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是他不能呢?”

“还有儿臣。儿臣若在,江山安稳。”

皇帝长舒一口气,“这是你说的。”

“我说的。父皇放心,儿臣会辅佐小九的。”

到了这个地步,皇帝还能说什么呢?若他是个昏君,随便在幸存的皇子里挑一个继承皇位,或者扶持一个皇子和九皇子打擂台都可以。可是他舍不得,舍不得拿江山社稷赌气。一个精心培养十多年的皇子尚且担心他承担不起江山重任,仓促挑选出的皇子,更是拿祖宗家业开玩笑。

“你的婚事……”

“父皇放心,小九亲政之前,我不会成亲。”景华对这个很看得开,没有一般少女的恨嫁,她对自己的定位非常清晰。“以儿臣的身份,挑谁都是下嫁。”

所以,皇帝也不必担心她早早嫁人,心思偏向夫家。或者让驸马掌权,威胁皇权。

皇帝颓唐得揉了揉太阳穴,苦笑道:“既然你们姐弟都商议好了,那就这样吧。”

景华从未见皇帝在他面前露出过这样的疲态,心中也不是没有感触。他们父女今日都有些狼狈,一个彻夜未眠,子嗣相残,心神震荡,不能安眠假寐片刻。一个被追杀,性命危在旦夕,险象环生,好不容易死里逃生,惊魂未定。

“父皇安心歇息吧,儿先告退了。”可再让景华说一些违心的话,她已经不愿意了。

“走吧,朕这个皇帝大约要在史书上留下骂名了。”

景华是了解皇帝的,他一生致力于青史留名,皇子叛乱于他而言是天大的污点,对他的打击极大。

“父皇勿忧,自古以来,皇室操戈屡见不鲜,我们不过其中之一罢了。没有死人、没有株连,朝堂安稳、不曾波及百姓,在史家眼里不过是平平常常更替罢了。”

“你愿意留老三一命?”

景华才知道皇帝在这儿等着呢,也不生气,笑道:“小九和我说过,想留三哥一命。我想了又想,父皇定然不愿见骨肉相残,因此也同意了。”

“你还记着我这个父皇,可喜可贺。”皇帝的愤懑不能发泄,逮着景华讽刺。

“我又何必说假话呢?当初被刺杀,查清真相之后,最愤愤不平的是父皇息事宁人的态度。世上哪儿有不透风的墙,父皇以为能为他们挡风避雨多久?得封惠国公主和明王那天,女儿和小九在奉先殿跪了许久,不是酬谢祖宗,而是请母后聆听我的悲哀。”

皇帝眼中也有泪水,“你让朕如何?杀了老三给你赔礼吗?”

“我知道,我都知道。反正我和小九没有丧命不是吗?四哥出来顶罪的时候,父皇很欣慰他们兄弟情深吧。道理我都知道,只是意难平啊。若是当年父皇查明真相,不需要把四哥发配皇陵做替罪羊,甚至不需要在朝堂上申斥三哥。就在殿内,关起门来,父皇令他给我和小九赔罪,罚他禁足几年,再宽慰我和小九,一片慈父之心保全,我也心满意足了。”

“是吗?”皇帝不置可否,也许她说的是真的,可是当年皇帝怎么敢赌他们兄弟姊妹能一笑泯恩仇。如今她是胜者,自然能高高在上原谅一些微不足道的小事,时光和胜利给了她宽容的权利。当时她会有这样的心境吗?

皇帝也乏了,不想谈论这些狗屁倒灶的事情,在他生前,皇后和老三不死就行,死后的事情,听天由命吧。

景华对皇帝还是有父女情分的,有算计,也有情分。看他颓唐,景华宽慰道:“父皇是明君,我们所有的争斗都在框架里。再混账,没有人拿百姓做棋子;再愤怒,没有人去勾结外族。朝臣们有隐晦的倾向,却没有人结党。朝堂安稳,百姓和乐,这都是父皇的功劳。”

一切克制而谨慎,只因为上头的人不可欺,他们便小心谨慎,心有底线。

“你在安慰朕?”皇帝好笑,猫哭耗子用在这里是否贴切?

