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至于天天,两三天吃一回总行的,你前几年不是喜欢和张燕玩儿吗?哪天问问她?”景华又给她讲述城里人的好日子,出门全是水泥路,一点儿泥巴都没有。身上是的确良衬衫、脚下是小皮鞋,还能斜跨军绿色解放包,多洋气。

等把头发烘干,大姐儿已经满心满眼想读中专了。

景华把灶间收拾好回屋,还听见几个女儿畅想城里人的好日子呢。

第二天凌晨,景华摸黑起来,开灯看了看墙上的挂钟,四点。不早了,该起了。景华利落起床,去灶间把昨夜熬好的药一口干了,又从碗柜里拿了一个杂粮满头当早饭,去杂物间背了背篓,直接往山上去了。

家里没有手电筒,幸亏今夜是下弦月,有微弱的月光照明。房子的影子、树木的影子投影在路上,阴森森、黑黢黢,吓人得很。景华却一点儿也不胆怯,念着口诀:“黑泥白石反光水”。没有光亮照明的时候,黑色的是泥巴路,可以踩;白色的是石头,小心踩;反光的是水,不能踩。照着口诀走,没光亮也不至于摔跤。

这些路都是走熟了的,哪天不走上好几回。晚上下过雨,地上湿滑,第一个走的人占便宜,后面的人会把路踩得更滑、更泥泞。

景华走一段,清理一下鞋上的泥巴,那些泥重重得沾在胶筒靴上托得人脚步沉重。如此反复,等天蒙蒙亮的时候,景华已经到了山顶。雨后有蘑菇不停冒出来,景华从半山腰一路往上捡,不仅有蘑菇,还有山油菜、山韭菜、香椿、嫩芽儿、酸苞苞、牛尾巴、蕨菜……春天山上的野菜太多了。

景华不仅装了一背篓,还要横一个尼龙编织口袋。若不是怕从山上采下去会被人抢先,她该更省力气。

累得气喘吁吁,景华摸着胸口的杂粮馒头,想喝口热水。于是朝山上小庙去了,准确说之前是座小庙,现在是主席万岁馆,院子门头上用红纸写着这几个大字,红纸有些褪色了。院子外墙还用白石灰刷着标语:毛主席万岁!为人民服务!

景华把沉重的背篓放下,听见里面有动静,站在门口喊:“曹爷爷,我寨子村杨德兵家里的啊,来讨口水喝。曹爷爷,你听得见不?曹爷爷!”

喊了好几遍,厢房才传来虚弱的声音:“来,进来吧,这儿呢!”

景华听着声音不对,小跑过去才发现曹爷爷倒在地上爬不起来。景华连忙过去扶起,让他坐在床上,问道:“怎么回事儿?”

边说边打开窗户,闭了一夜的屋子,有些腐败憋闷的臭味儿。

“还能咋地,老骨头不中用,摔了。一脚踩空了,本想撑着点儿,结果我这手前阵子烧着了,一碰钻心疼……”

景华又拉起他的手,右手小臂到手腕的部分有红色、紫色未结痂的伤,一些伤口边缘白色腐肉,水泡发的那种。景华怎么也想不到,眼前慢悠悠说话的老人,居然有这样严重的烧伤。幸福的人难以想象世上有怎样的不幸,景华以为两千块钱养七个孩子已经是难上难了,没想到眼前独居老人,居然正在承受这样的痛苦。

“曹爷爷,我看山上就有草药,你要是信得过,我给既采点儿敷上。先说好,就是土方子,好不好看运气,我也没正经学过。要是好不了,您出去说我也不认,您知道的。”现在回中医可不是什么好事,要被打成封建残余的。景华脑海里想着自己刚才上山看到的草药,脑海中自动浮现如何配比成烫伤草药膏,可她又不想惹麻烦,七个孩子嗷嗷待哺呢。

曹爷爷洒脱一笑,露出缺了一颗的门牙:“闺女,放手干!我运气好呢!被国民党抓壮丁上战场,不也活着回来了?”

景华立刻点头,直接小跑出了院门,山里草药充足,景华随手扯了需要的又往回赶。

刚进院门,就见曹爷爷正在晾晒她采的野菜。

“哟、哟,放下,放下,我来。你这手哪还动得啊!”景华大惊,连忙过来拦住。

“左手还能动,又不是残了,小事儿。”曹爷爷平淡放下,“不摊开要沤烂的,瞧你这整齐劲儿,是想拿去卖啊?”

