兰芷睁大了眼睛,有些不信塞娅就这么将她卖了。福康安向塞娅道了一声谢,别有深意地看了福尔泰一眼,这才笑看着兰芷道,“我们走吧。”

走在福康安的身侧,兰芷还是有些反应不过来。这到底是巧合,还是故意安排?或者说,乾隆会这么轻易答应让她出来的原因的福康安?从冀州回转京城,兰芷便再没有机会见到福康安,此刻在街上偶遇,她才清晰地感知到,原来这些日子以来,她还是想念他的。

福康安眸中含笑,轻声问道,“多日不见,你还好么?”

“我还能怎么样?”兰芷回过神来,下意识地回答,“倒是你,上次受的伤…”

福康安唇边的笑意陡然加深,压低了声音,“已经没事了,芷儿不用担心。”

“谁担心你了?”兰芷脸儿红红,心虚地瞟了一眼跟在身后不远处的侍卫,“你好歹注意着一些,这般直接找过来已是不妥,还说这样的话,若是让人听到了,又得生出是非来!”

“这你可错了。”知道兰芷脸皮薄,两人的婚约虽已十拿九稳,但毕竟还未下旨赐婚,更不曾成婚,即使暗恼身后那些阴魂不散的侍卫妨碍了他,福康安心里也清楚,有些话还是避嫌不说的好。他不欲兰芷为难,当下便转换了话题,“这一回,我可是奉命行事,谁敢说些什么?”

“奉命行事?”兰芷更是疑惑,“奉谁的命?”乾隆,皇后,还是太后?

福康安神秘地笑笑,“跟我来,见了人,你自然就知道了。”

说话间,福康安已带着兰芷停在了一家茶楼前。青衣小帽、背搭雪白毛巾的小二殷勤地迎了上来,福康安随意摆摆手,让小二退下,带着兰芷直接上了二楼,在一间雅座前站定。轻轻叩击了两下门板,福康安推开了雅间的门。

兰芷迈进雅间,抬眼向内望去,却见两个极其熟悉地人正冲她微笑,“皇阿玛、五叔,你们怎么在这里?”雅座内等着的,可不就是便装的乾隆与和亲王弘昼么?

乾隆笑看着兰芷、福康安行礼,和亲王弘昼已笑眯眯地将兰芷拉到身边,“小兰芷终于来了,可让五叔好等!几个月未见,倒是长得更水灵了,可惜了我家的小子,没这个福气啊!”

“五叔说笑了…”兰芷有些讪讪的,不知该如何答话。弘昼一直对乾隆收了兰芷当女儿,使得永璧没有机会娶到她耿耿于怀,可是兰芷没有想到,现在永璧都已经大婚娶了福晋,当着乾隆与福康安的面,他还会开这样的玩笑。

乾隆黑了脸,哼了一声,“既然人都到齐了,这就走吧。瑶林,你看着点芷儿。”

福康安欣然领命,“皇上放心,瑶林理会得。”

弘昼不情不愿地放开兰芷,上下打量了一番福康安,“这么小气做什么?让我瞧几眼,又不会少了什么,至于防贼似的防着么?”

乾隆瞪了弘昼一眼,率先离席而去,弘昼笑嘻嘻地与兰芷打了个招呼,嘀嘀咕咕地跟了上去。兰芷与福康安对视了一眼,一边跟着走出雅间,一边扯了扯福康安的袖子,低声问道,“这到底是怎么回事?你给我说说清楚,不然,我可真的恼了。”

“我这不是正准备说么?”福康安笑着摊摊手,“和婉公主病重,皇上知道了,邀了和亲王爷,一同前去探望。”

原来是这件事。和婉原是和亲王长女,后被过继到乾隆名下,封了和硕公主,正是她与兰馨进宫的那一年二月份出嫁的,配的是璘沁郡王的长子巴林博尔济吉特氏德勒克。算算年纪,她今年不过二十六七岁,现在病重,又让乾隆领了弘昼去看,难道已经要不好了?

照理来说,和婉既然出继,名义上就不再是弘昼的女儿,甚至弘昼见了还要避着些。乾隆这么大方地邀了他同去,多半是因为弘昼帮他解决了紫薇的事,心存感激之下投桃报李吧?

