君青琰的沉默让我多了几分慌张。

我问:“皇兄怎么了?是不是皇兄出什么事情了?”

君青琰轻声道:“没有,远在南疆,大安的消息难以打听。”顿了下,他又道:“不过你放心,你皇兄是九五之尊,断不会出什么事情。”

我松了口气。

此时我也有些乏了,君青琰说:“睡吧,为师等你睡后再离开。”我合上眼,一会后,我又睁开眼,抓住了君青琰的手,说:“师父,等阿妩病好后,回大安吧。阿妩想家了。”

半晌,我才听到他说了句。

“…好。”

我能下榻时,夏天已经过了。虽然我还未完全康复,但能走能跳的,就是偶尔会有点头晕。不过也不要紧,我想快点离开南疆。

在我的坚持之下,君青琰妥协了。

夜黑风高之时,我们详细地密谋了一番,决定后日便离开元山门。后天是元祁的生辰,我听侍婢说,每逢门主生辰都会大办,正是元山门守卫最放松的时候。

元祁还不知我已经好得七七八八了,加上我这么听话配合地在元山门待了大半年,元祁早已对我没有了警惕之心。

到时候便是我与君青琰离开的最佳机会。

夜色临近,我听到烟花在夜空中炸响的声音,想来是在庆贺元祁的生辰。此时,门被推开,两个侍婢端了饭食进来,一侍婢走到我身边,问:“姑娘,今日的身子可有好些了?”

我咳了几声,道:“你们过来。”

另外一个侍婢也走上前。

在她们站定时,我将君青琰交给我的两个蛊虫迅速送入她们的体内,随后我一翻身,麻利地溜了出去。走到院门时,君青琰已经解决了门口的两个护院。

“师父…”

君青琰牵上我的手:“我们走吧。”

一切都如君青琰所料那般,因元祁的生辰,一众护院都放松了警惕,守卫也松了许多,君青琰与我轻而易举地走出了元山门。

抄了一条近路,约摸走了一刻钟,不远处的树下出现了君青琰早已备好的马车以及两匹马,还有两个老仆。

我认得他们的,是西京府邸上的老仆。他们对我抱拳,喊了一声:“容姑娘。”

我对他们点点头,君青琰扶我上了马车。

君青琰坐在赶车的位置上,对老仆使了个眼色。他们两人明了,迅速翻身上马,扬起马缰,跑得飞快。在我与君青琰的计划中,两个老仆乃是起诱敌之用。

元祁他们定会以为我们赶时间,选择的逃跑方式定会是骑马,而非马车这么悠哉游哉的像是出游一般。到时候元祁发现我不见了,肯定会先去追两个老仆,到时候我与君青琰早已离开南疆了。

车窗外的景致不停地后退,马车跑得平稳,虽是山路但也不会颠簸,如在平地上行走那般。

我喉咙有点干,轻轻地咳了几声。

君青琰立马问:“是不是喉咙不舒服?包袱里有水囊。”

我掀开车帘,钻出马车,与君青琰坐在一块。他有些紧张,说:“外头风大,进去坐着。”我挽住他的臂膀,说道:“阿妩没事,病也好得七七八八了。”

君青琰还想说些什么,我抢先说道:“阿妩想和师父一起坐着。”

每次我这么一说,君青琰就拿我没辙。这一次也依旧如此。我说:“师父,阿妩想时时刻刻都和你在一起。”

君青琰说:“傻丫头,现在不就跟为师一起了吗?”

我道:“我想和师父待久一点。”

他无奈地道:“就坐一会,要是再咳嗽就得进去坐着。”

我挽紧他的手臂,说道:“好。”

时值秋末,秋高气爽,夜色如墨,依稀能见到大雁南飞,一切的一切再寻常不过。可我却看得入神,许久,我对君青琰道:“师父,我们不回赵国了,我们回大安吧。我…我想见皇兄。”

君青琰的手臂微僵。

半晌,他轻叹一声,道:“也好。”

第五十章

我与君青琰始终是低估了元祁,他如此年少便能当上元山门的门主,到底是有几分能耐的。我们刚到山脚,元祁便带领着一群人追了过来。

“君青琰,明玉!你们俩在本座的元山门白吃白喝大半年,这么就走了,你们的脸皮被狗吃了吗?再不停下来,别怪本座无情!”

