证据。

小皇帝身边的内侍忙跑下去,准备接过。哪知漆雕白旋即起身,送着物证往简拾遗跟前去。谁能保证小皇帝气急败坏之下不会毁灭证据,死不赖账。何解忧出身叛逆之族又如何,敌人的敌人就是自己的朋友,小皇帝未必不会这么想。

不过,如此公然藐视幼帝,还是激起了小皇帝的怒火。

“大胆漆雕白!你欲通废相谋逆不成?”

我在台上旁观事情进展,注意到这一事件当事人何解忧倒也有些世家风范,不现明火于脸上,目前还在淡定中。这也使得文武百官无法断定真相。

简拾遗快速扫完物证,发言了:“大理寺断案自有法度,漆雕大人断狱多年,所获证据来源自然可靠,简某不疑。”

且不管他们是不是狼狈为奸,这样的说辞还是颇有信服力的。

官员们再度沸腾了。

简拾遗再发言,重申了立场,首尾呼应点明了来意:“故而,臣奉先帝之命,诛佞臣,清君侧!”

字字落地有声。

众卿开始站队了,一部分人转移了阵地,站到了简氏代表队。另有一部分人自视清流,奉王命,不与世同流合污,皇权在谁,便誓死跟随。还有第三部分人明哲保身,隔岸观火,局势未明朗前绝不站队。

政局的筹码,各有各的押法。

小皇帝被点燃了,手指百官,愤愤道:“朕乃天子!先帝乃朕之父!江山是朕的,不是你简拾遗的!你们欺朕年幼,先帝不会放过你们的!”

何解忧淡定道:“御林军听令,今日叛臣冒犯天威,一律就地正法!”

刀出血溅,不过眨眼间。御林军的行动力向来以神速著称。

一瞬间,坚持站在简拾遗身边的大臣一部分已沦刀下魂。皇亲与外族亲王纷纷跑到台上避祸。

“住手!都住手!”我无法再等待,厉声喝止。此际却有谁肯听我的。当下我便要奔下高台,谁知何解忧眼疾手快,将我牢牢攥住。眼看得御林军刀剑无眼,挥向了简拾遗。我心跳都停了,跪到了何解忧脚边。

简拾遗站在刀剑密雨中,一身无法撼动的安宁,注目眼前的利刃。那持剑御林军竟一时露怯,愣住了。我依然不敢呼吸,不敢转眼,只扯着何解忧衣衫,语无伦次:“别伤他……快住手……快……”

只是须臾之间,御林军手中剑终于还是落下。

才知何谓生无可恋。

我倒在何解忧腿前,半晕过去。

青天下,一支清亮的光划过众人头顶,准确击落利刃。我抓住何解忧,不敢晕过去。只见更多的清亮之光交织而来,射落一片御林军。

广场外,百名骑兵弓箭手飞马奔来,各自手里羽箭飞驰,交辉若星光。

——“虎贲军奉公主之命,诛灭叛贼!”

御林军足半被射亡,何解忧一把拽起我,拉我到跟前,嗓音不可置信:“虎贲军?哪里来的?”

左御林,右虎贲,一护皇宫,一卫京师,是本朝帝都的两大重要屏障。开国之初,两股力量同时护卫,后来,虎贲渐为御林所取代,先祖削减兵力整顿冗员,曾直接撤销虎贲军。世人便以为虎贲再不复存在。

不做帝王,不知帝王所想。即便亲近如御林,便可彻底放心么?兵力制衡与权力制衡同等重要,明灭实藏,明撤实防。只因御林军驻扎皇宫,虎贲军便隐藏于宫外。这是保命的底牌,自然不会有旁人知晓。小皇帝与何解忧均是震惊非常的模样。

这张底牌,我也打得没经验,第一次使,果然不太顺手,险些以为他们不来了。

面对着何解忧的质问,我老实回答:“大火烧来的。”

他眼中再一震,顿时明白过来,“火烧凤寰宫……”

宫中大火烧到黎明,傻子也知道出事了。

何解忧眼里冷却,嘴边也泛起冷笑,“亏我还以为你是要自尽,你这样的人,又怎会轻生呢。”

场下,御林军与虎贲军一阵恶战,刀枪箭雨,亡者甚众。

我立即喊道:“护简相!”

虎贲立即调整队形,将简拾遗护在中心。如此一来,兵力分散,渐不敌御林军。

何解忧再将我拉近,手下力道颇重,“公主还有什么本事?”

我喘了口气,攀着他的手,弱声,“你看前宫门。”

他迅即抬头,面色一变,“那是什么?”

小皇帝也跟着远望,沉下小脸,“姑姑,你当真要谋逆,竟使人乘华盖帝辇!朕就将你们全部拿下!”

我看看他稚气中带些坚毅的小圆脸,有些不忍,有些愧疚,往事如何堪追忆。我伤感之际,那缓缓驶来的帝辇便进入了含元殿广场,进入了众人的视线中。

迦南当先驰入混乱的修罗场中,四下看了看,满脸的不在乎,却还是清了清嗓子,“各位先放下屠刀,我要宣旨。”

一名御林军砍红了眼,直接往迦南头上砍去。后者用手里诏书敲到了前者头顶,那名御林军顿时头骨四裂。不止我,连我身边另两人都是吸了口冷气。

迦南脸上鬼魅莫测,以独特心法传语,满场皆闻——

“奉先帝遗诏,废幼帝,奉前太子世子为帝!先帝语:若吾儿无道,或为奸人所用,朝堂昏聩,可寻重省长子易之。”

御林与虎贲的交锋暂时停滞,修罗场中幸存者同幼帝一般,呆了。

何解忧道:“假传遗诏!”

“先帝亲笔手迹,且吩咐前份遗诏作废。何解忧,你费尽心机拿到的诏书,才是假的。”

两份遗诏核对,经幸存老臣鉴定,判断两份均是出自先帝之手,若遵先帝旨意,便只能取后一份为准。

小皇帝摇摇欲坠,“朕不信!朕不信父皇会废了我……我不信……”

何解忧稳住他,冷眼相对,“那么,帝辇中的前太子世子,如何证明其身份?”

迦南优雅一笑,转身面向帝辇,“请公子下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