陪嫁嬷嬷笑道:“都是夫人慈悲,管她什么人呢,总能调理出来。”

“兰氏刚进门的时候,我也没抱多大希望,可终究老天有眼,派老神仙指点一场,老爷有了亲儿,我也算后半辈子有靠。”周夫人想起一年前的时候,都恍如梦中,再料不到还能有孩子承欢膝下。按理说,若是周夫人坚持,以她的家世,按着聂老爷过继长房子孙为嗣或者在宗族过继一人也行,可这里头有不能言的苦衷。周夫人若有个女儿都能压着给女儿招赘,或者约定一个外孙姓聂,继承家业。可周夫人给太婆婆守孝的时候流了一个孩子,当时就毁了身子,此生在不能有子嗣。后续却查出里面有大房的手笔,只因聂老爷与世子年龄相近,世子还没有儿子,世子夫人便动了歪心思。至于里面有没有世子的手笔,周夫人没查出来,可有没有都没关系了,周夫人宁愿便宜外人,也不肯让大房占丁点儿便宜。偏偏大房和自己血缘最近,若要过继,定然是从大房过继。

这就是周夫人能真心实意为聂老爷张罗妾室的原因之一,当然,更是为了老爷有血脉延续,为了自己的名声,为了未来国公府娘家的声誉。

可选妾室也有门道,一直以来周夫人都没打算挑个良民贵妾,可偏偏事有凑巧,这么些年都没有妾室养住孩子,恰巧有道人批命,恰巧来了个条件合适的兰氏。

“开始我还以为是兰家搞鬼,现在看来,命数的事情当真说不清,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兰氏刚进门的时候,眼里的哀戚和绝望那么明显,后来见识了富贵,特别是怀孕之后,更轻浮起来。本以为她就这样了,没想到还有醒悟的一天。不知是不是兰太太教的,嗯,应该不是,毕竟能说出阖府功臣这样的话,她不是个明白人。”

“管她什么人,都逃不过夫人法眼。”陪嫁嬷嬷奉承道。

周夫人摇摇头,没有多说,心里却再明白不过,老爷是正统的文人士大夫,讲究妻贤妾美,兰氏再美艳动人,也不会动摇自己的地位,所以这么多年内宅来来去去美人无数,自己却从没在意过。兰氏是第一个有脑子的,不是说以往的妾室都蠢笨,只是眼界不够,为奴为婢之人,或许被附庸风雅教了些词句,可一门心思在争宠上,再美的人也是木偶,哪里经得起长年累月相处。本以为兰氏是又一个木偶,没想到商贾之家居然也能教出这样心思清明的姑娘。

若她能保持这样的美德,说不得老爷真能为她做出不一样的举动来。

周夫人轻笑,以后的事情谁说得清呢。聪明人更好,以后自己相处起来也方便,才十六七岁的小姑娘,做她女儿都足够了,实在不行,慢慢教就是了,谁让那是聂家唯一男丁的生母呢?

晚上,周夫人就听到下人禀告,老爷给芷兰院送了许多礼物过去,这是老爷对兰氏懂规矩的奖赏。证实了心中猜想,周夫人心平气和睡下。

芷兰院的兰太太却气呼呼的,“你看姑爷对你多宠爱,这些东西咱家就是有银子也买不着,买了也不敢正大光明的穿戴出去。娘多在聂府住些日子,帮你出出主意,早日固宠不好吗?偏你主意大,都不和我商量一声就禀告了夫人撵我回去。当真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胳膊肘只会朝外拐。”

“娘,我是你养大的,我的孝心您难道不知吗?您在府里也不方便,吃什么用什么都要另使银子,到处赔笑脸,哪里及得上自己家里舒坦。我这不是担心您受委屈吗?”

“娘能吃苦,只要能帮你过得更好。”兰太太一副赴汤蹈火在所不辞的英烈模样。

“现在就挺好的,我在月子里,也见不着老爷。再说,大夫也交待,我亏了身子,以后再不能有孩子,能不能服侍老爷都不知道。您在也没用啊。”

“我的乖乖,大夫什么时候说的,我怎么不知道?”兰太太惊声尖叫起来。

“禁声!禁声!大半夜的,娘,您小声点。大夫之前怕我受不得打击没说,后来我无意间听到大夫叮嘱煎药的医女,这才知道。”

“娇姐儿受苦了!指不定是朝晖堂的干的呢!你不知道内宅阴私的厉害,世上多的是去母留子的手段,多亏我来了,不然我的娇姐儿还不直接给人治死了!”