“换,鸡蛋换螺丝,革命兄弟情。”景华谨慎得纠正他的说法a

曹爷爷从善如流:“换,换,这就是能治烫伤的草药啊。”

“对,你既然能动,就到厨房里帮忙吧。我下回不知道什么时候来,你自己学会了也免得……唉,就盼没下回了。”景华捡起草药,到厨房洗干净,切碎,捣成糊糊,又用纱布滤过,把草药水煮开,叮嘱曹爷爷放凉之后涂在伤口上,用干净布条包扎。一定要干净,放锅里煮开再晒干的那种。

景华忙着下山卖山菜,被曹爷爷的事情一耽搁,天都大亮了。为了赶集市时间,几乎是小跑着去的。踏上三合土路,就算正式到了县里,多亏他们村离县城不远。景华站在路边溪水沟里洗干净胶筒靴上的泥,才干净清爽的进了市场。

逢三、五、九,农民兄弟可以把自家农副产品换给工人老大哥,这是阶级友谊。景华交了五分钱的摊位费,把山上采的野菜用粽叶绑成一小把一小把,码得整整齐齐。赶时间上班的工人,直接拿,一毛一把。不赶时间的老大娘,就在散装的里面一根一根挑,景华也客客气气任她们选。

日上三竿,景华才把今天采的野菜卖干净,总共十一块一毛二。这样的好日子不是天天有,天天四点起床,铁人也造不起。

景华走到正街上,心疼得拿五分钱买了个大肉包子,她已经饿得前胸贴后背了。

又走两个小时到家里,四姐妹依然上课去了,小五小六不知道疯跑去哪儿了。锅里温着杂粮馒头,一看就知道是给她留的。

景华换了身干净衣裳,提篮里装了一大把水芹菜,十个鸡蛋,又放了一包白糖,往三哥三嫂家里去了。回来的路上她就听见家里有说话的声音,如今带着这样体面的礼上门,景华坦然极了。

“三哥三嫂,在家呢!”景华在院门口就扬声喊道。

三嫂从房里出来,热情叫她进屋坐,也是个大嗓门。

“你三哥上工去了,我回来乃孩子。嗨,你来就来了,还带啥东西,自家亲戚,不兴头这些,拿回去拿回去。”

“三嫂帮我照顾小七,我怎么也得谢啊。就是自家亲戚,雪中送炭帮扶一把也是情分。”

“实在是我们小七招人疼,我当亲三伯娘的,疼疼我侄女儿怎么了。”

“我也疼我侄儿侄女呢,没多少,给孩子们甜甜嘴。你可别推迟了,农忙的时候给三哥冲一碗糖水也顶大用呢!”

在农村送礼就是这样,不经过“三辞三让”,把双方的心意剖白清楚、情义表达淋漓,是不能收下的。如此又过招几回,三嫂终于却不过盛情,“勉为其难”收下了。

把礼安稳送出去了景华才敢放心大胆提要求,“三嫂啊,我再求你个事儿,你帮我把小七带到满月,等我出了月子,我再大大谢你。你知道的,我现在恶露还没停,孩子跟我住一块儿容易过病气。我明儿去县里百货商场给我小侄儿带麦乳精,你让小七吃你几口奶。我是个没本事的,一口奶都挤不出来。”

“一家人不说两家话,多喝两口水的事情,要啥麦乳精。小七就留我这儿了,你安安心心养病,别操心她。听说你上山去了,夜里露水多,你正受不得凉,干啥去了?”三嫂随口问道。

“没那享福的命,再不忙活起来,家里就没米下锅了。”景华诉苦掩饰真实目的,她不想说自己干什么去了,山上野菜谁采到是谁的,如此境遇,景华可不觉得斤斤计较有失风度,都是生活所迫啊。还有,整个公社的人都不愿意和曹爷爷搭话,自己冒尖出头不好。

“不是说你背了一大背篓吗?”三嫂下意识反驳。

“谁说的?一背篓金子和一背篓草可不一样。”景华问道,“我一大早就上山了,谁眼睛这么尖,还到处说?”

“能有谁?李腊梅呗,上回去你家编小七没成,我还真以为她要给拐弯亲戚招个孩子呢。没想到她那亲戚是后面十几座山外的,给家里儿子找童养媳的。我以前觉着咱们这里够山了,没想到还有更山的呢,到县城得走两天,路都没有,全在野林子里钻。现在谁不想下山,疯了才往山里跑。多亏你耐得住,没让那做耗的大嘴巴给骗了。不知她拿了人家什么好处,你把她闪半空里,她自然要造你的谣。”三嫂也是个消息灵通的,巴拉巴拉嘴不停,到豆子一样把前因后果分析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

景华却只点头附和:“是啊,是啊、”心思完全被灵光一闪的发财大计占据。刚不是说“一背篓草”吗?景华突然意识到,山上不仅有野菜蘑菇,还有药草啊。现在中医被打成迷信,要看病只能去人民医院。可明面上的事情能糊弄,大家心里还是信中医的。那些好的大夫被流放了、被批斗了,可都是乡里乡亲的,做事都留着一线呢。老街上有几家收草药的,景华准备过几天去瞧瞧,如果谈的拢,也是一笔收入。在这之前,要先炮制几种常见的药草,给人家看看真本事才行。

