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乾隆那多疑的性子,这会儿指不定在怀疑令妃平日里的柔情蜜意,都是装出来的虚情假意呢!

新月

令妃的十格格出生了十天,乾隆才在皇后的劝说下,勉强去了延禧宫看望了一回。

现在的十格格,已不像刚出生时那般皱巴巴的,五官稍稍舒展开来,莹白剔透的皮肤透着婴孩特有的细腻柔光。十格格的眉眼长得极像令妃,若是换了以前,乾隆指不定会愉悦非常,将这个像极了令妃的孩子宠上天,但此刻对着婴儿版的令妃,乾隆只觉得满心腻歪。据说乾隆进延禧宫不到一盏茶的工夫,便又匆匆离开回了养心殿。

兰芷得了太后吩咐,也去看了令妃与十格格一回,带去了妃子生女应得的赏赐。这一次,没有了乾隆的特别照顾,赏赐的物件除了按例的那些,再没有其他。

大婚之期没有几日了,需要兰芷亲自动手的荷包、嫁衣等早已绣完,竟是无所事事地闲了下来。这一日,兰芷、晴儿像往常一样陪着太后说话,忽有乾隆身边的太监来报,说是威武将军努达海班师回朝,努达海自去殿上向乾隆禀报情况,端郡王的遗孤新月姐弟却是直接送来了坤宁宫。

兰芷与晴儿对视了一眼,知机地起身站到了太后身后。太后想起当日乾隆所言,自是不好让新月姐弟等在外面,当下便让新月姐弟进来。

新月穿着一身素白的孝服,上上下下除了簪在鬓边的一朵白色绢花,别无其他装饰。她的眉目长得很秀气,鼻子小巧,菱唇精致,柳眉似蹙非蹙,双眸仿佛永远蒙着一层若有若无的水汽,整个人透着一种楚楚可怜、弱质纤纤的气质。那宽大的素白孝服穿在身上,愈显得她弱不胜衣、娇怯可人。

她的身侧,跟着一个约摸十岁、身戴重孝的孩子。他紧紧地依偎在新月腿边,大半个身子藏到了新月身后,一双乌沉沉的眼睛有些怯怯地看着太后、兰芷、晴儿,以及慈宁宫内的所有人。毕竟是小小年纪遭逢大难,虽是保住了性命,一家人却只余下姐弟二人,此刻见着太后,心里怕是非常不安慌乱吧?

“奴婢新月,携幼弟克善见过老佛爷,老佛爷吉祥!”新月将身后的孩子拉了出来,按着他跪在地上,自己亦盈盈然跪倒。

“起来吧。”太后瞧着新月姐弟身上的衣服,眸中闪过一丝不喜,暗暗皱起眉来,公式化地安慰道,“既然到了这里,哀家与皇帝自会护着你们姐弟,不会让人看轻了你们。克善可与小十一、小十二一道去上书房上学,至于新月你,暂且住到舒妃的咸福宫,你看可好?如果你有什么意见,尽管说来。”

“老佛爷容禀,连累老佛爷为新月姐弟操心,实是新月的不是,新月心里很是过意不去。”刚及起身的新月,又盈盈地跪倒,拜了下去,“老佛爷的美意,新月本不该拒绝。奈何阿玛额娘临去之前嘱托新月,定要将克善教养成才,日后继承端郡王府的荣耀,新月只想有一处清静之地,守着阿玛额娘的牌位,好好地教导克善,请老佛爷成全!”

新月一语毕了,整个慈宁宫都笼罩在一种碜人的沉默里。兰芷微微垂下眼帘,暗自翻着白眼。这个新月,不是本身脑子不清楚,就是被端郡王福晋养在深闺、一应人情世故半点不通,连基本的看人脸色都不知道。太后问她意见,那是客气话,也是对新月心性的一次试探,难道还真的容她不同意安排、自说自话不成?

莫不是——兰芷惊讶地望向柔弱娇怯、菟丝花儿一般的新月,不会是自荆州回转京城的一路上,这新月已与努达海生了情愫,此刻执意拒绝太后安排,欲要出宫宁觅住处,便是为了能与努达海时常见面,不至于困在皇宫高墙,相见再也无期。

如果真是这样,那么这新月便丝毫不值得同情。重孝之身,父母尸骨未寒,竟与有妇之夫勾勾搭搭,为了方便与之联系,甚至不惜以亡父亡母作为借口,又将唯一仅剩的幼弟置于何处?她就不怕端郡王夫妇死不瞑目?

