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川显然也意识到了这点,毫不犹豫地舍弃其他三人,六人围攻十方。

墓碑的螺旋阶梯中已然有脚步声传来,叶凝再不犹疑,指着中间那颗夜明珠吼道:“毁了它!”

她本就精神紧绷,这一句更是声嘶力竭,秋琳拉起水含珠如离弦之箭窜出,飞剑合力斩向中间的珠子。巨响之下,整个殿堂为之一震。

十方等人未料此变,惊惧之下动作为之一滞。公子清却早知此举,攻击的招式间或未停,电光火石之间刺穿了十方的琵琶骨。与此同时,明川刺中十方丹田,赤翼卸下了十方的右臂。

轰隆隆的声音自地下传来,顶上有簌簌的灰尘落下。公子清趁机点住十方穴道,岐阳与楚天落合力将其夹起飞奔,由赤翼和沙朗若断后,拦击其他三人,明川和公子清则退至叶凝身边,也将她夹起。

剩下的只有飞奔。

出逃的线路和要注意的事情叶凝早已说过许多遍,他们而今要做的,只是在整个地窟坍塌坠落之前,逃出这个地方——那是韩真穷数年之力探索出的一条通道,只能出,不能进。

叶凝只听得到巨响连绵,仿佛整个地窟都在快速的崩塌陷落,她的心跳得飞快,几乎要冲破腔子。脑中再无别的念头,只有逃脱——若不能及时走出那扇门,他们所有人,都将随着这座满含毒物与宝藏的地窟陷落,坠入地狱。

韩真说,那下面将是炼狱,滚烫的岩浆能将一切吞没,化作灰尘。

叶凝相信韩真的推算。

巨响还在继续,她被明川和公子清合力架起,完全不用出力去飞奔,双腿却有些发软。纵然无数次计划过鬼谷被毁后奔逃的景象,真正面临这样的场景时,脑子却是半点也不管用的。

无尽的黑暗中,眼前只有公子清手中夜明珠散发的些微亮光,叫人生出无限的恐惧,亦有不尽的逃生渴望。

“到了!”似乎是明川的大喝。

天地震动之间,韩真描述的那扇门早已碎裂,公子清轻易便带着她闯了出去,然后继续飞奔。

那轰隆隆的声音渐渐远了。

叶凝精神松懈之下,只觉得全身虚透了。而明川和公子清还在狂奔,后面依稀传来惨叫声,叶凝勉强问了声“怎么了?”便听后面赤翼吼道:“属下已将那三人斩杀。”声音因急切而显得疯狂。

似乎是松了口气,叶凝渐渐寻回些理智。

再往前行湿气扑面而来,渐渐有激荡的水声传来,那大概就是韩真所说的地底瀑布了。叶凝大声喊道:“闭气,跳进水里。”

冰凉的水刺入谷中,她随着水波跌宕。无助中,左手被明川紧紧握住,右手被公子清紧紧抓牢,哪怕身周冰冷刺骨,掌心亦有些微温暖。

心底忽然为之清明。

地底的水流激荡向前,她被公子清拉出水面大口的呼吸,而后随之沉浮。飘了不知多久,仿佛只是半日,又仿佛是三四个日夜,叶凝只觉浑身已然精疲力竭,只想闭眼驱走困倦。

水流渐渐平缓,渐而有亮光渗漏进来,眼前是个空荡的山洞,山洞口一道水帘,依稀能看到外面日光明朗,绿树荫翳。

“前面是瀑布,小心!”明川大喊。

公子清手臂用力,将叶凝拉到他怀中紧紧护住。

激荡的流水自顶端泻下,将她冲击得生疼,然而那已是隔了公子清这一层的,他该多疼?眼前的脸和眼神如此熟悉,从地窟逃出生天,她在他的怀中。

叶凝心中情绪涌动,竟想嚎啕哭泣。

随着瀑布落下,沉入水潭而后浮起,叶凝精疲力竭地躺在水边草地上,头一次觉得活着竟是这样幸福。

那时巫夜灭国,父母俱亡,她怀着仇恨流落在杞国,觉得生命是如此沉重,活在世间寻不到半点欢喜。这一次,终于发现,原来活着竟是如此美好。

她侧头看向旁边的公子清,精疲力竭的他也正在看她,四目相交,如被胶黏住,再难分开。

-

再回到巫夜已是一月之后。

让他们逃出生天的瀑布位于桃源郡中,回来时沿途传说纷纭,说鬼谷附近忽然地动,地面塌陷断裂,将那附近的山峰尽数吞入地底,形成了一个方圆十数里的天坑。

那场地动后,附近的泉眼忽然全部干涸,就连陌水都断了流。后来有人循水而上,才发现巫夜境内的河道因鬼谷之事而被破坏,河水尽数流入原野之中。于是绕开天坑开挖河道…生活渐渐又恢复了秩序。

往小镜湖而行时,却碰见了零散流落的巫夜人,叶凝惊异询问之下,才知鬼谷被毁后,陶唐国忽然举重病侵入巫夜,已将小镜湖占领。

明川闻言愤恨,将已成废人的十方狠狠踢了几脚,道:“召集所有巫夜人,用此人祭奠当年阵亡的将士国人,然后合力抗敌!”