景华在心里盘算,被三嫂推了两下才回过神来。

“回去歇着吧,看你坐着都能睡着,小七放我这儿,你放放心心的。”三嫂抱着小七送景华出门,连连叮嘱她注意身体。

景华回去补眠,等听到钟响,才起来给孩子们做晚饭。

四姐妹学校放学准时可以理解,小五小六却像脑子里装了钟表一样,一到饭点准时回来,其他时候,鬼影都见不着。不是在小水沟旁边玩儿过家家,就是和村里孩子疯跑,也不知他俩怎么办到的。

“妈,今天有包子啊!”小五又要伸手,被景华一筷子打在手上,手背都红了。

“看你的乌鸡爪子,还不洗手。”

小五扭捏着不肯去,眼睛落在包子上移不开。

“去不去?再不去就没你的份儿了?”景华威胁道。

小五这才一溜烟跑去洗手,小六不用催促,巴巴跟在哥哥后面,也要洗手。根本不明白吃包子的好,还以为哥哥在和他玩儿呢。

几个女孩子就文静多了,早洗了手坐在桌边等着,一样眼睛落到碗里。

等人齐了,景华才让他们拿包子。小五刚想第一个伸手,却见大家都不动,他也不敢动了。

“妈先吃。”大姐儿和二姐儿异口同声道。

“妈吃过了,你们吃。”

“那小五、小六先拿。”建君又道。

“大姐儿是在学孔融让梨吗?咱家从大到小排,不用特意照顾小五小六。”

“大姐,你就拿吧,都是一样大小的包子,不用让来让去。”三姐儿建红催促道,她已经闻到热包子发出的肉香了,这是肉包子!

大姐儿这才拿了面上第一个,几个兄弟姐妹依次拿,景华笑着看他们排排坐分果果,自己端着油水寡淡的菜汤喝。

“肉包子真好吃,真想天天吃肉包子。”孩子们吃得满嘴流油,一向胆小的二姐儿都说了句:“肥肉好吃,包子里居然有瘦肉,真是奸商。”

“天天吃肉包子是不可能的,不过天天吃糖谁都有机会。”景华从房里拿出个小盒子,里面盛满了玻璃糖纸包裹着的水果糖。这是当下最时髦、最流行的糖了,玻璃糖纸是孩子中间最受欢迎的玩具,揉着有哗啦哗啦的声音,放在太阳底下能折射出七彩的颜色,没有比这更招人爱的了。

“从今天开始,你们四姐妹谁教我认字,我就给谁糖吃,十个字换一个糖,每人轮流一天。教不出来的时候,旁人可以替补上,比比你们谁认的字多。四姐儿年纪最小,从她开始。小五和小六每天捡柴火回来,够三斤也换一颗糖。”景华拨弄着糖盒子,糖纸发出有人的哗啦声:“这回期末考试,全班第一奖励一角,全年级第一奖励五角,谁都有机会吃肉吃糖。”

第121章 不是农家小可怜

为表诚意,景华先给孩子们一人发了一颗糖,孩子们紧攥着糖块,在手心翻来覆去的看,都舍不得吃。只有四姐儿“教妈妈认字”有功顺利得了第二颗糖,她珍惜的把糖放进嘴里,抿了抿,眉眼弯弯道:“好甜!”

感受了一会儿糖块的甜味,她又把糖吐出来包在糖纸里,“刚吃的肉包子,再吃糖肉味儿都感觉不到了,我明天再吃。”

看得人心酸又好笑,景华不管她们,只把自己的糖块大法执行下去。糖块给孩子们带来的快乐太大了,几个小家伙忍不住跑去找小伙伴炫耀,景华隔着院门都能听到村子里孩子们羡慕的声音,这是糖啊。

等晚上孩子们回来,只剩糖纸被展开、压平,握在手心里舍不得放。景华监督孩子们洗漱,看着她们睡下就要回自己屋。四姐儿却拉着景华的衣摆,半梦半醒的问道:“妈,糖纸真漂亮,明天我还要吃糖。”

“那你好好读书,万一明天三姐儿教不了我十个不重复的字,你来教,就有糖了。”景华给孩子掖好被角,不大的屋子里放了两张床,大姐儿建君和二姐儿建芬一张床,三姐儿建红和四姐儿建莉一张床。景华环视一周,总觉得能摆下高低床,或者摆四张上面床下面桌子的,这古怪的家具样式村里没人做,记忆力娘家也不用这样的,可景华不知道为什么,家具样式就清晰印在脑海里,好像自己用过一样。