只是,乾隆找她与福康安陪着去做什么?莫不是想让她去看看公主府,提前体验一下出嫁之后的生活?兰芷一直都知道公主府的规矩大,兰馨回宫的时候甚至还隐隐抱怨过,她现在刚被诊出有了身孕,巴不得多隆能时时刻刻陪着她,但就因为公主府的规矩,兰馨一个月都见不到多隆几回,满心都是怨念,却碍着规矩只能私下里说上两句,甚至在皇后面前都不敢多说一句。

她与兰馨都是受宠的公主,她也相信现在的兰馨不是个任人欺负的,至于她自己,更是自信不会让那些个教养嬷嬷爬到头上。只是,正经的夫妻,与丈夫过夜还要靠宣召,次数还不能多,这一条委实太过让人讨厌!

兰芷陷入了沉思,福康安也没有打扰,只在到了和婉公主府时提醒了一声。乾隆、弘昼站在紧闭的黑漆大门前,上前敲门自然是福康安的事。

接连不下十次的叩门,公主府里居然半点动静都没有,眼看着乾隆已经等得有些不耐,门内终于响起了一个懒洋洋、仿佛还没睡醒的声音,“谁呀?公主有令,所有来客,一律不见!”

福康安回头看向乾隆,见乾隆点了点头,便扬声道,“我等确实有事求见公主,还望这位小哥行个方便,为我等通传一声。”

“说了不见就是不见,你是聋了还是怎么的,听不懂人话么?”门内的声音变得阴阳怪气起来,“公主也是你想见就能见的么?你以为自己是谁?就算是额驸来了,没有我的同意,他也见不到公主!识相的自己快滚,不然别怪我不客气!”

“放肆!你要怎么个不客气法?”乾隆气得脸色铁青,有道是阎王好见、小鬼难缠,可乾隆身为九五之尊,又哪里有机会见着这个?一听之下,心道公主府里难道养得都是这样嚣张跋扈、没有规矩的东西,便是大动肝火,“瑶林,给朕踹开大门,朕倒要看看,谁敢拦我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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嘭的一声巨响,黑漆的大门应声而开,后面的门房躲避不及,被陡然大开的门板撞上,翻到在地,哼哧哼哧地半天没有爬起来。

眼见乾隆几人破门而入,那门房捂着腰,微颤颤地跌坐在地上,手指着乾隆,“你…你们到底是什么人?你们知道我是谁么?简直反了天了!”

“反了天?”乾隆怒极反笑,盯着门房身上穿着的上好绸缎,阴森森地喝骂,“朕倒是想知道你到底是何方神圣,不知死活的东西!”

乾隆一挥手,便有两个侍卫知机地上前,分别抓住门房的肩膀,将他提了起来。那门房平日里作威作福惯了,即使是额驸上门,也得对他客客气气的。时间长了,早已忘了自己身为奴才的本分,也未想到公主府里会有他惹不起的人来,当下便大声嚷嚷起来,“来人!快来人!全他|妈作死去了?还不操起家伙,将他们给我统统抓起来!”

“一大早的,嚷嚷什么呢?还让不让人睡觉了?”伴随着一阵拖沓的杂乱脚步声,一个懒洋洋的声音传了出来,五个衣衫不整、鬓发凌乱、睡眼朦胧的护卫勾肩搭背,互相搀扶着出现在乾隆等人眼前。那领头的一人见着门房的模样,不觉吃了一惊,连带着宿醉未醒的眼睛也清明了一些,“王管事,这是怎么回事?他们是什么人?”

王管事一见护卫出现,顿时腰杆也挺直了,“我怎么知道他们是什么人?还站着干什么?没看到有人来府里捣乱么?若是让我干娘知道你们偷懒,可别说我不帮你们!”

“是是,怎敢惊动王嬷嬷?”领头的护卫脸色一变,竟是服了软。不过,他的见识可不是王管事能比的,知道会来公主府的都是他一个小小的护卫得罪不起的人物,况且是这般有恃无恐地强闯公主府的人,当下便堆出一脸笑来,“几位,公主确实身体不适,王嬷嬷早已吩咐下来不见外客,非是我等不愿通传,不知可否先放了王管事?”