“娘,我问过大夫了,是我年纪小,身子没张开,这才难产,与夫人没有关系。您别说这种话,让人听了不好。夫人什么身份?别说我生这一个,就是有十个八个我,生十个八个孩子,都没办法动摇夫人分毫。”景华拉着兰太太的手安慰她:“我如今生下了哥儿,也算报答了父母的养育之恩。家里有了聂府做靠山,生意也能好做写。我只盼着娘回去催促侄儿上进,若是能考个功名,改换门庭,那才是阖府荣耀。”

“哪里有这么容易,你哥哥弟弟小时候也是天天上私塾的,四书五经比账本子难多了,咱家就没长那根筋。”

“所以才要学啊,多学多看,书读百遍,其义自见。哥哥们年纪大了,要跟着父亲管理家业,弟弟和侄儿正是进学的年纪,老爷是正经二甲进士,有什么不懂的来请教,难道老爷还能藏着捏着?有名师教导,肯定比上私塾强。”

“行吧,行吧,我回去和你爹说。正要教你内宅的事情呢,怎么扯到哥几个读书的事情了?”

“娘家好,我才好,娘,您要是为我好,就督促这兄弟侄儿们上进,日后您也能享老封君的福气呢!”

“还老封君呢?只要能中个秀才,出门在外被人尊一声老安人,为娘就瞑目了。”兰太太的野心忽大忽小,看事情时而清楚时而糊涂,叹道:“人家国公府的嫡女,我们一介商贾自然是比不过的,不过你也不要怕,娘回去就为你寻妇科圣手,肯定把你调理好了。到时候给姑爷多生几个大胖小子,什么国公府嫡女也不敢压制你太过。”

行吧,让她抱着这样的雄心壮志努力吧,景华不置可否。姑爷之类的称呼,兰太太也只敢在她面前说,当着聂老爷的面,一口一个老爷尊称,再不敢放肆。可惜她口无遮拦,以为芷兰院是兰家呢,说什么阖府功臣的话,让周夫人听去了,误会自己有和正室争锋的野心。反正兰太太在聂府帮不上忙,反而拖后腿,干脆让她回去吧。

这个年代,正经嫁出去的女儿都不能经常回娘家,更何况自己是做妾的。分开了,远香近臭,都自在些。

送走了兰太太,景华的日子肉眼可见的好过气来。她能洗头了,能让丫鬟用热水给自己擦身,能下床走动,能吃正常食物,不用每天汤汤水水,吃得人只想翻白眼。

除了奶娘还会唠叨几句,日子是真的舒坦,连兰太太都被她送走了,奶娘也只能唠叨几句。

调养身体的药还继续喝着,景华和兰太太说身子亏损不是谎话,十几岁的小姑娘怀孕产子,还是七斤六两的胎儿,怎么能不伤身。幸而景华有医学常识,有产育经验,有稳定乐观的心态,按照计划适量锻炼,总能养回来了。

出了月子,景华第一次看到她此生的夫主。聂老爷留着山羊须,在这个四十可以自称老夫的年代,聂老爷已经是彻彻底底的老年人。景华庆幸,聂老爷不是急色之人,对景华也淡淡的,颇有种把她当小孩子哄的感觉。

景华才出月子,她不主动兜揽,聂老爷暗示不成,也不愿意放下脸面留宿,直接离开了。

景华的主要功夫,都用在陪伴周夫人上了。

景华穿着一身嫩绿色裙子,坐在周夫人身边逗弄孩子,笑问:“天天哥儿哥儿的喊着,怎么还没个正经名字。”

“老爷翻烂了典籍,还没找到配得上咱们哥儿的字呢。也不着急,等养得站住了再起大名,免得上了阎王爷的生死簿。”周夫人笑道,民间本有这样的说法,小孩子命格轻,怕压不住,总要想各种办法把他留在人间。不起大名,或起贱名,或者直接当做女孩儿教养,各种手段,都是为了糊弄鬼神,留住子嗣。

“大名不起,小名总能起一个吧?”