家具是大件,要慢慢置办,以后再说吧,家里紧缺的东西太多了。

景华等四姐妹发出均匀的呼吸声,才慢慢从房里退出去,手中拿着四姐儿的两张糖纸。把长方形的糖纸对折对折再对折,齐腰扎起来,糖纸就变成了有百叶纹的蝴蝶结,把这个蝴蝶结绑在橡皮筋头绳上,就是好看的蝴蝶结头花。

第二天早上,景华把这样精致漂亮的糖纸蝴蝶结给四姐儿的时候,四姐儿高兴得连蹦带跳,一定让景华给她梳两个马尾,一个小揪揪上绑一个。梳好头发,又展示给姐姐们看,不停的问:“好看不?好看不?”

“妈,我也要,我也要,我有一张糖纸,做一个蝴蝶结行不行?”三姐儿连忙拉着景华撒娇。

“今天该你教妈妈认字了,你好好上学,想好教哪十个字,今晚妈也给你做。”景华摸着三姐儿的头儿许诺,“大姐儿和二姐儿也是,花样多着呢!一两张糖纸只能做蝴蝶结,等糖纸做了,妈给你们做成圆球球,蓬松松的,扎在头上更好看。等你们攒得多了,还能系在书包上。”

几个姐妹就开始畅想十几张、几十张糖纸折的漂亮球球挂在头上、手上、书包上的美丽场景,该有多少同学羡慕她们啊!

“等你们以后不爱吃糖了,妈就奖励你们钱,到时候五分钱买大红的头花戴,有亮闪闪镶边的那种。”

大姐儿第一个摇头,“不可能,不可能,谁会不爱吃糖呢?”

四姐妹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都从对方眼中看到教妈妈认字(吃糖)的决心,结伴蹦蹦跳跳上学去了。

等把早饭做好,睡得和小猪一样的小五小六才被叫起来,他们的糖纸也被紧紧握在手心,吃饭都不放开。胡乱扒拉几口,小五小六就跑出去和人“斗糖纸”,这是男孩子最喜欢的游戏。可以单纯比一比谁的糖纸漂亮,也可以用手扇风,看谁一次性扇开的糖纸多,总之一定要伴随着自己吃的糖是天下第一好吃的吹嘘。

孩子们各有去处,不绊着自己,景华又到山上去采药,头一件事就去主席万岁馆里瞧曹爷爷。

“光敷药不行啊,这些发白的腐肉得割了才能养好。曹爷爷,你有钱不?要不去医院看吧。”景华检查了曹爷爷的伤口,红色的、紫色的半结痂状态的伤口好了一些,可那些边缘发白的伤口,烂得更厉害了。

曹爷爷抽回首,笑道:“多大点儿事儿,也值得去医院,你草药配得好,晚上能睡得着,不再火辣辣疼得烧心肝。”

这就是没钱上医院了,村里人的常态,小病自己好,大病全靠扛,老人家扛不过去了,心里还有些欢喜。地下好啊,只要置办了棺材寿衣,自家儿孙人间的白面白米供不起,地下的纸钱总是够的,去了底下再不用挨饿受冻,也是享福。这样一想,畏死的情绪就去了大半,老人家就能安安稳稳的走上黄泉路了。

景华咬咬牙,小声道:“我最多能匀你十块钱,多了没有啊!我寡妇失业的,七个孩子要养呢。你也算咱们守村人,谁家红白喜事不请你去帮忙啊,我看见了不能当没看见,可我也只有这么大本事。你一个人在这儿住着,山上多少东西,怎么也该存点儿吧。赶紧上医院看看去,人活着钱才有用呢!”

曹爷爷愣了愣,而后哈哈大笑,“你这后生媳妇儿,实话跟你说吧,老头儿是一个子没有,十块钱估计也看不好,还不如给我买米买肉呢!”

景华冷了脸,这种有伤不治的死抠,果然就不该管他。景华抓起自己的背篓就往外走,曹爷爷见自己一句玩笑惹恼人家,慢悠悠从后面追上来,站在院门口喊:“要晾啥来我院子里,我给你翻面儿、防雀雀!”

景华不回头只摆摆手,示意自己听见了。

山上草药多,但常见,不珍贵。想来也是,要有什么珍贵的人参当归,还不早让人挖空了。把草药采下来,拿到曹爷爷的院子里晒干,再装到尼龙编织袋里拿到县里老街上卖。等景华攒够登门的草药,家里四个姐妹儿已经一人一个糖纸小球球顶在脑门上,惹得同学艳羡不已。

景华疼孩子的名声也传出去了,多难啊,饭都吃不饱,还有心思给孩子买糖吃呢。其中跟着大伯哥住的婆婆最有意见,“拿我儿子的卖命钱吃香的喝辣的,作孽哦,作孽哦!”