好聪明的小护卫,竟是将整件事猜了个八九不离十,并暗暗抛出了事件的中心人物!兰芷心下暗赞。若不是窝在公主府,凭他这分急智,怕不能混得风生水起?

乾隆不愿意搭话,弘昼早已捏紧了拳头黑了脸,兰芷不方便出面,福康安上前一步,笑眯眯地望着那领头的护卫,“肖石,看你的样子,过得挺滋润嘛?”

“你…”领头的侍卫大吃一惊,仔细打量了福康安片刻,惊得目瞪口呆,“富察大人?”下意识地单膝跪地,“卑职肖石参见富察大人,不知大人到此,万望恕罪!”

福康安是谁?那是御前侍卫统领!肖石在调入公主府之前,曾有幸见过他几面,却没想到他竟然还记得自己的名字。福康安在此,那另外的几个人…不用多想,肖石已冷汗涔涔。肖石身后的几名侍卫见势不妙,亦纷纷跪倒在地,酒醒了大半。

“富察大人,不知这两位大人…”没办法,福康安明显不会主动为他介绍剩下的几人,肖石只能硬着头皮,胆战心惊地开了口。

福康安没有直接回答,只是轻轻地点了点头,肯定了肖石心中所想,同时也打碎了他最后一点幻想。面色煞白地磕下头去,肖石恭恭敬敬地行了大礼,山呼万岁,现在他已经不指望自己能逃过一劫,只求不连累了自己的家人。

乾隆哼了一声,脸色倒是缓和了一些,“那王嬷嬷是何许人?”

兰芷见肖石面有难色,情知这些事儿要他一个侍卫来说未免强人所难,便上前轻扯了扯乾隆的袖子,低声解释道,“皇阿玛,那王嬷嬷多半是和婉姐姐的教养嬷嬷。”而且还是教养嬷嬷里领头的,兰芷在心里默默地加了一句。

乾隆了然地点点头,面色不渝地问道,“此人现在何处?”

“请皇上稍候,卑职去寻。”肖石乖觉地应了一声,得到乾隆的允许后,方才起身离去。

“芷儿,跟朕进来!”

公主府的格局,按照品级都是一样的,所以乾隆根本不用人带路,领着兰芷就熟门熟路地往内走。弘昼阴着脸紧跟而上,福康安暂时停了下来,让除了肖石外的那四个护卫押着王管事。那王管事经过这么一吓,竟是吓得晕死了过去。

一路长驱直入,进了内院,竟是根本未曾碰上人。这一发现,让乾隆、弘昼本就阴郁的脸色更是沉了下来。转入和婉卧房,跟上来的福康安再次停了下来,只有乾隆、弘昼、兰芷三人走了进去。

“你们是何人?怎么进来的?”一撩开门帘,乾隆三人便与一个小丫头撞了个正着。那小丫头见了他们也不害怕,瞪圆了眼睛怒视着他们,“是不是王嬷嬷让你们来的?出去!公主谁也不见!”

“倚翠,谁来了?”柔绵的声音有气无力,带着浓浓的疲惫。

“公主,奴婢吵着您了?您好不容易睡着了…都是奴婢的错!”小丫头转身回屋,竟是抛下了乾隆三人安抚和婉去了,“要不,您再睡一会儿?”

“不用了,刚才是谁来了?”

“这…”

“和婉,朕来看你了!”乾隆目光柔和地瞧着和婉,让出了身后的弘昼,“你瞧瞧,朕将谁带来了?”

“皇…皇阿玛…”和婉不敢置信地睁大了眼睛,眼中渐渐地便有水汽浮现,“阿…五皇叔,您们怎么会来?是不是…”我已经要死了?

和婉苦涩地扯了扯唇角,挣扎着想要起身行礼,乾隆眼明手快地按住了她的肩膀,“别动!身子这么虚,自己更要注意着些,少想些有的没的!太医来过没有?说了些什么?”

“还能说什么?”和婉没有再勉强起身,语中却颇有些自暴自弃,“皇阿玛不用担心,女儿这是老毛病了,躺躺就好。”

“什么躺躺就好?和婉姐姐,你自己的身子,若是自己都不爱惜了,还有谁来爱惜?胡太医、王太医、张太医的医术都是极好的,姐姐多听他们的话,放宽了心思,对症下药加以调养,哪里有不好的道理?”