“你给哥儿取了什么名字?”周夫人笑问。

景华摆摆手,“我能取什么名字,我是想请夫人取一个。要是让我取,不是小白就是球球,人家看门狗才叫这名字呢!”

“你呀,口无遮拦!”周夫人笑道:“你说的也是,总要起个名字,待我想好了和你说,再禀老爷同意。”

“这点儿小事夫人做主就是,叫狗蛋铁柱我也不多说的。”

周夫人又笑,“就算是贱名,也不至于这般粗鄙,直如庄户人家。”

景华拍手,“夫人笑了就好,我刚才过来,夫人愁眉不展的,吓得我以为得罪夫人了呢!”

“你有心了,这些日子天天来陪我,有你在一旁说话解闷,我也松快不少。”周夫人拉着景华的手问道:“说起来我的心事,正与你有关。自你出了月子以来,就再没留老爷。我也问过老爷,并非他不愿意留下,你怎么想的?”

“我,我怕。”景华凑到夫人耳边,轻声道:“夫人,我生孩子的时候,真的是死过一回的。到现在,夜里睡下,肚子还惴惴得疼,这些日子,月事来的也不规律。大夫都说了,我的身子,没有两年时间养不好。”

“产育的确是一道鬼门关,你小小年纪受苦了。可你也不能总把老爷拒之门外啊。”

“老爷纳我进门不就是为了开枝散叶吗?我已经生哥儿,身子又坏了,留在我房里也不能有孩子,干什么非要留。我看其他人挺喜欢老爷的,我最大方了,不和她们抢!”

周夫人笑点她的鼻头,叹道:“孩子话。罢了,慢慢来吧,我也劝着老爷,多包容你。”

“谢夫人,夫人最好了。”景华拉着周夫人的袖子撒娇,“我昨天可瞧见夫人有一只玉笛,碧绿碧绿的,比新鲜翠竹还好看。您是不是会吹笛子,吹给我听好不好?”

周夫人缠磨不过,让人取了笛子来:“这是我外祖母赠我的,已经多年不用了,不知还能不能吹出清脆笛音。”

“学会了就忘不了,怎么不能,夫人快试试。”

周夫人把碧玉短笛横在唇边,试了一段音,慢慢吹成调子,调子越来越平稳,悠扬的笛声在院落里回荡。

景华听了一阵,从院中树上摘了一片叶子,和着周夫人的笛声,奏了一段小曲。

“果真有巧思,你怎么想出用叶子吹奏的?”周夫人放下笛子笑问。

“我家里以前也养着许多人,学各种乐器。可我不喜欢,她们学乐器都是为了取悦人。可我又真爱各类乐器,只能自己瞎捉摸,有次在街上听到小孩子随便捡片叶子都能吹响做笛哨,慢慢就会了。”

周夫人怜惜得摸着她的头,笑道:“那现在呢?”

“现在我想学,原来乐器也不光是取悦人的。夫人,您能教我吹笛子吗?”景华眼巴巴的望着周夫人,眼睛里全是渴慕与期盼。

周夫人自无不可,苏州官场周夫人就是领头的,后宅事务周夫人早就理顺了,又没有孩子需要操心,周夫人以往都靠教侍女读书打发时间,如今教景华又有什么不同呢?

景华是那种最受老师喜爱的学生,有天赋灵性,一点就透;能吃苦耐劳,说练三十遍,不会只练二十九遍。

才学了十来天,景华就能有模有样得吹奏简单乐曲了。

一曲奏罢,周夫人抚掌称赞:“好,以后勤加练习,就能出师了。听丫鬟说你最近天天练,手指都肿了,小厨房天天吊冰糖雪梨都压不住嗓子痛?”

“哎呀哎呀,夫人就别在乎这些小事了。我学会了,难道不值得高兴吗?”景华挤到周夫人身边撒娇,说是妾室,撒娇弄痴起来和女儿一样。

“高兴,高兴……”

两人正说着话,聂老爷从回廊那边绕过来,笑道:“远远听着不像卿卿的手笔,我却不知家里什么时候多了个弄笛高手?”

