福王接过看了,沉默点头,是他府上的,郡主衣帽服饰自有一套礼仪规矩。左侍郎也仔细看了,如此以来,环环相扣,芷阳郡主认不认,她的嫌隙都洗不清了。

随后,左侍郎又请芷阳郡主上堂来。

芷阳郡主面对“三堂会审”却不见丝毫慌乱,衣着整齐、气度威严,回话有理有据、不见慌张。

“我的确不知情。原姑娘与我同是京中人,她说和范彬情投意合,已经回禀过长辈,她这次来就是相看以备日后完婚的。我虽觉得不好,可孤身在此寂寞,他们又是未婚夫妻,心软才为他们做挡箭牌。”

“嫉妒更是无稽之谈。我是郡主之尊,不管廉姑娘日后有再好的前程难道还能压过我吗?我嫉妒她做什么!”

“凤钗早就掉了,嬷嬷有记录,那日与原姑娘游湖之后掉的。说不定他们早就打定主意让我做替死鬼,这才准备充分。凤钗这等贵重物品,我丢了不甘心,曾遣人报官。”

众人又去看宋知府,宋知府摇头,“下官并未接到报案。”

“我也不知底下人去的哪个衙门,不如叫他们上来问一问。”芷阳郡主不慌不忙,管事婆子来了说是到县衙告的。

好吧,前世做恶、附邑城郭,府治所在,县令几乎没有存在感。

左侍郎又叫人去请县令,县令很快过来,证实芷阳郡主所言非虚。

事情陷入胶着,芷阳郡主不认,是不可能大刑伺候、言语恐吓的,唯一的办法是攻破她的心防,让她自己承认。

沉默中,廉老爷从怀中取出一封信:“诸位不知道郡主因何嫉恨小女,老夫却知道。殿下,这是郡主赴小女所办诗会时做的诗,精妙绝伦,乃可传千古之佳句。老夫观之亦拍案叫绝,此诗有先泰山与老夫的痕迹。王爷不精此道,老夫又是苦主,评判恐有偏颇。这是国子监王祭酒的评判,请殿下观之。”

廉老爷奉上王祭酒的判断、芷阳郡主手书的诗作、景华打的草稿,一张张、一件件,意思非常明白了。小偷总是羞于面对苦主,若是能把苦主害死,谁又知道她是小偷?

芷阳郡主的动机终于有了!左侍郎精神一震,心中暗自感慨,廉希声名震海内,果然盛名之下无虚士。不仅学问做得好,审案也是精通的。

“无稽之谈!就算诗一样又怎么了?一定是我抄她,不能是她抄我吗?”芷阳郡主垂死挣扎,这种话她能说出口,旁人也不能信啊。

廉老爷看她如此轻易就承认诗不是她写的,看来在梦中另一个世界,这的确是自家女儿写的。而且,廉老爷没说诗只有前半首的事情。

“我那贤侄女才名远播,郡主却不精通诗书,孰是孰非,一目了然。”一直沉默观察事态进展的白先生突然开口,他知道廉老爷已经底牌尽出了。当着天使左侍郎的面子、福王跟前,若不能把芷阳郡主的罪名定死了,日后再没有机会。这个案子必须办得清清白白,办成死案!本就是廉家弱势,如不把芷阳郡主订死了,日后恐怕权势能改变真相!

白先生出生勋贵,更了解贵女行事,灵光一闪间,他突然想到范彬的理由。“郡主还是老实交待的好,如此于你、于福王殿下都有益。其实,你不说,也不能改变事实。我那贤侄女吉人自有天相,你们百般算计,她却路遇贵人。陆国公府二公子仗义出手,她已经安全……”

“陆星野!”芷阳郡主突然尖叫。不可能,不可能,陆星野不该这么快就认识廉景华,上辈子陆星野痴恋廉景华,不惜拒绝京城所有贵女的青睐、包括她。可这样事情应该在一年后啊,怎么他们提早认识了!