从王管事、肖石等护卫、以及一路走来的情景、再加上这屋内只有一个不足十五的小丫头侍候,兰芷早已猜到了事情的原委。无非是以王嬷嬷为首的教养嬷嬷们把持了公主府的大权,和婉身为公主,却处处受气受欺,常年郁结于心,身子亏虚了下去,这才会有今日面黄肌瘦、形销骨立、憔悴不堪的模样。

“皇上?您是皇上?”倚翠从初识乾隆身份的呆滞中回过神来,已跪倒在地不住磕头,“前日太医来过了,可公主总是不肯吃药,求皇上劝劝公主,奴婢在这里给您磕头了!”

和婉无力地摆了摆手,“倚翠,你先出去。”

倚翠抬起眼来,“可是…”

“没有可是,出去!”

“是,奴婢告退!”

和婉看着倚翠出去,似是松了一口气,“皇阿玛,倚翠这丫头不懂规矩,都是女儿管教不严。”

“皇阿玛,和婉姐姐的这个小丫头倒也有趣,竟是半点都不怕您!”眼见气氛有些沉闷,兰芷环住乾隆的胳膊,眸中闪过一丝羡慕之色,“这么忠心护主的丫头,若非和婉姐姐定是不同意,女儿还真想将她讨了来!”

乾隆哭笑不得地摇了摇头,“你身边的丫头还少么?竟还来挖你姐姐的墙角!你那琴棋书画四个大宫女随便拿一个出来,皇阿玛做主跟方才的倚翠小丫头换了,你看可好?”

“那怎么行?”兰芷不依地娇嗔,“君子不夺人所好,那倚翠丫头,一看就是和婉姐姐极喜欢的,恐怕离了她,和婉姐姐该不自在了,女儿怎么能抢了她?”

“摆明了是你舍不得侍琴侍棋四个,偏又拿你和婉姐姐说事!”乾隆一个没忍住嗤笑出声,却是将之前的沉闷一扫而空,“反正总是你有理!”

和婉惊奇地望向兰芷,早在兰芷插嘴的时候,和婉就注意到她了,只是刚才倚翠忽然为她向乾隆求情,她害怕乾隆恼了倚翠不分尊卑、胡乱插嘴,所有的注意力都集中在观察乾隆的表情上。此刻兰芷几句话,就让乾隆放松了心情,甚至是扭转了倚翠在乾隆心目中的形象,便不由地和婉不在意了。

“皇阿玛,这位妹妹是?”和婉好奇地看着兰芷,她记得非常清楚,自己婚嫁的时候还没有兰芷这个人,算年纪便不会是乾隆的亲生女儿,“女儿多时不曾回宫,竟是从未见过她。”

“兰芷原是齐亲王的幼女,正是你大婚那一年进的宫。”说起兰芷,乾隆的眸光不自觉地变得柔和,“这些年你回宫的次数少,每一次都凑得不巧,芷丫头大多陪着老佛爷斋戒,你没有见过倒也不奇怪。”

“竟是兰馨的妹妹,怪不得女儿瞧着这眉眼有些眼熟。”原来是那个传闻中极是受宠的芷格格,除了她,大概也没有其他公主格格有这个殊荣,跟着乾隆便服出宫、甚至来探望她这个病重的公主都带着,“这个芷格格,女儿老早想见了,只一直没有机会,现在可算是得偿所愿了。”

“这一回,定让你与芷丫头好好说说话!”乾隆向弘昼使了个眼色,得到了弘昼回应的一个白眼,便笑着转向兰芷,“芷丫头,好生开解开解你和婉姐姐,朕与你五叔在外面等你。”

“皇阿玛放心,女儿自当尽力。”

果然还是这样。乾隆与弘昼见了和婉处境,自是不方便问什么,这任务理所当然地落到了她的头上。暗叹一声,将视线自乾隆弘昼离去的背影收回,兰芷上前两步,坐在了和婉的床榻边上,和声道,“和婉姐姐,皇阿玛想知道什么,想来你也是清楚的。既然今日皇阿玛来了,自然由不得那起子东西再欺到你头上!这是咱们的机会,事情未尝没有转机…”

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这句话在皇家同样适用。独居公主府的公主们,尤其是那些本身不受宠、又脸皮子薄性子软和的,即使被人欺负到死,躺在床上郁郁而终,亦是不敢回宫向皇帝皇后抱怨诉苦,只因祖宗规矩便是如此。实际上,公主们不说,处于深宫的皇帝皇后又怎会知道她们过得是什么日子?

