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推开了楚三,就回了自己的房间。

楚三眯了眯眼,哪怕不愿去见那叫自己觉得听着就不愉快的谢国公,还是捏着鼻子去了。到了前院儿,听到了几声嘹亮的笑声,楚三的脸上就微微一变,盖因这笑声乃是这次因功回京受封的大舅子的笑声。

楚三太太的亲大哥啊。

他眉心一跳,理了理自己的衣裳,快步进门,脸上才露出一个亲切的笑容,然而目光落在了对面一个孔武有力的高大壮汉身上的瞬间,脸色顿时变色。他就笔直地站在那里,脑海里浮现出无数个不可能,却怎么也动弹不得。

怎么可能是……谢展?

他都听见牙齿打架的声音了。

“妹夫这是怎么了?”楚三太太的大哥,乃是将军府这一代的领头人,都唤一声魏大,说起来与楚三的关系不错,盖因楚三太太这两年虽然与楚三已经夫妻不睦到分房睡了,然而也没有说回娘家告状的道理,因此魏大还当楚三是好妹夫。

且楚三太太与楚三的独子就在他的麾下历练,甥舅情深,因此他越发看重楚三几分。

谢展似笑非笑地看着门口僵硬的楚三,嘴角露出淡淡的笑意。

“妹夫啊。”他拖长了声音说道。

“大哥。”楚三心里苦,这一声大哥也不知是在叫谁了。

“你们认识?”魏大是个十分热情的人,今日上门本是想瞧瞧妹妹是否安好,谁知道竟然碰上了谢国公。他虽然出身军伍没有什么心眼儿,不过与权贵交好还是不需要心眼儿的,正与谢国公言谈甚欢。

“自然是认识。”谢国公就含笑放了一个滚滚的天雷。

“这不是本国公的妹夫么。”

“哈?”魏大将军顿时傻了。

他诧异地看了看谢国公,见这壮汉不似在开玩笑,一时就茫然地去看楚三。

楚三是他的妹夫,又是谢国公的妹夫,这怎么想走不对劲儿吧?

多荒谬呢?

可是就算谢国公说得跟天方夜谭一般,可是楚三站在哪里竟然都没有反驳,顿时就叫魏大看出有些不对了。他是没啥心眼儿,可不代表愚蠢不是?脸上的笑容慢慢地沉了下来,大手猛地拍在了案上。

“这是怎么回事?姓楚的,你敢停妻再娶?!”

因觉得楚三一定干了对不住自己妹妹的事儿,外头偷偷儿又娶了一房媳妇儿如今人家亲大哥找上门来了,魏大顿时就不干了。什么妹夫啊,当场就换了称呼,见楚三脸色苍白,总是可靠英俊的脸上露出惊慌,他就越发地相信这坏种在外头有人儿了。

“王八蛋!”

魏大拍案而起,就要抽这混账。

“等等,大哥听我解释……”眼见魏大暴起,楚三虽然心中惊惧,可也知道此刻不是发呆了时候,急忙抓住了魏大揍过来的拳头急切地解释道,“我是有苦衷的!”他真是没有想到,侄儿口中的谢国公,竟然真的是当年旧人。

是他原配的大哥。

当年,也是因谢展父子战死的消息传过来,妻子的身边无人做主,他才敢狠下杀手,彻底了断了这一场姻缘。想到当年的种种,楚三心中生出的不知是什么滋味。他当然喜欢过自己的妻子,娇俏明媚,单纯懵懂,远远比那些矫揉造作的京中贵女更多几分天然的美丽。

他也曾告诉自己,好好待自己的妻子。

可是是什么时候改变的呢?

当他的妹妹在宫中成为宠妃,当楚家一步登天,等家中的书信每每嫌弃他出身低微的妻子,当他也开始觉得她配不上他了的时候,他终于也开始告诉自己,妻子确实是配不上他的。若他们回京,他自然会被人嘲笑。

且没有妻族的助力,他每行一步都会艰难。

左右她家里头的人都死了,她就算死去,谁又能说什么?

他当年就是因为这些,才最后下了狠心,才有机缘娶了将军府的小姐。

可是他万万没有想到,谢展还活着。

“你说!”魏大就厉声问道。

若这妹夫当真敢对不起他妹妹,看他不把他脑袋拧下来的。

娶了将军府的小姐,还敢在外招蜂引蝶?做梦呢!