芷阳郡主满心不信,白先生却知道找到突破口了。他本想形容一下景华有多好,刺激芷阳郡主的嫉妒心,没想到无心插柳柳成荫。

“正是!陆公子狭义心肠,一眼就看出那伙贼人的真面目。当然,也是我那贤侄女聪慧、果决、有勇有谋,与陆公子配合默契,才能一举脱险。”配合是没有配合的,但不妨碍他这么刺激人。

“凭什么?凭什么她廉景华又得陆星野喜欢。”芷阳郡主崩溃大吼。

白先生与左侍郎对视一眼,成了。

人心的防线坚固又脆弱,找到窍门百毒不侵,找到关键,一击即溃。

芷阳郡主跌坐在地,仿若世界崩塌,絮絮叨叨述说她对陆星野如何深情厚谊、陆星野如何负心薄情、廉景华如何寡廉鲜耻、勾人她的心上人。“廉景华就是个贱人,她有什么才华,不过是长了一张狐狸精的脸,仗着会几首酸诗博男人欢心……陆星野本该娶我的,他怎么就看不见我的好?”

福王听不下去了,一拍桌子,叫人拖她下去:“王府与陆国公府从未有联姻之意!你这是发癔症!”福王斩钉截铁道。

当然,先前是有的,陆国公战功彪斌,陆星野已于军中崭露头角,的确是好女婿人选。但如今,福王是无论如何都不肯承认的,反正只是有意向,六礼未动,不承认就没这事儿。这只能是芷阳郡主的妄想,不能带累整个王府。

“小女与陆二公子也只一面之缘。”廉老爷也如此说。

“芷阳疯了,她癔症发作害了廉姑娘,本王会请旨夺她爵衔。都是本王教女不严,没及时发现她有这恶疾,本王给廉先生致歉了。”

福王起身作揖,廉老爷避开却不知如何回答。福王的意思他清楚,芷阳郡主被剥夺身份,大约会被送到庄子上了此残生。这只是她一个人的行为,与王府无关。可廉老爷不甘心,女儿只能躺在床上,呼吸扯着断裂的肋骨痛,身上伤疤不计其数,短短十来天瘦了一大圈。就这么便宜她吗?

第82章 全家都是白月光14

掳人案过后,福王千岁又到书院举行了大大的祭孔仪式,和圣人往曲阜祭拜神圣先师不能比,但亲王之尊礼遇读书人的态度是摆出来了的。学院还举办了大大小小数十场讲学会、诗会、文会,把气氛烘托得热热闹闹。

想要掩盖一件丑事,最快的办法就是用另一个热闹占据世人眼睛。

福王把态度摆得足足的,读书人心气也平了,感叹两句“自古大丈夫难免妻不贤子不孝”,反正被害人也没有性命之忧,人家堂堂亲王郡主也付出代价了,还要怎么样呢?

是啊,还要怎么样呢?

福王在探望景华之前,心中也有这样的委屈,他自问修身齐家,对子女教养也一视同仁,偏偏嫡出小女儿捅篓子,要他这个老子来卖脸收场。我明明没做错什么啊!福王心里的委屈啊,那是甭提了。

可看到景华的时候,福王就突然觉得人家才是真委屈,真-人在家中住,祸从天上来。

小姑娘身形单薄瘦弱,一张脸儿惨白惨白得躺在躺椅上,额头、脸颊上还有刚结痂的疤痕。毁容啊!这是毁容了啊!福王瞧着她瘦鸡爪子一样的手,同情心涌上来,愧疚感也加倍翻涌。

“殿下恕罪,民女不能起身见礼。”景华轻声细气的说话。其实她觉得还好,她本是坐得住的性子,以往读书也是一坐一天,如今难些的地方是呼吸容易扯着胸腔痛,但也不是每时每刻都痛。身上的伤口会痒,而景华会想,她安慰自己痒就是好,好了才痒呢!

“本王教女无方,你受累了。”福王对着个娇弱小姑娘也说不出硬话来。

“王爷严重了,这又与您有什么关系呢?民女以往听父亲教导说,数万万人生于天地间,有天生的圣贤,如尧、舜、孔、孟、董、韩;有天生的恶人,如蚩尤,共工、桀、纣、安禄山、秦桧等;但这两类人都是极少的,剩余绝大多数都是凡人,正因都是凡人,才需王爷这样的天家人做表率、父亲这样的先生教导。”景华不好意思得垂下眼睑,轻声道:“不怕王爷怪罪,民女心中敬重王爷与敬重父亲一般。自家一二小事,怎么能传得沸沸扬扬,让外面贩夫走卒嚼弄口舌?不像话。如今正好,清清静静把事情了了,不叫外人看笑话。”

