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爷那里,你准备怎么办?”周夫人又问。

“老爷当初纳我,只为繁衍子嗣,如今我也算功成身退。一切还要拜托夫人周旋,为我求来放妾书。”景华很清楚,聂老爷并不看重自己,也许曾经有对一个漂亮花瓶的喜爱,但伴随着自己生病几个月,有限的好感已经耗光了。放走一个不能生育、病体缠身的妾室,对聂老爷而言无关紧要。

“那哥儿呢?你真舍得亲骨肉,他是你在这世间唯一的血脉。”

“做我的儿子,不若做夫人的儿子,一切都拜托夫人了。”景华深施一礼,凑到周夫人身前,为她擦干眼泪。

第218章 宠妾的出路6

芷兰院,周夫人只带了心腹嬷嬷过来,遣退下人,拿出一个荷包递给景华:“这是我托娘家兄长办理的民籍,立了女户,户主蓝景华,用了你的小字,你看可以吗?”

景华收起户籍,笑道:“多谢夫人。”

“还有这个,你总缠着我要碧玉笛,我也早就想给你,没想到拖了这么久。这只累丝嵌红宝金凤也留给你做个念想,你若到了想要留下的地方,就给我来个消息,我好歹出生国公府,父兄门生亲友遍布,能给你提供点方便。”周夫人说着,又递过来一个小匣子。

“谢夫人。”景华没有推辞,都要走了,不弄这套虚把戏。景华不用打开,光掂重量也知道里面不止这两样东西,应该还给她带了些金银做盘缠。

“你屋里的东西尽可带走,我与老爷说你病总不好,大约是与家里风水不合,需迁到庙里调养,等调养好了再回来。老爷公务繁忙,就不拿这些琐事烦扰他了。待过个一年半载,报个病亡,消了户籍就是。”周夫人和聂老爷成婚二十载,太了解他了。聂老爷宁愿妾室病死在家里,也不愿她远走高飞,跟遑论再嫁他人,这是对他的羞辱。

景华感激一笑,周夫人是真的明白她。她不想要娘家的姓氏,不想要这段身份,想做彻底分割。

“夫人待我的恩情,说再多谢字都无法表达啊。我给哥儿备了一块玉佩,留了一封信,等他长大了给他。我一走,难免有人编排夫人,我信夫人能教养出忠孝子弟,不过我以生母身份再留一份叮嘱,多个保障。我娘家那边,夫人也不可太过放纵,自古诗书立世久,忠孝传家长,若是兰家能好生教养子弟,日后不需夫人照料。若是不能,夫人再多善心也照料不过来。”景华拉着周夫人的手殷殷叮嘱,其实有哥儿在,兰家和聂府的关系就不会生分,留下一份遗书,是为了保证周夫人的利益,便宜儿子的利益。做正室夫人的儿子,聂家的继承人,总好过被外家、恶仆挑拨,与嫡母离心离德。

“等你走的时候,我就不送了。”周夫人留下最后叮咛,不忍再看,转头离开。

晚上,朝晖堂。

周夫人轻叹:“我今日又去芷兰院探病了,当真病得起不来身,张大夫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来。我请了上次给老爷看子嗣的老神仙过府,老神仙说兰氏命格有变,想要养好身体,要移到庙里,受佛法熏陶才行。兰氏传嗣有功,总不能坐视她病着,我想送她去,老爷的意思呢?”

聂老爷捋着山羊须,沉吟了一下,道:“你可舍得?你与兰氏相处得不错啊。”聂老爷这是怀疑周夫人想要铲除唯一子嗣的生母呢。

周夫人仿若未察,笑道:“正是因为处得好,才事事为她考虑,养好身子再回来,芷兰院,我一直给她留着。”

“内院事宜,一切皆有夫人做主。”聂老爷重申了这个态度,又补充道:“我今晚瞧瞧她去。”

聂老爷到的时候,依旧在门外就听到压抑的咳嗽声,被引到里间,恍惚看到丫鬟急忙收拾到屏风后的水盆里仿佛有血迹。聂老爷不再上前,只是坐在床前的圆桌旁边,问道:“你身子可好些了?”

“咳咳,累老爷忧心,好多了,咳咳……”景华尽力压制咳嗽,却怎么也压不住咳了好一会儿才平息。

聂老爷推开放在自己手边的茶盏,病人跟前,他怎么敢喝,这飞沫会溅过来吧?如此一想,聂老爷有些不安,都不太能坐得住。

“今日夫人请老神仙过府做法,言你命格与府上风水不和,要移到寺庙清修静养,你意下如何?”