太后不似兰芷这般知道新月与努达海的龌龊,听到新月推脱,只道是她不识抬举,拿捏着端郡王的功劳,想要得到更多的好处罢了,不然的话,她又怎会身着重孝进宫、三番两次强调端郡王夫妇与克善?第一眼,新月娇怯的模样就让太后很不喜,第二眼,新月刺目的孝服让太后觉得晦气,因此,即使乾隆当日曾提及将新月留在身边,太后在见到她的瞬间,想都不想就否定了这个提议,将她安排去了舒妃的宫里。

“你的意思是,你不想留在宫里?”既然她不知足,太后的语气自然不会再客气,当下便阴沉着脸斥道,“简直是胡闹!你一个未出嫁的姑娘家,带着未成年的幼弟,又是重孝在身,能住到哪里去?你说你要教导克善,让他日后继承端郡王府,你拿什么教他?难道你自认为学问能强过上书房的师傅?”

“新月不敢!”新月面色一白,摇摇欲坠,眼儿一眨,便是两颗晶莹的泪珠滚落,真真是梨花带雨,“新月只是牢记阿玛额娘的临终之言不敢忘,老佛爷,新月…新月只剩下克善了,怎可能害他?求老佛爷明鉴!”

“哀家什么时候说你害克善了?”太后不明所以的同时,更是怒不可遏,“新月,哀家看在端郡王的面子上,才容让你一二,你可莫要将哀家的客气当福气!说话之前想想清楚,什么话能说,什么话不能说,需知说出的话泼出的水,那是再也收不回来。哀家听了自是无妨,若是让外人知道了,还道是端郡王福晋家教不好,教出来这般不懂进退、毫无规矩的女儿!”

新月咬着唇,任由泪水爬满脸颊,就是不认错也不辩解,看上去当真是倔强委屈万分,只可惜太后不吃这一套,反倒是看着新月的目光越来越不善。

“姐姐,你别哭啊!”克善跪在新月身边,大概是熟悉了慈宁宫的环境,也不再像刚进来时那般不安忐忑,侧过身子伸出双手替新月擦泪,看看新月,接着转过身来看看太后,似乎很是不解,“太后老佛爷,您为什么要责骂姐姐?难道是姐姐又说错了话?”皱了皱眉,克善再度转向新月,“姐姐,额娘经常告诉我们,做错了事就要道歉,你说错了话,就向老佛爷道个歉,克善想老佛爷跟玛嬷一般慈祥,定是不会怪罪你的。”

新月泪眼朦胧地看着克善,眼泪流得更凶了,“克善,姐姐这么做都是为了你,你怎么可以这样说姐姐?”

“姐姐…”克善皱紧眉头,小脸纠结成一团,“玛嬷、额娘每次说你说错话时,你也是这般哭,但玛嬷额娘还是说你错了啊!”

原来是早有前科。兰芷别有深意地看着克善,这孩子说的话、插嘴的时机都是无可挑剔,如果不是巧合的童言无忌,便是不可小觑的聪敏早慧了。满洲的孩子受教育得早,富贵人家十三四岁放屋里人开始通晓人事都很正常,真要说起来,作为继承人而言,十岁已经不算小了。

太后听得克善所言,果然缓和了脸色,招过一边的桂嬷嬷,径直吩咐道,“将克善小世子先带下去,好生照顾着。”

桂嬷嬷应了一声,便要上前扶起克善,新月一个激灵,猛地将克善拽到身后,“老佛爷,您要带克善去哪里?新月求您了,不要带走克善…除了克善,新月什么都没有了…”说着,新月一个劲的对着太后磕头,“老佛爷,新月错了!千错万错都是新月的错,求您不要怪罪克善,新月愿意承担一切!”

“闭嘴!”太后的眼中酝酿着怒火,“这乱七八糟的都是些什么?你不说话,没人当你是哑巴!”

这新月有被害妄想症么?太后都说得这么明显了,新月居然还能曲解成这样?抑或是,新月只是太明白克善现在的价值,才会句句不离克善,什么事儿都要捎带上克善,不想让他有一刻离开自己身边?

不管原因是什么,太后盛怒,可就由不得她不说话了。上前一步,兰芷责怪地看着新月,“新月,克善世子年岁还小,长途劳顿定是累极了,老佛爷只是想让他先下去休息,并无其他意思。将你留下来,是因为老佛爷还有事要问你,待问完了,自然会让你见克善世子。”

紧接着,兰芷又转向太后,柔声慢语,“皇玛嬷,新月大概是一路上担惊受怕,心绪还未稳,再加上端郡王临终托付,自是对克善世子紧张一些,可见这两姐弟感情好着呢!您为了这置气,莫说芷儿心疼,便是皇阿玛与皇额娘知道了,也要怪罪芷儿不劝着皇玛嬷、生芷儿的气,皇阿玛一生气,芷儿就什么招都没有了,至于皇额娘,芷儿更是不敢惹她不顺心。皇玛嬷,您看,您那么疼爱芷儿,也疼爱皇阿玛、皇额娘,咱们打个商量,不生气了可好?”

