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后……”两人起身肃立,自陈不敢。

“二公主说的都是实话,实话自然不好听。都放心吧,我心里有数。你们只当不知道这事儿,安心办差,给陛下分忧,我在后宫,自然稳如泰山。”皇后现在不折腾了,她的两个儿子已经开始办差,九皇子才刚刚入学,十年的年龄差,九皇子能挑起担子的时候,她的儿子早在朝中站稳脚跟。

见母亲这样沉稳,显然成竹在胸,三皇子和四皇子拱手应下,结伴出了凤仪宫。走了一段儿,三皇子突然道,“四弟先回去,我想起玉佩掉在母后宫里了。”说完也不等四皇子说一起去,急忙走了。

四皇子站在廊上,看着宫灯一路远去,渐渐隐没在黑夜里,心中十分不痛快,忍不住嘟囔道:“三哥总有东西落在母后那里。”

跟在一旁的贴身太监连忙劝慰:“三皇子心疼殿下呢,夜已深了,奴婢伺候殿下先回去歇着吧。”

“心疼?母后也这样心疼我?把我当傻子心疼?”三皇子气不打一处来。

“可不敢这么说。殿下!气话不是话,您消消气消消气,有口无心最伤人。”贴身太监心头一紧,只恨不得自己没听过这些话。

四皇子扫了一眼跟在身边的几个人,冷笑道:“知道你们中有母后派来的,既然在本殿下身边服侍,就是本殿下的人,若有吃里扒外、另有主子的……哼!”

身边人不敢与之对视,低头连连应诺。

四皇子甩袖而走,贴身太监在后面擦着额头上的虚汗,快步跟上。四皇子这般阴阳怪气已经好几年了,贴身太监有心和皇后娘娘禀告,可皇后娘娘、三皇子、三公主甚至萧家遇到事情,四皇子又是头一个冲在最前面。搞得太监也迷惑了,心想,到底是骨肉血亲,平日里埋怨几句,不过小儿争宠,关键时刻还是靠得住的。

只是,心里知道是一回事儿,日常相处是另一回事儿。听到这样的怨怼之言,贴身太监每次都直冒冷汗。

三皇子去而复返,与皇后道:“母妃说的那些道理,儿子都明白。只是一味求稳也不行,咱们总想着稳,庆云宫去一味求进。长此以往,我们退无可退,庆云宫攻城略地,一路凯歌。外祖父讲兵法都说以攻为守才是上策啊!”

“你想做什么?”皇后紧紧抓着三皇子的手,“你妹妹是怎么入寺庙清修的你忘了?”

“母后放心,三妹不过孩童玩闹,临时起意。儿子会小心策划,不到万不得已,绝不擅自行动。就是做什么,也会把自己摘出去的。”

“不行,你外祖父说了。咱们现在最重要的是稳。”皇后想了想,还是摇头。她赞成父亲所说,只要她不犯错,一直是皇后,日后陛下升天,不论谁做到了皇帝,她都是太后。她是陛下拜过祖宗、写入宗谱的正宫皇后,岂能与那些妃嫔一样行事。

“母后!若是稳就能胜,史书上安有如此多的斑斑血迹。不趁着现在庆云宫羽翼未丰,等到日后再来收拾,为时已晚啊。”三皇子拉着皇后的手,顺势坐在她身旁,少年皇子已经长大,单薄的身体开始向青年人强壮的体型靠拢,当他坐在皇后的身边的时候,比皇后还高出一个头。皇后惊觉,自己的儿子已经长大了。

三皇子摆事实讲道理,分析这几年庆云宫的行事风格,一直说到宫门快下钥了,才说动皇后。

“那你要小心。”皇后拉着三皇子的手再三嘱托。

“母后放心。还是那句话,我要么不做,做肯定万无一失。若是出手,保证不会自己动手,就是真有万一,脏水也泼不到我头上。”

皇后把自己的令牌给三皇子,让他便宜行事。张嬷嬷忧心忡忡问道:“老公爷叮嘱娘娘不可擅动,不若给府里传个信儿?”