“妾愿意的。咳咳,世间福分都有定数,妾能伺候老爷一场,诞下哥儿,享了大福气,老天就要从其他地方找补回来。妾去庙里修养,借佛祖庇佑,说不得能苟延残喘多活几年,看着哥儿长大成人,娶妻生子。只是去了外面,再见不得老爷,心中挂念。妾必定每日抄经祈福,求佛祖保佑老爷夫人和哥儿,平安喜乐,事事如意。”

“你看得开就好。我会交待夫人,你去清修,供奉一如往常,府里不会亏待你,兰家为夫也会关照。”

“多谢老爷。”景华坐在床上,深深弯腰,以表敬意。

聂老爷看她脸色蜡黄,嘴唇是一种不详的紫红色,那种暗淡的颜色,仿佛还蒙了一层白,实在不像健康人。有十分美貌,也被病容折腾的憔悴消瘦,只剩三分了。

“你好好歇着,养好身体就接你回来。”

“是,老爷千万记得,妾日夜盼候。”景华坐在床上不便起身,却仍旧目送聂老爷的身影离开芷兰院。

云娘端着药碗直落泪,“姨娘好歹给聂家生了唯一的哥儿,就这么被打发到庙里青灯古佛吗?”

月娘拉她袖子示意禁声,云娘心里的委屈却止也止不住。

景华又轻咳几声,叹道:“我去庙里修养已成定局,老爷夫人都来送行了,不必再提。只是庙里清苦,我也不愿让你们跟着受苦,我已经禀告过夫人,芷兰院的人都不跟我去。”

月娘、云娘连忙跪下磕头,都说自己生死相随。

“傻姑娘,你们这样年轻,又有家人在府上,何必跟着我去。我去的寺庙是专供官宦富贵人家女眷礼佛的,也有比丘尼照顾,若要丫鬟,买两个年纪小的慢慢调教也来得及。你们跟了我一场,不能带着你们过好日子,也不能连累你们受苦。我给你们各备了一份添妆,等日后出嫁,也带着我的心意。”

“姨娘!奴婢有愧,什么也做不了,只能眼睁睁看着您去庙里。”云娘痛哭流涕,十分不舍,但已经不说要追随的话了。

“好姑娘,你的心意我知道,心领了。月娘,你呢?”

“奴婢不是家生子,是外头买来的,忠仆不事二主,既然跟了主子,不论主子去哪里,奴婢都跟着。奴婢没有家小拖累,求主子不要赶奴婢,奴婢什么苦都吃得,您去庙里也要人伺候,奴婢跟着去!”

“夫人疼爱我,爱屋及乌惠及你们,我已经和夫人说好了,以后你们还继续领大丫鬟的例,只是转到夫人身边听用。”

云娘喜出望外,月娘却仍旧摇头,“奴婢就跟着您。”

劝了几句劝不动,景华现在是病人,不能有这么好的精神,只得叮嘱云娘,“你私底下也劝劝她。”

三月春寒料峭,今年倒春寒还下了雪,聂府的兰姨娘低调得坐着一两青篷马车离开。

周夫人抱着哥儿站在院子里,望着高飞在天上的仙鹤风筝,逗怀里的哥儿:“顺风,顺风,哥儿,说顺风。”

县衙大牢里,那些去年判了流配的犯人,也要趁着天气转暖,抓紧上路。

两位衙役骑着驴子,手上牵着绳子,绳子另一头绑在一个戴枷犯人手上,“兰三啊,咱们哥俩不白拿你家银子,等到了野外无人的地方,就给你解开,自己痛痛快快走。只在去沿路的衙门画押时才把你绑上,够意思吧?”

另一个差役道:“你要是有余钱,也买头驴子,靠双脚走,得走到六七月才能到地方,咱哥俩还得回来呢!一趟公差出去半年,家里老婆孩子都看不上一眼,造孽啊。所以说,还得脚程快,你可要动作麻利……嗨,才说了要麻利,怎么就停下了?”

兰三定定站着,眼神发直,只因不远处有一队骑马的镖师等在路边,这前不挨村后不着店的地方,出现这么一大队骑士,两个差役都有些慌张。听闻兰家富豪,不会是雇人劫囚了吧?