“是啊,女儿也曾濡慕父皇万分。”景华没克制住说了句更大的实话,“最令女儿宽慰的是,母后真的是病逝的。”

皇帝惊诧抬头,难道这么多年,她心里一直以为有人杀了她的母亲,一直怀揣着复仇的想法吗?若不是皇后那番话,他还洗不清杀妻的嫌疑了?

何其可悲,他以为景华再怎么争权夺利,总是信任他的,和她说过千万遍的孝心一样,没想到啊……

皇帝真的不想再说什么了,基本的信任都没有,说再多都是枉然。

景华也愣住了,可能是寒梅幽香惑人,她怎么把心底的大实话说出来了。片刻后,景华捡起乐师遗留的琵琶。

说来也奇怪,当初在海棠别宫的树下,景华做了一支新曲,怀念母后,思念怅惘,被皇帝打断,事后想续上却怎么也谱不出曲。

今日水到渠成,琵琶在手,那支曲子自然而然流淌出来:琵琶音量高亢、声如裂帛、引人追思、诱人归家,怀远追思之意尽在其中。

“这首曲子就叫《送别》吧。”

送别母后,您并未受害,请安息。送别过往算计争斗,我终于能做自己了。

……………………………………

二月初二龙抬头是个好日子,一切混乱尘埃落定。陛下郊祭,立嫡子九皇子为太子,大赦天下,开恩科,为东宫选配属官。

皇后废为庶人,三皇子被废为庶人。然后,太子登基,恩泽兄弟的时候,所有兄弟都升一级成了郡王,包括四皇子。

大家就看不明白了,这是个啥意思啊?

需要有人试探太子对三皇子一系的态度,惠国公主是绕不过去的。萧家勇敢站出来,为同僚分忧。不站出来不行,曾经的嘉盛伯,嗯,皇帝想封他为嘉盛侯的旨意还没来得及发出去,他的人头还被挂在城墙上示众。听闻老国公夫人已经哭得晕过去几次,至今下不来床,萧老公爷也从边关赶回来了。西宁公上本请求回京受审,只是陛下不许。

京畿重地,天子脚下,首善之地,总挂颗人头在城墙上算怎么回事儿?

所以,小朝会上,帝都府尹就坚强的问了这个问题。

所有人都去看惠国公主。

陛下身体不好,坐在这里也让大太监高德轻缓揉着脑袋穴位,事情是坐在右侧的太子处理,左侧是惠国公主。以往陛下理政的时候,惠国公主旁边伺候笔墨,也是有发言权的,如今只是更名正言顺而已。

太子看向惠国公主,轻声问道:“阿姐以为呢?”

“按律,示众多久?”景华问道。

刑部侍郎拱手道:“三日到三十日不等。”

从元宵到如今,也小二十天了。景华颔首,“依律办。嘉盛伯虽行差踏错,却也曾有功于国。赐他全尸下葬吧。嘉盛伯这一支流放西南,与西宁公无干,还请父皇多加抚慰才是。”

后一句是对着闭目养神的皇帝说的。

“恩,太子看着办吧。”皇帝毫不避讳表明自己身体不好,萧家如今更期待的是新皇的示好吧!

“儿臣遵旨。”太子起身恭敬应下,越是胜券在握,太子就越是谨慎。

“偏将萧诰上了守孝丁忧的折子,儿臣以为不妥,庶人萧氏罪行,与萧诰无关。”太子扬了扬萧诰的折子,官员丁忧守孝的小事,何必送到他的案头,都是投石问路。萧诰乃是西宁公世子,是萧家下一任掌权人,若是太子对萧家心怀芥蒂,顺势批复就是。

“你看着办把。”皇帝还是这句话。

太子又看向姐姐,景华也赞同点头:“大逆不道之人,怎配有人为他守孝。”

太子采纳姐姐的建议,不许萧诰守孝的折子,官员也只有父母去世才需要丁忧,其他人都是守孝而已。是否辞官、是否夺情,酌情处理。酌情二字,耐人询问。萧皇后被废了皇位,贬为庶人,四皇子都不能为她守孝。皇家如此,怎么臣民反而格外宽容呢?

