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你为何还要打死他?”

“我不知道拳头能打死人,我平常也和小厮练拳,没见谁出事啊,也不知怎么就成那样了。他骂阿姐与人做妾,与畜生相类,早晚被主家休弃,沦落青楼,到时他就……”说到一半,兰三突然意识到这些话不该在姐姐面前说,生硬转移话题道:“他本来就不是什么好人,咱们一起在书院读书的时候就常仗着族里出了高官欺负同窗,上回一起去泡温汤,还把我们衣服都扔进茅厕,讥讽我们身上的铜臭味和茅厕一样,害得我们只能赊想香水铺的成衣回家。”

景华揽着弟弟,听他絮絮叨叨说那些旧事,总结起来,不过是早有矛盾,一点就着,戴氏子嘴贱,兰三过失杀人。

“阿姐不该来的,牢里腌臜,你从小连杀鸡都没见过,不该来看我。”

“我是姐姐,哪有你管我的道理,我想来自然就来了。”

“让你为难了对不对?我不是小孩子了,杀人偿命的道理我懂的,现在居然只是流放,阿姐你去求聂老爷了?他为难你了吗?知府夫人为难你了吗?”

“没有,是家里出力了。”

“阿姐可骗不了我,咱家要是有这本事,早就做成江南第一富豪了。戴大是家里长子,平时那么嚣张,肯定受宠,戴家定然不肯善罢甘休,阿姐别为我操心了,要是不成,我偿命就是。”

“胡说,你才十四岁,律法都规定了,你这个年纪没有死刑,流放就是最重的惩罚,真让你偿命,那才是违反律法。你安心养伤,家里给戴家送了重礼,虽不能补偿,却是应有之义。你失手杀人,自然要付出代价。养好身体,西北苦寒,多少人就倒在流放的路上,与死刑只差多活几天罢了。你千万不能这样,到时家里会雇镖师护送你,千万不要放弃,家里人都等着你回来呢!”

“好阿姐,我知道了。”兰三又蹭了蹭景华的脖子,安慰她放心。

景华又从食盒里取除一瓶棒疮膏,判罚除了流放之外,还判了杖三十。这上头是真猫腻,虽打得皮开肉绽,但都是皮肉伤,骨头没事儿,全看在聂老爷的面子上。

“快,我给你上药。”

兰三抓紧裤腰带不松手,“我都十四了,怎么还能让阿姐上药。”

“你从小光屁股我看得多了,现在害羞不嫌迟吗?”

最终,身上有伤的兰三拗不过,羞红的脸埋在双臂里,任由景华施为,嘟囔道:“你力气什么时候这么大了?”

兰三的案子是按律例判的,京城的戴侍郎也没传什么话过来,案子就这么结了。只是,景华的麻烦也来了。景华表现自己,加重砝码让聂老爷对兰三的案子更用心,目的是达到了,可聂老爷的用心不会随着案子结束而结束。最近,聂老爷越来越频繁得出现在芷兰院,虽然还没有留宿,但景华知道他的耐心不多了。

“王嬷嬷说你自从出了月子就越发懒怠,不知道撒娇邀宠、笼络姑爷,每日只知道往朝晖堂跑,有没有这回事?”又来知府后衙看景华的兰太太,遣散了丫鬟,关门审起了女儿。

“常往朝晖堂跑有,懒怠没有。”

“还敢狡辩!王嬷嬷都和我说了,你不肯留姑爷,男人都张口了,你还在矜持什么,真以为自己是黄花大闺女啊。知府后宅多少美人,你就算有几分颜色,可比得过万紫千红吗?你若早听娘的把哥儿养在自己膝下,姑爷还能看在儿子的面上高看你一眼,可你偏偏把哥儿送给朝晖堂养了。到如今这个地步还不知笼络姑爷,要是你受宠,你三弟也不至于去西北挣命!”兰太太对儿子流放的判决千万个不满意,总说起之前某某还只是县令娘家的侄儿,打死人只用赔几个银子,现在还在家里高床软卧。他们兰家有的是钱,凭什么让心爱的三儿子去西北拼命,说来说去,还是怪女儿不得宠。

“若是家里的姨娘背着你邀宠,私自怀孕教养子嗣,你怎么办?”

“谁敢?老娘扒了她的皮!”兰太太条件反射,柳眉倒竖,就要骂人。

“是啊,娘,我现在就是做人姨娘的,您可千万记着这点。为人妾室,自然要侍奉主母,周夫人宽容大度,并不苛待我,这次三弟的事情,她也帮忙说情了。再有,老爷是做官的,不会为了我一个小小妾室娘家人给政敌送把柄,我、兰家在老爷那里,微不足道,人家不可能冒着风险帮家里。这您明白吗?”