只见为首一名男子,身材欣长,面如冠玉,穿着一身窄袖俏气衣裳,利落下马向他们走来,拱手一礼:“两位大哥请了,在下蓝某,来送我这不争气的弟弟,劳累两位了。”说着,从袖子里摸出两块碎银递过去,然后去接其中一位差役手中的绳子。

有银子就好办事,景华接过绑在兰三双手上的绳子,走到他跟前笑道:“怎么?傻了?真以为家里放心你一个人千里迢迢去北疆?”

“你,你……”兰三吓得结巴,你不出个所以然来。

差役笑道:“兰三兄弟别结巴了,看你哥哥这份千里送的情义,还不赶紧谢过。只是兰家大公子某也见过,不知公子是?”

“两位大哥别笑话他,我是三儿的堂兄,主宗两位兄长要帮衬伯父料理家业,只我这个常年跑江湖的,闲着也是闲着,干脆陪着这不争气的闯祸蛋走一趟。”

“唉,可怜天下父母心,长兄如父啊!兰公子有情有义,某也佩服。”

“这位大哥客气,以后少说还要一路走三个月,在下草字景华,您称呼我字就行了。不知二位大哥尊姓大名,小弟没少受您二位照顾,景华多谢了。”景华抱拳,熟练打招呼。

说着,就有镖行的人过来帮两个差役牵驴子,请他们到旁边说话,喝点酒,吃些干粮。

景华解开兰三手上的绳子,听他做贼似的用气声问:“姐?你怎么来了?爹娘哥哥们知道吗?聂家怎么办?外甥怎么办?”

“闭嘴!做错事的人还敢这么多话,好好呆着,晚上再和你算账。”景华不客气给兰三一个毛栗子,大声回应,看得不远处的众人哈哈大笑,纷纷起哄,说这等年轻气盛的小子,就是欠教训!

第219章 宠妾的出路7

到了下一个小镇,众人入住镇上唯一一家客栈。景华做主帮两个差役卖了骡子,承诺一路上让他们骑镖行的马,两位差役大感意外,却也知情识趣、投桃报李,再不把兰三当犯人,解下的枷锁和绳子再没上身。自己也换下的公服,只当自己是镖行的编外人员。

这不,刚意外收获卖驴子的银钱,两位差役嚷着要做东,招呼众人在楼下大堂吃酒。

楼上客房里,兰三洗漱后换上干净衣裳,坐也不是站也不是,在房里磨地板。兰三只觉得自己可能被关久了,疯了傻了,要不就是如话本子上那样观棋烂柯,不然怎么从牢里出来,天都变了。

景华推门出声,兰三吓得直接蹦起来,景华皱眉:“不是说家里打点好了吗?怎么一惊一乍的,牢里有人打你了?”不然怎么这幅惊弓之鸟的模样。

“没有,没有,我一个人住单人间,干草天天换,被子厚实暖和……不是,我跟你说这些干嘛,该你和我说清楚,你怎么在这里?家里知道吗?你怎么出来的啊?”兰三挠着发疼的头皮,“别卖关子了,赶紧说吧,都急死了。”

别说,这派头还真有男子汉顶门立户的样子,真把自己当哥哥了。

“再慌再急,我人已经在这儿了,还有什么不能慢慢说的。”景华慢条斯理坐下,一脚把凳子踢到兰三屁股底下,示意他坐。

就这一手,完全区别与闺阁女儿的动作,焦躁的兰三突然安静下来,努力按捺住,乖乖坐下。之前努力营造的稳重哥哥形象立刻坍塌成小白兔弟弟。

“我跟着来,一是不放心你,沿途有个照应,二是在那边待不下去,必须另寻出路。至于我有没有照料你的本事,只看我能拉起一个镖行,捂住身份能走到这儿,就不需要多解释了。我得和你说说为什么要另寻出路。”

“我到聂家两年,生了个儿子,也算终生有靠。只要安分守己,低眉顺目,日子艰难些,也总能过下去。聂老爷做丈夫不行,但官声不错,能给家里庇佑,周夫人为人慈爱,倒不算火坑。只是,谁叫出了你一档子事呢?”