官员们更懵了,要说高坐上首的太子和惠国公主对萧家网开一面,那又是枭首示众又是流放西南,若说不容情,对萧家长房又如此厚恩。说看老国公的面子也不对,老国公垂垂老矣,陛下又龙体欠安,眼见太子潜龙飞天在即,这是唱哪一出?

官员们不明白不要紧,反正萧家是青史留名了。

嘉盛伯追杀公主,是挺坏的,可史书上干坏事儿的多了去了,废立皇帝、杀王弑君的不胜枚举,怎么就轮到萧家有姓名。大郑朝从萧家开了官府定十恶大罪之人,亲人不许守孝的规定。后世频频有人提及,以此为先例。

私底下,景华是这样对弟弟说的:“忠君才是最重要的,不是说天地君亲师吗?既然把亲排在君之后,那就让他们都记着忠君吧。”

第54章 母后早逝嫡公主54

哀乐冲天而起,身后是天子金棺停灵所在,整个宫殿淹没于缟素之中。先帝驾崩,嗣皇帝哭灵已三日了,阁老重臣、宗室勋贵里威望最重、资历最老的大臣跪请嗣皇帝灵前继位。第一天嗣皇帝推辞不受,哭得昏厥过去,到了今日已是第三日,三辞三让过后,嗣皇帝登基理所当然。

就在刚才,重臣、宗室们三呼万岁的声音已经响起,真正的仪典还要在等一等。整个国家机器围绕着登基做准备,钦天监算黄道吉日、礼部拟定礼仪规范、户部拨付银钱、禁卫军和巡防营部署安全保卫事宜,太常寺掌管祭祀大典……林林总总,不一而足。

哭灵歇息的档口,景华从闷热的大殿走出来,明明已经开春,依旧冷得吓人。先帝的金棺用冰块镇着,殿内却燃了满殿的灯烛、火盆,还有那些香炉发出的味道混在在一起,耳边再闹哄哄响起哭灵哀嚎,神仙都受不住。

景华走到后殿透气,已是早春,寒梅却还开着,往年这个时候梅花早就谢了,怪不得人家说事出反常必有妖。

景华刚站定没多久,新帝就到了。

“陛下不抚慰朝臣吗?怎么来了?”

“阿姐这样叫我,我一时不能回神。”

“陛下已经是陛下了,总要习惯的。我今日不叫,明日就该有朝臣参我不逊无礼啦。”

新帝沉默了一下,无奈苦笑:“阿姐非要这么和我说话吗?”

“那些在你耳边进言的人说得比这难听多了。”

“但凡有小人谣言重伤阿姐,我定贬斥不赦。”新帝斩钉截铁道。他还未成亲,先帝虽撑着病体为了他加冠,可朝政还是托于顾命大臣,又定了惠国公主为掌政公主。皇室人丁并不算兴旺,上一代的叔伯王爷封地较远,还在赶来的路上,公主只余湘仪长公主一人而已。这一代的公主皇子大多在京城,除了随驸马远走边关的大公主。可是,皇室认定也不算繁茂,比如此时居然找不出“太后”“太皇太后”这样的角色垂帘听政。皇帝年幼,后宫掌权,这是常态,只是后宫此时并没有女主人。长姐如母,长公主摄政似乎也说得过去。

说不说得过去,那就看谁的话语权大了,而今皇帝才刚登基,皇权与相权的角力马上就要来了。所以,景华想在战斗开始之前,把话和皇帝说清楚。

“我们一路携手走来,斗赢了萧后一系,斗赢了父皇,现在轮到你我了。我等着你斗赢我,从我手中夺过大权。”