周夫人和景华连忙起身行礼,聂老爷摆手示意她们免礼,快步上前扶周夫人起身,又对景华道:“听闻你是最近新学的,有如此进益,实在不俗。”

“是啊,这孩子聪明灵透,有悟性又肯下苦功夫,关键是以情动人,笛声中自带一份天然质朴,这才是最难得的。”

“很是,技法可以锤炼,意境品格却是天然。”聂老爷对景华点头,“你很好。”

“老爷谬赞了。”景华再次行礼,“老爷和夫人想必有事,妾就不多打扰了。”

说完不等两人反应,直接就走,走了两步发现翠玉笛还在自己手中握着,顺手交给旁边侍立的丫鬟,不肯多说一句,头也不回走掉了。

聂老爷见她如此行事,苦笑一声,“为夫什么时候变得面目可憎了?果真是老了不成?”

周夫人笑道:“老爷明知故问,她刚进府的时候都不曾嫌弃老爷年岁大,怎么突然就在意这些了。不过是吓怕了,到底只是个十几岁的小姑娘,哪里经受得起产育的苦楚,现在还喝着药汤呢。那天生产老爷也是见到的,一盆盆血水端出来,被子都染透了几条,她怕也是应该的。”

“夫人可算说实话了,终究还是嫌弃为夫老了。”聂老爷拉着周夫人的手调笑。

“老不正经!”周夫人轻拍他手背,笑道:“那么个小姑娘,你多包容教导着,不可摆官老爷的架子。”

“夫人倒与她处得来。”

“说句不怕老爷笑话的,我拿她当女儿般教养着,我都多大岁数了,等日后精力不济,儿媳却还没进门,只有让她先顶上,自然要好好教。”周夫人说出自己的打算。

聂老爷微微皱眉:“到底是商贾人家,见识有限……”

“又来!圣人还说有教无类,进了咱家门就是咱家人,我不信教不出。”

聂老爷连连赔礼,“是,是,夫人说的是,一切但凭夫人做主!”

周夫人和聂老爷通气,定下了对景华的培养方针,第二天叫她到朝晖堂,丫鬟却来回禀说兰姨娘病了不能来。周夫人还真以为她病了,特意遣了大夫去看,大夫却老生常谈说产后恢复的事情。过了几日,周夫人再请,还是一样的理由。

若再看不出这是托词借口,周夫人这几十年白活了。

周夫人斥退陪嫁嬷嬷恃宠而骄的言论,亲自到芷兰院探病。

“我病了,不能见人,夫人就在外面说话吧。”景华又把月子里用过的屏风搬出来,不肯见人。

“大夫说了这病不过人,我得亲眼见见你才放心。”周夫人笑道。

“不行,我躺着呢,不礼貌,还是不见了。”

“都是一家人,不讲究这些虚礼。”周夫人执意要进来,丫鬟们又怎敢拦。到了里间,却见景华立刻翻身转向里边,不肯露脸,身子一颤一颤的,像只气呼呼的小兔子。

周夫人笑着坐到旁边,“闹什么脾气呢?”

“我没有!”

“还说没有,嘴巴嘟得能挂油瓶。我哪里惹你生气了,都不肯来我的朝晖堂。”

景华哼哼两声,闷声闷气道:“我一个妾室,哪里敢和当家主母生气。”

周夫人脾气好,她的陪嫁嬷嬷可没这么好的涵养,本就因刚才被周夫人呵斥不悦,现在见景华拿乔,更是气愤,教训的道:“兰姨娘知道就好,天底下哪有夫人这样宽和的主母,兰姨娘不可坏了规矩。”

景华蹭得坐起来,噙在眼里的泪再也忍不住,忍着哭腔道:“是,我坏了规矩,认打认罚,主母还不快快离了我这贱地,仔细污了您的贵足。”

“嬷嬷,你真是越来越没分寸了,怎么这样和兰儿说话,回去再罚你,还不退下!”周夫人直接斥退陪嫁嬷嬷,又把屋里丫鬟都打发了,才安慰道:“下人不会说话,千万不要放在心上,我不是亲自来看你了吗?受了什么委屈、有什么气和我说,好不好?”

景华还是哼哼唧唧不说话,被哄了好久,才别别扭扭道:“我算哪个名牌上的人,敢叫夫人亲自来看,我不过一个卑微的妾室,夫人和老爷才是一家人呢。”

周夫人长眉一挑,憋笑道:“你这是吃醋了?”