兰太太是明白的,可她不甘心啊,“你给聂家生了唯一的儿子,你是有功的啊!”

“是,我有功,可老爷给兰家做靠山,已经酬了我的功劳。”

“这,这……”道理兰太太都懂,可是乍然被捅破遮羞布,尴尬的、直白的利益关系,还是让人不敢直面。

“所以,我常叮嘱娘,回去管着兄弟侄儿们读书上进,若是家里有人得中功名,有个官身,我也不必做妾看人脸色过活。娘和爹爹还不约束教养家中子弟,难道日后让别的姊妹侄女,再走我的老路吗?”

这话说的不客气,兰太太脸都胀红了,本要发火,可看景华泪水连连、自哀自伤,再大的怒火也让泪水浇熄了。只是心里堵得厉害,闷闷坐在那里不说话。

“对了,娘回去帮我查一查奶娘,我总觉得她不对劲。”

“怎么了?”兰太太紧张问道。

“奶娘总撺掇我做出格的事情,一会儿怂恿我与夫人争锋,一会儿出主意让我献媚老爷,开始我也以为是为我好,只是手段见识不够。可上次三弟出事,她又哭又求,让我马上去找老爷求情。”

“本该如此啊!”

“娘,您糊涂了,那时正在风口浪尖上,我只听了她一面之词,稀里糊涂就去求老爷,老爷能答应吗?正是因为我按下性子,缓缓图之,才谋划了如今结果。难不成娘以为无人相帮,大令就能秉公办理?”景华长叹一声,“还有最近争宠,我有自己的步调,娘听她告状说我懒怠,可娘不知道我越是推拒,老爷越是上心。男女之间,并不是只能在塌上,娘您明白吗?”

“明白,明白,我儿聪慧,娘都听你的。只是你年纪小,好些还不懂,奶娘说你也是为你好。”

“最怕她用为我好的借口做出恶事来,名声全让我背了。娘还没听明白吗?奶娘出的那些主意,真照着做了,我便沦落成后院那些庸俗妾室,不值一提。奶娘不是很有经验吗?怎么连这么见到的道理都看不出来了,我怀疑她被人收买了。她儿子不正是三弟的贴身小厮吗?我还怀疑之前难产有她大手笔,怎么沾上她都没好事儿。娘,您先查一查,别让人蒙蔽。三弟这次多险啊,若是奶娘真有不轨,我与她朝夕相处,性命只在顷刻之间。”

兰太太吓一跳,她也是内宅里历练出来的,只是灯下黑从没怀疑过奶娘,如今被提醒了,一门心思查奶娘去了,好久没来聂府烦景华。

第216章 宠妾的出路4

小翠刚从二门处回来,就碰上月娘送大夫出来,忍不住问道:“姨娘不舒服吗?怎么劳烦张大夫跑一趟?”

月娘没答话,把人送到院门,交接给小厮继续送出去。身在内院,一言一行都要谨慎,即便张大夫已经是六十岁的老人,也不可予人话柄。

小翠咬了咬嘴唇,生气又不甘。她本是姨娘的贴身婢女,最近却越来越不受重视,特别是她干娘王嬷嬷被姨娘送回兰家后,她越发在姨娘跟前说不上话。现在倒好,一个二等丫鬟提上来的小蹄子都敢给她脸色看了!小翠在正房门口深吸几口气,安慰自己没关系的,只要自己能帮姨娘争宠、固宠,姨娘总会看到她的好。

小翠掀开帘子进屋,端着一张笑脸道:“姨娘,好消息!老爷跟前的小砚哥透露,老爷最近要办大宴,到时候准请姨娘共同赴宴呢!以往这可是夫人才有的荣耀,老爷多看重您。”

“是吗?的确是个好消息,可惜我身子不争气,居然在这个关键时候病了,不然真想看看官宦人家的宴会是什么样子。”景华半躺在床上,语含期待的说。

“姨娘不怕,奴婢上妆的手艺好着呢,只要用脂粉遮一遮,半点看不出病容,保证姨娘艳冠群芳,老爷只要看到您,眼珠子都不带错一下的。”说完,小翠自豪得笑了起来,期盼得看着景华,希望景华也能因此高兴,因此更看重她。

月娘端着药碗上来,知道景华不爱被人一勺一勺的喂药,直接递给她,轻声解释道:“姑娘,温度正好,快喝了吧。”

等景华喝完,又把药碗递给旁边的小丫鬟,示意她赶紧端走,别让药味在屋里蔓延,柔声宽慰:“姑娘忍忍,现在喝水、吃蜜饯都会冲淡药效,咱们忍一忍,忍过就好了。”