原本想就近伺候的高德默默停下了脚步,惠国公主还是这样语出惊人。

“阿姐~”新帝无奈唤了一声,景华却摆摆手,头也不回往大殿去了。

“长公主这般,恐……”沉默片刻,跟在新帝身边的年轻官员含混着想说什么。

“月英,你是我的伴读,咱们相伴着长大,别让我兑现刚才的话。”新帝淡淡提醒。

“是。”

见心腹臣子这样,新帝忍不住解释:“阿姐那个人,嘴硬心软。父皇驾崩,她已夜不能寐几个日夜,却表现出钢筋铁骨的模样,生怕旁人以为她至诚至孝。天底下哪有人天天喊着我不是好人的?朕襁褓丧母,若不是阿姐照料扶持,断没有今日。”

“长公主如今也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

“你呀!这是阿姐理所应当的,爵以赏功、禄以酬能,阿姐为天下殚精竭虑、流血流汗,为何不能享受这盛世江山给的回报。抛开这些不说,阿姐并非没有选择。放任一个早产体弱的皇子夭折,阿姐仍旧能够得到父皇的怜惜,我为阿姐带来的好处,到现才开始,旧日总总,全是阿姐付出啊。”

曹月英还能说什么?“陛下仁德。”一母同胞,相互扶持本就分所当然,如今陛下已经回报长公主独一无二的权势,长公主表面改口飞快,私底下却说这等大逆不道之言,分明是想与陛下争权。

新帝看出心腹的言不由衷,心中好笑。还是太年轻啊~说来,自己也和他一样年轻,可心在权谋里泡久了,难免暮气沉沉、铁石心肠。天底下从来没有理所当然,做天子不过是用利益、用感情、用礼法、用伦常,把臣子和百姓牢牢团结在一起,拱卫王座。

景华回了庆云宫,这里正在收拾规整,准备把景华的东西都搬到宫外公主府去。庆云宫成了天子潜邸,景华哪儿能继续居住。

景华叫了柳嬷嬷、萍嬷嬷、谭女官、青玉、琉璃她们过来,问她们想清楚归宿没有。

柳嬷嬷、萍嬷嬷乃当初先皇后陪嫁,都是有家室的人,如今景华与新帝取得胜利,她们正好回家做个老封君。功成身退,家族儿孙因此受益,从奴仆之家成了士人新贵,可谓一人得道鸡犬升天。

青玉等几个大丫鬟的婚事也早有归属,能娶到她们的侍卫,如今在营里都是拉仇恨的所在。公主身边的大公主,见多识广本事大也就算啦,还是摄政公主身边的大宫女,这简直就是搭上飞天的高枝。

继任的女官、管事也培养出来了,出宫之后,不会像宫里这样步步惊心,景华也愿意她们过安乐日子。

只有谭女官轻笑摇头,“公主知道的,我已无亲人,就不出去啦。”

“不若过继个螟蛉义子,日后也好香火有继。”景华补充道:“不愿意从你二叔家过继,善堂里收养个有眼缘的,或者宫里你看中哪个宫女也可收做义女。”

“谢公主恩典,只是不必啦。先父生前并不信鬼神香火之说,若不然也不会只有我一个女儿还疼若掌珠。先父先母临终之时,都只愿我好好活着,快活就好,我不愿辜负父母一片疼惜之情。”

“先生旷达,真名士也,倒是我拘泥啦。”景华完全尊重她的选择,就算谭女官没有义子义女,只要自己在一日,必定周全她一日。

谭女官对这样的日子乐此不疲,表明不愿离开的意愿后,立刻说起正事:“听闻公主又在陛下面前语出惊人?”