“果真是个秀外慧中的好姑娘,难得有这样的见识。这手珠陪了本王半辈子,今日有缘,赠与你。盼你日后读书不倦,做本朝的谢道韫、李清照。”福王笑着夸了几句,又赞廉老爷善于教学,不愧是当世大儒。

不好多打扰伤患,福王坐了一会儿又被众人簇拥着离开,白先生的院子就在旁边,福王与白先生自幼相识,少不得去闲谈一番。

“收了吧,放衣柜梅花攒盒里。”待福王一走,景华就把手串交给暗香,梅花攒盒是放一些重要但又不值钱东西的,一年就太阳好的时候拿出来翻晒翻晒。

暗香这贴身侍奉的知道景华的习惯,廉夫人更知道,嗔怪道:“福王千岁的赔礼,旁人恨不得顶脑门上,你倒好!”

“母亲也太实在了,这就是赔礼?随随便便一串珠子,是福王府缺珠子,还是女儿缺手串。人家说陪了大半辈子,母亲就当什么珍宝供奉着。这书院的一草一木我还能说陪了我一辈子呢,我送出去的有多少,人人都和我亲厚吗?”

廉夫人挥手让使女下去才问:“你心里还有怒气。”

“不该有吗?原恩嘉和范彬为自己恶行付出了代价,范彬三年牢狱、原恩嘉也是明白说了,可芷阳不过以‘癔症’的名义去了封号,送到庄子上看管。过几年事情淡了,凭她天家血脉的身份,又能耀武扬威。”

“又能如何?想开点吧。就算没有明说,难道世人不知道吗?癔症可是会传子孙的,又有哪家肯娶她。原先看上她身份的人,现在也跑干净了。难道她除了身份还有别的才华、品格吗?她一个女眷有了这样的名声,下辈子是毁了,天家也要顾忌天下人的物议。”廉夫人轻拍女儿手背安慰她。

“母亲说的是,又能如何?我也是知道无可奈何才对福王殿下那般恭敬。”

廉夫人没说话,又拍拍女儿的手,正该意气飞扬的年纪却要考虑这么多,廉夫人心疼。不幸中的大幸是这三家都被官府判罚了不少银子,以后华姐儿的生活不会困窘。廉夫人虽然出生书香门第,嫁与名士大儒,可一点儿没有不接地气的假清高,不以谈金银为耻。

景华却想一次性把事情办完,笑问:“朱姑姑来了好几次是不是?让我见见她吧。”

廉夫人一愣,“你怎么知道的。”一家子都瞒着景华呢。

景华不答,怎么会不知道呢?审案的经过她知道的清楚,朱夫人在其中的作用她也清楚,如此不难推断朱夫人的想法行为,单家里人瞒着有什么用。

不过月余不见,朱夫人明显老了十岁不止,原本乌黑亮丽的头发都花白了,这种斑驳的灰色,令人心眼儿发疼、鼻尖儿发酸。

“姑姑……”景华伸手叫人。

朱夫人一把拉住景华的手,说话带着鼻音:“好孩子,好孩子,难为你还肯叫我一声姑姑。”

“我知道姑姑疼我,别的事情与姑姑不相干。道理我是明白的,可我心里也有怨气,想了这么久才想通。”

“好孩子,你就是一辈子怨姑姑,姑姑也没话说,是我没教好孩子。”

“若是这事儿的错处,五分在范表哥,五分在其他。这五分里,两分是去了的姑父,只听说子不教父子过,没听谁说子不教母之过的。还有两分怪这世道,世人总爱以龌蹉眼光揣测男女之情,只要是一男一女站一起,不论老幼身份都是有私情。何其恶毒!算下来,姑姑只有一分的错,没有及时发现罢了。这又怎么怪得了姑姑,谁家母亲天天拿看贼的眼光审视自家儿子呢?”景华一番话情真意切,是真不迁怒朱夫人了。

“瞧我,一把年纪不中用,还要你来安慰我。华姐儿,你的好心姑姑都知道。那孽障出来之后,我送他去军中,他犯下的错,用性命保家卫国来还。至于我,我了无牵挂,该去观里恕罪……别劝,我意已决。本不该和你说,可又怕不说你多心。世事从来都是这样,恶人做了恶事心安理得,好人只是把自己受的伤害还回去,心里却担心自己害了无辜之人。我怕你以为姑姑是为你出家的,特来告诉你:不与你相干。”朱夫人沉默了一阵,又道:“朱家剩下的家产,我也留给你。除了官府判定的赔偿外,姑姑也想补偿你,虽然什么都补偿不了。”