君青琰一把拉住我,单手解开套马的缰绳,随后与我一道跃上马匹,车厢轰然倒塌。我坐在君青琰的怀里,耳边的风呼呼呼地吹。

马匹上承载两个人的重量,始终有点吃不消,渐渐的,跑得越来越慢。我扭头一看,元祁他们与我们越来越接近。

我问:“师父怎么办?”

君青琰说道:“你抱着马脖子,不要松手,按照我们原先的计划,只要跑到山脚下的小镇,就会有我们的人接应。我先挡着他们。”

我心中一紧。

“他们人这么多…”

君青琰道:“还记得当初在京城郊外的时候么?”

我点头。

他道:“你放心,有龇麟在,他们奈何不了我。我会平安无事地去找你。”

我知道不会武功的我只会是君青琰的累赘,遂赶紧点头。君青琰亲我的脸颊一口,翻身下马,手掌往马臀一拍,我再次见到漫天的银光飞舞,我知道那是蛊虫。

不过此时我顾不上那么多,只能死死地抱住马脖子,生怕它会把我甩下去。

也不知跑了多久,待夜色越来越黑时,我见到不远处有火光现出,是小镇上的灯火。我心中一喜,可接近小镇的时候,马忽然嘶叫一声,前蹄高扬,登时把我甩到地上。

手臂重重一磕,我听到手镯破裂的声音。

是打小开始我就从未摘下来过的吉祥如纹镯子,恍惚间,脑子里响起皇兄的那一句——“阿妩,这镯子是开过光的,可以庇佑你身体安康,以后不许摘下来。”

我从小就对皇兄唯命是从,皇兄所说的话,每一句我都记得一清二楚。

他说:“明玉这个封号与你极为相衬…”

他说:“阿妩,朕最疼你了,阿妩一哭朕就不知该如何是好…”

他说:“阿妩是朕的皇妹,朕会待你好。”

那一夜从御书房的密室出来,我就一直在欺骗自己。

皇兄待我好跟玉人无关,我甚至在自欺欺人地认为菀儿不是我,还为此狂吃君青琰的醋,想着吃醋吃多了,我便能更坚定地告诉自己,我不是菀儿,不是玉人,我与皇兄二十多年的兄妹之情,都是真的。

皇兄宠我疼我,仅仅因为我是阿妩,我是他的皇妹容妩。

可现在玉镯破了。

先前光怪陆离的破碎梦境一一缝合,每一个梦都在真真切切地告诉我——你就是菀儿,你就是玉人。

我想,之前君青琰与白琬第一眼见到我都误认我是菀儿,随后又果断地否决,想必是吉祥如意镯子的功劳。镯子一碎,我的脑子也不晕了。

我从未感受过自己的身体如此有力,像是获得新生一般。

我大抵明白元祁之前整日在我榻边唠叨玉人不会生病的缘由,这镯子便是隐藏玉人气息的关键,可如今我的年龄逐渐逼近二十五,镯子挡不住了,于是我才会病得一次比一次久,想来这也是为什么我从小到大一直生病的缘故吧。

如今碎了,便再也无法抵挡。

我望了望黑沉的夜空。

离我二十五,还有一年零两个月。

我从地上爬起,玉镯一碎,就像是药到病除一般,我的脑子前所未有地清醒。我举目四望,当务之急还是得先找到君青琰的人。

未料此时,却有数道黑影逼近。

虽着便衣,但不难发现他们的腰间上有元山门的腰饰,我在几个侍婢的身上都见过。我数了数,有四人,而我身上只剩三只青虫蛊。

我不假思索便将青虫蛊全部抛出,有三人中蛊。

还有一人惊诧地看了我一眼,道:“倒是小瞧了你。”