“不用了,让皇儿试一试吧。父亲老成持重,自然是没错的,可皇儿年轻,年轻人就该有冲劲儿。让他闯一闯,成了自然好,不成还有我这做母亲的兜底呢。”皇后轻轻摇头,手撑着下巴靠在引枕上,轻轻叹息:“道理我都懂,可还是不甘心啊。若是皇儿能一举成功……”

………………………………

这样相似的不眠夜,人人都有自己的担忧,尤其是做父母的。

承恩公府,三房太太刚送丈夫回卧房休息,他的丈夫被公公找去议事,留到月上中天才回来。

“你要去哪儿?”三老爷已经躺下,却见妻子披了斗篷,一副要出门的样子。

“我去看看云姐儿,你先睡吧。”三太太温声道。

三老爷累了一天,实在没心情关心这些琐事,只叮嘱一句:“你好生照看云姐儿,等九皇子挑选伴读的事忙过了,就该给她寻觅夫婿了。”

三太太颔首,缓步出去,她也不要一大堆人簇拥着,只让陪嫁嬷嬷打了灯笼,安安静静去了女儿的院子。

不出所料,院子里还亮着灯。三太太走进屋子,在旁边书架上轻扣,把云姑娘从书本中惊醒。

“母亲来了,女儿看书入迷,怠慢母亲了。”云姑娘连忙从绕过书桌给三太太请安。

“自家母女,不必如此客气,又在看书啊。”三太太携了女儿,走到书桌旁看她的功课,并非游记话本一类放松身心的闲书,而是一位大儒讲天理精微的经书。别说她一个小姑娘,三太太思忖着就是自家夫君也看不下去。

三太太拉女儿坐在自己身旁,摸着她的头发叹道:“自你入宫做了伴读,日日三更歇五更起,比赶考的书生还忙,我都舍不得让你弟弟去选伴读了。”

“母亲,我有幸入宫陪伴二公主,得大儒教导,自不能荒废光阴。饶家姐姐武艺娴熟,与上战场杀敌的小秦将军不分伯仲。二公主更是文武双全、学问练达。我若是没个长处,都不好意思立在她身边了。”

“多学点儿自然是好的,可你一个女孩子,为娘总舍不得你受苦。”三太太温声道,“你弟弟也不爱舞刀弄枪,按你的先例。公主都如此用功,更遑论皇子,他哪里是入宫的料子。”

见母亲深夜不能成寐,如此担忧,一向安分从时的云姑娘忍不住说了大实话;“母亲不必担忧,女儿有些幼稚想法,您姑且听听:弟弟是不可能做九皇子伴读的。”

“咱们府上有三房呢,之前是因为留在京城的孙辈只有我年纪性情都合适,祖母和大伯母才选了我,若是承恩公府再有机会蒙身上隆恩,恩典又怎么会只落到三房呢?哥哥弟弟们是男子,做伴读年龄又可在宽限一些。这是从小处说,跳出咱们府上再看,难道除了承恩公府,满朝公候勋贵、朝中要员的府中都没有合适子弟吗?既然女儿已经做了二公主的伴读,我们府上再出一位伴读的可能性并不大。”

“你的意思是……”三太太倒吸一口冷气,为女儿话中的冷意心惊,又道:“可我们到底是骨肉至亲啊。”

“是啊,母亲。可骨肉之前,二公主先是天家人。”

“怪不得你从来不称一声表妹,你在宫里受委屈了吗?”三太太脑补了一些东西,眼泪都快下来了。

“母亲,您想到哪里去了!二公主对我很好,说句僭越的,比府里对我还好呢。可在深宫中见了那么多,我才明白这份好有珍贵,而我不能仗着亲戚糟蹋情分,若有一天情分耗赶紧了如何自处?反过来说,也因为见的多了,我不想弟弟再去。”说完,云姑娘又嗤笑一声:“也是我杞人忧天,二公主不会再选府上人做伴读。”

“早就听你说二公主能做九皇子的主,陛下也纵容。九皇子是咱们府上依靠,不管上面选不选,咱们态度总还是要的。”三太太也很快就想开了,就是选了府上,也不一定选得到他们三房,看来还要给孩子预备着去书院读书的事情。

“好了,好了,那些烦心事不必我们女眷操心。我只来问问你对婚事的想法,咱们家不是那些腐儒,女儿家对自己的婚事也能说几句。你父亲也让我来问问你,你想嫁个什么样的人?”