这些流言都入不了景华的耳,她背着草药去老街上老铺子给人看。现在中医馆没落,老大夫也兼职收草药,老大夫仔仔细细看了草药,笑道:“可以收。不过,先把价钱说清楚,瞧你做的,也是懂点儿的。现在什么行情,不说你也清楚。益母草一斤三分钱,车前草一斤两分钱,蝉蜕一斤两毛,铁牛虫一百个一毛……都要炮制好的,不好我可不收。”

景华听着他报价,还算实诚,也没讲价,“都是乡里乡亲,谁不知道我是老实人,我干干净净整整齐齐给您送来,您一次结一次的钱,咱先卖几个月。等后面知道品行了,我还能一月结一次,我丰厚公社六大队的,你随便打听打听,都该知道我。”

老大夫瞧她和一般女人不一样,心里也慎重了些。景华很健谈、不羞怯,此时的农村妇女,上街买东西都藏着躲着,敢自己和中医馆做生意的凤毛麟角。嗨,怎么能叫做生意呢,小手工业者自给自足、自给自足!

景华在三月卖了几回野菜,敲定了和中医馆的活计,身上的病也好得差不多了。至少不再走两步就冒虚汗,恶露不止的情况也遏制住了。

出了月子,人家大队给的休息日子就这么点儿,还是看在杨德兵是为保护集体财产牺牲的份儿上。

出了月子,景华就把小七接回来,简单摆了四菜一汤,请三哥三嫂一家子来吃饭。

“霍!干部餐!你这是卖草药发了啊?”三嫂进门看着桌上饭菜,立马打趣道。

“嗯,发了,山上长的不是野草,是金线银线,改明儿三嫂也去捡几根~”景华笑着啐回去,在农村,就要这样高声大嗓门的才显得亲近。

景华把三哥三嫂让到上方位坐着,笑道:“小七满月,咱没条件,也得摆一桌。最主要是谢谢三哥三嫂的情义,要没你们搭把手,这日子真是过不下去了。”

三哥是男人,不好说啥情义不情义的话,闷头闷脑道:“都是实在亲戚!”

三嫂就健谈多了,拉着景华手不住感叹:“是啊,你说多难啊。咱们生下来就难,遇上天灾人祸还打仗,我当初都怕没命长大。好不容易等结婚嫁人了,又遇上三年自然灾害和食堂化,我的亲娘啊,那时候饿死多少人啊……”

总是,这个话题三嫂是很有发言权的,她从小时候跌跤摔破脑袋算起,都是她不容易的明证。

两妯娌对坐哭了一场,景华才道:“好在有亲戚朋友帮衬,日子也慢慢起来了,没啥好说的,我谢三哥三嫂,话都在菜里,多吃,多吃。”

景华举筷,早就准备好蓄势待发的孩子们终于能发挥了,一筷子下去就少了小半碟子菜,夹到碗里害怕大人骂,抱着碗就跑,边跑边说,“我去外面吃!”

两家几个半大孩子不敢挑战父母权威,看着盘子里剩的菜泫然欲泣。景华端起碗,一个个给他们分,连油也公平的分成几份,倒在各自碗里,这才让他们转悲为喜。

人穷志短啊。景华不是没想教孩子们谦让礼貌,可没那条件。就像景华不能在村里教孩子别乱扔垃圾一样,土路旁边有垃圾桶吗?孩子们不爱洗澡也不能被诟病,没有大澡堂、没有洗澡间,冬天洗一次感冒一次,人受罪不说还花钱,冷得像遭了鸡瘟的小鸡崽子一样,谁愿意洗澡。

每个场景都在激励景华多赚钱,好好赚钱,不能让孩子们再这样过日子。

把孩子们打发出去,景华又从灶间端了装载大碗里的四菜一汤出来,原本打算留到下顿的,现在没必要留了。三个大人美美吃了一顿,三哥三嫂都满意景华的知恩图报,话说的好听,听的人心里暖洋洋;事办得敞亮,看得人心里热乎乎。

小七送回自己身边,景华只能用米汤、麦乳精养着,实在不行就左邻右舍借点儿奶,总要鸡蛋、白糖的送过去,不然也不像样。

请了三哥三嫂,又去当初帮忙下葬的人家都坐了坐,几个鸡蛋,一把野菜,都是心意。

把这些人情往来处理好了,景华才到大队长家里说自己的打算。

“她四嫂,你有啥难的只管说,杨德兵是为保护集体财产牺牲的,咱肯定要照顾你,没推脱的!”大队长话说的大气,只是中间要转弯:“可你也知道,大队就这个条件,有时候想照顾你也是有心无力啊。”

“大队长,我不是那不懂事的人,我男人抢救集体财产的时候,也没想功劳照顾,一颗心只想着集体和大家伙儿呢。”景华也先把基调立起来,才道:“我来是想和大队长商量个事儿,我男人没了,自己身子骨儿又差,重活是实在做不了。我就想,我去养猪行不行?”