“你这丫头!”太后哭笑不得地摇摇头,却是拿兰芷没有办法。回过神来再看新月,只觉得刚刚自己是魔怔了才会跟这丫头较真,不过是个郡王遗孤,待得孝期满了以后,随便给指个人家,嫁了就是,何必给自己找不自在,做出跟她理论这么掉价的事!

就在此时,外面传来乾隆身边的太监总管,高无庸的声音,“启禀老佛爷,皇后娘娘即将临盆,皇上正好下了朝,已直接赶过去了,吩咐奴才特来通报一声!”

大婚

听到皇后生产的消息,太后再顾不得新月姐弟,着桂嬷嬷将克善带下去,又令晴儿送新月去舒妃的咸喜宫,便忙不迭地领了兰芷,往坤宁宫而去。

相比起令妃生产时,延禧宫内的忙乱喧杂,坤宁宫上下完全是另一幅景象。嬷嬷宫女们都是面色肃然,井然有序地做着自己的事,端热水的、拿东西的,除了那似乎有意识放轻的脚步声,竟是再无其他声响。紧闭的房门外,乾隆不停地来回踱着步,不时向寂静无声的屋内张望,面上是明显的担忧焦急之色。

太后拉住无头苍蝇似的乾隆,不觉也有些着急起来,“情况怎么样?进去多久了?”

“皇额娘,您也来了。”乾隆定了定神,“已经超过半个时辰了,景娴太过隐忍,儿子怕她…”

“胡说什么!”太后斥了一句,果然没有听到皇后呼痛,想到皇后高龄产子,亦是有些不安,却强自镇定地安慰道,“皇后是有福之人,永璂永璟都是听话的,兰馨兰芷也是好的,轮到她自己,自然也会平平安安。”

“皇玛嬷说的是。”兰芷握住太后微有些颤抖的手,眸中是不容置疑的坚定,“皇阿玛,皇额娘定会生个白白胖胖的小阿哥,女儿已等不及想抱十五弟了!”

乾隆露出一抹笑,却仍有些心不在焉,“那朕就承芷儿的吉言了!”

正在此时,屋内忽然传来一声压抑着痛苦的闷哼,乾隆听得是皇后的声音,一个转身上前两步,几乎撞上了紧闭的房门。

太后见此叹了口气,倒也不再说什么。女人生孩子,向来都是一只脚踏着鬼门关,这是没有办法的事情。乾隆担心皇后安危,说明他确实将皇后放在了心上,对太后来说,亲自挑选的皇后得了乾隆宠爱,自是没有不欢喜的道理。只希望皇后能争些气,顺利产子。

等待的时间总是过得极慢,乾隆、太后、兰芷等着的工夫,皇后压抑的痛呼终于断断续续地传了出来。乾隆不再走来走去,手扒着门框神情变幻不定,太后紧紧地捉着兰芷的手,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紧闭的房门,兰芷也是下意识地压低了呼吸,心里说不出的紧张。

蓦地,婴儿响亮的啼哭划破了满院沉寂,所有人都不约而同地松了一口气。

房门吱呀一声打开,容嬷嬷满面喜色地出现在门口,拜倒道喜,“恭喜老佛爷!恭喜皇上!皇后娘娘生了一个小阿哥,母子平安!”

“好好好!”乾隆大笑着一连说了三个好,快步迈进屋内,“朕的十五阿哥终于出世了!”

屋里显然已经清理过了,除了留下了几个得用的宫女嬷嬷,其他人都陆续出去了。皇后的面色有些苍白,精神却是不错,她半躺在床榻上,背后垫着厚厚的棉垫子,侧着身子,目光柔和的看着放在身侧的明黄色襁褓。襁褓里,毫无疑问正是新降生的小十五。

见着乾隆进来,皇后下意识地就要行礼,乾隆眼疾手快地按住皇后,“别动!你的身子还虚,还是躺着。想吃什么,想做什么,尽管吩咐奴才们,你只要好生歇着就是了。”笑眯眯地说完这一段话,乾隆低首往下看,“这就是朕的小十五么?”

小十五洗得干干净净的,裹在质地柔软的明黄色里,新生的婴儿肤色粉粉,那乌溜溜的眼睛竟是睁着的,看得乾隆新奇不已,也顾不得什么抱孙不抱子的祖训,小心翼翼地将小十五托了起来,转向皇后笑得见牙不见眼,“长得像朕!”

兰芷扶着太后进来的时候,看到的就是皇后微笑,乾隆抱着小十五傻笑的情景。太后同样制止了皇后行礼,满面笑意地看着皇后,“皇后为皇帝生儿育女、开枝散叶,辛苦了!”