“母亲!您先别忙,二公主还未定亲呢,我还要入宫,现在定亲不好,等我从宫里出来再说罢。”

“傻孩子,这京城里的好儿郎都是有数的,人人都说一家好女百家求,儿郎也是有一样。等你定下亲事,再求个恩典不是难事,你终究是二公主的表姐啊。”

“求母亲先容我几天,等接待了二公主再说吧。”云姑娘见这借口糊弄不过去,又翻了个新借口出来。

“可不就是为二公主和九皇子驾临的事情,你父亲到正堂议事刚刚回来。我也是有感而发,才问你伴读的事情。”三太太解释来一句,又道:“你心里先思量着,自己有个数儿,等忙完了,我就来要答复。明儿让人给你送各家儿郎的册子来,这可是夫人们最喜爱的册子,从湘仪长公主府上流传出来的,再齐全完备不过。我勾了红圈的那些,你重点看看,都是好孩子。”

“好了,好了,夜深了,母亲快回去歇着吧。”

“害臊了呢!”三太太嘴角含笑回了自己的院子。

第29章 母后早逝嫡公主29

这场刺杀来得突兀又迅捷。二公主的车架刚拐到承恩公府所在就街口,一个黑影从屋顶上窜出,直直往车架上刺去。

在一片惊呼声中,景华把小九护在身后,拔出头上长簪当做峨眉刺,与刺客对了一招。刺客身法高明,车架空间狭小,现实条件就摆在这里,除非车架上是萧统领那样身经百战的将军或武学大师,任谁也没办法平白生出翅膀来逃出生天。

景华拿长簪当暗器飞过去,又扔了靠枕阻挡刺客视线,随即抱着小九摔到地上,被反应过来的甲士护卫在中间。

此时车架刚好在转弯处,队伍被分成两段,景华乃是去外家作客,也没有摆出全幅仪仗,唯一的战力只有十个甲士,还被分成两拨。

而景华辛苦练武这些年的成果就在与刺客对招的几息之间显现出来,景华不需要和慈和大战三百回合,只需要在最危险的时候能护住自己的性命,剩下的自有护卫。景华从车架里摔出来,甲士们立即上前护卫。

那刺客悍不畏死,和几个甲士对打起来。

景华不知道自己是怎么眼疾手快、福至心灵,也许真的是母后在天之灵保佑,当一个小内侍从袖中摸出一把匕首,趁乱刺向九皇子的时候,景华一边用身体去挡,一边操起旁边仪仗用的金瓜砸在那个小内侍头上。没人知道景华怎样爆发出这样大的力气,掺铁铸造的金瓜打扁了,小内侍的头和脖子呈现一个诡异的角度。

“公主!殿下!”原本就慌乱不堪的人连连惊呼起来。

景华捂着受伤的左胳膊,疼得眼冒金星,被她护在身后的九皇子扶着她,大声喝道:“都闭嘴!谭女官、琉璃、青玉、紫藤、杜鹃、小苏、小金你们几个上前,护着姐姐。其他会武艺的人都去帮侍卫大哥。不通武艺的赶紧去找人,承恩公府、巡防营、帝都府……”

不必九皇子再细细吩咐,威胁性命能让人爆发出难以想象的潜能,那些脚程快的人分散开四处求救,整个街区都被惊动起来。

甲士们武艺高强,刺客很快就把人打伤擒获。可惜那刺客是个死士,被抓获之后,直接咬破藏在口中暗囊,服毒自尽了。

原本等在门口迎接皇子公主大驾的承恩公府众人看见几个宫女、內侍鬓发凌乱、连跑带爬过来报信,都吓得脸发白,老承恩公夫人更是险些厥过去。

大夫人一把抱住婆母,死命掐她人中。老夫人强撑着一口气,嫌弃看了一眼自家原地转圈的大儿子,赶紧招呼人去通知老公爷,又叫二儿子点了府上家丁去助阵,三儿子留守家里,别让人钻空子。

二公主、九皇子遇刺的消息很快就传到了皇帝的御案上。

“萧文呢?陈深呢?蒋昭和呢?都滚来见朕!”这三个字倒霉鬼已经等在殿外了,出了这样的大事,他们知道的不比皇帝晚。

“你们一个管着禁卫军,一个管着巡防营,一个负责帝都治安,朕对你们寄已厚望,你们就是这样回报朕的?光天化日、朗朗乾坤、天子脚下,朕的皇子公主,好啊,你们真是忠君体国,就是这么为朕分忧的?”皇帝拍着桌子骂人,他很少这样失态,实在是这事儿太气人了。