景华嗯了一声,眉头微蹙,闭眼仿佛忍耐得十分难受。

“翠姐姐方才说的话,奴婢倒有些不赞同。老爷不是只开一次宴会,以后机会还多,姑娘身子更重要。现在天气还冷着呢,开大宴必定在花园空旷处风景才好,要是吹了风,必定加重病情。”

“以后……机会难得!”小翠跺脚,等再开宴的时候,姨娘还不知道还受不受宠,现在不抓紧,等到日后被老爷厌弃了,想撑着病体出席宴会都没机会。“姨娘,就是去宴会上露个脸,让大伙儿都知道您受老爷喜爱就行了,不累人的,肯定不会对身子有多大影响。”

“翠姐姐以前也是在宴会上服侍过的,虽然咱们家的宴会和官宦人家不同,可也能想到。那般场合,时刻注意仪态,说话做事都要在心里过三遍,待人接物、交际往来都是学问,怎么会不累人。”月娘温温柔柔朝景华一笑:“姑娘,依奴婢的小见识,什么都不如身体重要,等您养好身子,多少宴会参加不得。”

景华面上显出犹豫的神色,最终在月娘的劝说下点头:“是啊,身子要紧,大夫说我这是风寒,不能吹风。再说,这病过人,万一传给老爷夫人就不好了。小翠,多亏这消息只是小砚私下说的,你就当不知道这事吧。顺便帮我去朝晖堂告假,请夫人谅解,我这几日就不去她那里请安了。”

“姨娘……”

“好了,我累了,你下去吧。”景华把头侧到里面,表明态度不想再说。

小翠恨恨跺脚,无奈退下,在门口等到月娘服侍景华歇下出来,一把揪住她:“你以为做了大丫鬟就能把持着姨娘了?我才是从小陪她一起长大的!”

“翠姐姐,您和姑娘的情分,您的功劳,我们都知道,所以无论何时咱们都尊称你一声姐姐。至于把持,更无从谈起。姑娘是主子,主子哪能让咱们做奴婢的把持呢?”月娘还是这样温温柔柔的做派。

“哼!你小心着,我总会揪出你的狐狸尾巴!姨娘总能看到我的好!”小翠冷哼一声扬长而去,她费尽心思从小砚嘴里打听到消息,本想邀功,没想到反而惹姨娘不喜,以为自己不关心她的身体。不行!一定要再想办法,帮姨娘固宠,等姨娘看到自己的能耐,就会重新重用自己。

月娘站在原地揉了揉自己被抓疼的胳膊,轻叹一声,径直走了。

没过几天,聂老爷在周夫人面前提起宴会的事情,“这次宴会让兰氏侍宴吧。”

“老爷怎么有这种想法?”周夫人问道。

“兰氏有才,不可多得,正该让众人都见见。上次和卓兄说起,他还以为我吹嘘,非得让他见识见识不可。”聂老爷捋着胡须道。

“那可真是不巧,兰氏病了,恐怕不能出席。”

“病了?”这么巧?聂老爷疑心,该不会是兰氏还想拿乔吧!

“是啊,已经病了好几日,张大夫瞧的脉象,说是风寒。都已经几日没来我这里了,哥儿年小体弱,我也不是个健壮的,过了病气就不好了。”

聂老爷摩挲着手指想了想,叹道:“既然如此,就让她好好养病吧。也是不巧,得多受卓兄一阵子嘲笑了。”他都炫耀出去了,爱妾却突然病了,同僚有人肯定以为他在吹嘘。

周夫人轻笑点头,没有说什么。

聂老爷终究还是不太高兴,从朝晖堂出来,都快走到书房了,又转去了芷兰院。

芷兰院只有正房还亮着一盏豆大的灯,里面传出沉闷的咳嗽声,还有丫鬟忙碌的身影倒影在窗纸上。

听到里面压低的说话声和窸窣的忙碌声,聂老爷站了片刻,终究没有进去。

景华的病,过了宴会,就慢慢好起来。

这日,小翠从外面回来,兴奋得和景华禀告:“马上就要过年,各处节礼都送来了,奴婢在前院看见龙眼大小的珍珠、寸锦寸金的蜀锦、和田美玉摆件,还有各处商人孝敬的好东西,比咱家库房的珍宝还多呢,不知这次,老爷要赏些什么下来。”

“赏什么都是老爷夫人的恩典,我又不缺这些。”

“姨娘当然不缺,可老爷近日都不爱到芷兰院来了,万一节礼赏赐少了岂不让人看轻!”