“皇额娘说到哪里去了?这都是媳妇儿应该的!”皇后没有想到太后居然亲自赶了来,有些受宠若惊,“累得皇额娘奔走,才是媳妇儿的不是。”

“这有什么?哀家的孙儿出世,哀家怎么也得亲眼瞧瞧。”说着,太后的视线落在乾隆怀里,细细打量了一回,伸手去抱孩子,“这小十五的眉眼啊,跟皇帝简直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嗯,鼻子跟嘴巴长得像皇后!来,皇玛嬷抱抱。”

乾隆不情不愿地将孩子交到太后手上,转瞬又高兴起来,凑到太后身前,指着小十五问兰芷,“芷丫头,你瞧瞧,小十五是不是很像朕?”

兰芷早已看清了小十五的长相,不得不承认血缘的奇妙,虽然婴儿的五官还未长开,但小十五宽阔的额头,浅淡仍能看出形状的眉,活脱脱便是乾隆的样子。至于他挺翘的鼻、微薄的唇形,也确实有皇后的几分影子。

“皇玛嬷将芷儿想说的话都说了,芷儿也说不出什么来了。”兰芷笑眯眯地看着小十五,虽然明知初生的婴儿视力很弱,根本看不见东西,但对着小十五乌黑透亮的眸子,兰芷仍有一种小十五在看着他们的错觉,“小十五长得这般清俊可人,日后也定是与皇阿玛一般英武出色!”

“方才还说不出什么,就这一句,也够让你皇阿玛高兴的了!”太后打趣了兰芷一句,扫了一眼笑容明显扩大了一圈的乾隆,“皇帝,你该想想给小十五取个名字,总不能老是小十五小十五这样叫着,也太不像样!”

乾隆沉吟了片刻,“永琰,爱新觉罗永琰,皇额娘、景娴,你们觉得如何?”

琰,美玉。太后、皇后没有多想,便都点头同意了,显然对这个名字还是满意的。

其实,皇家的孩子很少有一出生就取名的,因为那时候孩子夭折的多,不养到五六岁,根本无法确认孩子能否平安健康长大,所以,取名往往要等孩子长大些再考虑的。现在太后提议乾隆给小十五取名,而乾隆也顺势取了,可以想见这两位对新出生的十五阿哥的看重了。

皇后生子的消息在宫中传开,众人的反应不一。令妃还在月子中,恨地搅碎了无数条帕子,直接将十格格扔给奶嬷嬷,再也不多看一眼。舒妃、庆妃淡定地恭喜,又淡定的旁观,豫嫔、颖嫔、婉嫔及各位贵人都聊足了劲,纯皇贵妃卧病在床,愉妃一直守在佛堂可以忽略不计。

自从小十五降生,乾隆是人逢喜事精神爽,整日里乐呵呵的,没事就往皇后的坤宁宫跑。克善没有与新月同住,而是搬进了阿哥所,过了几日正式进了上书房,与诸阿哥、众王公子弟一道上下学。因为小十五的关系,太后的心情一直不错,对兰芷即将婚嫁的事也不像原先那么抵触不舍,甚至对老出状况的新月也颇有宽容,只多派了几个资深的老嬷嬷教她规矩。

在这样一个总体还算平静和乐的氛围中,兰芷迎来了大婚之日。兰馨早早地进了宫,红着眼圈拉着兰芷叮嘱这叮嘱那,有怎么也说不完的话。兰馨的身孕已接近四个月,却是开始显怀了,对着拿帕子不停抹泪的兰馨,兰芷有些哭笑不得。这到底是她出嫁,还是兰馨出嫁?怎么感觉兰馨比她更像是出嫁的那个。无奈地摇摇头,兰芷实不欲兰馨情绪起伏太大,也不欲让她太过劳累,只得柔声细语,慢慢地将她劝住了。

因兰芷封的是固伦公主,慈宁宫与保和殿分别筵宴,太后与乾隆都不得过来,皇后又在坐月子,在兰芷这里统筹全局的却是舒妃与庆妃。福寿双全的嬷嬷,身着大红喜服的喜娘,以及苏嬷嬷,侍琴侍书四个大宫女,将所有人指使得团团转。尤其是兰芷,她觉得自己整个成了一牵线木偶,让干什么就得干什么。

沐浴、更衣、梳髻、簪发,发冠、镯子、环佩、耳环,一样一样往兰芷身上戴,待她终于收拾停当,大红的盖头盖下,整个世界变成耀眼喜庆的红色,才觉得整个人重了许多,头上顶着的发冠更是沉重无比,才这么一会儿便压得她的脖子隐隐发酸。

拜别乾隆、太后,到离宫的吉时,兰芷由命妇引着、众嬷嬷喜娘宫女们簇拥着上了彩辇,长长的仪仗前引,各执事校尉与太监升辇出宫。一路锣鼓震天,鞭炮阵阵,兰芷紧紧握着手中大红的苹果,心底沉甸甸的。