皇帝还在臭骂几个主管官员,高德进来禀告:“二公主和九皇子回宫了。”

“三天之内查清真相,否则,提头来见!”皇帝丢下这一句,慌忙往庆云宫跑去。

皇帝到的时候,钱太医正在给景华包扎左臂上的伤口,撒了药粉包了纱布,还是能看到刺目的腥红。

“父皇!”原本守在床边的九皇子扑进皇帝怀里,嚎啕大哭起来。

事情经过皇帝在路上已经听在场的甲士说过了,拍着九皇子的肩膀道;“小九别哭,你做的很好,保护了姐姐,别哭,别哭。”

“是阿姐保护了我!父皇,我以为见不到你了!呜呜呜啊……”九皇子抱着皇帝腰不撒手,皇帝只能一边安抚他,一边问女儿:“可好些了?头晕吗?想吐吗?还有哪儿受伤了没有?”

“父皇别担心,只左臂上一刀,小九吓坏了。”景华唇上没有半丝血色,强撑精神把事情说了一遍,又道:“今日多亏饶宗熙和阿颐,若非他两及时赶到,我们小九逃不过第三个刺客。”

“好,你放心,有功的朕会赏,你安心养着,朕让饶家姑娘来看你。”

景华虚弱得勾了勾唇角,“父皇别担心,女儿没事的。”

皇帝知道自己在,她就要打起精神,连忙让她歇着,又安慰着小九,让谭女官把他带下去安顿。

“殿下好样的,今天一直都没有哭,您做得很好。这样镇定才救了您和公主,要继续保持,不能哭啊。”谭女官牵着九皇子往后殿去。

“没人挡在身前,我自然不能哭,可现在我有父皇了啊。”九皇子打了个哭嗝,抽泣着离开皇帝的视线。

皇帝生气、担忧、愤怒、猜疑……他回到宣正殿,没有心情继续批阅折子,就这么安安静静坐在御座上,等着消息传来。晚上,更没有兴趣去后宫了。

幸好,几个主管官员都知到皇帝焦急的心情,连夜把初步调查结果报了上来。

第一个刺客突然从街口的房顶上跃下,穿的是京中豪门家丁最长穿的靛蓝粗布衣裳,蒙面、手持管制长刀,武功很好,在甲士的围攻下没有伤到人。这是个吸引人注意力的靶子,是他把甲士全部调离二公主和九皇子身边。

第二个刺客是原本车队里的一个小内侍,从袖中掏出匕首,伤了二公主的胳膊,被公主一金瓜砸死。

第三个刺客埋伏在承恩公府门前,穿着承恩公府家丁的衣裳。在众人好不容易看见安全之处、精神最放松的时候突然冲出来。多亏接到报信的饶宗颐、饶宗熙兄妹及时赶到,不然就凭承恩公府的家丁,杀不了那个刺客。

如此,二公主、九皇子他们也不敢往承恩公府去,直接回宫了。而巡防营和帝都府直接围了承恩公府,等着查明真相。

“就这些?”皇帝脸色难看的问道。

萧文统领上前禀告:“第一刺客和第三个刺客武功同出一路,应该都是死士。查验他们的尸身,结合诸位甲士之言,这些人的身法是从军中出来的,都是好手。”萧文并不避讳这个,虽然他们家也领兵,可领兵的不止他们家。很多在军中逞凶斗狠的人退下之后,生计无着,也会做这种杀人越货的勾当。

“至于那个小内侍,臣不敢冒犯,只调阅了內侍名册。这人名本姓游,在宫中以小游子呼之,没有父母妻儿,是旧年乞儿中挑选出来的。更多详情,还请陛下下旨,由内官主持查证。”

“高德!”

“奴婢在。”

“听到了?查!朕要瞧瞧,什么人敢在朕的家门口伤朕爱子爱女。”

“是,奴婢遵旨。”高德平素就弯着的腰更低了,和几个主管官员一起恭敬得退了出去。

庆云宫,景华半躺在床上,由着青玉、琉璃往她身上抹药膏。当时从车架上翻出来,擦伤多处,这些伤口若是不处理好,是要留疤的。至于左臂上那条长长的伤口,侍女们都不敢多提,只祈祷赶紧结痂,疤痕不疤痕的都不敢奢望。只盼御医医术高明,救公主于水火,听闻有人就是被刺了一刀就一命呜呼的。不是死于失血过多,就是死于后续高热、伤口化脓。

越想越担心,两个大宫女噙着眼泪,手上动作更轻了。

“好了,别哭天抹泪的,伤口不是止血了吗?钱太医说了,只要止血,夜里不发热,就安稳了。这些年交情,钱太医还会骗你们不成。还有,父皇连老御医都派了过来,你们还担心什么?”