朱夫人看着景华脸上的伤疤,容颜对女子何其重要,如今……唉!“别推辞,钱不是坏东西,日后傍身也好。”

景华看朱夫人坚定,点头应下。心想,我先收着,回头打听出姑姑在哪家宫观就拿这钱去布施,给姑姑改善生活。剩余的就以姑姑的名义施米舍药、救济穷苦人,给她积福报。

连续见了两个人,景华精神头有些短了。

廉夫人送朱夫人出去,挽着她的手再三说情义不变,常来常往。

在院中遇到等了许久的康伯爵,朱夫人颔首示意,快步离开。

“你们感情一向这样好。”康伯爵感叹。看着她俩,仿佛又回到少年时,他们也是一起长大的。人到中年,经历世事磋磨,这样美好的回忆已经不多了。

“嗯。”廉夫人也不知说什么,若说范彬是无心之失,那原恩嘉就是有意图谋了,廉夫人不知如何面对这个昔年旧友。

康伯爵也沉默,他想起把原恩嘉关起来的时候,她嘶吼着、咆哮着替她母亲叫屈。

“我不知她与你说了什么,可为父今已年过半百,庶长子才堪堪及冠,中间十多年时间,后院无一子女出生,这是谁的功劳?你母亲素来狭隘,当年我娶她的时候,是我高攀,她一直摆着下嫁的委屈。后来她娘家败落了,我不曾多言一句,她就疑神疑鬼,觉得天下人都瞧不起她。这样一个人,让她在佛堂了此残生已是我心善,日后,你也去陪你母亲吧。”康伯爵当时想的是,关一辈子,只当自己没有这个女儿,可惜他那些乖巧的庶女,婚事更艰难了。

“成王败寇,现在你是胜利者,自然什么都是你说了算。你们不曾两情相悦吗?我是石头里蹦出来的吗?是你心里喜欢廉夫人,才嫌弃母亲……”

康伯爵不记得当时自己是怎样震怒给了她一巴掌,成王败寇这等狂言也敢说,觊觎□□的罪名抢着朝自己亲爹头上扣,嫌他们康伯爵府的名声还没臭大街吗?

当时是震怒,事后想想,康伯爵也不敢斩钉截铁的说自己没有一点儿旖旎情思。可人与禽兽的区别不就是克制吗?他心中有过这个人,后来娶妻生子一切随风散去,而今久久不能忘怀,大约是日子过得不好,回忆便格外美好。可这些不是别人伤害廉夫人的理由!

康伯爵嫌弃原恩嘉居不尊长辈、肆意妄为,更嫌恶嫡妻教坏了她。摇摇头把这些纷扰甩出脑海,康伯爵看着眼前一如当年的邻家妹妹,叹道:“我就不进去打搅了,对你们一家深感抱歉,这是我私下的赔礼。小姑娘家,多为日后打算。若她日后……总之,有什么事就来找我,我决不推辞!”

说完,康伯爵以伯爵之尊在门口揖了一礼,大步走了。

第83章 全家都是白月光-15

“姐姐,陆公子又来了。”玉骨小声回禀,看景华盯着书没反应,又说了一遍:“姐姐,这都第三回 了。”

“就你爱琢磨,遇上我这等可怜人,多来看两边以表同情很正常。”景华笑着放下书本,请人进来。

“廉姑娘,打扰了。”陆星野这样杏眼剑眉的挺拔青年进屋,屋子都亮堂三分。对于救命恩人,廉家上下都感激不已,陆星野出入廉家非常受欢迎。

“哪里的话,若不是陆公子相救……”

“不是说好不提这话了吗?路见不平拔刀相助,正是我辈中人分内之事。”陆星野快速带过这个话题,递上手中一盒药膏,“这是京中玉润堂的祛疤药,玉润堂专做女子妆粉面脂,他们做的祛疤要,比太医院还强些。”

“多谢。”正是自己需要的景华也不虚客气,“其实,脸上伤口不深,在家捂两年也就白回来了。”

“有药好得更快。”陆星野笑答。那次狼狈的偶遇,令陆星野记忆犹新,更令他触动的是事后来探望,被毁容的廉姑娘淡然自若。陆星野见过很多女子,只因脸上破了个油皮,就伤心都食不下咽寝不安枕。人们之所以歌颂那些临危不惧、笑对风浪的人,是因为这样的人少,人们都渴望成为这样的人。

越接触,就越令人心折。陆星野想得很清楚,他只是家中次子,父母对他的婚事没有强行要求。更何况,娶这样以为才华、风骨、品行都令人钦佩的女子,难道不是人生幸事吗?