我拔腿就跑,等剩下三人清醒过来后,我就真真是插翅难飞。我没有来过山脚下的小镇,只能往人烟最多的地方跑,只要遇上君青琰的人,我就能得救了。

也不知是不是玉镯碎了的缘故,又或是我一心求生,那追我之人一时半会竟也追不上我。我跑得气喘吁吁,慌乱之中,误入一幽深窄巷,巷尾将近,竟是没了路。

墙这么高,我断不可能翻得过去。

黑影逼近,龇牙咧嘴地看着我。

“看你还想逃哪里去…”

他一步一步地靠近,我一步一步地后退,无路可退时,我心生绝望。若是再被抓回元山门,下次恐怕没这么容易逃出来了。

黑影伸手。

我闭上了眼。没有想象中的粗暴,且似乎还有闷哼的一声响起。我不由一怔,小心翼翼地睁开眼,却见黑影倒地,头部的血流了一地。

我再抬眼,眼睛倏地睁大。

一男子手抓砚台,砚台一角疑似有血滴下,而这男子我也认识。

正是早已被赐死的周云易。

我与他四目相对。

他正想说话,我拍拍衣袖,轻描淡写地道:“周大人,你该不会想告诉本宫你是周云易的孪生兄弟吧?”

周云易苦笑一声:“罪臣不敢。”

我道:“连诈死你都敢了,你还有什么不敢?”

我往前迈了一步,不小心踩到黑影的手掌心,夜深露重的,这儿委实不是个谈话的好地方。周云易也注意到这一点,他道:“罪臣自知死罪难逃,然此时已然夜深,公主衣衫单薄,若因此而凤体违和,罪臣更是罪上加罪。若公主不介意,还请来罪臣的寒舍喝杯热茶。”

有迷踪蛊在,镇子如此小,君青琰不会找不到我。我瞥了他一眼,端着架子道:“走罢。”

周云易侧过身子:“公主请。”

礼数还是一如既往的周到。

我先行了一步,周云易虽然带路,但步子也稍微慢了我一小截,口中指着路:“…往东拐个十来步便到了,罪臣的寒舍便在此处。”

小半柱香的时间后,周云易方停下来。

我抬眼打量了下,并非是高门大户,只是一般的小院,门口有个小厮,是周云易在大安时就常带在身边的,因此自然也认得我。

小厮面色惶恐。

周云易和声道:“去沏壶热茶。”

说着,小厮慌慌张张地开了门。我随着周云易一道迈入,院里有个小棚,搭着一个葡萄架子,旁边还有晒着的腊肉,看起来倒像是个农家小院。

周云易抬袖置于唇边,轻咳了声:“寒舍粗陋。”

我道:“无妨。”

我进了屋里,小厮已经沏好一壶热茶。周云易倒了一杯,递到我面前,我道:“搁着吧,本宫并非来与你叙旧的。”

我直截了当地道:“你为何会在此?”

周云易跪下,他的小厮也跟着跪下。

他道:“罪臣贪心怕死,有负皇恩。”

我道:“冠冕堂皇之话就不必说了,你是如何诈死的?本宫的侍婢明明亲眼见到你家人替你收了尸…”我一怔,当初我因君青琰一事受了情伤,心如死灰,也没亲眼去看,所有的所有都是由冬桃之口告诉我的。

…冬桃骗了我。

是她骗了我!