“谁吃醋了!”景华拍着床板反驳:“我那么信任您,为你学笛子,天天陪你说话,你却还想把我往老爷身边推,当我是傻子吗?老爷那个时候不在衙门,突然跑到后宅来做什么!”

周夫人哈哈大笑,笑得花枝乱颤,笑得景华脸色越来越差,最后捂着笑痛的肚子道:“我的傻姑娘哟!”

景华一把拂开周夫人揉她脑袋的手,强调:“我才不傻,别把我当什么都不懂的小孩子哄。老爷是您的夫婿,当着你的面和妾室眉来眼去,你还要牵线搭桥,你这当家主母也太窝囊了!”

周夫人还是笑,“你不懂,夫妇和顺,自然要有人退一步。男子三妻四妾本是常事,老爷为人忠直,绝不会做出宠妾灭妻的丑事,我身为妻子,没能为老爷开枝散叶,自然要为他多考虑。更何况你也不是别人,你这样好,更该多为你考虑。”

“那可是你夫婿啊!我爹要是敢多看家里养的乐人一眼,我娘要拧青他胳膊的,嫂嫂还为了大哥一掷千金给舞姬捧场,拿着鸡毛掸子追着打呢。”

“世间夫妻并不都完全一样,有如胶似漆的,有相敬如宾的,我敬爱老爷,自然要为老爷多考虑。你还小,等长大明白了。”

“长大就要为了别人委屈自己,那我永远都不要长大。”

第215章 宠妾的出路3

最终,周夫人擦干景华掉眼泪,保证只要她不愿意,绝不再把她推给老爷。得了如此承诺,景华才破涕为笑,不和她闹别扭,乖乖送她出门。临到门口又殷殷叮嘱,让小厨房做酥油泡螺,明天她还去给夫人吹笛子。

陪嫁嬷嬷扶着周夫人回了朝晖堂,奉上茶盏请罪,笑道:“夫人慧眼如炬,倒是老奴一叶障目,不见泰山。兰姨娘是个好的,依恋夫人、尊崇夫人,完全是站在夫人这边为您抱不平。不可以寻常姨娘视之,老奴近日口无遮拦,让夫人为难了。”

“不怪你,寻常人家妻妾相争才是正常,谁又能想到呢。只是她一派天真烂漫,以诚待我,我自不能拂了她的心意。”

陪嫁嬷嬷点头,兰姨娘推拒了老爷的宠爱,自然只能依靠夫人。若是如此,陪嫁嬷嬷就能把兰姨娘当小姐般供着。只是……

“老奴素来是个不讨喜的,还要说句煞风景的话,万一兰姨娘心思深沉,在做戏呢?”现在骗得夫人掏心掏肺对她,暗自讨好老爷,日后翻脸不认人,夫人又该如何呢?

“你替我考虑我想不到的地方,正是你的好处,我怎么会怪你。只是俗话说了,日久见人心。难道我这朝晖堂几十双眼睛都是摆设,看不出真伪。真要这么多人都看不出来,这般深厚功力,合该人家笑傲。退一步说,就是她是做戏,做一辈子戏和真的又有什么区别?”周夫人想得很开,她和兰氏在一定程度上是利益共同体,她们都盼着还没有大名的哥儿能健康长大,继承家业,奉养两人。

如此,景华日日出现在朝晖堂,陪周夫人平淡度日,把哥儿当玩具娃娃来回揉搓,惹得周夫人生气,又扑上来撒娇,完全是闺阁女儿的做派。

周夫人这些日子都松快许多,有这样一个妙人陪在身边,周夫人突然就理解了男人们为什么总喜欢纳妾了。

日子顺畅如流水,中途也难免有险滩、激流,景华在朝晖堂玩儿了一天回来,奶娘急惶惶拉她进内室,喝退所有丫鬟,哭诉道;“姑娘,不好了,三爷和戴家大少爷在街上打起来了,三爷出手过重,戴家大爷死了,街上许多人都看到了,已经报官。老爷太太慌得不行,遣人来寻姑娘,求姑娘想个办法,救救三爷!”