景华顺着小翠的思路往深里想,没听到她叫人,有片刻怔愣。在小翠看来,就是这话说到姨娘心坎上了,再接再厉道:“姨娘,上次宴会您不能参加,老爷也没点别的姨娘陪侍,可见心里最看重的还是您。那个词怎么说来着,宁缺毋滥!您不去,老爷连夫人都没让出席呢!不如咱们趁着这次年节里的赏赐,让后院众人看看您的爱宠。”

“怎么看?”景华好奇问道。

“自然是让老爷赐您一些好的、贵的、珍奇的,您是老爷心尖尖上的人,节礼自然也要是头一份。”

“你这话不对,内院头一份应该是夫人,我怎能与夫人争锋。”

小翠眼波一转,笑道:“姨娘说的是,可除了夫人占着名分大义,您就是后院第一人。您可是大少爷的生母,都说母凭子贵,这是您应得的。”

景华想了想,仿佛十分憧憬,但还是摇头道:“不好,夫人教导我谦虚自持,我也不喜欢出风头,还是算了,老爷赐什么我收着就是,不要做这些献媚邀宠的事情。”

景华说完了还不放心,又叮嘱一旁的月娘:“你替我和院子里的人说一声,不可骄矜自傲,老爷宠爱谁、看重谁全凭老爷心意,我院子里的人不能做不守规矩的出格事。”

“姑娘放心,奴婢会传达下去的。”月娘说完,又饱含深意得看了一眼小翠。

景华也看见了这个眼神,补充道:“小翠,你也是。我知道你是为了我好,为了兰家好,可我不能做这种事,你要听话,知道吗?”

“是。”小翠沉闷应下,只是已经被挑起的心思,不是那么容易就被按下去的。

快过年这段日子,家家户户都是最忙的,聂府也不例外。周夫人更是忙得脚不沾地,累得脖子酸疼:“哎呀,真是老了,这日常人情往来都觉得累人。去年手把手教兰儿,瞧她悟性好学得快,还以为今年能让她搭把手呢。谁想她这病拖拖拉拉到现在都没好,张大夫怎么说,到过年能好不?带着病气过年,终究不吉利。”

陪嫁嬷嬷忍了又忍,终究没憋住:“夫人!奴婢担心您看错人了!芷兰院这几日没少借病邀宠,从老爷那里要好东西。”

周夫人轻笑一声,“这有什么?小姑娘家家的,没见过新鲜东西好奇而已,给她就是。”

“可奴婢怕养大了她的胃口,这些日子要的东西一次比一次贵重,怕也是个不知分寸的。得您庇护还不满两年,这就原形毕露了。”

周夫人摆摆手不想说话,她这么大年纪的人,已经不太爱较真的。小姑娘虚荣些、喜好华贵珍宝是人之常情,人嘛,谁能无缺点。只要兰氏懂分寸,她愿意接着庇佑她。

陪嫁嬷嬷正在铆足劲儿给芷兰院上眼药,另一位得力管事嬷嬷黑着一张脸进来禀告:“回夫人,老爷做主,将国公府送来节礼中一枚凤钗送到芷兰院去了。”

陪嫁嬷嬷一惊,礼单她们早就看过:“可是那累丝嵌红宝金凤?”

“正是。”管事嬷嬷脸色更难看了。

“那可是咱们老太太专门给夫人打造的,芷兰院那个怎么敢?她怎么敢?”陪嫁嬷嬷怒发冲冠,直言道:“夫人,您不能再惯着芷兰院了!奴婢替您走一趟,教教她规矩!那也是她能戴的。”

周夫人泄气得靠在椅背上,心存侥幸问道:“那金凤是老爷主动给的吧?老爷一个大男人,不懂这些也是难免……”

“芷兰院的小蹄子在老爷面前进言老爷才给的,小翠是兰姨娘的贴身丫鬟,从小陪着兰姨娘一起长大。”

这样啊……周夫人叹息,这天来得这样早吗?原来妻妾真的是不能和睦相处的。母亲送来的东西,被丈夫转手赠给小妾,这已经是羞辱了,周夫人自然生气,可她更失望的是那个曾经在自己跟前撒娇,自己疼爱她如女儿一般的人,终究还是变了。

再想想这些日子兰氏告假不来请安,仿佛一切都有预兆。

“今天不是要给后院的人赐节礼吗?芷兰院的也一并送过去吧,之前备的不用了,和诸位姨娘一样就是。把碧玉笛收起来吧,最近不想听笛声了。”她教兰氏吹笛,兰氏还和她暗示讨要那支碧玉笛,笛子虽是长辈所赐,但并非不能转增。只是喜爱看她为了笛子撒娇弄痴、百般讨好,心里觉得有趣,就没直接答应,其实心里已经定下过年的时候作为礼物送给她,给她惊喜,这笛子也算见证两人的情义。如今想来,幸好没送。

“顺便说一声,那金凤算我赐给她的,放心戴吧。”兰氏一介妾室,没有主母允许,带这样的首饰不合规矩。周夫人疲惫得摆摆手,挥手示意仆从退下,独自体味这段错付的情谊。

周夫人心中怅惘,独自一人坐在厅中回想,不知是感叹还是可惜。正在沉思,却听外面有人喧哗,扬声问道:“谁在外面?”