“我都被发配到北疆去了……”兰三喊冤。

“当街打死人,戴家大公子还是嫡长子,族里还有三品大员的族叔,人家不缺钱不缺名,你以为只凭兰家能保你性命?当初怕你在牢里想不开,才花言巧语安慰,现实是,若无人护着,大令判的时候就要偏向戴家,走在流放路上,也能突然冒出山匪马匪水匪来。兰家给聂老爷的分红干股,只够庇佑兰家平日里生意,还没那份重量,让聂老爷冒着被政敌攻讦的风险,给你撑腰。所以,才用得到我啊。我有时候都佩服爹娘目光长远,舍了一个我,不仅紧密联系两家,出了事还有求援的门路。”

“你一副见鬼的模样做什么,你年纪小没姬妾,父亲、大哥、二哥身边总有通房丫鬟,她们在家里是什么地位,我在聂家就是什么地位,难不成你真以为我去聂府是享福的?哦,我说两句周夫人慈爱,那就是天上的菩萨,平白无故发善心,那是我步步筹谋、处处小心换来的。等到了你出事的关头,我还只是一个生过子嗣的寻常妾室,在周夫人跟前的丁点儿体面帮不上忙。在聂老爷心里,我还是无关紧要,想要他出力,总要让他看到我的价值吧。邀宠是必须的,对,就是你想像的那样,拿身子换庇护,你脸红个什么劲儿,我都做得,还怕说出口吗?若只是这样,一床大被掩过去,我也就忍了。可聂老爷发觉我多读了几本书,有些与众不同,想让我去宴会上出风头,给他长脸。姬妾侍宴你知道吧?到时候哪位同僚看上我了,聂老爷说不得就要上演一出名马换美姬的风流逸事。人家楼里的红姑娘,还能由着性子挑拣客人,我却挑选的资格都没有。”

景华说到这里,兰三已经起身撩衣摆跪下,“是我连累阿姐。”

“倒也没什么,以往我也是这个处境,只是突然撕开遮羞布而已。若没你这事,我便如大釜里温水煮着的青蛙,等到发觉身在沸釜中的时候,已经迟了。如今提早看到险境,跳出来也好。只是,我再也不想回兰家的,爹娘养育我的恩情,去聂府做妾已经回报了,如今我立了女户,更名蓝景华,辽阔天空那个蓝,春和景明的景,盛世华章的华。”

“初嫁由父母,再嫁由己身,阿姐自己做主就是。”兰三沉声道,长了十几年,前头的日子浑浑噩噩,走马观花,最近几年在牢里无事可做,天天对着天窗,倒是思考了很多往日从未想过的问题。他看得出阿姐对爹娘的冷了心,想起娘来看她的时候抱怨阿姐不得宠,没能让他脱罪,再想想有如今的局面,阿姐受了怎样的委屈,他心头也不好受。母亲和姐姐,两头都是血脉至亲,兰三也不知该说什么。

“爹娘、大哥、二哥送你的时候,应该也说过家里为你这件事付出了什么代价吧。我只盼你吃一堑长一智,日后说话做事三思而后行。”景华轻叹一声,“起来吧,别跪了。说这些,不是让你心怀愧疚或者畏缩不前,日后注意就行。至于这趟去北疆,主要是做生意,我在这里买了丝绸,准备去开封换成茶叶,再用茶叶换景德镇的好瓷器,一路做买卖过去,顺带也能护着你。差役那边我会好生招呼,往后,我只是你堂兄蓝景华。”

兰三起身立在一旁,张口想说什么,可又觉得事到如今,再多言语都是徒劳。曾经活泼开朗的少年,被这半年的牢狱经历改造得沉默寡言,终究什么都说。

路上,景华教兰三骑马、练武,学习如何在野外生活。

兰三以往也是会骑马的,他的会是让马夫牵着马,他坐在马背上晃悠,最刺激的时候就是大哥带着他跑过两圈。如今骑马却是长途奔行,早上天不亮坐在马背上,天黑才下马扎营。除了吃饭喝水放水,其他时候都骑。,大腿内侧破了就上药,还要接着骑。兰三以为自己的腿会断掉,结果也只用了十几天,皮肤就自我保护结出一层薄茧,不会再破皮流血。

还有练武,兰三素来以力气大自傲,只看他斗殴出了人命就知道,虽有戴氏子运气不好磕到石阶的缘故,可他十四岁敢和二十岁的人打架,也是有股血气、力气的。只是这莽撞的力气在阿姐,不,堂兄跟前走不过三招。明明马步扎得很稳啊,可景华一脚踹过来还是要倒,不知踢到什么经脉穴位,腿都是麻的,跪下去半天爬不起来。还有招式,兰三都不知道自己姐姐从哪儿学来的这些,招招悍勇无比,一往无前,和她对打,不敢对上她气势全开的眼神。