景华感受到他的情义了吗?感受到了。所以景华笑说:“你在金陵盘桓许久,不知何日回京?”

“你想我回去吗?”

“这于我想不想无关,你总要回去的。”

“如果你不想,我就不回去了。”

景华沉默,话题不能再继续下去了,这样的对话应该发生在情投意合的人身上,而不是他们这样只见过几次面的人。

“如果你愿意,我回去就禀明父母,请他们来下聘。”陆星野小声道。

廉景华:???

我不过沉默了一下,怎么事情就发展到这个地步?我刚刚走神难道不是片刻而是几年?

“此话怎解?你怎么会有这样的想法?”景华惊诧。

陆星野委屈:“我以为我们有默契。”

“别急,别急,让我理一理,你怎么会这样以为,我什么地方给你错误的暗示了吗?”景华难以理解。

“当时救你,已有肌肤之亲。”

“嫂溺叔援,权也。众目睽睽之下,青天白日里,我对陆公子只有感激。”

“后来你见了我三次,都在小花厅。”陆星野看了一眼景华的衣着,只是家常衣裳,这分明是亲近的意思。

“你是我的救命恩人,全家把你奉若上宾。我身子不能随便移动,为亲表谢意,才亲自接待。”

“那……”陆星野本想说祛疤药的,又怕说出来,她连药膏也不肯要了。“是我误会了,抱歉。但廉姑娘,我之前说的并非玩笑,若是你愿意……”

景华想了想,让暗香、玉骨帮她把书匣拿过来,推给陆星野,笑道:“陆公子,这是我这些日子的读书心得,卧床清闲也写了一些诗。对了,你拿的那张是妆样子,之前以为脸上会留疤,就想了个办法。把疤痕画成花纹,就是颜料还没选好。胭脂容易晕染,画工笔的颜料伤皮肤。”

陆星野接过书匣一张一张翻看,这些成果足以表明,养病的日子景华并没有自怨自艾、消极度日。只是,陆星野不明白给自己看着这些做什么。

“近日,我在读律例。这次我的案子,涉案之人都在八议的范围内,量刑标准如何增减,刑部的风骨令人心折,可中途也并非没有波折。我还好一些,有些薄名,懂得多些,若是遇上平民百姓,他们怎么办?若能走访天下,寻访案例,集一本律例书做典范,能帮助更多的人。”

景华又让暗香取了刚装裱好的字幅过来,“暗香装裱的手艺越来越好了。”

笑叹一句,景华展开条幅,展示给陆星野看——野夫怒见不平处,磨损胸中万古刀。

“母亲书画双绝,世人赞为当代卫夫人,母亲盼着我继承她的衣钵。这是国子监王祭酒与我的书信,勉励我读书不倦,日后若有成就,我朝第一个入国子监讲学的女子就是我了。”

景华说了这一大堆,然后问:“所以,你明白了吗?我不敢回答你对你有无情意,别的夫妻只是隔着窗户一次微笑,就足以互许终生。我不同,我虽感激你,可感激能否转变成情义,我不敢保证。即便日后成了情义,在我心中,夫君也不会是最重要的,我不能如平常女子一般相夫教子、孝顺公婆。我要游历天下、写书著说,若遇不平之处,胸中万古刀绝不因为力弱而放弃。”

“这些与你从小受的教育不一样吧?国公府高门大户,自有一套法则,我这样的人,若归入御史、翰林之家,尚且能以名望立身,入勋爵之家,于双方都是取祸之道。或许少年意气的时候,能凭一腔热血支撑着,可过日子是几十年的事情,谁能保证呢?

陆星野从目瞪口呆到沉默不语,半响才道:“你明年才及笈,就想这么深、这么远吗?”