陪嫁嬷嬷高声回禀:“兰姨娘求见。”

周夫人意兴阑珊,不想见人,面子情却还是要做的,高声道:“我身子困乏,就不见了,兰氏病也好了,今日就去前院陪陪老爷吧。嬷嬷,给她令牌,吩咐个人陪着她去。”

到底相识一场,妾室服侍夫主不是正常的吗?既然如此,何不成全她?周夫人真是心灰意冷,往日的陪伴想起来就怄。

周夫人以为她话说到这份上,兰氏但凡要点脸皮就该离开,却不想外面争吵声越来越大,突然大门被猛得推开,兰氏闯了进来。

周夫人吓一跳,条件反射站起来,不是她一惊一乍,实在是兰氏这形象有失体统。

只见兰氏披散着头发,衣裳也没穿好,好像匆忙之间起身,随意披了件斗篷就跑过来,透过斗篷边缘,还能看到里面的家常衣裳,一只绣鞋不知掉到哪里,左脚只穿着足衣。

景华早已泪流满面,伸出左手紧紧握着的金凤,哑声问道:“这是什么意思?为什么给我这个?我想要的不是它,我想要碧玉笛!”

不说碧玉笛还好,一说周夫人的火气也压不住了,自己已经足够宽容退让了,兰氏还来闹什么!

“兰姨娘,你失礼了,回吧!”

景华不可置信得退后两步,夫人从未称呼她为姨娘。景华仿佛才想起自己的身份,又想起她刚才令自己去伺候老爷的事情,她明明答应过,只要自己不愿意,绝不把自己推向老爷!她变了,她骗了自己!

“连你也不要我了吗?”景华一双杏眼死死盯着周夫人,一字一顿问道,仿佛要说的更清楚,让听的人考虑得更清楚一样。

“回吧,我累了……”

“连你也不要我了!”景华大吼,发疯一般甩开扶着她的人,“连你也不要我了!”

周夫人吓得直往后退,朝晖堂的嬷嬷更是怕她暴起伤人,拦的拦、拉的拉,却不想景华突然口吐鲜血,委顿在地,口中还在喃喃:“连你也不要我了……”

“大夫,大夫!快请张大夫!”周夫人着急忙慌得喊人:“还愣着干什么,扶起来啊!”

陪嫁嬷嬷多了个心眼儿,怕这人又发疯,直接吩咐婆子们把人抬到芷兰院去,把大厅的人清出去,才拍着周夫人的后背道:“夫人别怕,别怕,兰姨娘已经送回去了,等大夫诊治了,报个疯病就是,大年节下,老爷嫌晦气,多半不会过问。”

“不对,嬷嬷,兰氏的态度不对,这不像一个想争宠的人。嬷嬷,你去查一查,去啊!”周夫人心中不安越来越盛,总觉得自己忽略了什么?是什么呢?兰氏的表现的确是渐渐得宠、渐渐自傲的样子,她生下了后院唯一的子嗣,先得了自己的欢心,自从娘家的案子之后,又在老爷面前崭露头角,老爷越来越爱去芷兰院,给她的赏赐越来越多,现在她已经不满足于固有赏赐恩宠,直接邀宠要东西了。

这就是一个妾室该有的模样,可哪里不对呢?周夫人在房中踱步,突然灵光一闪,这些都是自己的臆测、奴仆的禀告,自己好像从未亲口问过兰氏。

周夫人惴惴不安的等着嬷嬷的查证结果,她对聂府内宅的掌控力多强啊,没等天黑,陪嫁嬷嬷就带着人证物证来了。

“姑娘吩咐不可骄矜狂傲,不许与朝晖堂争锋,奴婢也叮嘱过芷兰院所有人。”月娘是这样回禀。

“姨娘在病中,还坚持画了药师佛像,这是准备送给夫人的新年礼物。姨娘说生病了才知道药多苦,请药师佛保佑夫人来年健康平安。”这是另一个丫鬟云娘。

“自从姑娘诞下小少爷之后,再没有留过老爷。老爷偶有几次留宿,从没叫过水。姑娘说夫人宽宏和蔼,她不能背叛夫人。”

小翠恐惧不已,自扇耳光,啪啪作响,“奴婢错了,奴婢鬼迷心窍,奴婢不知好歹,奴婢只是想替主子固宠,绝没有冒犯夫人的意思。奴婢不知道累丝嵌宝金凤是夫人娘家送来的,奴婢有眼不识泰山,奴婢粗鄙无知不懂规矩,求夫人饶命,饶命啊!”