兰三又一次被踹到地上,景华宣布今天的武艺课到此结束,可以回去睡觉了。

今晚他们错过了宿头,在野外搭帐篷,这扎营也是照着军中法子做的。所以,两个差役一路走来越来越安静,都以为这位兰家偏房庶枝的公子有什么了不起的背景。

景华几乎每晚都会把兰三叫到不远处的空地上教他武艺,其他镖行里有想学的、想练的,景华也教。只是镖行里的人都懂规矩,觉得景华交给自己兄弟的肯定是家传武艺,默契的不去偷看偷学。

兰三跟在景华身后,悄悄比了比,自己也是八尺大汉,景华居然只比他矮一个头,怪不得扮男装无人怀疑。还有说话的腔调、走路的姿势,活脱脱一个男人。

景华回到营地,从帐子里走出一位男装打扮,但明显能看出是女子的人,迎上来道:“主子回来了,喝点儿水吧。”

镖行的老冯打趣道:“大当家的,多喝两口,月姑娘可等您半晌了。”

景华随手丢过去一个石子骂道:“有吃的还堵不上你的嘴!”

月娘抿唇一笑,也不说什么,只把水递给景华,又回了帐子。

景华坐到篝火旁边,和镖行的人吹牛,原本天气渐渐转暖,只是他们由南向北,北方的春天短得像胖子的脖子——压根没有。所以一路行来,野外也是要扎营升篝火的,一方面方便取暖,另一方面防备野兽袭击。

兰三一屁股杵在地上,浑身骨头散架一般,他之前也不明白阿姐为什么要带侍女月娘出来,若为了掩饰身份,她做大当家的,自己住一个帐篷谁还能不准,何必带个累赘。可后来在客栈,月娘拿有限的酱料做了一顿地道的江南菜,让这些平日里脏话连篇的汉子吃得眼眶微红,兰三就知道月娘的意义不止是景华的贴身婢女。

镖行还是需要一个内掌柜的,月娘体力很好,骑马能跟得上,就不是拖累。

一行人脚程不慢,很快就到了江西境内。

景华一行骑在马上,招呼镖行队伍收紧,人人都握紧缰绳,右手搭在腰间,精神高度紧张,仿佛景华一声令下,就要利刃出鞘一般。如此行事,只因远远有一大群人慢慢走过来。

一大群百姓们穿着短衣短褐,身上背着大包袱,家境好些的还有驴子,扶老携幼,慢吞吞走在路边。

还好,还好,都是有家产的人,不是那等身无长物、眼冒绿光的流民,若真遇上这样的队伍,景华这一队二十多个人顶什么用。

景华挥手示意镖队暂停,下马找迎面走来队伍里的人问话。

被问的是第一位发须花白的老丈,见景华一个精干汉子过来,手中还有武器,忍不住后退一小步,家里几个儿子都上前来,紧紧盯着景华。

景华戒备他们,他们也同样戒备景华。

景华在五步远的地方停住,先作揖行礼,口称:“叨扰老丈,晚辈有礼了。”

“后生哥儿有礼,不知你唤住小老儿有何事?”见他行礼,老丈一家就松了口气,气氛缓和下来答话。

“我等自苏州府来行商,忽见这么多人扶老携幼举家搬迁,心中好奇,故此过来问问。”

这就问对人了,老丈乃是里长,搬家的决定还是他下的。老丈长叹一声:“后生哥儿若是跑商的,还是不要继续走了,上头发了大洪水,房子、田产全都淹了,我等也是见机得快,及时撤到山上,才幸存此身。听说更上游淹的地方更多,一城一城的被淹,不知多少人死在水中。”

老丈第一个儿子接口:“还用听说,我们亲眼看见河水里的有房梁、家具和尸体,人的、牲畜的都有,泡大了飘在脏水里。”

“受灾如此严重,我等都没听闻啊?”景华奇怪,就算消息再怎么不灵通,朝廷邸报一出,茶馆里总有人说闲话吧,这么一点儿风声都没听到。

“封城了。怪不得说我们见机得快,我爹四十年的老里长,这回多亏他老人家有决断,不然咱们全村全族都要搭进去。”

“封城?消息不能及时传出来,朝廷如何救灾?这些当官脑子被狗屎糊了吧。”景华忍不住咒骂。

“咳咳!”老丈轻咳两声,拉住莽撞的儿子,不许他说话,老丈回答就客气许多:“朝廷的事情,咱们老百姓知道什么。年轻后生,看你周周正正一个人,还是不要去冒险了,回吧,银子哪儿有命总要。再说,你现在贩什么去都没人买啊。”