“人无远虑必有近忧。母亲总说男子懂事晚,女儿醒悟早。诗经也教诲士之耽兮,尤可脱也;女之耽兮,不可脱也。”景华并没有退一步的意思。

“把事情想得这么明白,还有什么意思呢。老话不是说,难得糊涂吗?”

“我还没到不聋不哑,不做家翁的年纪,大约是修炼不够吧。”

一番话下来,陆星野能回复什么,他只得拱手为礼,说自己冒犯了,日后再未来过。

多年以后,陆星野回想起来,不得不赞叹廉景华当世奇女子,通透豁达,远超男子。在她身上,你能看见生而为人的尊严,不分男女。

可是现在的他不这么想,日后因护持妇孺老弱、杀敌报国而封爵的陆星野不这么认为。他满心的愤怒和委屈,甚至怨怪起了书本。怪不得说女人不该读书人,读书的女人就不可爱了。她们懂得太多,男人的甜言蜜语就不起作用了,那些空中楼阁一样的谎言就骗不了她们了,即便有时候空中楼阁本身都不清楚自己的不靠谱,但聪明有见识的女人却能一眼看清楚。

甚至,连规矩道德都不能束缚她们:女人该相夫教子、贤妻良母是对一个女人的最大褒奖,这些传承了千年的道德评判在她们这里居然不起作用了。

某些道理陆星野要经历很多事情,经历边关风沙和京城厮杀后才能想明白。此为后话,暂且不提。

景华在家修养三年,把脸捂白了,伤疤和皮肤一个颜色,令廉夫人大呼阿弥陀佛。

廉景维春闱得中状元,升任京官的宋老爷欢欢喜喜把女儿嫁给他。廉景维同一时间大小登科,好不得意。在书院成亲之后,廉景维入翰林院读书养望,依岳父而居。世人多有如此,廉老爷更欢喜儿子能多得亲家教导,宋老爷当年也是传胪入仕。

廉老爷和廉夫人是世上难得通透潇洒的人物,京中宋知意怀孕、生子,廉景维升官的消息接着传来,两位却十分稳得住,东西拉了一车又一车、书信也了一封又一封,关心之意溢于言表,却没入京或者叫儿子媳妇回乡依着自己居住的意思。

尊亲开明,景华静极思动,也动了外出游学的念头。

“姐姐诗集都集出了,还出门做什么?”使女不解问道。问话的是绿萼,暗香、玉骨都嫁人了,景华一屋子的“梅花儿”已经换茬了。

景华笑而不语,只征得父母同意后,开始制定游学计划。先与鸡鸣寺的高僧一同上京看望兄长嫂嫂、拜见王祭酒,再往西沿黄河溯游而上,可见千里草原与万顷黄沙,再去看看高耸雪山……

或许是窗外阳关太暖,正写着计划呢,头一点一点往下沉,慢慢趴在桌上睡着了。

梦中,廉夫人吊死在帝都府大门之后,天下学子原本压抑着的情绪突然暴发的。廉先生的品行他们素来敬仰,即便朝廷定了他的罪,很多人都存疑。两年之间,一家四口,全数毙命,且几乎身上都有污名,谁都觉得蹊跷。廉景维当初如何“坠马而亡”并不是机密,谋算廉老爷的事情,总是人办的。凡是走过,必然留下痕迹。

廉先生这些年教导的学生,许多进入朝堂,他们为恩师一家抱不平,有钱出钱有利出力,很快就抓住最薄弱的点,纠出了原恩嘉。

然后就是芷阳郡主,当时她已经嫁给某国公府世子,诞下一子。事情暴露,高高在上的郡主立刻被夫家休弃,娘家福王府也不要她,被逼无路,投缳自尽了。

又等了一年,范彬的罪行才大白于天下。那时范彬已是领兵的将军,事涉军权,朝廷非常慎重。朱夫人偶然得知,亲自绑了儿子入京请罪,免了一场兵戎相见的悲剧。范彬得知为莫须有的罪名造下杀孽,痛哭认罪伏法。朱夫人依然出家赎罪,可惜心中悲苦,没熬两年就撒手人寰了。

最后,景华看见文人写诗文悼念他们一家,每每权贵欺压读书人,廉家作为一面大旗,扛起政治正确的任务。

正义终究还是来了,可迟到的正义不是正义,死去的廉家人难道能回来吗?