当然不行!养猪、养牛、养骡子那是村上有数轻省又来工分的好活儿,一个萝卜一个坑,是真安插不下去人。

“她四嫂啊,大队肯定是愿意照顾你的,可你也没养猪的经验啊。那可是关系全大队一年肉食的大事,不敢马虎。”

“大队长说的是,现在养猪的是刘大姐吧,我也不和她争。要不您看这样行不行,眼看着就到拉小猪仔的季节了,今年分开养,我养两头,刘大姐养两头,到时候看谁养的好,这活儿就归谁。我也不是针对刘大姐,他家七八个壮劳力,我这孤儿寡母的,真的需要这个活儿。我把猪养得肥肥壮壮的,全大队也多吃肉不是。”

即便这样大队长也不能答应啊,如景华所说,人家七八个壮劳力的大家庭,无缘无故取缔养猪的好差事,这七八个壮汉还不把大队长家给砸了。

大队长不愿意得罪人,这实在是两头不讨好的事情,干脆说:“我和刘家商量商量,明天下工你来大队里一趟,咱们当面说。”

景华也没想着一次能成,礼貌得回去了。

到了第二天,大队办公室里挤了一堆人,刘家不止来了七八个壮劳力,妯娌、媳妇儿,能来的都来了,看架势就知道人家的决心,一定要保住养猪的活儿。

还有大队文书、会计之类的干部,也端端正正坐在椅子上,见景华来了,眉头皱紧,不知这事儿该怎么收场。

景华进来一个个打招呼,先叫大队干部,又叫刘家人。

刘大姐最义愤填膺,哼了一声头偏到旁边,压根儿不理会她。景华有唾面自干的忍耐劲儿,一点儿脸色也没摆,笑呵呵坐到另一边。

一边是一个人,另一边是十几个人,实力悬殊之大不言而喻。

大队长假咳两声情嗓子:“事情你们也都清楚了,你们两家都在,怎么解决,说说吧!”

刘大嫂第一个跳出不干:“她四弟妹,不是我说你,我们老刘家也没得罪你啊,你怎么上来就要砸人饭碗。以前我养的猪,你也是吃肉了的啊。杨德兵在的时候,和我家男人也是拜把子的交情,怎么你一上来就拆台。”

景华低头任由数落,眼泪刷刷往下掉:“我也不想,可这不是没办法吗?刘大嫂有福气,我没您这享福的命。不瞒您说,我现在身上还虚着,去县上看过几回都不见好。我是不敢死的,我要是死了,七个孩子依傍谁去?我只能想办法活着啊。现在讨饭都讨不到,不然我不要脸面,求一家舍我一口,我也跪得下去。”

刘大嫂喝道:“你哭啥?显得我欺负你一样,我也没说啥啊,你砸我饭碗还不让我说两句了。”

刘大哥见不得媳妇儿这抓不住关键的,叹道:“四弟妹,你难,咱都知道。可我家也不富裕啊,大队上都羡慕咱们老刘家人多,可人多嚼用也多,半大小子吃穷老子,我是勒紧裤腰带都养不活几个儿子啊。”

“谁说不是,你家肯定还有存货……”

景华一看说话的刘家媳妇儿,想起四姐儿和她儿子在一个班读书,糖纸的事情肯定瞒不住。糖的确是超过大多数家庭的奢侈消费,可不能让她说出来。

景华一拍大腿,“刘大哥说的对,我心里是感激刘家哥嫂的,杨德兵在的时候,也没少和我说两家的情义。可我的情况也是摆在这儿的,没了养猪的活计,家里孩子就真养不活了。大队长,事情就是这样,您看怎么处理?”

刘家人也把视线投到大队长身上。

大队长之所以把两家人找来,就是不想自己得罪人。

景华看大队长为难够了,才开口道,“我不忍心为难大队长,也不愿意伤和刘家哥嫂的情分,你们看这样行不行?大队出猪仔钱,我在家里养,规定的是一头猪两百斤,我养着。不够两百斤,我贴钱给大队买肉。超过两百斤的我一斤肉一个工分卖给大队上,到时候是分给乡亲们吃,还是卖到肉联厂,都由大队里说了算,怎么样?”