“是,多谢老张提点,小子受教。”景华从袖中摸出了一个小瓷瓶递过去,“这是咱们苏州有名的一心堂出的成药,专治风寒病症,小子倒不是有意咒人,只是您一大家子老老小小的上路,难免有个头疼脑热,您要是不嫌晦气……”

老丈作揖接过,笑道:“没那么多讲究,这才是救命的好东西呢,小老儿多谢了。”

说几句话得一瓶成药,里长老丈十分欢喜,只看这精美的小瓷瓶也值些银子。

景华带着镖队等在路边,这批人过去,路上又恢复了平静。景华他们走的是官道旁边的的小路,官道上没有发生灾害应有的飞马急报、钦差出行,小路上也没有太多百姓走动,此时百姓都被束缚在土地上,许多人一辈子没到过县城。

景华都判断不准发大水的消息准不准,这些日子的确连日降雨,可洪水不像瘟疫,不是能人为控制的,官员封城难道封得住洪水吗?他自个儿也封在城里淹死,洪水早晚冲溃城门,封城的意义在哪里?

若是假的,那些人演技可就太好了,这个时代,谁还弄这么一群群演啊?图什么?

等到中午,路上都没再遇上这种扶老携幼的队伍,景华把镖队的人召集起来,吩咐道:“这事儿古怪,需要先确定真假。这群人若是披着百姓皮子的土匪,在镇子上等着给咱们下套就完了。可万一他们说的是真的,咱们二十几个人去灾区就是送人头。咱们退回刚刚的平地扎营,旁边就有树林、有小河,若真有事撤退也方便。老蒋,你领着大家扎营,若遇不可抵挡之人,或者真发洪水了,不要贪恋财物,直接弃货,性命重要。我、老冯和三弟,咱们三人去前面探路。”

“大当家的,要不我跟着去吧。”老蒋有些担心兰三公子不得力。

“不能精锐尽出,得留你镇场子。”景华一句话捧得老蒋心花怒放,也不介意什么了,拍胸脯保证一定守好货物,绝不给大当家的丢人。

景华、老冯和兰三检查了武器,上马飞驰而去。

景华三人一路疾驰到了天黑,路过的村庄都没有人,令景华越来越心惊。一直跑到有城墙的地方,景华才招呼着把马栓到树林里,步行前进,以免打草惊蛇。

景华一身壁虎游墙功了得,在城墙夹角处,利用视线盲区直接往上爬,。此时已经是后半夜,城墙上的士兵也大多睡了,倒让他们三个混了进来。

说来容易做起难,只这一手,老冯就越发觉得自己跟对了人,兰三则又一次刷新了对姐姐的认知。

城中一片死寂,路上黑漆漆一片,此时的平民百姓大多有夜盲症,景华和兰三家境富裕,老冯也是从小练武的,三人刚好都能在黑夜视物。

穿过城区,在天麻麻亮的时候,景华三人看到了一片汪洋。

为什么景华怀疑事情有鬼,就因为洪水不是这个年代的人力可以随意约束的,若是上游发洪水,下游总有反应啊,河水是上下联通的,现在又没有水坝。景华本来觉得那队百姓有问题的可能性大,是那个里长在说谎,可当亲眼目睹了,景华才发现又太多事情超乎自己想象。

“还有房顶露在水面上,那边有庄稼,怎么偏偏淹了这一片?”兰三问道。

老冯咬牙切齿,景华也情不自禁打了个寒颤,根据地形推算,应该是当地主官炸了防洪堤缺口,把水泄到了这一片。而且不只是这座城,整个支流水域上游下游沆瀣一气,把洪水引到贫苦人家、郊外、良田这些地方泄。至于洪水过去,会淹没多少百姓,不在他们的考虑范围之内。侥幸逃生的百姓没有田产,想要活着只能沦为豪门大族的佃农、隐户,他们说不得还要鼓掌喝彩。

前面的主路有重兵把手,应该是防范上游城市幸存百姓迁徙,其他小路已经被洪水淹没,也走不了。

天空从麻布色变成了鱼肚白,景华想验证一下自己的推测对不对,商量道:“先在城中躲一天,晚上我去探探。”

“好,我也去!”兰三一口一个应下,还有些兴奋。

“探什么?大当家的,既然已知真是洪水,咱们快些走吧。这人为把水泄到一边也不可靠,地是漏的,万一这边山都挡不住,直接冲垮了怎么办?弟兄们还等着呢,老冯是见识过洪水移山填湖动静的,还是小心为上。”