“又字用得微妙~”景华笑道。

“公主总爱做恶人,尤其是对亲近人。”

“总要有人挑明的,小九年幼,辅臣们都是几十年摸爬滚打的老狐狸,咱们就占个身份礼法的便宜,若是真让大臣们占了上风,把持朝政,小九不过沦为傀儡罢了。他日执掌史书工笔的也是臣子啊,把自己的命运寄托到别人的良心上,还是太傻。”

“若是陛下始终不能……公主可要……”

“想过,不过都是妄想。就如今看来,只要小九日后不会突然性格大变,绝无可能。”景华自己就是个胆大包天的主,也不震惊谭女官会问这样的问题。自己做名正言顺的掌权人,泡在权力里长大的人,谁会没有这样的梦想呢?可梦想和妄想还是有区别的。“只说这次三皇子宫变,若是我,我会亲自领兵与其对抗,宁愿杀人流血,也要把事情牢牢掌控在自己手中。小九却只用一个禁卫军副统领就盘活了整个棋局,这样的手段魄力,非我所能及。”

“公主明明事事清楚,却还要说那些话,做个恶人~”谭女官笑嗔。

“贱骨头吧~”景华也笑了。

送先帝金棺到皇陵,景华就从宫中搬了出去,没想到长公主府的第一个客人居然是四皇子。

两人刚分宾主落座,四皇子就道:“三哥死了。”

“不是我杀的。”景华条件反射解释。以往都是自己爆冷吓别人,这次被人吓了。

四皇子微微呆愣,尔后苦笑摇头,“我知道。我去见过他,他把小侄女托付给我。见面时候就知道他心存死志,我劝不住他。”

四皇子为母亲、兄长顶罪,早早退出纷争暗涌,倒是保全了自己。真应了塞翁失马焉知非福那句老话。四皇子清楚自家阿兄的骄傲,功败垂成,连垫背的都没拉上一个,他怎么肯囚于方寸之地,摇尾乞怜。

去了也好,自己会照料小侄女,年年清明寒食会为他多多得置办祭飨,愿他下辈子莫生于帝王家。四皇子心中轻轻一叹,这样的大实话就不必告诉眼前权势赫赫的惠国长公主了。“我想收敛三哥的尸身,终究血脉至亲,我不愿他暴尸荒野。”

景华揉了揉眉心,三皇子已经废为庶人,但不至于把尸身拖出去喂狗,四皇子来求的可不是一副薄棺。

“最多以侯爵规制下葬,不要闹出来,没人参奏,我就当不知道。等时过境迁,几十年后,总要追封个侯爵的。”景华把话挑明的,即便她自己也是千百不愿,可礼法就在那里,她和小九活着的时候不会有人提,死后继任者少不得要把已经死了的人翻出来再用一用。谁知道呢?

“多谢。”四皇子起身一礼,没有再多求什么。他们的母亲也同样在冷宫自尽,作为庶人,她的尸身被薄棺葬在先帝妃园,与那些她生前从不屑看一眼的低微妃妾一起。还有自己府中养着的小侄女,每次把话递到嘴边上,惠国都不愿意顺着台阶下,那就自己养着吧。和三哥的葬礼一样,默默做,不要说。

作为回报,自己会规矩待在京城,做新帝友善兄弟、安稳朝堂的招牌。

四皇子拖着疲惫的身躯迈出长公主府大门,日头高悬,晃得他眼晕。四皇子举手挡了挡,轻叹:“这些日啊、月啊的,日后就与我无关了。”

第55章 番外-辅圣

“夫人,侯爷在外头请见,您……”

“不见,需要我说多少遍?谁是你的主子?”景祥侯夫人不悦道。

通禀的丫鬟眼泪都快下来了,跪地表白:“奴婢自然是夫人的奴婢,只是侯爷遣走了车马,一个人站在庄子外,又下着雨,奴婢怕旁人看见,有损夫人清誉。”

景祥侯夫人看了一眼外面的雨丝,春日细雨,把京城装点得和江南烟雨一般。虽然她也没去过江南,但在诗词书画里神游已久。

“这么点儿雨,淋不死他,苦肉计也不选个大雨天。”景祥侯夫人垂眸继续看自己的书,根本不把门外的人放在欣赏。

才安静看了一会儿,又有人进来回话,景祥侯夫人不悦得抬起头,来人禀告的消息却是:“夫人,小姐派人来说,晚间过来用饭。”