或许就是这样的不甘,才有噩梦示警吧。景华迷糊睁开眼睛,看着外面灿烂的阳光露出微笑。

第84章 港都豪门小公主1

九十年代,内地,某市中心。

“哇,车队!”街边妙龄女孩儿忍不住惊叹一声,五辆一模一样的车停在市中心最繁华的地方,那闪亮亮的车标、流线型的车身,路过的人都忍不住投注以艳羡的眼光。五辆名牌车在这个城市是难得一见的西洋景。

等车停稳,穿着光鲜亮丽的年轻男女走下车,他们穿着电影里的衣服,长得和电影明星一样漂亮,皮肤又白、腿又长,女士衬衫上的耸肩和男士的大喇叭裤,充满了流行魅力。

再听他们说话的口音,怪里怪气的。不,不是怪,是高级,不知道他们是外国人,还是香港人,只有那里的人这样洋气。

身后那些穿着黑西装、带着墨镜的人就是传说中的保镖吧,连保镖都坐名牌车,果然是有钱人。

王文蔚摘下墨镜,看着商场第一层的装潢,耻笑道:“港都家私?呵,咱们可不用这么老气的款式,这是爸妈辈的审美吧。”

市中心最繁华的商场,一楼是家具店,金黄色的大字,“港都”涂得闪闪发亮。什么是都城?整个国家的政治、经济、文化中心,所有人心中的圣地,凝结着无数人的憧憬向往。改革开放以后,传言遍地是金子的香港,就是人人艳羡的好地方。香港也值得本地人如此为她骄傲,她是一颗明珠,不管镶嵌在哪座王冠上都熠熠生辉。

“行了,你不说话没人把你当哑巴。”程婉冷笑一声,一地儿也不温婉。

“婉婉,快上去吧,听说二楼有好吃的,我们去尝尝?”李愔笑着打圆场。

王家、程家、李家都是香港有名的大户人家,他们这些小辈到内地主要是为了游玩。只是王家有意和程家联姻,对象就是王文蔚和程婉,很明显程婉不太愿意。李愔组织这场旅行,也有撮合他们的意思。

“景华,怎么不说话,是不是晕车了?”李愔长袖善舞,即便是性格文静,一直不说话的程景华也照顾到了。

“不是,只是有些口渴,我们上去吧。”程景华没有多说的意思,跟着自家堂妹往上走。

在二楼美食城晃了一圈,王文蔚嫌弃道:“我就说不来内地,你们偏要来,这么个鸡不生蛋、鸟不拉屎的地方有什么意思!到处都是炸鸡、热狗、廉价牛排,臭死了,我都呼吸不过来了。”

九十年代,最火热的餐饮业是西餐、西式快餐,可从小就吃腻了这些的人,可不感兴趣。

李愔好脾气笑笑,“我打听到这里有一家老馆子,是以前国营饭店改的,应该不错,就在这后面不远,咱们去试试吧。”

国营饭店的老师傅的确有本事,即便王文蔚这样的毒舌也只能在装潢和服务员的态度上挑挑毛病。

用过午饭,大家都累了,李愔又安排去酒店休息,他家里涉及酒店业,他这次还肩负着市场调研的任务呢。

“你们先回去吧,我和景华逛街去。”程婉挽着程景华的手想要单独行动。

“我陪你们吧。”

“穷酸地方有什么好逛的。”

李愔和王文蔚同时开口,当然王文蔚的狗嘴里是吐不出什么象牙的。

“要你管,不许跟着!”程婉瞪王文蔚一眼,拉着堂姐的手走了。

其实王文蔚说的也不算离谱,这里的东西在两位大小姐看来的确不入眼,程婉最后又找到商业楼上一家咖啡厅坐下歇脚。

“一点儿也不正宗。”程婉把她的蓝山推远些,嫌弃得不肯再喝一口。

程景华却端着自己的卡布奇诺喝了一口又一口,搞得程婉以为这款做的不错,又点了一杯。尝试之后程婉奇怪问道:“你味觉失灵了吗?往常和爷爷谈美食头头是道,这种东西你也喝得下去。”