“怎么能不担心,害公主的刺客现在还没抓住呢,奴婢才不信,一个小内侍就有这么大的胆子,他图什么啊!”青玉忧心忡忡道。

“就是,就是。小游子在咱们宫里已经三年多了,也做到了小管事,身家性命、荣华富贵都系在公主身上。公主待人又最是宽和不过,他发的哪门子疯,若说背后无人,谁信啊?”琉璃连忙补充,她恨不得自己去查案。

“偏偏外面的大人什么也查不出来,三个刺客个个死无对证,还有两个刺客如今连身份都没查明白。那个小游子,没有父亲亲人,没有交好的朋友,入宫都是要查三代的。这些大人查到的,还不如我们宫里送过去的消息多呢。之前小游子入庆云宫的时候,我们就查过,宫外与他交好的乞儿入宫之后,大多是各处洒扫的低等內侍,他是混的最好的。也没拜谁做干爹,不曾拉帮结派,一直在御膳房帮闲,和后宫哪位娘娘都不沾边。就是如此让他入了庆云宫。谁知道这样一个人,居然是刺客呢?”

“查来查去,居然是个神仙局,只能信这三个刺客是为民除害来了?”景华轻笑道。

“公主!这都什么时候了,您还有心情说笑。”琉璃、青玉两大宫女不满道。

“放心。我若死了,这个案子才有可能不了了之,如今,我不是活着吗?”死了,是刑事案件;活着,是政治事件。这事儿,没完!

第30章 母后早逝嫡公主30

高德把和小游子关系稍微近一些的宫人內侍全部拘起来审问,一个人不可能生活在虚空中,再孤僻的人总要和人说话,再小心谨慎的人某个不经意的瞬间也会露出竭力隐藏的乡音。更何况这是皇宫。宫里是不存在真空的,一个人会攀咬另一个人,另一个人会说出自己某天不经意听到的某句话。

摊子越扯越大,几乎要把整个后宫中下层內侍宫女都牵扯进去了。也由此,宫人们看到了陛下的决心、高德的能耐,没人再抱有“法不责众”的妄想。

“已查出小游子乃是北境人士,母不详,父亲是辅兵,于十二年前宣政大战身亡。奴婢已经派人去北境查验,不知此人是北蛮间谍,还是其他什么人。”高德简单回禀,至于他是怎样抽丝剥茧,从某个內侍说起小游子奇怪的某个口音作为线索,怎样通过他的生活习性、综合所有人的供词,推断出北境人士的结局,这些就不需要禀告陛下了。

“知道了,再查。”皇帝放下朱笔沉声吩咐,并没有到此为止的意思,不论什么身份,他做帝王的必须心里有数。

内宫这里负责小游子的事情已经有了初步结果,高德把结果亲自告知萧文、陈深和蒋昭和,“此事机密,除上禀陛下之外,老奴未曾向任何人透露,还请诸位大人守口如瓶,未查到最后,谁也不能轻下结论。这也是陛下的意思。”

“多谢内官大人提醒,我等知晓。”萧文品级最高,代表其他两人拱手答到。

高德微微颔首,一甩拂尘,慢悠悠告退。

三人独自坐在屋中商议,那两个刺客的尸身查了一遍又一遍,能做死士他身上就不可能有任何表明身份的物件。只能从身体本身的痕迹判断,身上有很多疤痕,有箭伤、刀伤,虎口、掌心有厚茧,还有他们的身法,处处表明他们是军中之人。可天下投军之人这么多,每年退下来的人也多,要找两个面貌没有任何特征的人,与大海捞针无异。