“好,快叫厨房准备。阿颐喜欢绿豆糕,豆子不易熟,让厨下先准备起来,用细箩筛三遍,细细密密的才好吃。不许放太多油,弄得油腻腻的,清清爽爽才好吃。”景祥侯夫人一听女儿要来,叮嘱的话不必思考就如流水一般涌出来。她的女儿饶宗颐,乃是本朝第一位女爵,军功封爵,可传子孙。平日里在边关驻守,就是回京城也有公务在身,并不常在她身边陪伴。

可景祥侯夫人并不寂寞伤怀,正因为有这样出色的女儿,她才能脱离那个令人作呕的侯府,在庄子上过清净日子。

吩咐了一大堆,等下人退下的时候,景祥侯夫人又想起门外碍眼的人。好好和女儿相处的日子,她可不愿意被破坏。

景祥侯被引进门的时候,衣衫已经湿透了,走路都在滴水。他与夫人相对而坐,可夫人并没有照顾他换衣服的意思,连个帕子都没有。景祥侯有些委屈,赌气沉默坐着不说话。

“你又来做什么?我表态还不够清楚吗?”

“你我夫妻,何必说这样生分的话,伤感情。”景祥侯很是能屈能伸,絮絮叨叨开始回忆他们成亲以来的种种甜蜜,当然,是他自以为的甜蜜。

景祥侯夫人维持着面子听了一会儿,实在忍不住:“这些话你对着木头桩子、神龛排位说的行,别来烦我。有事说事,没事就回去吧,别来了。”

景祥侯一噎,“我是来接你回去的。你是侯夫人,怎么能在在和荒野郊外住太久呢?”

“久不久的,我也住了好几年了,你现在才想起来啊?当初让你儿子袭爵的时候,不是说好了,你随你儿子住,我随阿颐住。现在想起我是侯夫人了?早干什么去了?哦~因为你的儿子终于把祖宗爵位弄丢了,来找我……不,来找阿颐的?你想做什么?让阿颐去说情?不必打扰阿颐,我就能回答你,国法森严,不容私情。”

“必经是亲兄妹……”

“呵呵~”景祥侯夫人嗤笑一声,“行了,走吧,以后别来了。”

“夫人,阿颐也是我的女儿,她兄长落罪,于她又有什么好处呢?终究是一家子骨肉血亲,血浓于水的骨肉,以前那些不过鸡毛蒜皮的小摩擦,打断骨头连着筋……”

嘭!这话着实触怒了景祥侯夫人,她把书摔在桌子上,怒道:“饶溪,你闭嘴!血浓于水,既然血浓于水,那我的儿子是怎么死的?”

“什……什么……”

“我的儿子,我刚出生就夭折的儿子!我能产下他,是因为大夫没有把准脉,以为是个女孩儿,所以他来到这个世上。就因为他是个男孩儿,你为了所谓长幼有序,就杀了他!你以为我不知道?现在还来惺惺作态什么?狗屁的长幼有序,真有本事,就教导他们兄友弟恭,兄弟齐心。知道你儿子的爵位是怎么丢的吗?有你这样的父亲做榜样,他学的全是蝇营狗苟,凭什么立与朝堂之上。”

“你若是真的对发妻情深,你就不要续娶。你既然娶我做了正妻,就把一碗水端平了。我自嫁给你之后,什么时候给觊觎过爵位?若非有了阿颐之后我才知道真相,你以为你还能活着?呸,畜生!”

景祥侯夫人双目通红,眼中的利刃好像要射穿他一样。景祥侯呐呐不能言,事情终于败露的沮丧和颓然,还有对继妻的愧疚。

景祥侯夫人最厌恶的就是他的愧疚,“你是不是还自以为忍辱负重,为你的儿子挡风遮雨?呵,别恶心人了。他有今日全是拜你所赐。你不看重阿颐,她由我哥哥教导长大,是我朝第一位封爵的女子。你打压庶出子嗣,却忘了他们没得选,是你让他们来到这个世上的。饶宗熙已经官拜三品,封爵指日可待。你没有教导好原配子嗣,杀害亲生儿子,还打压庶出子孙,打着为谁好的幌子,做的全是自私自利的丑事。你这辈子,都不会懂的什么事人伦亲情。”

“我为什么还顶着恶心的景祥侯夫人名号?真当我留恋那腐朽的景祥侯府吗?我是为了阿颐,为了阿熙,他们这样的好孩子,凭什么要因为你这样的父亲受人指点议论?你离我远些,别来恶心我,我还能为了儿女勉强自己。你若是再来烦我,你儿子的性命不一定保得住!”