“大,大哥……”楚三硬着头皮就去看谢展,许久,方才艰难地说道,“我真的没想到,你还活着,这真的是太好了!”他的眼底流露出真诚的喜悦,还泛着淡淡的泪光,颤抖地微笑道,“见你平安,我真的很高兴。”

“呵呵……”谢国公就笑了。

他迎着魏大那茫然又疑惑的目光,起身缓缓走到了楚三的面前,俯身看这个比自己矮了一个脑袋的前妹夫,笑眯眯地说道,“你还认我是你大哥?你真的给了我好大的惊喜。我妹妹呢?怎么你倒成了将军府的女婿了?”

他伸手理了理楚三的衣襟,温声说道,“你可真是叫我好找。若不是我恍惚记得当年你说你出身京中楚家,我都不知道你家大门到底往哪儿开。”他当年嫁妹妹的时候,当然也知道楚三的来历,只是这么多年过去,他唯恐楚家早就寻不到了。

谁知道还挺好找的。

前宠妃的娘家来的。

说到这里,谢展的眼底就露出几分凛冽的杀机。

“大哥听我解释!”楚三不怕面对两个大舅子,可两个大舅子不是一家儿的就要人命了。他只觉得魏大与谢展的拳头都蛮要命的,就急忙提着心飞快地说道,“当年岳父与你,都说战死边关,她,她当场就厥过去了,哭得什么似的……”

这说的就是红月的母亲了,楚三唯恐谢展闹起来,就急促地说道,“我虽然日日在她身边安慰,可她一味哭泣伤心,茶饭不思,到了最后,大病了一场。”他见谢展冷着脸看着自己,也不知道信了还是没信,就伤心地说道,“药石无灵,我本想带她回京中诊治,可她仿佛不愿离开边城,有一日自己就走了,从此再无音讯,我就离开了那伤心的地方回了帝都,才,才又娶了将军府的小姐。”

这个时候,他就顾不得红月了。

“这么说,妹妹是自己走的?”谢展仿佛面色宽和了几分问道。

“她给我留了书信,说想要去寻你,我真的是……”

魏大听着楚三的话,艰难地想了想其中的因果,顿时惊呆了!

“你当初求亲的时候,可说过你没有成过亲的!”

“当年旧事,实在太叫人伤心,我一辈子都不愿想起来了。”楚三顿时洒下两颗男儿泪。

他一脸伤痛,伤痛得无以复加,显然被深深地伤害了内心。

可是魏大觉得自己的心也千疮百孔了好么?

“妹妹一向胆小,竟能有勇气去寻我的生死。”谢展见楚三流泪,突兀地笑道,“当年我与父亲就说过,沙场之上刀剑无眼,一不小心就是战死的下场,我们就跟妹妹说过,你是我们挑中的人,是她的依靠,只要有你在,就算我们死了,她一样儿可以过平安的日子。”

“对不住,我没有好好儿照看她。”

“可见她到底命不好。”谢展闭了闭眼,淡淡地说道。

这一句话,令楚三忐忑不已,就是不明白谢展到底是什么意思。

这到底是信了还是没信啊?

“你个王八蛋!”魏大却忍耐不住,见楚三竟然当年把自己几个骗得这么凄惨,如今人家大哥都找上门来了,已经勃然大怒,哪里还顾得上什么好歹,操起钵大的拳头,一拳头就打在了楚三英俊的脸上。

楚三的脸都被打歪了,鼻血纵横,踉跄着砸在一旁的椅子上。

“你竟然骗婚!”好好儿的原配成了继室,这能不叫人生气么?

且叫魏大恼火的是,这么大的事儿,楚家竟然敢隐瞒。

眼见楚三狼狈地趴在椅子里起不来,谢展露出了一个粗犷的笑容。

“说起来,妹妹没有攀上你的富贵,是她没这个命。不过到底你们夫妻一场,我这个做大哥的就替她求个情,怎么说也是你的发妻啊?她这苦命的,只怕如今也成了孤魂野鬼,平日里没口饭吃,你做夫君的可怜可怜她,给她在府里安放个牌位,也见见后来的妹妹,是不是?”

他就含笑说道,“你如今的妻子,还没给我家妹妹请过安呢。”

第139章

谢国公说得淡定极了。

可是将军府与楚家都爆炸了好么?

怎么突然出来个原配啊?!

这跟说好的不一样儿好么?