刘大嫂当然不乐意,明明是自己一枝独秀的事情,平白让景华掺和一脚算怎么回事儿?刘大哥眼疾手快拉住媳妇儿,诚恳道:“我们没意见。四弟妹也别怪我们,大家都是土里刨食的,都不容易。”

“当然,当然,也是刘大哥一家大度,才给我这个机会。”景华连忙表示自己承情,又对大队长道:“大队长,您看行不行?要是行,我就回去把杂物房收拾出来,我家柴火之类杂七杂八的另搭个棚子放,正经屋子给猪住,保证不耽误大队的事情。”

大队长看了看文书和会计,见他俩点头,自己才拍板道:“行,就这一回。队上是照顾你家情况特殊,你们也别到处说,旁人有样学样,大队是拿不出那么多买猪崽钱的。”

“知道,知道,都是大队上照顾我。”景华连连奉承,好话说了一箩筐。现在土地是集体的、工具是集体,连你人都是集体的,单打独斗什么也做不了,养猪是目前最好的活儿。

景华立刻去竹林里砍了竹子回来,两根高大的竹子做柱子,借杂物房一面墙,顶棚用竹子编成斜坡,先扑一层老油纸,再扑稻草,棚子就搭成了。原本想用农用薄膜隔雨的,后来才知道薄膜这金贵东西都是用在地里,余下一家分一点儿,都珍惜的糊窗子了。

把猪圈搭好,大队就带了两头小猪崽过来,看着三合土的地面和干干净净的土墙,大队长都叹息:“这么好的房子养猪,我算是信你真打算好好养了。”这么大投入,真养不好,不是浪费吗?

“本来就要好好养,都是大队上照顾,我保证不辜负乡亲们信任。”景华笑着送走大队长和来送猪的人,把石槽和木栅栏笼子放进去。

自始至终,景华就没想和刘大姐争什么,也争不过,她要的是在自己养猪的便利。有了吃肉的诱惑,自家不做重活儿,领人头钱粮,就不那么招眼了。别看杨德兵是为抢救集体财产牺牲的,时间久了,大队里的人只看到他们一家不敢重活白领钱粮,记不住杨德兵的牺牲。

当然,养猪的同时,景华还谋划着养鸡。猪个头不高养在下层,鸡笼子就吊在墙上。他们县革委会规定,一户只能有两只鸡,鸡屁股就是农民家里的银行,油盐酱醋小零碎都从鸡蛋里出,这两只等老母鸡实在下不了蛋,再送到市场上换两块钱,物尽其用。她院子里已经有两只了,能打掩护,在猪圈上层多样几只,给孩子们补身体、补贴家用,全靠几只鸡了。

把养猪的事情过了明路,悄默做什么也方便。景华把一切安排好,终于从重体力劳动中解脱出来。以她目前的身体状况,再压榨下去,寿数可长不了。

山林一年四季都是宝库,初夏也有初夏的物产。素的有野地瓜、覆盆子、各类浆果,荤的有竹节虫、知了、各类鸟雀,当然这些都要碰运气,一整个大队就没哪个是吃饱的,肚子里缺油水的人,能吃的都要揽进嘴里。

景华又去看曹爷爷,给他换药。

“你这闺女说话不实在,还说不会医,我这条老胳膊没烧着的时候遇到雨天都疼,现在居然好全乎了!你和和我说实话,我保证不说出去,你娘家是不是学医的?”曹爷爷鬼鬼祟祟凑近,压低声音道:“杨德兵带你回来的时候,说你是逃荒的,你这本事,可不像。是不是家里遭难了,你娘家还有人吗?”

景华猛得起身,吓都曹爷爷连忙仰头躲开,差点儿摔地上。

“不是,我其实是天上的神仙,专门救苦救难来了。”景华翻个白眼儿,面无表情去翻外面晒着的竹笋。

主席万岁馆后面有一片竹林,景华砍了春笋在院子里煮熟晾晒,这就是他们一家一年的菜蔬来源,冬天和早春没有蔬菜吃,全靠头年晒的干菜。听说北方有能存放一年的酸菜,可惜这里天气热,酸菜最多一个月就不能吃了。

景华在院子里翻晒,曹爷爷拢着破袄子抄着手在她面前转悠。“真不能说?你和我说说,我也帮你出出主意。其实你不说我也看出来了,你这讲究劲儿,家里少说是个五百亩的大户。”

景华往左他往左,往右他往右,景华恼了把半干竹笋往簸箕里狠狠一丢,他反而哈哈大笑起来。

“我帮你,只为我心里好受,不图你啥。你要是愿意,我在你院子里晒点儿干菜,还分你一些,你要是不愿意,我立马就走。你敢去大队说酸话,你就真能见识我懂不懂医了。”景华撂下狠话,转到墙角继续翻晒竹笋。

第122章 不是农家小可怜4

吃过晚饭,今天又轮到大姐儿建君教景华认字,事实上她学会拼音之后,就能自己查字典看书了。她也不怕羞,那些奇奇怪怪的拼音字母,也敢大声在屋里念出来,偶尔大队上放广播,她还要跟着播音员的腔调纠正自己的口音。

大姐儿羡慕得看着景华,“妈,你真聪明,学一遍就记住了。我不行,学好几遍考试也总错。”

“你是我女儿,怎么会不聪明。咱们村里老话说龙生龙凤生凤,书上说遗传是科学,你肯定也聪明,就是心思没在学习上。”景华笑着摸摸女儿的头,“妈正想问你呢,你这两天饭都吃的不多,身上不舒服吗?”