“奴婢只是气不过芷兰院一个姨娘居然敢和夫人别苗头,才趁机刺了小翠两句,奴婢绝没违背夫人的命令。”这是厨房管事嬷嬷,从国公府陪嫁过来的。

“真的不关奴婢的事。万嬷嬷手脚不干净,夫人送给芷兰院的鲈鱼万嬷嬷私自扣下给孙儿吃了,芷兰院的小翠气不平和她吵了一家,万嬷嬷才骂兰姨娘的。”

“万嬷嬷暗藏心思,老奴却没发现,受她撺掇在夫人面前上眼药,诋毁兰姨娘,如今想来后悔不已,倒是老奴识人不明。”这是陪嫁嬷嬷的忏悔。

药师佛画像摆在桌上,累丝嵌宝金凤上沾染的血污没擦干净,越来越多的奴婢证词击打着周夫人的心。周夫人好像踩在云端上,轻飘飘、不真实,但她又确切知道自己站在云端,往下看一眼,脚都在发抖。

原来,是自己误会了吗?

周夫人猛然起身:“去芷兰院!”

周夫人带着人浩浩荡荡到了芷兰院,院里原本的丫鬟都让她的陪嫁嬷嬷带走审问,只有她指过来的两个丫鬟听到动静匆忙从耳房出来。

“大夫怎么说?”周夫人直接问道。

两个偷懒的丫鬟答不出,在厢房开药方的大夫推门而出,拱手道:“兰姨娘的风寒本已好的差不多,只是又吹了冷风,好似还发了汗,一冷一热,又激出了体内病灶。再有,好似情绪起伏过大,伤心过度、怒急伤肝……咳,静养就是,静养就是。”

“请大夫务必治好她,缺什么名贵药材只管开口。”周夫人如此吩咐,又怕见多内宅阴私的大夫以为她说反话,强调:“大夫只当她是我的女儿一般治,待她痊愈,我再重谢您。”

张大夫微微欠身:“医者父母心,不必夫人交待,老夫自然全力以赴。”才怪,若是当家夫人不重视,他也不会执意救人,好不好全凭病人的求生意志。

“嬷嬷,这两个丫头玩忽职守,待下去吧。月娘、云娘,你们两个照顾好兰儿。”周夫人不想听那两个丫鬟辩解,示意赶紧拖走。

到了屋里,周夫人难以想象病床上脸色苍白的人居然是那个娇俏爱笑的小姑娘,只见她嘴唇干裂,额头有汗珠不停冒出,口中不知喃喃着什么,即便在昏睡中也不安稳。

周夫人不太擅长照顾人,吩咐月娘、云娘小心伺候,自己坐在一旁守着。

只是,景华终究没醒,迷迷糊糊喝了药又昏睡过去。

周夫人是当家主母,如今又正直过年前后,府上实在忙乱,周夫人还有许多应酬,不能守在芷兰院。

只是每天早起之后、晚睡之前,都要问一问芷兰院的情况。

“兰姨娘高热不退,大夫下了猛药,夜里反复折腾了三四次,终于退烧了。”

“兰姨娘病情还是没有起色,大夫说是郁结于心。”

“老爷说年节下病着不吉利,要不移出府去。”

“老爷已经同意了,说内院的事情都由夫人做主,留兰姨娘在府上养病。”

“兰姨娘今日用了一碗小米粥,两箸酸笋和半个小花卷。”

“兰姨娘还是不愿见人,说自己病体未愈,不敢传染给旁人。”

“兰姨娘已经能下床走动了,只是消瘦得厉害。”

“兰姨娘大好了!”

周夫人听着下人的回禀,有时也站在芷兰院外远远看着景华被人扶着在院子里散步。她不愿见人,周夫人也不强求。大夫说她的病大伤元气,要养很久才能养回来。看着那消瘦的身影,周夫人沉默叹息。

等到景华的病痊愈,时间已经到了第二年三月。

这日,芷兰院的人来禀告,说兰姨娘求见。

周夫人大喜,兰儿终于愿意见她了,“快请,快请!”