侍琴侍棋等四个大宫女,早在皇后跟她说福康安推了试婚格格的时候,兰芷便与她们谈过。她不知道福康安是怎么跟乾隆说的,如果不是皇后提了一句,她都快忘了有试婚格格这回事。不可否认,刚听到这件事时,兰芷是欣喜的,这起码说明福康安并未空口说白话,确实在努力地实现对她的承诺。

按照规矩,侍琴几个是一定会跟她去公主府的,即使没有侍琴她们,也会有其他人。就兰芷而言,就算福康安没有那个承诺,她也做不来将身边的宫女送上丈夫床的事,所以有些事还是先说说清楚的好。侍琴几个跟了她很多年了,可以说是由她一手调|教出来的,现在看来,这四人也确实没有让她失望,并没有什么不该有的心思。

这般胡乱的想着,彩辇摇晃了一下,停了下来,轻轻地着地。喧杂的人声传入兰芷耳际,也让她回过神来,原来已是到公主府了。大红的布帘轻轻晃动了三次,兰芷知道那是福康安对着帘子射了三箭。布帘掀起,兰芷搭着喜娘的手,抬脚轻轻踩在了火红的铺地红毡上。

花烛

喧杂的人声充斥着耳际,在喜娘嬷嬷的搀扶下,兰芷微提起大红描金绣凤的裙裾,小心翼翼地过马鞍,跨火盆。进了门,傅恒早已在外堂相迎,众多宾客簇拥着进了中堂,傅恒福晋亦按例迎了上来。

兰芷盖着盖头,低头只能看见自己的大红嫁衣与一小圈地,但也知道已入了内室。待得吉时,自有主婚人唱诺,行过拜堂之礼,却是一拜天地,二拜君上,夫妻三拜,再由喜娘嬷嬷搀着兰芷,一干女眷簇拥着兰芷与福康安入了洞房,安置在喜床上。

喜娘捧着绑了红绸的喜秤,递到福康安眼前,“请额驸拿起喜秤,挑起喜帕,从此趁心如意!”

周围吵嚷私语的声音忽然低了下去,竟是再也听不到,但兰芷知道看着她的人一个都没有少。感觉到坐在身侧的人站了起来,随即头上一轻,眼前一亮,脱离了那个红色的小世界,另一个红色喜庆的大世界落入眼中。

半晌没有人说话,兰芷觉得有些奇怪,便下意识地抬起头来,却见屋内所有人都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她。红霞不由自主地染上双颊,兰芷却并不觉得窘迫,反而大方地对着几个曾经见过的福晋命妇微笑了一下,紧接着才又垂下头去。

兰芷这一笑,马上就有人赞叹道,“果真是老佛爷亲自调|教出来的公主,瞧瞧这通身的气派,便是没有人能及得上,今日我可算是开了眼界了!”

“可不是?没见着额驸都看得呆了么?”话音一落,就有人笑着接话,“老佛爷、皇上与皇后娘娘真真是慧眼如炬,瞧瞧公主与额驸,不正是天造地设的一对么?”

众人随着他的话音向福康安看去,便连兰芷都忍不住抬眼看了他一眼,见他果然呆呆地看着自己,不由地莞尔一笑。正有喜娘奉上合卺酒,兰芷伸手拿了,轮到福康安时,他才收回定格在兰芷身上的视线,端着酒杯再度坐回兰芷身侧。

手臂与手臂轻轻交缠,兰芷与福康安已靠得极近,漆黑幽深的眼眸里印刻着对方的身影,甚至看得见对方眼睫毛那最细微的颤动,呼出的温热气息染上对方的面颊,两人面上的晕红不约而同深了一些。将杯子放回喜娘手中托着、铺着大红绸缎的圆盘,兰芷坐正身子垂下眼帘,不再看福康安,只觉得面上像是烧着了一般火热,径直蔓延至耳根。

紧接着,嬷嬷、喜娘们又端过几个圆盘来,假作没有听到那些福晋命妇的窃窃私语,兰芷就着嬷嬷的手,低头咬了一口半生不熟的子孙饽饽,微皱着眉囫囵咽了下去。之后是红枣、花生、桂圆、莲子,一样吃了一口,早有福晋命妇们你一言我一语地问着“生不生”,嬷嬷喜娘们自也代兰芷答了“生”,将兰芷惹得娇羞不已。

一应程序毕了,女眷们围着兰芷、福康安说了些吉祥话,又由嬷嬷喜娘代为答了。因兰芷贵为固伦公主,她们虽也玩闹取笑,却多是寓意好、祝福的话,不敢有过分逾越、让兰芷尴尬下不来台。笑闹了一阵,众女眷便退了出去。福康安还要去前厅招呼客人,没有与兰芷说上几句话,也被催着出去了。