乾隆一走出和婉卧房,脸色便又沉了下来。前日偶然听皇后说起和婉病重,他本是可以让皇后派个人来看看就行,但一想到兰芷不日就要赐婚,养了十年的乖女儿要大婚了,乾隆舍不得。那个公主府,虽然知道内务府不敢不做到最好,但没有亲眼看到,总是心里不舒坦,一时兴起,正好有塞娅来求让兰芷陪着游玩,乾隆便做了个顺水人情。

下了朝,换上便服,让福康安带上几个侍卫,一路直往和亲王府。紫薇还住在和亲王府上,这去探望和婉的事儿,还是捎上了弘昼。谁曾想竟会看到这样的情景,难道他的芷丫头,以后都要生活在这样的地方?想到此,乾隆的脸都绿了。

兰芷出来的时候,看到的便是乾隆面上阴晴不定,不知道在想些什么,弘昼黑着脸一杯一杯地灌着茶水,福康安静静地坐在下首,眼观鼻、鼻观心一脸平静。

“皇阿玛,五叔…”兰芷轻轻唤了一声,眼儿一眨,红通通的眼中便有泪珠扑簌簌落下。

“芷丫头,你这是怎么了?”乾隆吓了一大跳,再顾不得正在进行的变脸游戏,忙不迭地起身安抚,“有话好好说,哭什么?万事都有皇阿玛!”

“皇阿玛,让您见笑了…”兰芷拿帕子拭着眼泪,却是越擦眼泪掉得越多,怎么也止不住,“女儿也不想这样…可是和婉姐姐…女儿忍不住…”

“忍不住就不忍,难道你想哭还有人不让不成?”乾隆将兰芷圈在怀里,轻轻拍着她的背,“好了好了,都多大的人了,脸都哭花了,仔细让人笑话!”

乾隆一边轻声安慰兰芷,一边在心里狠狠地诅咒着让她掉眼泪的罪魁祸首。兰芷长到这么大,便是那次福康安受伤晕厥,她都没有哭得这么厉害。兰芷的眼泪,乾隆可是宝贝得很。

接下来的事情就简单的多了,乾隆与弘昼在兰芷断断续续地讲述中,知道了和婉这些年过的日子。公主府规矩大,王嬷嬷是个厉害的,和婉却是个性子温婉脸皮薄的,此消彼长之下,以王嬷嬷为首的教养嬷嬷把持了公主府大权,这么些年,但凡有亲近公主的奴才奴婢,皆被她们用各种借口或撵或卖、打发出府,各处要害之地都安插上自己人,到了今日,和婉的身边竟只剩下一个不足十五岁的小丫头倚翠。

和婉想召额驸德勒克,王嬷嬷等更是处处刁难,一年竟是见不到几回。整座公主府,就像一个巨大的牢笼,冷清又寂寞,毫无人气,像这样,和婉的心气怎么可能会平?更别说生下子嗣了。

结果不用说,乾隆震怒,毫不犹豫地将王嬷嬷为首的一干教养嬷嬷尽数扔进了大牢,公主府的其他奴才亦受了牵连,不死也要脱层皮。

公主府设教养嬷嬷,原是皇室担心公主远嫁,金枝玉叶孤身在外,少了皇室托庇,受到夫家欺负受气,这教养嬷嬷,本意是皇室放在公主身边的耳神心意,公主在外出了事,尽可由教养嬷嬷通报回宫里。公主年纪轻脸皮薄,嬷嬷们可都是过来人,许多时候能帮着护着公主。可谁想到,好好的规矩竟让那起子奴才当成谋利的工具!公主宣召额驸过夜,居然还要这些嬷嬷同意,这是何道理?