“我有什么办法?我素来叮嘱家中遵纪守法、安守本分,三弟怎么就敢在大街上动手,还出了人命?”

奶娘噗通跪地,哭道:“三爷也是为姑娘抱不平,戴家那个嘴里不干不净,说家里卖女求荣,他骂的那些话奴婢都说不出口。姑娘试想想,三爷平日温文尔雅一个人,怎么可能平白无故和人起冲突。就是有什么口角,甚至动手了,又哪里有打死人的本事。是主子下人们一处混战,不知中间谁推搡了一把,才出了人命。姑娘求一求姑爷,案子现在报到大令处,若是姑爷肯说一句,大令也要顾忌的啊。”

“行了,我知道了,我会想办法的,你先回去吧。”奶娘抱着景华大腿哭嚎,眼泪鼻涕糊了一脸。

“老奴这就服侍姑娘梳妆,赶紧去求姑爷。”奶娘一抹眼泪,爬起来就去翻妆台。

“不行,不能这个时候去。”

“姑娘!人命关天!十万火急!再不去就来不及了。”奶娘失态大吼。

景华温言安抚几句都压不住,直接摔了桌边茶盏,才把奶娘震住。

“我只是个妾,你口中的姑爷我只能尊称老爷,懂吗?”看把人吓住,景华才缓和道:“求情也要讲手段,天时地利人和,像你一样扑上来又哭又求是最下等的。母亲送你到我身边来,就是看你有经验,可你如今慌乱无措,实在不像能出主意的。我自己心里却有了腹稿,知道怎么做才能保全三弟。你先下去,只当不知道这件事,我会想办法,你不要自作主张,坏了我的打算。”

“姑娘真有办法?”

“总比你无头苍蝇一样撞运气要好。”景华答得斩钉截铁。

等奶娘下去了,景华唤人进来收拾房间,无事人一般接着练自己的字。娘家兄弟闯祸而已,小事,不值得惊慌。

景华也没有理会奶娘明里暗里的催促,守好门户,不许外面再传消息进来。自己则按照往日的作息,去朝晖堂陪伴周夫人,一连几日,绝口不提娘家的事情。

这日晚上,聂老爷从衙门回来,周夫人吩咐丫鬟倒热水给他泡脚,又亲手拿了热热的帕子给他敷脸,等聂老爷放松下来,才问道:“听闻兰家三哥儿犯了案子,老爷可否与我说说?”

聂老爷揭下帕子,问道:“兰氏来求你了?”

“老爷不了解兰儿,她若是求我就好了。这几日,她从未发一言,依旧日日来陪我和孩子,面上还要装作无事发生。只是年纪小,强颜欢笑都装不像,时常走神,我问她,她却说晚上贪看新书,误了时辰。我唤了她近前伺候的丫鬟来问,才知道她晚上日日哭泣,却不愿让我知道。今日,我让厨房做了老爷最爱的老鸭汤,让她去送,她却也不肯,老爷猜是为何?”

“这样好的机会都不肯来,难道真把我当洪水猛兽了?”聂老爷笑问。

周夫人轻拍聂老爷一记,“什么时候了,还开玩笑。兰儿聪慧,岂会不知我的意思,她只说不能让老爷为难。多少辛酸苦楚,都在这短短几个字里了。旁人看着老爷做官,只当事事随心所欲,却不知宦海沉浮、待罪官场,无数眼睛盯着,巡查御史和同僚、属下的眼睛比夜里的气死风灯还亮。老爷但凡行差踏错,不但自身不保,还要连累家小。若非体谅老爷,真心实意为老爷着想,岂会考虑这么多。只是可怜她一个小姑娘,心里有苦不能说,只能夜夜垂泪到天明。我看了都心疼,这才特意打听打听,她娘家哥哥的案子是怎么回事儿。”

聂老爷心有所感,轻叹一声:“兰氏果真是个好的,若非她得夫人心意,夫人又岂会在我面前为她娘家求情?”聂老爷把案情详说了一遍,看着外面的天色道:“夫人先歇着吧,我过去看看。”

“好,小宁,给老爷拿厚披风,小安,把灯笼挑亮些,才下过雪,从回廊过去,扶着老爷,别摔了。”