“滚!”

景祥侯夫人素来温柔娴静,虽是武将之女,却雅爱读书,温文尔雅,今日把几十年的怨恨和愤怒都倾倒出来,不顾仪态,却分外痛快。

景祥侯失魂落魄得走了,他从不知道自己在继妻心中是这样的形象与地位。那他的儿女们呢?

景祥侯走了没多久,饶宗颐就到了,景祥侯夫人有些紧张,问道:“路上没碰到别人吗?”

“母亲不必担心,碰到了一辆马车,随从三五人,我都不认识。我打马而过,速度极快,若是日后说起,没看清也说得过去。再说,日后又有多少见面的机会呢?”饶宗颐并不忌讳,她对父亲的期待与憧憬,全寄托在舅舅们身上了。

“我不担心,你总是能处理好的。”景祥侯夫人笑道。

“母亲不必忧虑我和五哥,您不快活,和离便是。”

“凭什么?景祥侯的招牌在京中不管用,在外头还是震慑宵小的。那老东西从来自诩情深义重,被我当面戳穿,少不得病上一病。他儿子难道是孝子贤孙吗?他没了用处,自然要露马脚。一环错、环环错,他比我年长十来岁,必定走在我前面。我又是清清静静一个人了,该是你的东西,我都要为你拿回来。我占着嫡母的名分,他们也休想打扰你、拖你后腿。”马上就要解脱了,何必多此一举,白背坏名声。

“何必呢?以我如今之地位,早不在乎那些了。母亲不是向往江南烟雨吗?不若我奉母亲去江南游玩吗?”

“我也不在乎,只是看着他们不高兴,我就高兴了。我可不信什么一笑泯恩仇,都是放屁,以牙还牙、刀刀见血才痛快!”

饶宗颐此时才感受到母亲真的是武将家女儿,平日里再爱读书,这种遇上事儿“就是干”的脾气,真是……真是对胃口!

“那我陪母亲去佐贰楼听曲,今日有琵琶大家阮娘登台,舞蹈大家蓉娘子刚从西域游历归来,亦有新作。”

“好。我早就听听说佐贰楼的曲好、舞好、戏好、人更好,以往一个人也不爱去,咱们早些用膳,赶紧占个好位置去。”

佐贰楼的后院,阮琵琶正对镜整装,秋善才苦口婆心道:“今日是你和蓉娘子首次携手合作,来看的人多,你收收牛脾气,随我一同去打个招呼。别让人家说你功成名就就不认人,名声不好听。”

阮娘对镜梳妆,她额上到左脸颊有一道疤痕,这是破相了。可因惠国长公主的提议,在脸上绘制了花纹,反而成了人人追捧的新妆。阮娘除了阮琵琶外还有一个别名,阮红痕——她脸上的花纹是红色的。

“知道了,知道了,我又不是傻子。”

“你说你,上回直接撅了康公的面子,和傻子有什么区别。人家又没做什么,只是请你去府上奏曲而已。”

“不去!我去公主府上奏曲那是知音和知遇之恩,旁人算什么,除了宫中陛下、皇后两位,谁招都不去。京中贵胄多如牛毛,开了这个头,就没完没了。”阮娘不是鲁莽,拒绝康公有自己的考量。“我拿乔不去,他们不也捧着我。”

“你歪理最多,我是说不过你的,仗着长公主宠爱,你这是恃宠而骄啊!那些公候贵胄看的是长公主面子!”