喜娘嬷嬷们暂且退了下去,一时屋内静了下来,苏嬷嬷指挥着侍琴侍棋侍书侍画四人上前,帮着兰芷除去了身上繁复沉重的大衣裳,卸下发冠首饰。待换上簇新轻便的红色寝衣,将打散的发丝重新绾起,簪上两支白玉如意簪,兰芷方才悄悄揉了揉酸涩的脖颈,微松了一口气。

再度在床边坐了下来,兰芷忽然觉得很饿。自一大早起来梳妆,到现在夜幕降临,她只食用了几块糕点,连水都没敢多喝一口,现在静了下来,又有之前那半生不熟的子孙饽饽打底,便只感到肚中空空如也,又累又渴又饿。

虽然这屋内都是自己人,兰芷仍是没有多说什么。新嫁娘要坐在床上等着夫君回来,期间不能吃到任何东西,历来都是如此。

这般胡乱想着,忽有一只白瓷出现在她面前,兰芷惊讶地抬起头,却见侍琴正笑盈盈地看着她,“公主,请喝茶。”

“这…”兰芷迟疑着没有立刻接杯子,转而望向苏嬷嬷,“苏嬷嬷…”

“不用奇怪,这是皇后娘娘特意嘱咐了的。”苏嬷嬷温和地笑了笑,“方才额驸出去时,亦是一样叮嘱了。这会子也没什么事了,倒也无需太过在意。”

想起先前皇后曾经将苏嬷嬷单独召去坤宁宫,兰芷了然地点了点头,接过杯子接连喝了好几口,这才放下。

就在这时,房门开了又合,却是不知何时出去的侍书回了来,手上提着一个三层黑漆雕花食盒。几碟子清淡的小菜,一碗煮得浓稠的白米粥摆上桌子,都还冒着热气。不用苏嬷嬷、侍琴几人提醒,这一次兰芷已自动自发地起身,坐到了桌边的椅子上,双目发亮地瞧着摆在桌上的碗碟,看得苏嬷嬷、侍琴侍棋几人暗笑不已。

用毕了,在侍琴侍棋的侍候下漱了口、净了手,看着侍书侍画将碗碟撤下去,兰芷重新在床边坐下,胃里有了充实感,更兼暖融融的。一时又静了下来,兰芷无事可做,便打量起屋内的摆设来。虽说是她的公主府,却也是第一次来,之前并无机会见着。

夜幕降临,屋内早已燃起了红烛,晕黄的烛光摇曳,将屋内的一切都染上了一层柔光。柔光下的所有物什,都是耀眼喜庆的红,入目的幔帐桌椅,屏风花瓶,挂画装饰,皆是华贵到了极致。

不知过了多久,房门吱呀一声被人推开,兰芷闻声望去,却是福康安回来了。他身上的喜服已经换下来,只套了一件红色绣同色暗纹的简单袍子,显然已是整理过、洗去一身酒气了。

见着福康安回来,苏嬷嬷领着侍琴侍棋侍书侍画,以及令几个陪着兰芷的小宫女,一字排开,道了一声恭喜,提醒公主额驸早些安置,便放下一层层的幔帐,慢慢退了出去,并轻轻地合上了门。当然,兰芷与福康安都知道,并不是所有人都离开了,隔壁的房间,甚至外面走廊上,都有专门的人守夜。

随着福康安走近,在她身边坐了下来,兰芷亦渐渐紧张起来,竟是心跳似擂鼓。兰芷低垂着头,福康安没有说话,屋内很安静,除了两人极浅的呼吸声与红烛燃烧发出的轻微吡啵声,再无其他声响。

兰芷轻咬着唇,掩在宽大衣袖内的手不自觉地攥紧。蓦地,她的眼前多了一只摊开的、宽大修长略带薄茧的手掌,耳边传来福康安含笑的低语,“芷儿,你答应过的,拿来吧。”

兰芷下意识地抬头,“什么?”

“芷儿与我装傻么?”

对上福康安格外透亮的眼眸,兰芷略一细想,才意识到福康安说的是荷包。被他这么一打岔,兰芷原本还紧张不安的心竟是奇异地平静了下来,她的唇边缓缓地绽开一抹笑,轻声答道,“给你也不是不可以,但你需先回答我一个问题。”

“什么问题?只要是我知道的,自然没有不告诉你的道理。”

“我的问题是,”兰芷清了清嗓子,凝视着福康安含笑的眼眸,“上次你给我的那个荷包,到底是怎么回事?”