“他娘的,别真是北蛮间谍吧!军士、北境人,有动机杀害皇子公主,齐活了!”陈深一拍巴掌,这才是最合理的解释。

“那为什么是二公主和九皇子呢?在京城走动的达官贵人不知几凡,陛下曾微服私访,其他皇子也会去佛寺烧香,去外家探访。”萧文皱着眉头问道。

“这还不简单,二公主和九皇子最容易得手呗。”皇帝即便微服也在重重保护中,其他皇子公主年龄都大,相比之下还是如今遇刺的两位容易得手。

“还是不对。二公主的武艺很高,在弘文馆中,只有如今上了战场的秦家小将军和景祥侯家姑娘略胜一筹。若真要杀皇子公主显扬自身、制造混乱,其他皇子公主才是更好的选择。有本事买通宫中內侍,不可能连这些消息都查不到。”蒋昭和捋着胡须道,“当真是个神仙局,天衣无缝啊!二公主和九皇子久居深宫,能和什么人结怨?没有私仇,国恨也说不过去啊?”

“是啊,杀人总要有个理由吧。”萧文低低叹息。

“往常遇到的案子,就是疯子杀人也有理由。平常人杀人总是为了得到什么好处利益,你们说,若是二公主和九皇子死了,谁得利最多?”蒋昭和附身下来,轻声问道,把好好的商量案情搞出一副恶人密谋的模样。

“谁都不会得利,两个小娃娃……咳咳,行了,我说蒋大人,您就别讲鬼故事了。你管着帝都府,就不能排查出那两个人的身份吗?”陈深咳了两身,转回正题。

“呵呵,说得容易。都说京都居,大不易,帝都府多少天潢贵胄达官显贵,我怎么查?这样两个死士很明显是高门大户养出来的,难不成路边卖羊肉汤的小贩能出这样的刺客?”蒋昭和做满这任就要高升,结果倒霉催的出了这档子事儿,委屈得想哭。陛下还下了三日限令,虽然他知道掉脑袋的可能性不大,可仕途肯定是栽跟斗了。

萧文打了两句圆场,道:“两位大人别着急,我们再想想办法。”

“我是个大老粗,还要领着人巡城,查案的事情就托给二位专业人士了。”陈深第一个抱拳告退。

“唉,帝都府鸡毛蒜皮的事情多,偏偏按下葫芦起了瓢,还不能丢开手,我先去忙着,有什么需要的,萧统领只管叫我。”蒋昭和也迅速开溜。

萧文是个认死理的性子,他也坚信不会有什么天衣无缝的布局。萧文在房里又推演了一遍当时的情景,把当初跟着的十个甲士都带到了案发地。

这条街已经被封死了,萧文自己装作刺客从屋顶上跳下来,马车就停在当时停的地方。萧文虚晃两招追到马车后面,几个甲士如当初那般冲上来,安排好的禁卫军扮作小内侍刺杀。萧文带着人把当初的情景重演了一遍。

到了承恩公府门前,这里大门紧闭,连个鬼影儿都没有。萧文扮作刺客斜杀进来,对打的那名甲士踉跄两步反射性后退。

“怎么回事儿?”萧文皱眉问道。

“回萧统领,甲二当初就是被这招伤了胳膊,如今还没好,一下子没反应过来。”旁边的甲士为刚刚出错的同伴说情。

“还是萧统领厉害,当初那刺客就是这招逼退我们兄弟,才冲到二公主和九皇子面前,若非景祥侯府公子、小姐恰巧赶到,我等万死莫恕。”甲二拱手道。

萧文愣了愣,道:“是我选错了方向,我们重新来一遍,你们来扮演刺客,尽量用刺客当初的招数。”

几个甲士点头,招数带着很深的个人印记,也许萧统领见多识广,能从招数中察觉什么呢?甲士们相互印证,还原当初刺客行刺的全过程。当然,很多地方都记不清了,这些不清楚的地方甲士们也会一一说明。

当晚,萧文把拜贴递到了西宁公府。

“此言当真?”老国公一手拍在案上,身体前倾,犹如捕猎前的猛虎,花白的头发如同狮子的鬃毛,不怒自威,令人不敢逼视。

萧文低头,“伯父,此等要事,侄儿岂敢妄言。”

“老贾。”老公爷扬声叫跟了自己一辈子的亲兵进来,凑到他耳边轻声吩咐。老贾点头,拖着一瘸一拐的腿出去了。

萧文是旁支,可当他到了一定的高度,也知道萧家圈养死士的事情,这全然是为了北境战士和保护自家人。战争不全是列阵冲杀,还有很多阴影里的手段。而他们这些沙场喋血之人,也怕北蛮人记恨报复,所以养这样的人保护自己的家眷也在陛下的默许之下。