“那就让他们继续看啊。长公主在一天,我就受庇护一天,有什么不好?”阮娘满不在乎道。

秋善才气得胸口疼,她为人圆滑,长袖善舞,实在不明白怎么会有人全然不考虑后路,只凭自己快活的。

阮娘镜子里看到秋善才出去,长吁一口气,继续装扮,被念叨多了她也烦啊。都是些老生常谈,她如今年岁已长,再过几年就该退下来了。之前那么多年都撑住了,何必现在屈膝讨好,晚节不保。

不过自己和秋姐姐不一样,她在教坊中本就做到了管事,成了自由身之后,行事习惯已经养成。反正自己是学不来她那一套的,这也是长公主让秋姐姐管理佐贰楼的用意。

秋善才从阮娘屋子里出来,又绕去蓉娘子的绣楼招呼,务必让她感到被重视。这佐贰楼乃是当年惠国长公主出资修建的戏楼,据说连陛下都有听闻,提议用“警世楼”的名字,被长公主嫌弃生硬刻板,才改成了佐贰楼。既有用舞乐戏曲愉人育人警示人的用意,也不失歌舞曲艺的柔性委婉风姿。当然,这些传闻真假已不可考,只是给佐贰楼增加名气,让生意更上一层楼而已。

和诸位台柱子们打过招呼,秋善才又绕到前面戏台去检视。佐贰楼的戏台位于一进院的中轴线上,与山门一体,坐南朝北,呈一个“凸”字形,与两侧厢房、正殿围合成一个观戏院落。戏楼分上下两层,底层为大门通道,二层为戏台,多檐顶,内设藻井,雕刻华丽。一座十二檩卷棚前后双步廊悬山顶木的戏台,雕梁画栋,富丽堂皇,在京中都是数一数二的。

有性急的客人已经开始入场,秋善才遇到相熟的客人少不得问候几句。然后,一个管事趋步上前,在她耳边耳语几句,秋善才赶忙致歉离开。客人也非常理解,佐贰楼是京中达官贵人最爱来的地方,包括许多女眷贵妇人。这里又不是那等风月场所,歌舞戏曲都是一绝,受人追捧。

“长公主要来?快,再让人去打扫一边包厢,重新熏一边香,公主最爱的点心茶水也备好……”

宫中,皇帝还在絮絮叨叨:“阿姐真不准备成婚吗?这天底下的儿郎,只要阿姐愿意,朕都可为你赐婚。都是朕的过错,耽搁了阿姐婚事……”

“行了,行了,你少说两句吧,我约好了要去佐贰楼听取看舞,别耽搁我。”

皇帝也是老生常谈,见阿姐不接招,叹道:“还是阿姐日子畅快,朕锁于宫墙之内,早没了这等闲情逸趣。香也好、衣裳也好,舞乐更好。”

皇帝把玩着手中新制的海棠香,做成海棠果的样子,粉嫩可爱、玲珑精巧,他如今吃穿用度都有定制,国事繁忙,哪儿有淘弄这些的闲情逸致。

“我们可以仰望星空,但没人能够躲避日常。日常不就是吃得滋味足,穿得舒适精巧,行乐有度,欢喜度日吗?”我找到了权欲之外的乐趣,况且,我本身也没有失去权力。

“阿姐这样会说,我都不好意思催你成婚了。”

“本就不该催我。我若遇到唇红齿白美少年,会动心的。”

皇帝看着姐姐远走,沉思良久,终于写了一道诏书,封存记档,若是阿姐一直不成婚,若是他走在阿姐之前,有这道圣旨,阿姐身后事足以稳妥。

“惠国长公主辅政有功,赐号辅圣,附葬皇陵。”

第56章 没有公主命一身公主病1

“你们听说了吗?今年暑假学校要办夏令营,生存夏令营,电视上那种,没想到咱们学校也要办了!我好开心啊!”体育课训练结束后,自由活动对很多女生而言就是扎堆聊天。

“是啊,是啊,我也听说的。六班的还说他们班主任透露过一个小道消息,这次夏令营是为了选优秀代表,准备参加全国中学生夏令营。咱们也没几个名额,当然需要先选一波啦~”

“为什么是六班的先知道,就算要选也是在咱们一班和二班中间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