将军府的愤怒就别说了,只说楚家,楚家自然十分心虚,盖因楚家都知道当年楚三年少轻狂,在外头娶了一个门第不怎么样的寻常女子。说起来这普通的门第,当初应对尚未崛起的楚家的门庭都不怎么样,到了楚采女盛宠,那谁还能容忍楚三有个那样的妻子呢?

特别是一家子死光,一点儿妻族的力都指望不上,这不都开玩笑呢么?

因此,当楚三孑然一身地回来,说那女人死了,楚家上上下下都松了一口气,并且将赐当做黑历史,从此再也不提,楞装楚三是原装的黄花大好青年。这谁家能想得到,都是官宦门第,都是有身份的人,还有人敢骗婚呢?

将军府这才信了。

不过谁都没想到,就是叫楚三再想八百年,也想不到妻子的兄长竟然没死。

还因功封了国公,找上门来。

“你从前不是这样说的呀!”别人不说,楚三太太就觉得自己很受伤了。

她简直在用撕心裂肺一般控诉的声音,在控诉眼前的突变。

谢展丢了一颗雷,施施然拍拍屁股走了,留下了楚家的一片狼藉。

楚三太太别的没听说,就听说自己突然变成了继室,顿时就接受不了了。

虽然这些年她与楚三总是有各种的龃龉,可是到底也是夫妻,哪怕知道红月是楚三的女儿,可楚三太太心底总是觉得红月多少可怜,因此在外时常维护红月一二。因她的态度,将军府与楚怡对红月的态度也都十分不错。

楚三太太那时还可怜红月,如今看起来,该可怜的,明明是自己才是。

怎么说好的没名没分的女子,变成了原配了?

想到楚三当年信誓旦旦地对自己说,那不过是一场年少轻狂的露水姻缘,并没有成亲,楚三太太此刻眼前发黑,只尖叫了一声就觉得自己说不出话了,一张嘴,眼泪就滚滚而下。她靠在因听了这些事匆匆回了娘家的楚怡的怀里,泪流满面。

“你到底骗了我多少?!”

更何况,楚三的心太狠了。

他怎么可以将曾经为自己生儿育女,受尽了苦难的发妻,就当做一个无关的,仅仅是有过旧情的女人,在她的面前胡乱敷衍几句就彻底地撇在一旁。既然明明知道红月是自己的女儿,可是这么多年,楚三的言谈之中半点儿没有谈论过红月的生母。

楚三太太心里是松一口气的,可是如今却觉得浑身发冷。

对发妻都如此无情,若来日她死了,只怕楚三也半点儿都不会提及她的。

“我也是迫不得已。”谢展的一句话,就叫楚三后院儿失火,楚三就揉了揉眉心。

他扫过一旁默默流泪的女儿楚怡。

楚怡一年前嫁入将军府,如今过得听说很不错,将军府那小子将她捧上天,爱惜得不得了,将军府里都是楚怡的长辈,自然对她也很温和,因此楚怡在将军府过的日子与在楚家没有什么两样儿,甚至知道家中变故,还能轻松地回娘家来。

只是想到另一个女儿,楚怡就有些不足了。

楚三的目光继续闪烁。

红月与谢展,一个是纯王妃,一个是谢国公,这都是最尊贵的身份。

若他能把握住,日后重新崛起并不是问题。

可是如今,就得先将楚三太太这把火给摁平,顺便还得叫谢展与红月心中满意。

“当年我怕你因此事离开我,哪里敢将此事告诉你,虽然心里难过,总是想将一切都说出来算了,可是……我没有勇气。因爱生忧,因爱生怖。”楚三英俊的脸上露出深深的痛楚,看着默默流泪的楚三太太轻声说道,“我爱惜你,所以叫你有一点想要离开我的缘故,都不敢与你提。”

“原来,你还成了有苦衷的了。”楚三太太信了他的鬼话才叫见了鬼。

“原来,王妃不仅是我嫡亲的姐姐,还是正经的嫡女。”

楚怡想到当年初遇红月,就闭了闭眼,叹息了一声。

楚三太太当年没忍住,将红月的来历告知了女儿,从此楚怡虽然没脸与红月姐妹相认,可是这么久,多少在外都会维护红月几分。她生得与红月又有几分相似,因此在京中多少有些揣测,只是红月不认,她也从不会提及。

原配嫡女,却沦落宫中做了卑微的宫女,楚怡如今想来,总觉得为红月心酸。

她觉得如今自己享受到的一切的安逸,其实都是从红月的身上偷走的。

享受到楚家当年荣耀与显赫的,可以琴棋书画安然长大的,本该是红月才是。

“我就是不明白,父亲。”楚怡想到红月直到如今还因出身被人诟病,一时就忍不住轻声问道,“当年,到底发生了什么?为何父亲会妻离子散,为何父亲对当年旧事绝口不提?王妃的母亲,真的是自己走散的么?”