给她一百个胆子也不敢拿此事来骗我,除非是她背后有人指使。而能让周云易瞒天过海之人,如今朝中也只有一人。

周云易微微一笑:“看来公主是想明白了。”

“是…是…”

他又道:“人生在世总有许多逼不得已,公主,莫要恨云易。”说罢,我倏然困极了,眼皮一垂,不知不觉中就昏了过去。

我醒过来时,还未睁眼,便听得辘辘车声。

身下是柔软的矮榻,鼻间里依稀可闻龙涎香。我咽了口唾沫,迟迟不敢睁眼。

“阿妩。”

一道我再熟悉不过的声音传来,逼得我浑身打颤。宽厚的手掌抚上我的脸颊,他说:“阿妩还在怨朕打你一巴,是吗?”

我终于明白我昏倒前周云易说的那句话。

他让我别恨他。

想来是便是这个理由。

“小时候阿妩与朕闹别扭时,也时常装睡,朕哄了你一回又一回,你才肯对朕笑一下。离宫出走了这么久,你再不回家,朕心难安。”

皇兄的手指轻轻地滑过我的脸颊,龙涎香的味儿越来越重。

我忍不住,终于睁开了眼,映入我眼底的是皇兄近在咫尺的脸蛋,他深深地看着我,轻笑了声:“终于肯睁眼了。”

我鼻子一酸。

倘若我不是玉人,真的是皇兄的阿妹,那该多好。可惜没有倘若,摆在我面前的是血淋淋的现实。

我张张嘴,道:“皇兄,阿妩有话与你说。”

皇兄仍旧是那副含笑的模样:“嗯?”

我道:“阿妩有愧于大安,有愧于皇兄自小的教诲,做出了有辱皇家声誉之事,阿妩早已非完璧之身。”

皇兄笑容顿僵。

我豁出去了,说道:“阿妩早已与君青琰行了夫妻之实,是阿妩一时情难自禁,行下苟且之事,请…请皇兄降罪。”

皇兄看着我,缓缓地吐出四字:“很好,很好。”

第五十一章

回到大安的皇城时,春至已到。

皇兄再次将我软禁,我被关在青玉宫里。

冬桃和肉团仍然是青玉宫的侍婢,我离宫出走一事,皇兄并没有迁怒于她们俩。见到我回来,冬桃很高兴,肉团却有些担忧。

趁冬桃不在的时候,肉团悄悄地和我道:“公主放心,公子已经到了京城。”

我对她摇摇头,说道:“你给师父传个消息,说我在宫中一切安好,时机一到我自会去找他,让他不必担心,也无需进宫。”

肉团不解。

我道:“你按照本宫的吩咐去做便对了。”

肉团只好应声。

我听冬桃说,皇兄命人捉拿君青琰。我知道是皇兄有意让冬桃透露给我。我没有作声。又过了几日,皇兄终于来了青玉宫。

当时我在用午膳,肉团给我布菜。

一口鹿肉在喉咙间还未来得及咽下,皇兄便出现在我身前。我被呛了几声,肉团连忙拍我的后背。好一会我才缓过神来,皇兄一声不吭的,就这么定定地看着我。

我喝了口茶,清清嗓子,道:“肉团,冬桃,你们都退下吧。想来皇兄有话与我说。”

冬桃不动,看了看皇兄。

半晌,皇兄轻微地点了点头。我周遭的宫人方鱼贯而出。顿时,殿里便只剩我与皇兄两人。我笑吟吟地问:“皇兄,用过午膳了么?”

皇兄依旧没有吭声。

我又笑了笑,给皇兄盛了一碗白米饭。其实这些年来,皇兄的喜好我都记得一清二楚,我爱肉食,皇兄也爱。只不过太医说要荤素均匀身子才能健康,皇兄是皇帝,身兼重任,整个大安都压在他的肩头上。

他自然不敢像我那般尽情地吃肉。

身为皇帝,皇兄相当克制。

他也不好女色,这些年来,宫中妃嫔也只得数人,并不像先帝那般,后宫广纳妃嫔,脂粉无数。

我道:“皇兄,御膳房做的这道肉菜极佳,鹿肉的味道焖得刚刚好,入口香滑。皇兄,你也来尝尝。”我将鹿肉放入皇兄的碗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