乾隆可不管什么规矩不规矩,他本身就是个尽破坏规矩的主!大笔一挥,下旨召了太医院大半的太医给和婉诊治开药,召了德勒克去公主府照顾和婉。随后,公主府的规矩也被他大刀阔斧砍得七零八落。中心思想总结起来只有两条,一是废教养嬷嬷,以后公主府里只有管事嬷嬷,再无教养嬷嬷,且公主府所有权力收归公主所有,二是着额驸与公主同住公主府。

和婉本是心病,身子本没有太大问题,现在心结尽去,又有德勒克相陪,病情自然是慢慢地好转了。兰馨回宫的次数变得少了,每一次见她,脸上全是满足的笑容,再没有先前的抱怨。

塞娅在京里玩了大半个月,便跟着巴勒奔回西藏了,走的时候来与兰芷告别,哭得稀里哗啦,将兰芷的眼泪都勾了出来。塞娅果真带了福尔泰走,乾隆考虑到大清的脸面问题,下旨抬了福尔泰的旗、封了一个贝子,至于福家其他人,那是休想!倒是福尔康,托了福尔泰的福,从宗人府里放了出来,出来时的模样据说跟乞丐有的一拼。

听塞娅临走之前说,福尔泰是被抬着去西藏的,也不知是什么人看他不顺眼,将他狠狠地揍了一顿,没个三五个月,估计是好不了了。

兰芷想起那日在街上,福康安带她走时看向福尔泰的眼神,不由地满头黑线。

怀疑

塞娅走后不久,兰芷册封为固伦公主、以及指婚富察氏福康安的旨意便一起下来了。有人欣慰,有人艳羡,有人不忿,有人妒忌,不管这些人背后是真心为兰芷高兴,还是恨地砸碎了好几个景泰蓝花瓶,他们在见着兰芷的时候,都满面笑容地送上了恭喜。

这个时候,太医来报纯贵妃病重,怕是就在这两个月了,乾隆与太后、皇后商议了之后,准备册封她为皇贵妃。这样一来,虽然兰芷并非纯皇贵妃名下,不用为她守孝三年,但怎么的都不能近期婚嫁,至少得排到年后去。太后、乾隆舍不得兰芷是事实,却也不愿意这般耽误她,商量来商量去,竟是着令钦天监在一月之内选日子。

钦天监将婚期定在十九日后,乾隆一声令下,内务府便忙得人仰马翻,不仅要准备纯皇贵妃的册封典礼,还要准备兰芷的婚礼。幸好早在南巡回来,兰芷的公主府已开始动工修建,现在已接近收尾,不然的话,恐怕是真的不够时间。

自从婚期确定,兰芷发现太后、乾隆、皇后寻她的次数明显变多了,尤其是太后,一时半会儿不见她,就开始找人。她觉得不习惯的同时,心下很是感动,即使当年她进宫来,生活在太后、乾隆三人身边有诸多的无奈与理由,这些年他们都给了她真实的关怀与宠爱,此刻自己临嫁在即,他们的不舍亦是没有虚假与做作的。

就这样嫁了,直到兰芷坐在房内绣嫁妆,都还觉得不真实。像每一个待嫁的新嫁娘一般,对于即将到来的婚礼,兰芷有些期待,也有些忐忑,既为脱离皇宫而隐隐高兴,也为离开乾隆、太后、皇后而感伤。所以,在专心备嫁的同时,兰芷也尽量陪着太后、乾隆与皇后,毕竟以后这样的机会不多了,即使回宫来,也是不一样的感觉了。

这一日,慈宁宫内,兰芷正陪着太后与乾隆说话。皇后快要临盆,乾隆与太后都很紧张她,除了允许她偶尔来慈宁宫坐坐,便再不许她做其他事情,这会儿却是不在。至于宫里的另一个孕妇,竟是被他们不约而同地选择性遗忘了。

“芷丫头就要嫁了,晴儿的婚事,哀家给她定了永琅那孩子。当年哀家不让皇后收了她,原是想留给永瑢做嫡福晋的,谁曾想晴儿与永瑢没有缘分,却是与永琅对了眼。”太后叹了一声,有些欣慰又有些不舍,“不过,都是咱们爱新觉罗家的孩子,只要晴儿过得好,哀家也就放心了。两个丫头一下子都要走,哀家这慈宁宫却是有些冷清了。”

“皇玛嬷…”兰芷眼圈儿微红,扯住太后的衣袖,“芷儿不嫁了,一辈子陪着皇玛嬷!”