景华穿着一身嫩绿色袄裙,如这春天枝头新绿,进门先福礼,被赐坐后规规矩矩只挨三分之一椅面,柔声道:“妾想求一道放妾书。”

第217章 宠妾的出路5

周夫人一听这话就慌了,“我查清楚了,是下人放肆,暗藏小心思,厨房的古嬷嬷我已经发卖了全家,院子里的下人我也全是敲打过一遍,即便是我心腹嬷嬷……”

“我知道,都是下人的错,都是误会。”

事实是这样没错,但从景华口中说出来,怎么听怎么像赌气。周夫人一时不知该怎么解释,想到她当时情绪那样激动,直接吐血晕倒,还有那句“连你也不要我了”,周夫人就又忍不住红了眼眶。

景华是什么情况,周夫人能不清楚吗?兰家乃当地富豪,景华在家中也是金尊玉贵养大的好姑娘,只看她因为厌恶女子谄媚讨好,就憋着不学乐器,窥一斑而见全豹可知她高傲秉性。这样一个姑娘,为了家里来府中做妾,还是给一个年龄是她父亲还有余的老男人做妾,她难道不委屈吗?兰家也不是多么疼爱重视女儿的人家,若重视不会推妙龄女儿入火坑,且没有见识。周夫人不止一次听到兰太太撺掇她争宠、宅斗、为娘家要好处的混账话,还有兰家老三殴人致死的事情,可以说,在周夫人眼里,景华完全是歹竹出好笋。

周夫人已经忘了兰氏刚入府时,因有孕受宠的轻浮虚荣,脑子全是她陪伴自己的点点滴滴,全是她违背自身利益,在老爷和她之间,坚定选择她的场景。

可以说,景华的娘家为了荣华利益舍弃了她,老爷心中也只把她当炫耀的玩物,那么她最后能依靠、依恋的不就只有自己了吗?偏偏阴差阳错,只因下人弄鬼,她们之间也生了间隙。

“连你也不要我了”,这话又一次回响耳边,周夫人的心又是一疼,她如今在世间还有什么依靠?

孩子!对了,孩子!周夫人灵光一闪,急切道:“你不考虑其他,也要看在哥儿的份上,他还不会走路,你这做娘的难道能舍下他吗?我再周到,终究只是嫡母,哪里有你做亲娘的真心。况且我多大年纪了,就是真心想护,又能庇护他多久?老爷是男子,日后还会有更多孩子,你就忍心哥儿顶着庶长子的名头,后宅无人帮扶,沦为靶子吗?”

为了留下景华,周夫人不惜自污,只盼景华能留下,不论打动她的是什么。

可惜,景华还是摇头。

周夫人一直强忍着的泪水决堤一般滚落,“你真要弃我而去?”

幸亏景华进来的时候,周夫人早就有所预料挥退了所有人,否则妻妾对泣要让人笑话的。本想与她畅谈一番解开心结,如今却成了这般模样,周夫人忍不住感慨。

景华起身,又郑重行了一礼,衣袂飘飞,彷如不系之舟。一切仿佛都有预兆。

“夫人,您对我的好,我一直都记在心里,我想离开,也并非一时意气。这段日子,我也想了很多。这是我入府以来,老爷对我的赏赐单子。”景华从袖中掏出一份卷起的清单,又展开细细看了一遍,笑道:“开始的时候,老爷对我可有可无,因着高人指点,常留宿我这里。后来我一举怀孕,老爷对高人之言深信不疑,对我的赏赐越来越重,等我诞下哥儿的时候,更是重赏。这就是最重的时候吗?不是的,后来老爷越来越喜爱我,到芷兰院越累越频繁,我虽以身体不好为由推却,但我知道推拒不了多久的。”

“看着这些锦缎珠宝、缂丝美玉,我也心花怒放;老爷见多识广,却愿意为了我一个小女子一再退让包容,我心里也自得虚荣;甚至夫人屡屡赏赐,我也生出了自己不凡,合该让所有人哄着、让着的错觉。这次误会,虽是下人之过,可细究起来,是不可避免、注定要发生的将来。夫人乃是正室嫡妻,又有国公府做靠山,而我年轻受宠,又生了府上唯一的哥儿,即便我和夫人关系再亲密,我对夫人再濡慕,夫人对我再关爱,也挡不住下人站队,暗自别苗头。夫人用惯的旧人劳苦功高,我若要官家理事总要安排自己的人手。位置就那么多,一个萝卜一个坑,总是有冲突的。”

“下人的冲突,只是夫人与我矛盾的缩影,这些冲突可以压制,不可消弭,只要妻妾身份在一日,这样的冲突就不可避免。这还只是府内,府外又有多少闲言碎语,未知哪日某人一句漫不经心的话挑动这敏感关系,又成了争斗的由头。夫人宽宏,也许愿意为了我这个不争气的退步,可我不愿意!我心疼夫人!您有什么错,为什么到了这个年纪,还要容忍一个妾室?我听府上老人说过,您曾经也是有孩子的,只因侯府争斗坏了身子,说到底是侯府害了您,是老爷没有保护好您,您有什么错?这些年为了老爷子嗣传承,您受了多少闲言碎语,抬了多少美妾娇娃,不还是没有子嗣吗?为什么要怪您,你凭什么受这委屈?”