聂老爷好笑看着老妻张罗,平日里也听同僚闲谈哪家夫人是河东狮,哪家妻妾相争打到外面,自家却是妻妾和睦,亲如骨肉。

聂老爷带着这样的自得到了芷兰院,见灯还亮着,径自推门进去。

“放下吧,我看完这卷就睡了,不必值夜了。”景华头也不回的吩咐。

“在看什么?”一个低沉的男声从头顶传来,桌前美人一惊,杏眼圆睁,立刻起身行礼。

“老爷。”

聂老爷直接拿了桌子上的书卷,却是《大律疏义卷十二》,这等枯燥律条,男子都看得不多。若非精研律例的刑部官员或者刑律师爷、讼师,谁会关注这些东西。且不是胡乱翻看,聂老爷又拿起桌案旁边摆着的一叠手稿,娟秀清丽的簪花小楷,誊抄着与殴伤致死相关的律条和疏义。

“卷十二,前面几卷都看了吗?”聂老爷见她不答,又自言自语道;“既然看到这里,前面想必也看过了,怎么样,有想法了吗?”

“不知详情,不敢妄言。”景华答得谨慎。

“既如此,为何不来求我?”

“三弟才十四岁,大律有言,年七十以上,十五以下,除十恶外,至多流配,不至死刑。”

“流配,十死无生,换个地方等死而已。若判了刺配,就算侥幸生还,你三弟一辈子也毁了。”

“男儿立世,不以容貌取胜。晏子矮小貌丑,屡谏君王,辅佐三朝;左思丑绝,群妪齐共乱唾之,却以《三都赋》青史留名;王粲容状短小,史称七子之冠冕,名传千古。”

“你三弟一小儿,怎堪与大家贤臣相提并论?”

“若他不能,兰家富豪,我亦能供养。”

只这三问三答,聂老爷就觉得不怨兰氏女不愿再侍奉自己,既有如此才华,何必以色侍人。聂老爷本以为兰氏会哀戚哭求,可她没有,反而对答如流;聂老爷本以为自己连番责问,兰氏会慌乱无措,她却镇定自若,胸中自有丘壑;聂老爷本以为自己贬低兰家小儿,她会据理力争,发莫欺少年情之类豪言壮语,没想到她连最坏的情况都料想到了,若是兰家小儿真不堪造就,她也无怨。这才是成年人权衡利弊、考虑周详的看法,观她行事,不像莽撞义气少年人。

早就说过,聂老爷是再传统不过的文人士大夫,这不仅体现在他对其妻贤妾美的追求上,更体现在他对文化人的追捧上。既然兰氏这样有才,就再不能以寻常侍妾待之。

聂老爷再看兰氏,觉得灯下兔毛斗篷簇拥着的娇嫩脸庞,也比不上她心中见识令人惊艳。有这样的美妾,是值得骄傲的事情。

聂老爷心情大好,这才有心思和景华细讲案情。

“你三弟和戴氏子因口角在街上撕打起来,是戴氏子言语不谨,辱骂你及兰家,但你三弟却是出手过重,直接把戴氏子推到街边石阶上撞破头颅而死。依律,殴人致死者,死刑。”

“事出有因,戴氏子出言挑衅在先!不知是谁先动手的?”

“是你三弟。”

哦,连正当防卫都不能说了,“当时有众多奴仆混战,若是戴家愿意接受和解,两家都推出一个奴仆,说是仆人误伤,可否?”若是兰家肯付出巨大代价,戴家有可能答应的。

聂老爷有些疑惑,主子犯错,奴才顶罪,这是官场上常用的法子,只是景华怎么知道。当然,这法子虽好,前提是苦主不能上告。

“当街死亡的是戴家长子,嫡长子,断无轻易用财货买通的。”

“戴家是什么人?可是高门旁支,家中有得力姻亲吗?”