“没!我吃饱了!”大姐儿立刻斩钉截铁回答。

景华一挑眉,“哦,我刚还想煮两个鸡蛋呢,你要是不饿,那就算了。”

“鸡蛋啊……”大姐儿咽了咽唾沫,好想吃的,原本空荡荡的肚子好像更饿了。家里最近开始吃鸡蛋了,只是小鸡崽子还没养到能下蛋,两只老母鸡也供不起他们一家八口,还是老样子一人轮流一天,和吃糖一样。

景华笑笑,径直去厨房,在小炉子上煮了两个鸡蛋放在大姐儿怀里。“小心烫。”

鸡蛋就在眼前,弟弟妹妹们都睡了,大姐儿捧着鸡蛋两手来回倒腾,稍微凉一点儿就迫不及待入口,几口干掉一个。等到只剩最后一口的时候,才珍惜的拿在手里,仔细回味鸡蛋的味道,舍不得猪八戒吞人参果,滋味儿都没尝出来就下肚了。

景华看她不再饿得两眼冒绿光,才和缓问道:“怎么吃饭不好好吃饭?吃不饱就没精神,上课也不能集中注意力的。”

大姐儿扭捏了一下,才慢吞吞说起原因:“家里粮食不够吃了。我看见米缸只有一层米了,面粉前几天就吃完了。地窖里的红薯和土豆也不多,南瓜只有两个,离收麦子还早呢。”

“哈哈哈——”景华搂着大姐儿哈哈大笑,搂着大家而又怜又爱,“我的傻姑娘哦,这是给家里节约粮食?你一个人能节约多少?敞开了吃,妈供得起!”

“可,可我小时候不是吃不起粮食吗?”大姐儿对粮食不够的记忆很深刻。

“那是食堂化的时候,现在谁家粮食不够吃?咱们农村就是种粮食的,城里人拿票买还买不到,现在那个城里人不想有个农村亲戚。大姐儿知道咱们村怎么分粮食不?大队会计天天挂在嘴上见人四佰三,知道什么意思不?就是咱们大队的人,无论男女老幼,每个人一年四百三十斤的细粮。啥是细粮,谷子、麦子、玉米就是细粮。除了细粮,还有粗粮呢,红薯、土豆、南瓜都是粗粮。粗粮看收多少,按人头平分,细粮也够咱家吃了。你算算,咱家一年有多少细粮。”

大姐儿算数不太好,下意识扒拉着指头:“八个人,四百三,三八二十四、四八三十二,一共三千四百四十斤。三千多斤,妈,这是多还是少啊,够吃不?”

“够!小七一天就吃鸟食那样一点点,咱家的粮食怎么会不够吃?”

大姐儿却是有自己想法的,“那为什么家里米缸都空了。”

“那是因为粮食还没拉回来啊!”景华大笑,羞她的脸道:“行了,以后有什么问题就问妈,别自己瞎捉摸。瞧,这回两天白饿了吧?”

看妈妈说的这样笃定,大姐儿不好意思极了,真的是自己弄错了。大姐儿把鸡蛋塞进嘴里,害羞得跑去洗脸洗脚,不好意思继续面对母亲。

景华笑着看她进屋睡觉,又叮嘱女儿们不要聊天太久,明天要上学,好好睡、好好学。再去看看小五和小六,他俩是小猪,从不需要人叮嘱的,每天只有睡不醒,从来没有睡不着。

等孩子们都安睡,景华才回到自己的房间,抱起床上的小七,摸摸她的襁褓,没有尿、没有拉,这才把她放在床里面有护栏的地方。

景华今天和大姐儿说的话,不算骗她,可也没有全说实话。

大队上分粮食有三种途径,一是人头粮,就是那句“见人四百三”的顺口溜。去年杨德兵的人头粮分到了,今年小七生得早,夏收、秋收都没到,她也有人头粮。细粮里,谷子是最好的,麦子次一点儿,玉米最不好。他们这里习惯吃米饭,面食只能是调剂。

二是粪量粮,粪,清粪倌从每家每户厕所里掏出来卖给集体,都折合成钱。在缺少农药化肥的时候,农家肥就是最好的庄稼补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