“兰儿,兰儿……只有你,只有你……”周夫人听到这里,再也忍不住,抱着景华嚎啕大哭。连母亲也只哭她不小心着道,劝她为老爷纳妾开枝散叶,虽世情如此,可从未有人全心全意站在她这边,替她问一句:为什么?凭什么?

景华拍着周夫人的脊背,等她平静下来,扶着她的肩膀,面对面道:“那要我退让吗?我也不愿意。夫人,我跟您说掏心窝子的话,我还不到二十,只算六十的寿数,也还有四十年时光要关在这院子里过。我春天想放大蜈蚣风筝,不想丫鬟劝谏正院都没放,我不该出风头。夏天我想坐着大木盆去荷塘里采莼菜,不想被管事嬷嬷嘲笑不懂规矩。秋日要登高赋诗,冬天要踏雪寻梅,我也想全凭自己的心意,快快活活过日子。”

“可我在府里一日,我们两人都会不自在,下人闹出的事情,总有一日会成为我们的将来。我的虚荣心会越来越强,会忍不住争宠,忍不住把您当敌人;您会慢慢不再包容关爱我,把我当寻常妾室整治。我怕,我不想有一天变成自己最讨厌的人。”

“我出生商贾,不懂那些大道理,在我看来夫妻之间就是合伙经营铺子。老爷出银子多些,他是大东家,您出银子少些,您是二东家。铺子天经地义该是你们的孩子来继承,可偏偏没有继承人,所以就要从外面招伙计,从伙计里选掌柜。掌柜是辅佐老爷和您的,可以拿月钱、可以参股分红,可不能起了自己做三东家的心。可看老爷日趋加重的赏赐,显然已是色令智昏,老爷做不了决断,这时就该您挥慧剑。”

“夫人,我盼您过人世间最上等的好日子,这份真心,在菩萨面前我也敢发誓。如今,正是做决断的时候,当断不断反受其乱!夫人,放了我吧!”

周夫人早已坐在地上垂泪,拉着景华的手不放,泣道:“你一个小姑娘,离了夫家庇护,怎么过日子?你那娘家,不是我说嘴,靠不住!他们能卖你一次,就能卖你两次三次,这两年我也看出来了,你识文断字、容貌秀美、知情识趣,还通乐理歌舞,这样的美人,再嫁多少回都多的是男人抢着娶。你要被娘家拿在手心里,一回回嫁人吗?”

“当然不会,嫁给老爷,我已经报答了父母养育之恩,之后,我会立一女户,改名换姓,换个地方生活。我养兰花养得极好,会画各种花样子,还会绣双面绣,我也懂管理下人,不怕一个人,凭着这些也能把日子过下去吧。您看,我真的不是一时意气,到外面如何生活我都考虑好了。”

“那里那么容易……”周夫人一辈子从国公府第到侯爵高门,过的是锦衣玉食的日子,可以她也见过街边平民被生活磋磨的样子。

“我知道,会有地痞流氓见孤身女子一人上门欺辱,会有街坊邻里闲言碎语,寡妇门前是非多,更何况我一外乡女户,无人撑腰。可是,我可以雇家丁护院,能把宅子买在衙门旁边,愿意找一家合适的人结亲,我已经做好一切准备,只盼着过随心所欲的日子。”

“傻姑娘,人生在世,谁能真的凭心意过活,龙椅上的陛下还要平衡前朝后宫呢。你的手从没拿过比狼毫更重的东西,你过不了那等苦日子。”

景华灿烂一笑,不再与周夫人争辩那样的日子是苦是甜,只道:“即便是苦日子,我也甘之如饴。”

周夫人还有满肚子过来人的经验,看着她如骄阳的笑容却说不出口了。骄阳天生是要融化冰雪的,她不是江南屋檐下的燕雀,合该是翱翔九天的仙鹤,丹鹤就该朝阳,难道关在四四方方小天地里,她就不是仙鹤了吗?周夫人扪心自问,自己在内宅的日子就真的顺畅吗?自己内心也盼过如此洒脱,自己也羡慕她的勇敢坚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