“若真如咱们推测的那样,这场洪水不知淹没了多少百姓人家,这些狗官为了保全自家官位、财产,相互勾结,数以万计百姓沦为水鬼。咱们若是不知道也就罢了,既然知道,这等千古惨事,就不能当没看到。”

兰三这时候才听明白怎么回事儿,巨大的愤怒和恐惧袭来,令他忍不住牙齿打颤。这样的事情不可思议吗?是的。但这是有前科的啊!兰三想起史书上,汉武在位时,他舅舅田蚡为了保全自己的良田,令当地官员掘开河道,淹没三省百姓。史书上短短一行,浸透着万万计百姓的性命鲜血。

“咱们只是跑商的,不是游侠儿,更不是钦差!”老冯强调。老冯常年带着抹额,被人笑话娘们兮兮的,可他的抹额下面挡着一道刺青。他是刺配过的犯人,也是受过迫害的,太清楚这种规模的上下勾结背后隐藏的力量。别说兰家只是一介商贾,就是京城里的大人物,也不能不敢一次性得罪这么多人。

“可咱们是人,那些泡在水里的也是。”景华轻声道。

老冯沉默,他当然不赞同以身范险,他也不是热血上头的少年人,只他们三个,怎么对抗这满城官兵和背后无数人。

兰三夹在两人中间,脑袋和电风扇一样左右摇摆,半响才道:“哥,我跟你去。冯叔在城外接应我们,如此有先锋有断后,不是正好。”

兰三刚被教了些兵书,拿出来活学活用。

老冯苦笑一声,抹了把脸,“大当家的,兰家富豪,你能多给我老婆儿子一百两银子吗?”景华拉起队伍的时候承诺,若是有伤亡,镖行负责丧葬赔偿,保证养育子嗣到十五岁。

景华笑了,区区百两纹银,买不来一个汉字的忠诚,买不来他这一腔热血。

“少讹我,你用不到!”景华笑骂一声,三人躲着官兵视线原路返回,在废弃的城隍庙躲了一天,等着晚上行动。

第220章 宠妾的出路8

景华武功最好,出去城里找吃的,兰三和老冯躲在城隍庙塌了半边的塑像后面,见景华回来,急忙迎出来,问道:“可还顺利?”

景华也不答这句废话,把饼子、酱肉递过去,两人接过大口大口往嘴里塞,跑了一夜的马,又看到那种人间惨剧,消耗实在太大。

景华收起包食物的麻布,从腰包里翻出一个针线包,开始缝那块麻布。

“咳咳……”兰三一口饼子卡在喉咙里,咳得胀红脸颊,指着景华说不出话来。

老冯哈哈大笑,过去帮他拍背顺气,兰三半响才止住咳嗽。

“哈哈,三公子不知大当家的还会这一手吧?老冯第一次见也差点儿吓掉眼珠子。怪不得是咱大当家的呢!琴棋书画、诗词歌赋、医卜刑工、奇门遁甲,除了生孩子,没有咱们大当家不会的!”老冯边说边竖起大拇指,与有荣焉。

不,她连生孩子都会!兰三脸色古怪的看着老冯,这也是声如洪钟、臂上跑马的好汉,怎么眼睛瘸成这样?当面做女工都能睁着眼睛说瞎话。

老冯却误会了兰三的眼神,解释道:“某是说不出这等有学问的话,这是大当家原话!不过可没一点儿吹嘘,咱们大当家的虽不能生孩子,但能让人生孩子啊!”说完还挤眉弄眼,熟稔得开点儿荤腔。

“闭嘴吧,有吃的都堵不上。”景华笑骂一句,针线依旧稳稳拿在手里。

老冯毫不在意,自觉打是亲骂是爱,大当家的这是和他亲近呢,不然怎么二十几个好手,就点了他一个人?

兰三痛苦得闭上眼睛,以后老冯要是知道了真相,得多想死啊?

景华手里的麻布是比较劣质的那种,经纬织得不紧密,新布还有些硬。现在的旧布已经从亚麻色变成的灰黑色,缝起来十分容易。景华三五下就改造出三个头套,罩在脑袋上,只留俩眼睛、一嘴巴那种。

“把头发盘顺溜,都包在头套里。放心,这麻布劣质,呼吸还是顺畅的。这趟进去,是真的龙潭虎穴,不能有丝毫大义。我不想见谁粗心大意衣服勾着架子、失手打碎花瓶之类的,咱最好一根头发都别留下,懂吗?”