流散四处的巫夜人尽数回笼,在大肆号召之下,聚集到明川麾下的竟有七八千人,不过其中多有妇孺幼童,真正能打仗的并不多。明川令沙朗若带兵抗敌,自身却孤身离去,召集他的狼群。

明川为何能召集狼群为他作战,叶凝还未知晓。她此时正在一处民居中喝茶,秋琳和赤翼分侍两侧,面前跪着水含珠。

“公主,水含珠如此大逆不道,要如何处置?”秋琳面色冰寒。

叶凝只抿茶不语。回巫夜的路上,秋琳已将那日凶险的一幕向叶凝道明——

在她下令毁了夜明珠的那一刻,守护在她旁边的水含珠忽然扬起剑,从背后刺向她的颈窝。因秋琳向来对水含珠含有戒心,便是在那样的环境中也分了些精神去防着她,也正是这一点点防备救了叶凝的性命。她极迅捷地扭转了水含珠手臂,而后拉着她共击夜明珠。

此后逃亡途中水含珠自顾不暇,又无机会接近叶凝,便再无异动。然而之前的那举动,却已昭示了她的坏心——小镜湖畔公子清向叶凝表明心意,或许是被她听了去。何况公子清待叶凝那般明显,水含珠焉能不察?

杀心恐怕就是在那时生出,可惜并无机会,而地窟中的举剑,恐怕就是水含珠放手一搏了。

叶凝暗暗叹了口气。面前的水含珠跪得笔直,只是沉默着不语,却分明透着倔强不服。

“送她回花间国吧。”叶凝放下茶杯。

“留她是个威胁!”秋琳着急。水含珠是怎样的性子,她已打探得一清二楚,只要她待公子清之心不死,她刺杀叶凝之心就不会灭去。

“那边不是有公子清的人么,看好她就是了。”叶凝轻叹,“为了巫夜,她也做了很多。”

对于水含珠的离去,公子清未置一词,沙朗若和岐阳等人问及,也被秋琳应付了过去。

而今最重要的事是举兵抗敌,众人也无暇他顾,此事便轻易揭了过去。只是陶唐国举十数万大军进犯,巫夜人总有明川的群狼相助,如何能敌?

正自发愁时,却有一支杞国的自北而上,拦住了锋锐正盛的陶唐国军队,带兵的竟是贾笙。

叶凝从未料到君昊会在此时出手相助,几番追问之下,贾笙倒是道出了实情——

就在叶凝等人在小镜湖边筹备时,远在皇宫的君昊收到了一封来自公子清的书信。信中公子清说,他将去做一件十分凶险的事情,无论之后他是死是活,他都愿将手头所有的生意和财产拱手送给君昊,条件是十年之内,君昊须保巫夜安稳。

公子清手中有多少生意,君昊十分明白。他新帝登基,加之此前杞国连遭天灾又要对付南边的端亲王余孽,国库正是亏空。公子清的生意若尽数交到他手中,那可是一笔极可观的财富,何况这又是源源不尽的生意,足够支应他去做想做之事。何况公子清的情报通达,君昊也是垂涎已久。

权衡之下,君昊便应了此事,待得陶唐国举兵入侵,便叫贾笙率军前来相助。

叶凝听完他的叙述,呆愣了半晌。

有君昊相助,又有明川神出鬼没的狼军,对付陶唐国不成问题。但是,公子清将所有财产拱手相送,那意味着什么?坤明岛、扶归楼、无数个药铺都将不再是公子清所有。他的一切,在顷刻间易姓,落入他人之手。他怎么舍得?

而公子清被叶凝问及时,答复却非常简单:“我缔造这一切,不过是将其作为达成愿望的筹码。而今夙愿达成,这一切于我,已无意义。”他蓦然一笑,如春风忽起,春光遍野,“如今我想要的,只是和你在一起。”

原野间微风掠过,青嫩的碧草摇曳不止,叶凝有些无法置信,轻声道:“不值得。”

怎么不值得呢?公子清含笑。若非如此,他将继续受累于功名财富,不管是居于坤明岛,还是居于杞国皇城坐享厚禄,陪伴他的也只有高远山河,最想要的人永不可能到他的身边。如今卸下负累,可以入闲云野鹤般自由,反而轻松无累赘。

他握住叶凝手心,道:“值得的。”

叶凝半晌没再说话。

公子清似乎是解释般说起了旧事:“当年我被送出宫外,不久就得知母亲被葬入皇陵,父皇百年之后,想要有她陪伴。可我恨他,明明母亲想要逃出皇宫,他却始终不让,生前不得自由,死后还要被禁锢在他身边。”

“所以你想给你母亲自由?”

“想要将母亲迁出皇陵,谈何容易?父皇死都不会做这样的事情,我能做的,只是让自己有足够的筹码,在皇位交替中有所建树,然后博得新帝的允诺。那些药材生意,还有安插在各处的眼线,不过是交换的筹码。”

叶凝转头看着他,心中满是惊讶。公子清续道:“君昊已经答应了此事,会择机将母亲迁出皇陵,安葬在她的家乡。我的愿望,终究是达成了。”

那以后呢?叶凝思绪飞扬。人生在世,总要有些期许盼望支撑着自己,公子清前二十年是为了还母亲自由而努力,以后呢?她瞧着公子清侧脸,竟能猜到他的回答——

他一定会说,以后的愿望么?那就是和你在一起啊。

眼前是巫夜的大好河山,春光里一切都在复苏,充满勃勃的生机。

人生,美好如初。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