萧文和老国公对坐饮茶,门外是呜咽的风声,在这深夜里,炭火燃烧的声音分外清晰。

不到一个时辰,老贾就回来了,和老国公说了两个数字:“十一、十三。”

老国公身形一顿,端着茶盏的手抖得不能自已。萧家的死士也是有数的,这些人派给谁了,老国公心里如明镜一般。

“你先下去吧。”老国公挥手,“守好门户,不要让人靠近。”

老贾退下,屋中又恢复了静默。

“伯父,真的是我们萧家人对吗?”萧文不需要老国公的回答,他又追问了一句:“是谁?”

老国公还是没有回答,萧文静静等着。

还是沉默。

许久,木炭被烧断的声音在静默的空气中响起,这话轻微的声响开启了话头。

“伯父不必说,我也猜到是谁了。若是您出手,定当一击而中,不会这样虎头蛇尾。萧家第二代都在边关抗敌,第三代谁有资格接触死士这样的私密?想来想去,只有宫中皇后娘娘了。”萧文睁大了眼睛,怒道:“我也看过史书,素来知道皇位之争残酷,可二公主一介女流,九皇子不过垂髫啊,皇后为何要杀人?就为了所谓‘原配嫡出’的名分吗?”

“伯父,您惯经风雨,懂的道理比我多,您难道不知道这样的阴诡手段不是办法!”是,肉体消灭一个人是最好的办法,毕竟人死了就什么都没有了。可你动辄杀人,破坏规则,谁还敢言?谁还敢做事?朝堂是一个人就能运转的吗?他们才享有太平多少年,又要去过连年征战的日子吗?皇后如此作为,日后成了太后,还不插手朝政、肆意妄为,关键是,她有理政的才能吗?

萧文越想心里越慌,愤怒又悲哀,他也是萧家人啊。在刺杀皇子公主的罪名之下,谁能全身而退?

萧文起身,下拜,狠狠磕在地上:“伯父,当年若非您提携,我萧文不会有今日,知遇之恩无以为报。可我是陛下的臣,忠君体国才是我的宿命。我会向陛下求情,以爵位恕罪,我会照顾萧家上下,我……”

萧文哽咽不能言,老国公长长叹息,低缓又沉重:“好了,我还没说什么呢。我明天会入宫向陛下请罪,我们做臣子的,只能把真相禀告陛下,陛下如何做,不是我们能置喙的。”

萧文红着眼睛出府,半路却见老夫人捧着一袭黑熊披风过来。“老三啊,这么晚了还要走啊,留下来住一晚上,明天直接去上职吧。”

“多谢伯母好意,小侄还有要事,先告辞了。”萧文低着头,不让老夫人见自己这狼狈的模样。

第31章 母后早逝嫡公主31

“我不许!”尖利的叫喊声划破寂静的夜空,幸亏老贾早有准备,把跟随老夫人而来的侍女嬷嬷都赶到了外院。

“你这是要逼娘娘去死啊!出了这种事,平常人家都要休妻,更遑论皇家。”老夫人拉着老公爷的手,“你不能啊,不能啊!”

“忠君体国,这才是臣子本分。你要明白!”老公爷看着妻子同样花白的头发轻声叹息,若是可以他难道不想两全其美吗?

“我不明白,我不想明白。我只知道那是我们的女儿,为了你、为了家里,进宫去做妃妾,好不容易出头,你这当爹的还要来拆台。我跟着你这么多年,可求过你什么?你要怎么锻炼男孙赶他们去战场,你去边关几年不回来一趟,我独自侍奉双亲终老,这些我何曾表功过半句。如今,我只要你一句准话:你帮不帮女儿。”

“和你说大义大节你不明白,形势你总会看的吧。你以为只要我瞒下来就万事大吉了吗?这件事是文哥儿告诉我的,我能堵着他的嘴吗?好吧,你总以为我是族长,我们公府高高在上,就算我用知遇之恩按下了文哥儿,世上只有他一个知情人吗?”老公爷冷笑两声:“还有一个內侍呢?文哥儿之所以来,必定是因为內侍那边已经有线索了,文哥儿是来示警的!真等到陛下查出来,你我如何自处。”

“那怎么办?”老夫人颓然放开老国公的衣袖,皱眉思索,突然想到什么,语速飞快道;“你有辅政之功,老大、老二还在边关驻守,还有那么多孙辈,咱们萧家多少人埋骨沙场,怎么就不能通融一二?你有这么脸面的!这些年要不是娘娘在宫内斡旋,家里也不能如此受信重,娘娘是萧家的脸面,无论如何都要保全啊!”