“大当家放心,都是老手,保证没问题。”老冯当即就把头套戴上,适应了一下,果然不妨碍行动。

景华这是关心则乱,行动前的焦虑症,此时除了大家公子、深闺贵女,谁会留古装剧里那种半披散的头发,一甩扫开方圆一米的,都规规矩矩束在头上,平民百姓用麻布头巾,读书人有书生巾,贵人有玉冠,很多时候,头饰都是辨别人身份的佐证。

在城隍庙等到晚上,三人束紧衣袖、裤脚,带上头套,腰挎兵器,趁着夜色摸到了县衙。自来衙门格局都差不多,前衙后宅,以中轴线为标准,分东西两院外加后头的罩房,坐落在中轴线上的院子自然是最好的,主人家的起居坐卧也该在这里。

这样标准样式的官邸景华见得多了,不用人引路,自己看着屋脊房檐都能判断出哪里是哪里,再躲着些守门的家丁、仆从,轻易就摸到了书房。

不过一个县衙,守卫十分疏松,别说成群结队的巡逻士兵,有些角门看守的奴仆,还缩在角落偷偷喝酒呢。

三人潜入得十分顺利,入了书房,老冯放风,景华和兰三分头去找证据。

在这方面,景华太有经验了,这些人藏东西都是一个思路。玩儿灯下黑的,明目张胆在桌子上摆书匣;玩儿浑水摸鱼的,藏在书架一堆书中间;玩密室的,随手一敲会有回音;最高端的就是书架上摆一个拿不动的花瓶,只需轻轻转动,密室大门就开了。真的太简单了。

景华搬开几部书脊颜色不对的大部头,发现书架背板后面有个密格,从格子里取出一叠书信账本。景华招呼老冯和兰三给她挡光,自己躲到书桌下面,从袖子里摸出火折子吹旺,点了书房的油灯,借着豆大灯火辨认上边的文字。

很好,找对了,上面记录着上官来信,吩咐他如何哄骗民夫掘开河堤,淹没百姓房屋良田,如何处置知情民众,如何镇压反抗百姓。也有同僚的劝解,阐明利害关系,“上头有人”“法不责众”的词句明目张胆写在上面,签名落款十分清晰。

景华正在核对书信,却突然听到外面有喧哗声。

“走!”没有一个字废话,景华把书信账本塞进怀里,吹熄油灯重新摆回桌上。老冯和兰三迅速跟上,三人背对,各自顾着一边。

走到窗边,发现喧哗声是从衙门那边传过来的,不是他们引来的人。可不论谁引起衙门的注意,书房都该是县令第一个查验的地方。

“跳窗!”景华命令落下,她夺路,兰三紧跟着出来,老冯断后。

顺着墙根和有花木的地方走,没走出内宅,火把就亮起来了,越来越多的人往赶了过来。

景华带着老冯和兰三往角门位置走,路上遇到的小队家丁,不必亮兵器,三五下就打晕在地。

三人顺利从角门出来,景华把账册、书信交给兰三,帮他绑紧腰带,吩咐道:“老冯带他走,立刻出城,我去探探,随后就来。”

“我跟你……”兰三话还没说完兄弟情深的宣言,老冯已经拖着他的手臂小跑起来,“屁话多!赶紧!”

说来累赘,事实上从景华听到喧哗声到带着人跑出来不到三分钟,每个人精神都是高度紧张。老冯把兰三带走了,景华就放心潜回去。

在前衙到后宅的花园里,三个蒙面男人被一群家丁护卫围着打。家丁护卫拿的是制式长刀,是那个蒙面汉子拿的却是厚背腰刀,正规军与山寨匪的区别,对比非常明显了。

其中一个汉子右手中了一支小箭,腰刀换在左手,不自觉颤抖。一眼就能看出,他不常用左手。

人力悬殊就是最大的胜利保证,这三个汉子也没有力挽狂澜的本事,局面很快呈一边倒。

景华跨过院墙,右脚借力在树上一跃,一刀逼退护卫,把长刀横在县令脖颈。为何知道他是县令?衣衫不整,被人保护在后面围观,他不是谁是?

“退后!”景华压低声音命令。

“壮士,有话好说,有话好说……”县令心里念了十七八个悔字,自己就不该拿看这个热闹,君子不立危墙之下,本官就该珍重自身!

“退后!”景华手上稍微用力,长刀就划出了一条血线。

县令高声尖叫,瞬间又压抑住本能,颤抖着问,“壮士?壮士?您要什么?都好商量,都好商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