聂老爷赞许得点点头,这就问到点子上了。自古穷不与富斗、民不与官争,戴氏子若是平常商贾子弟,断没有底气敢当街辱骂知府爱妾,戴家也不敢明目张胆和兰家这苏州有名的富豪针锋相对。戴氏子如此狂傲,乃因他家族中出了一位三品高官,如今的工部左侍郎戴大人正是他的族叔。

聂老爷把这层关系讲清楚了,景华就知道用什么手段都无用了。

“戴家大爷身上可有功名?”景华问了更要命的问题,若是死的人身上有功名,平民殴死学子,刑律又有不同。

“并无。”

景华深吸一口气,“如此,妾知道了。还请老爷秉公办理,不要因妾这点儿微不足道的关系偏袒家弟。”

“你倒是不心疼,这些日子,兰家没少递消息进来吧。”

“心疼的,可妾不能令老爷为难,更不能坐视家人违反律例,否则律法威严何在,朝廷尊严何在。”

聂老爷抚掌赞道:“好个律法威严、朝廷尊严,你一个小小的商贾之女居然能有如此见识,殊为不易。你且放心,有我在,你三弟定然不会被冤屈,如你所言,一切自有律法做主。”

“是,多谢老爷费心。”景华得到自己想要的,微微放下心神,夜晚天气寒凉,聂老爷带进来许多冷气,此时景华才感受到,忍不住打了几个喷嚏。

“阿嚏,阿嚏,阿嚏!”景华转身掩住口鼻,退后几步,福身道:“妾微染小恙,不敢过给老爷,还请老爷正院歇息。”

聂老爷见识了她的才华,对有才有貌的漂亮姑娘包容度更高,大方起身,笑道:“好,你好生歇着,不要耗费心力了。”

景华送聂老爷出门才看见她的丫鬟端着热汤饮被聂老爷随侍的人拦在门外。

“回吧,不用送,又落雪了,你穿的单薄。”聂老爷挥手阻止景华出门。

景华拢了拢身上的斗篷,行礼目送他远走,转过月亮门的时候,聂老爷余光瞟过,却见景华还保持这行礼的姿势。聂老爷满意爱妾知礼,心中对她评价更高了。

兰家三弟的案子案情十分简单,断案也不难,难的是两方背后都牵扯着朝廷重臣。县令看前有狼后有虎,都是得罪不起的人,干脆依照律例判决。只是判决之后,也不立刻执行,而是给了双方充分考虑、反悔、联络靠山的时间。

判决既下,自然能探监,景华和周夫人告假,乔装去了县衙大牢。

“阿姐,你怎么来了?”兰三坐在干草堆里,身上搭着一床棉被,见她来了,赶紧走到栅栏边。

带路的狱卒打开牢门,景华从袖中摸出一块碎银递过去,狱卒才提点道:“可以说半个时辰。”

景华拎着食盒进去,从食盒里取出用小碳炉温着的热砂锅,里面是他最爱吃的羊肉煲。

兰三笑着谢过,拿起筷子,痛痛快快大吃一顿,把汤水都喝干净了,兰三放下筷子,叹道:“痛快!冬日就该吃羊肉。爹和大哥也来看我了,可惜没给我带好吃的,阿姐要是带了酒就更好了。”

“都在牢里了,还挑吃喝,可见没得教训。”景华伸手摸他的衣裳,虽然是单衣,却厚实紧密,有好几层,身上盖着的被子,被面是粗布的,摸着里面却软绵,肯定是家里送来的新棉被。牢房里虽然阴冷,但身下的干草真是干干的,没有腐朽霉烂的味道,应该有人常换。

“阿姐,别担心我,我在这里好着呢,不就是流放吗?我早就听说西北风吹草低见牛羊,早就想去看看了,娘却不放我出门,这不正好吗?”

“你打死人,心里就没有一点儿后悔吗?”景华紧盯着他的眼睛问道。

兰三拢了拢被子,不自在道:“事情都过了,还说它作甚。”

“你后悔吗?”景华追问。

“当然不后悔,谁让他侮辱阿姐,辱骂爹娘,生为人子,我总不能站着看爹娘受辱。”兰三装出豪气模样。

“那你拽着拳头作甚?”景华握住他有些发抖的手。

兰三突然把头埋进景华的脖子,闷声道:“其实后悔的,阿姐,我从不知一个人能流那么多血,把我的鞋底浸透,染红半边街道。他死的样子一直在我眼前,一闭上眼,就是他一脑袋血倒在地上,鼻子里全是血腥味,脚下还有踩在血水里的黏腻感觉,我都不太敢睡。牢里太黑了,好像他的魂魄就在黑洞洞的角落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