“我口渴了。”程景华不咸不淡道。

“你总是这样,逆来顺受!大清已经亡了,你能不能有点儿出息!咱们女孩儿在程家已经很艰难了,你还一副受气小媳妇的模样,人人看着都想来踩一脚,你是要气死我啊!”程婉怒气冲冲道:“你是长房嫡长女,怎么能让那些庶出的压在头上。咱们大房和二房同气连枝,咱们才是嫡出,别让那些二奶女占了上风。”

程婉前一刻还在呼吁大清已经亡了,后一刻却又理直气壮得谈起嫡庶,不知她用怎样的思维体系能转换得如此迅速。

程景华还是笑笑没说话,她从小就处在迷茫中,用爷爷的话说就是太聪明、想得多、慧极必伤。当然,程景华没有这么自恋,她认为这是每个青春期女孩儿都有的烦恼,只是她懂事得早一些,比别人烦恼得多一些。

程家是香港大家族,当年清末王朝颠覆的时候到香港落地生根。高祖父从码头小工干起,草创了程家船厂。曾祖父把船厂发扬光大,被人称为船王。到了祖父这一代,程家的产业已经遍布造船、航运、房产、金融、食品、纺织诸多行业,称为名副其实的大集团。程家的孩子们走出去被人称为公主、太子是常事。

以往的辉煌就不提了,这一代是程景华的祖父掌控者程氏集团,还有两位叔爷爷拿着集团股份,只分红、不参与经营。

程景华的父亲是长子,在总部担任总经理。程景华的母亲同是香港大家族刘家的女儿,只生了景华一个女儿。程父和这个年代绝大多数的男人一样,不止程母一个女人。这不是家里红旗不倒,外面彩旗飘飘,而是名正言顺把人接到家里来,又生了两儿一女。

程婉的父亲是次子,在程家最重要的船运公司做总经理,也是一样的拥有三房妻妾。

说起来很奇怪,明明都快进入二十一世纪了,怎么还有妻妾的说法。一百年、五十年的时间说起来让人没有概念,这么说吧。程景华爷爷这辈承认一夫一妻多妾制度,程景华的三叔、四叔、五叔都不是一个妈生的。

到程景华父亲这辈,国家不承认妾、二房、姨太太了,可民间还承认啊,拿不到政府颁发的结婚证不要紧,世俗认可就行。有些做丈夫的偏心,或者后头娶的厉害,庶出的夺了全部家产也是有的。

到了程景华这一代,她们接受现代教育,对婚姻的要求更高,丈夫的忠诚是基本条件。可她们又从小生活在这样的环境里,整个人是撕裂和矛盾的。

程景华的母亲是糖王刘家的女儿,面对丈夫的花心,也选择了忍耐。当然,她自认非常有脾气得去国外“疗养”,等着丈夫低头。可程父却礼物不断、问候不断、偶尔看望,就是不承诺只她一个女人。就这么僵着,慢慢程父和程母形成默契,程父相当于有了两个家,两头跑。

奇怪的是,程父和岳父刘糖王还相处得挺好,程父虽然和程母分居了,可对刘家一样亲近,对刘糖王一样孝敬,两家有商业合作。翁婿两个还一起上过杂志封面,看上去其乐融融。

至于离婚,开什么玩笑。离婚不可能出现在程父和程母之间,若是因为有别的女人就离婚,香港有一大半的人家过不下去。

程景华的父亲和程婉的父亲是大夫人生的,两家素来亲近。程家和其他家族一样,不是一个妈生的孩子乱斗成一团,和古代夺嫡差不多。她们的亲祖母已经过世了,现在还有要二奶奶、三奶奶、四奶奶在世,她们都是程祖父后来娶的。

程婉的母亲比程景华的母亲好一些,她有三个亲生儿子、一个亲生女儿,自认在宅斗中是胜利者,对自家丈夫几个小蜜也不放在心上了。程二婶对程氏集团野心勃勃,她的丈夫是嫡出的,大伯嫡出又只有一个女儿,她的儿子们不理所当然是程氏继承人吗?

父母辈的能看得开,她们小辈看不开,尤其你的家庭教育和学校教育、社会教育是脱节的时候。

这就是程婉暴躁的原因,她居然要和古代人一样去“联姻”了,在她看来,这是和“裹小脚”一样不可思议的事情。可她又没本事反抗,所以只能给王文蔚摆脸色。

见程景华不说话,程婉怒其不争,可对方毕竟是姐姐,她无奈转移话题,问道:“你申请常青藤下来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