“傻话!哪里有一辈子不嫁,陪着哀家这么个老太太的?”太后一乐,笑骂了一声,却是将伤感冲淡了不少,“芷儿若是不嫁,瑶林不得找哀家拼命?”

兰芷吸吸鼻子,“他敢?”

“好!他不敢!”太后更乐,“这丫头!”

一边儿是爱女大婚,一边儿是生母不舍,乾隆很是为难。兰芷的婚期是板上钉钉的事,再无法更改,倒是晴儿…

“皇额娘,您若是怕芷丫头晴丫头走了冷清,不如先将晴儿的婚事缓缓,反正旨意还未下。”思考了片刻,乾隆算来算去,竟是只有在和亲王府的紫薇,最是合适送来太后这里,无法可想之下,他只有提议道, “前日和亲王说起,紫…和淳的规矩学得不错,人也本分知礼了不少,不如将她接回宫来,让她跟着晴儿学学,先在您身边侍候着?”

“和淳?”太后皱起眉,似是好一会儿才记起和淳是何许人,面上明显有些不喜,沉默了许久才慢慢地点了点头,“罢了,毕竟是皇家血脉,一直住在弘昼那里也不是个事,待芷丫头大婚,你找个时间,将她接回来吧。”

乾隆应了一声,“皇额娘,还有一件事。”

“什么事?”

“端郡王遗孤不日便要进京,还望皇额娘安排一下。”

“端郡王?他不是在荆州么?发生了什么事?”

端郡王本是世袭的王位,徒有郡王的爵位,却无相应的功劳打底,靠着祖上余荫才有今日,又不知韬光养晦,年轻时候脾气不怎么好,殿前顶撞乾隆,让乾隆发配出京,调去了荆州之地,来了个眼不见为净,这算时间,端郡王离京已超过十年。如果不是乾隆提及,太后只怕要忘了有这号人物。只是好端端的,怎么跑出端郡王遗孤来了?

乾隆斟酌了片刻,慢慢地道,“荆州水患,冲毁良田无数,百姓流离失所,贼寇横行,境内难民逾十万,疫病四起。荆州太守是个无用的,不思安抚灾民,等待朝廷赈灾,竟是与受灾百姓发生了冲突,惹得数万难民作乱,冲击荆州城。加上趁火打劫的贼寇,荆州城岌岌可危,荆州太守弃城而逃,便是端郡王领着乡勇、与守备军一道抗击乱民。”

“儿子得到消息,派了威武将军努达海率领镶白旗三万大军救援。他传回了消息,端郡王守城失败,除了由幼女新月护着幼子克善逃出城,恰巧为他所救之外,端郡王一家尽皆死于乱民之中。努达海抵达荆州,冲散了乱民,重新夺回荆州城,拿回了荆州太守,此刻正带着新月姐弟往回赶。”

“既是端郡王的遗孤,哀家自是没有不管的道理。”太后点了点头,叹道,“那端郡王,却也是个有血性的,咱们好生护着新月、克善两个孩子,给新月指门好亲事,让克善继承端郡王府,也算是对得起他了。”

“皇额娘说的是。”乾隆亦是轻叹,“若这个新月格格是性子好的,皇额娘不妨也将她先留在身边,虽是定比不得芷丫头,总还是能说说话解解闷的。”

乾隆、太后说得随意,端郡王一家殉城而亡,他们明显觉得是理所当然,兰芷却是被乾隆口中的名字吓了一跳。直到现在,想起那日与福康安在一起的青年,才知道当时听到骥远这个名字的熟悉感来自何处。继真格格假贝勒、假格格真混混之后,她觉得命运之神再次跟她开起了玩笑。新月、努达海,这不是清初顺治年间的故事么?难道因为她出现的蝴蝶效应,让这些人都晚出生了这么多年?