回了宫里,对着那个陈旧丑陋的荷包,兰芷是越想越觉得不对劲。男女七岁不同席,即使兰芷额娘与福康安额娘交好,小兰芷与福康安在七岁之前有机会见面,若那个荷包真是小兰芷绣的,这种敏感的东西也不该出现的福康安身上。兰芷相信齐王福晋与傅恒福晋的家教,不可能让两家孩子私下出现赠送荷包的行为。

“这…”福康安移开视线,难得的有些尴尬,兰芷一直注意着他的表情变化,却是清晰地看到福康安的耳际渐渐地染红了,紧接着便传来福康安比之平日略显低沉的声音,“你知道,我们额娘的关系很好,那时候我额娘时常去齐王府拜访,芷儿你小时候,我额娘还教过你女红刺绣。那个荷包…”

福康安没有说下去,兰芷也明白了。那个荷包不是小兰芷送给福康安的,而是傅恒福晋无意间带回了府里,后来落到了福康安手里,福康安却拿它来试探现在的兰芷。

想到自己曾经为这个荷包纠结,兰芷不由地气恼万分,抬手便是一拳垂向福康安胸口,“好啊!你居然拿那个东西来骗我!怪不得我不记得何时有过这回事!”

“好芷儿!你小心着些,仔细手疼!”福康安抬手接住兰芷的粉拳,握在掌中不放,顺势往前轻轻一拉,将兰芷揽在了怀里,凑近她耳边低声道,“芷儿可冤枉我了,我怎么就骗你了?我记得那天我只是说那个荷包是你的,还给你而已。荷包确实是你的,这个是事实吧?”

“你…”兰芷一愕,想起当日情景,似乎的确是这样,福康安并没有说过什么,一切都是她自己胡乱猜测。可是,她会觉得小兰芷跟福康安有过交集,而且关系匪浅,不都是福康安故意误导的么?

“好了,芷儿。”福康安轻吻了一下兰芷耳垂,引得兰芷一个轻颤,福康安轻轻一笑,将兰芷更紧地拥进怀里,“谁让我那日一见了你,就让你入了我的眼,进了我的心…”

后面的话状似呢喃,化作轻柔细密的吻,印上兰芷的脸颊、鼻尖、粉唇。福康安素来是很能自制的人,不然也不会到了如今年岁,还未有一个屋里人,只是此刻怀抱娇妻,又是自己心心念念的人儿,若还能忍得住,就不是个正常的男人了。

一经吻上兰芷的唇,福康安便觉得柔软香甜,比想象的还要美好十倍百倍,手上不自觉地用了力,竟是一发不可收拾…

红绡帐,红烛停,莫不是花好月圆、鸳鸯交颈。

晨起

第二日,天明的微光透过合着的窗棂,漏进来一丝两丝,金色龙凤交缠的红烛早已燃尽,余下一小滩凝结起来的红蜡。红色的幔帐层层叠叠垂下,帐内朦朦胧胧看不真切,却是安静地没有半点声响。

清晰的敲门声陡然响起,兰芷轻蹙了蹙眉,低吟一声,缓缓地睁开眼来,入目的是福康安熟悉的眉眼,含笑的眼眸。回想起昨晚他的索求无度,再发现此刻自己还被他紧紧箍在怀里,两人光|裸的身躯紧密贴合,兰芷不由自主地红了脸。

练武之人的体力与耐力实在让兰芷有些惴惴,初时福康安还能稍稍自制,尽量温柔地对待她,到了后来便完全失控了,甚至惹得她不自禁地哭泣求饶。这会儿,她还浑身酸软,抬一下胳膊都觉得费劲,根本不用低头查看,她也知道自己身上定是遍布了欢好后的痕迹。

这个表里不一的腹黑家伙!平日里一副温文尔雅、正人君子的模样,竟不想全是掩人耳目、骗人用的!

忿忿地抬起眼来瞪了心满意足的福康安一眼,兰芷觉得他的笑脸怎么看怎么碍眼,下意识地伸出手,在他腰际狠狠地掐了一把。刚刚掐完,手还停在福康安腰上,兰芷就后悔了,整张脸刷地爆红。就在她掐下去的瞬间,兰芷明显地感觉到他身上某个部位的变化,火热硬挺抵上了她的大腿。

需要大清早的发|情么?兰芷在心底哀号,双手抵上福康安的胸口,将他往外推去,企图退出他怀里,跟他保持安全距离。

福康安像是知道了兰芷的想法,只是收紧了手臂不放开,低首在她染成粉红色的耳朵上轻轻一吻,压低声音轻笑,“芷儿可还疼么?”

兰芷挣扎的动作一滞,一字一顿咬牙切齿地道,“还不都是你做的好事!”

“真的很疼?”福康安笑容一敛,眸中闪过尴尬懊恼之色,一手轻轻地抚|摸着兰芷光滑如最上好丝缎的脊背,柔声安抚,“昨晚是我孟浪,让你受累了,是我的不是,以后不会了。”

福康安服了软,兰芷反而有些不好意思了,再想起他没有屋里人,又推了试婚格格,那岂不是说他昨晚…虽然心里并不是真的怪他,但兰芷还是不自觉地向他使着小性子,头一撇便是一声轻哼,“疼不疼,你何不自己去试试?”