“错了,娘娘之所以能由贵妃至皇后,是萧家给她的底气。宫中嫔妃难道有商贩老农的女儿?萧家立足的根本是战功、是忠君,不是裙带。谢景重说过,岂以五男易一女,萧家族人上千,都要为这莫名其妙的祸事陪葬吗?”老公爷胡须颤抖,他早就劝过,现在最重要的是稳。二公主如何受宠,只是公主。九皇子垂髫小儿,即便侥幸长大,难道陛下还能越过长子立幼子吗?两军对阵还未杀到阵前,早早把箭射出来,只能落到空地上,何曾伤敌人分毫。

罢了,现在说这些又有什么用?老公爷对不听劝的女儿很失望,可再失望也要收拾残局。

“忠君大义你可以不听,形势道理你可以不看不讲,可女儿你总还想救的吧?”

“你有办法?”老夫人眼睛亮了。

“最好的办法就是实话实说,内廷或早或晚总要查到,若不能抢先一步请罪,难道等抄家吗?反过来说,我了解陛下,陛下是重情之人,我们萧家为江山流的血染红了北境。娘娘不止是我们的女儿,还是陛下的妻子,陛下儿女的母亲。若是大张旗鼓处置了娘娘,三皇子、四皇子、三公主如何自处?皇后谋害皇子皇女,出了这样的丑闻,天家威严何存?”

“陛下会轻拿轻放?”

“别做梦了,秘密处置最有可能,至少保全了萧家和娘娘的名声。你要萧家门楣蒙羞,到地下都不能和祖宗交待吗?还是你要娘娘废去封号,以庶人、罪人之人葬于荒野?”

“那你有把握吗?陛下真的会宽恕一二吗?若是陛下震怒,不愿宽恕怎么办?我听闻内廷拷问的宫人超过半数也不曾放松,如今正值人心惶惶,陛下哪里有从轻处置的预兆?”

“尽人事、听天命,我已排兵布阵,结果如何,只有战一场才知。”老公爷轻叹一声,“歇着吧,我去外书房睡。”

“回去吧,外面没有拢炭盆,夜里冷……”老夫人条件反射得开口道。

老公爷摆摆手,慢慢向外书房挪去。去年还横刀跨马的将军,如今背影都佝偻了。

第二天一早,老公爷入宫,高德通禀的声音都有些迟疑,这可是见多识广的高德啊。

“陛下,西宁公老公爷求见。”

“嗯?还不快请。”皇帝放下朱笔,正坐在上首,等老公爷进来,这是他对功臣和岳丈该有的尊重。

老公爷进来就吓了皇帝一跳:他的头发胡须都白了。前几日见的时候,老公爷未曾有这般老态。皇帝还在震惊中,老公爷已经大礼参拜,跪倒在地。

“高德,快!快!”皇帝一边喊高德去扶人,自己赶忙绕过桌案,扶着老公爷,“岳父这是做什么?何事行此大礼。”

老公爷摇头不肯起,“臣有罪!”说完又叩首拜倒。

皇帝给了高德一个眼色,两人合力把老公爷搀起来,“不论何等大事,岳父都起来说话。”皇帝也不信老公爷能有什么天大的过错,都来请罪了,再大的罪也有限。

老公爷颤巍巍被扶到旁边椅子上坐下,从怀中掏出两个铁牌递给皇帝。

“当年我父跟随太祖征战南蛮,南蛮烟瘴之地,当地土人最擅巫蛊毒虫,士兵死伤惨烈,山林地形复杂,马匹战车不能前行。为应对这等战况,我父挑选军中精英,组建尖刀营,寄意如一把尖刀直插敌人胸口。果然,尖刀营不负众望,一战重创南蛮王。在尖刀营历练过的军士,随后都成长为一方悍将。此后又三年,我六叔一家妻儿为南蛮人复仇所杀,身怀六甲的六婶,尚在襁褓的侄儿都被屠戮,可谓鸡犬不留。”

这样的惨事,如今说起来,老公爷依旧心头沉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