现在的兰芷,只想着努达海与新月在路上多耽搁些时候,最好待她大婚之后再出现。经历了白吟霜、皓祯一家以及小燕子紫薇一伙的事,兰芷烦极了处理类似的事,若能避得过自是再好没有了。

正在兰芷纠结的时候,慈宁宫外忽然传来一阵杂乱的脚步声,太后面色一变,沉声喝道,“发生什么事了?还有没有规矩?”

“启禀老佛爷,令妃娘娘身边的腊梅来了。”门外传来小太监诚惶诚恐的回答。

“她来干什么?”太后不悦地皱起眉,想到令妃毕竟还怀着龙子,倒也没有多加计较,“让她进来!”

“奴婢腊梅,见过老佛爷、皇上、公主,老佛爷吉祥!皇上吉祥!公主吉祥!”

太后冷冷地扫过腊梅一眼,口气很不好,她一向对那些个汉妃没什么好感,令妃更是其中之最,令妃的大宫女自然也受了牵连,“你最好真的有事,否则哀家今日定要治你个不敬之罪!”

“老佛爷恕罪!奴婢不是故意打扰老佛爷清静,实是令妃娘娘即将生产,奴婢特来通报一声。”

“即将生产?那就是还没生了?”太后挑了挑眉,心中有气,“生孩子自去找稳婆太医,难道皇帝还能帮上忙不成?莫以为自个儿有多聪明,当哀家不知她打的什么主意么?”转向尴尬的乾隆,又道,“皇帝,令妃要生了,可不盼着你去么?”

“皇额娘,儿子就不过去了。”若是换了以前,乾隆早已与太后顶了起来,不管不顾地往令妃的延禧宫去了。自从小燕子事件发生后,乾隆怀疑令妃在其中扮演的角色,一直没有去过她那里。乾隆恋旧,本在听闻令妃生产的时候便想过去,被太后那句话一说却又不好意思了,“正如皇额娘所言,儿子去了也是无用,不如等到孩子出生再去。”

太后缓和了脸色,对如今的乾隆很满意,转向腊梅,“听到了?还不出去!”

“奴婢告退!”

“皇帝,令妃生产,你还是去看看吧,指不定这回多出的就是十五阿哥。”太后收回视线,忽然又提议道,“芷丫头,你也一起去,回来再跟哀家说说。”

兰芷心下暗叹一声,跟着乾隆走出了慈宁宫,妃子生产,原不该她这样未出阁的格格到场,想来也是太后考虑到她快要大婚,各中忌讳少了一些,派别的人她又不放心。显然,太后再不喜欢令妃,却还是极关心乾隆子嗣的。若是这回令妃能生下阿哥,指不定还真的让她翻了身了。

因为令妃生产,整个延禧宫都是忙忙乱乱的,乾隆与兰芷的到来,更是将这种忙乱推到了顶点。不知从何时开始,兰芷耳边充斥着令妃撕心裂肺的惨叫,宫女嬷嬷都是满头大汗、将一盆盆干净的热水往里面端,又将一盆盆血水端了出来。

令妃的惨叫声越来越凄厉,乾隆的脸色也越来越黑,兰芷却是觉得奇怪。虽然她没有生过孩子,但也知道生孩子要保持体力,像令妃这般大声喊叫,力气都用完了,等生的时候拿什么生?这令妃又不是第一胎,难道连这么浅显的道理都不懂?

难道——?兰芷偷觑了一眼乾隆,不知自谓英明神武的乾隆看出来没有?

“恭喜皇上,令妃娘娘生了个小格格,太医已为娘娘把过脉,母女平安。”房门大开,门内令妃的惨呼已经停了,先出来的稳婆跪在地上向乾隆报喜。

“既然生了,那就走吧。”乾隆平静的脸上再看不出喜怒,招呼了兰芷道,“芷丫头,朕去你皇额娘那!”

眼见乾隆佛袖而去,兰芷也不再停留,慈宁宫那位,可还等着她回话呢。在别人看来,乾隆的行为便是听闻令妃又生了个格格,去皇后那里找安慰了。兰芷却是知道,令妃这一回是终年打雁终被雁啄,叫得比谁都惨,生得倒比任何人都顺溜,真当乾隆是傻子,可以随意糊弄么?之前是乾隆的心在她这里,乾隆自然向着她护着她,现在乾隆正疑心她,她这么一弄,不是不打自招了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