福康安哭笑不得,“好芷儿,你想让我怎么试?”

兰芷回过神来,瞧着福康安的表情,却是再也绷不住脸,噗嗤一声笑出声来。正想说话,门外清晰的敲门声再次响起。

“公主、额驸,该起了。”

福康安见兰芷笑了,自也安下心来,放开环着兰芷腰的手,任由兰芷退出怀里,拣起那件宽大的红色寝衣帮兰芷披上,自己也拿了一件袍子穿了,这才撩起幔帐扬声道,“进来吧!”

房门吱呀一声开了,苏嬷嬷并几个宫里的老嬷嬷,侍琴侍棋四人领着十几个小宫女进了屋来。有人捧着一盆盆热水往屏风后面送,有人捧着衣衫随侍在一旁。兰芷由福康安半扶半搂着下了床,那几个宫里来的老嬷嬷向兰芷福康安行过礼,便径直走向床榻,取出那条沾了血的白绸帕子,确认无误后整齐地叠好,放在铺了红绸的托盘上,再盖上一层红绸。这个要送回宫里,让太后皇后验看。

老嬷嬷们告辞离开后,苏嬷嬷才让侍琴侍棋几个收拾凌乱的床铺,收走扔了一地的衣衫。整个过程,兰芷都鸵鸟似的将头埋在福康安怀里,假装没有看到苏嬷嬷以及侍琴几人面上暧昧的笑意。

一时有小宫女来报,“公主、额驸,香汤已经备好,请公主沐浴。”

福康安瞧了瞧怀中裹着寝衣,面上红霞染遍的兰芷,臂上一个使力,便在兰芷的一声惊呼中将她打横抱起,大步走向往屏风的方向走去,口中还不忘吩咐,“将衣服放下,你们都下去吧,不用在此侍候了!”

眼看着福康安抱着兰芷转入屏风后面,包括苏嬷嬷在内,屋内所有人都目瞪口呆、面面相觑。侍琴瞪大了眼睛,指着屏风的方向,“苏嬷嬷,这…”

苏嬷嬷回过神来,却是不自觉地露出一抹笑来。她是兰芷额娘钮钴禄氏的陪嫁,后来跟着兰芷入了宫,现在又来了兰芷的公主府里,对兰芷的感情自是与旁人不同,比任何人都希望兰芷过得好、过得幸福,至于那些个规矩什么的,难道这些年在宫里,兰芷遵守得还不够么?

如今见着兰芷与福康安夫妻恩爱,苏嬷嬷只觉得心中欣慰,却是不管其他许多了。轻轻摇了摇头,苏嬷嬷招呼了侍琴四人,“算了,我们走吧。”

侍书有些迟疑,“那公主…”

“公主自有额驸照顾,至于我们,准备公主的早膳才是正理。”

听出苏嬷嬷语中的深意,侍琴几人皆不自觉地红了脸,不用苏嬷嬷提醒,便忙不迭地退出了屋子。苏嬷嬷暗笑了一声,瞧了一眼后面已有水声与低语传来的屏风,心道早膳怕是要再迟一些了,也跟着退了出去,并轻轻地掩上门。

果然未出苏嬷嬷预料,待得兰芷福康安传膳,已是一个时辰之后了。苏嬷嬷领着侍琴侍棋四人端上煮得粘稠稀烂的粳米粥、白生生的糯米团子、炸得金黄的春卷、晶莹剔透的水晶饺子等物时,兰芷已穿戴整齐,静静地坐在了桌子边上,她的长发还有些湿,披散在脑后没有挽起,白皙莹润的颊上还残余着未褪下的红晕,平日里清澈透亮的黑眸也似是蒙着一层隐隐的水雾。反观福康安,却是一副云淡风轻、温雅微笑的模样。

碗碟摆上桌子,侍琴侍棋上前,正要为兰芷福康安布膳,让福康安抬手拦住了。他接过侍琴手中的汤匙,从大碗里舀了一小碗粳米粥,放到兰芷眼前,又拿起干净的筷子,夹了一个酥脆的春卷、一只水晶饺子,放进兰芷面前的小碟子里,含笑轻声道,“芷儿该是饿了吧?趁热吃,过些时候可就要凉了。”

眼瞅着面前热气腾腾、清香扑鼻的粳米粥,说不饿那是骗人的,但想到方才在沐浴时福康安的可恶行径,兰芷便不想这么轻易妥协。若他真的一碗粥就收买了她,那她以后不得被他吃得死死的,再也翻不了身?

福康安看着兰芷明明意动,却又强忍着视而不见的纠结表情,心底暗笑不已,知道她只是一时不适应与他亲密,才会如此闹别扭。低笑了一声,福康安起身走到兰芷身边的位子坐下,“芷儿可是想让我喂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