那不是有病么?

照楚三的话儿来说,病怏怏的,还离家出走去蛮人那里找哥哥,还怀着孕?

正常人都不敢这么干好吧?

“你是在质问我?”楚三脸上一冷,冷冷地问道。

“并不是这样,而是想知道,为何王妃当年流落他方,前头……太太……”楚怡就换了称呼,扶着哭得颤抖不已,双肩羸弱的楚三太太,心中有些凄凉地说道,“她又有什么不能与父亲商量,一定要自己离开?”

这都太奇怪了。

“兄妹情深。”楚三干巴巴地说道。

“就算是我,若大哥哥在战场失踪,第一个想到的,也不过是求助夫君去寻他,而不是自己去找。”楚怡低声说道。

楚三眼角用力一跳。

当年红月的母亲,可不是苦苦央求过他去寻谢展的尸体么。

活要见人死要见尸什么的,开什么玩笑!

“当年她就是那样离开,你不相信,我也没有法子。”楚三已经焦头烂额了,楚三太太母女是女人,且是他的妻女,哄哄也就转圜了,可是将军府与谢国公,这一个一个的都不好惹,他还不知道该怎么办呢。

“如今我也只与你说,她已经死了,且当年伤了我的心,我实在是不想说起她。我对红月有亏欠,这些年你也看见了,我一直想要将红月认回来。”楚三挥手叫楚怡站在一旁,将默默流泪的楚三太太扣在怀里低声安抚道,“我当初只想着,不想不念,此生缘尽。咱们之间,本不需要有她的阴影在,可是……”

他苦笑了一声。

“可是谢国公说得对,她到底是我的发妻,我总是要在地底下给她一碗饭吃。”

楚三太太就木然地听着。

她只觉得自己痛彻心扉,眼前的一切都是虚妄了。

毕竟,好好儿的原配成了继室,还得在原配的牌位前俯首,哪怕日后与楚三合葬,也矮了原配一头儿。更不必说她所出的儿女,都比红月天生地矮了一头,继室的儿女,哪里有原配的尊贵?

她想一想,就忍不住捂住了嘴。

唯一庆幸的是,当年她一直扛着楚三,将楚怡嫁回了娘家。

往后不管再有什么幺蛾子,至少将军府不会嫌弃楚怡,也不会觉得楚怡有欺骗他们的嫌疑。

更何况,当年与楚三的这场婚事,是将军府为她定下。

如今婚事出了岔子,她吃了委屈,将军府就为了这个,总是会怜惜楚怡些。楚怡是个女孩儿,因此嫁入将军府会安稳很多,至于她的儿子,左右是个男人,只要有自己的真本事,谁还管他是不是原配生的,往后想要娶,能娶到什么样儿的妻子,就看他自己的本事。

一双儿女都不必操心,她此刻的心才慢慢地稳了下来。

“你到底想要怎么样?”此刻,哭了一场,楚三太太却能冷静地问了。

“我想给她在家中立个牌位。”见楚三太太闭目流泪,楚三目光一冷,之后越发温和地说道,“谢国公如今正得盛宠,与他交好,与将军府也有利,大家做了姻亲,往后也好走动,往后不也能守望互助?”

这么无耻的话一说出来,楚三太太简直就要匪夷所思了。

她当年是怎么相中楚三的?

哪怕与谢国公有这样的根源,可将军府哪里有脸攀附?

那得不要脸成什么样儿?

“父亲?”楚怡都惊呆了。

一向高大沉稳,仿佛一座青山般磊落的父亲,竟然能说出这样的话?

“她是你的原配,如今过世,你立个牌位是应该的,毕竟那是你的发妻。”楚三太太简直完全就不想面对楚三了,她如今看一眼这男人都觉得恶心,声音冰冷地说道,“只是攀扯谢国公,我家还没有那样的脸皮。我也劝你别有!”

“你!”

“人家把大好的妹妹嫁给你,好日子没享受着,却死都死得凄凉,你还有脸攀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