礼部尚书头上的汗也下来了,他已经看到对面的丞相脸色冷了下来。

孟明远放下手里的杯子,淡淡地道:“本相出去一下。”

雅间的门一开,守在外面的庶仆便恭声道:“相爷。”

这一声“相爷”二字,在偌大静寂的酒楼中分外突兀。

楼下那个刚才还慷慨激昂大放阙词的公子脸色一变再变,看着那个芝兰玉树一样俊秀的男子一步步走下了楼梯。

这样的年轻,这样的容貌,这样的气度…

孟明远走到他那一桌,站定,微微一笑,“尊驾是哪州的举子?”

那公子瞪着泰然若素的孟明远,目光带着一丝挑衅与鄙夷,道:“不才柳州陆鹤。”

孟明远从他们这桌上拿起一只酒壶,斟了一杯酒,冲他示意一下,道:“为了你方才的大胆直言,本相敬你一杯。”

所有人都看着孟明远一饮而尽那杯酒,然后又看着他,随手将酒杯向后一扔,只闻“叮”的一声响,却没人去关注那只被掷落在地的杯子。

“本相无意辩解什么,只是纠正一点,我与李氏乃是和离,没有休离一说,你如此当众不负责任地信口胡说,于赵郡李氏可是莫大的羞辱。李家姑娘待字闺中者不少,若因你之故婚嫁不幸,那便真是罪孽深重了。”

陆鹤按在桌上的手抖了一下。

孟明远微笑如故,“公子熟读经史,应知‘清官难断家务事’,别人的家事你无从置喙,除非你是当事人,你是吗?”

轻轻一声问,犹如响雷在耳边,陆鹤脸色刷地发白,他也不过是道听途说便忍不住替李氏叫屈,可是事实真相如何,确实如丞相所言,只有当事人才最清楚。

“方才听公子所言,想来是有大才之人,本相便等着殿试之时再与公子见面了。”

陆鹤在孟明远转身就要离开的时候,声音有些发硬地道:“丞相大人会公报私仇吗?”

孟明远回首一笑,“本相与公子有仇吗?”

问得好!

他跟你有仇吗?有什么仇?

有脸你就承认是因为你私下非议别人的家事惹来的事端,你看谁同情你?

“学生方才有置疑相爷才学。”陆鹤自认其错。

“本相才学如何,不是凭你一句话便能做准的,若因此生你之气,倒显得本相小家子气得很,都说宰相肚里能乘船,本相这点肚量还是有的。”

“可学生想领教相爷的才学。”

孟明远扬眉,轻笑一声,“本相自殿试入仕,这些年来倒是没人讨教本相的才学,今天倒是难得遇到公子这样的,正好本相有暇,索性便听听。说吧,你要如何讨教?”别人打上门来,若不回应倒真是有失礼数,那便回敬一二也就是了。

“世人皆传相爷是才子。”

“不过虚名而已。”

一句话就噎得陆鹤差点儿不知道如何继续说下去。

“学生不才,冒昧请相爷赞诗一首。”

孟明远很配合地道:“以何为题?”

“我朝以孝治天下,相爷不妨以孝为题。”

孟明远深深看了陆鹤一眼,不知道该说他太悲摧还是自己太好运,“慈母手中线,游子身上衣。临行密密缝,意恐迟迟归。谁言寸草心,报得三春晖。”感谢这个时空是从三国后产生的分岐,大唐那个诗歌盛世留给后世诸多的文学财富,他虽然是理科生,但诗还是背了不少的。

陆鹤好半晌才重新找回自己的声音,抱拳拱手道:“学生愚昧狂妄犹如井底之蛙,望相爷大人不计小人过。”

“若无他事,本相便先告辞了。”

“学生恭送相爷。”

“不必。”

礼部尚书在楼上旁观了整个过程,然后偷偷从后门先行一步,他觉得这届的举子不太乐观啊。

事实证明礼部尚书还是很有先见之明的。

丞相大人绝对没小肚鸡肠地私下去为难谁,他正大光明地为难了所有今科举子。

此次会试中,策问直接是“夫妻”二字,这明晃晃的就是被那个姓陆的举子刺激到了嘛。

关键丞相大人还有理有据:“正所谓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齐家是为官者很重要的一个人生阅历,本相觉得很合适以此为策问题目。”

这个说法是能得到认同的,但是这届的举子就很苦逼了有木有?他们比上一届恩科的还各种苦逼啊。

丞相大人不但策问选了这个,其他帖经、墨义、诗赋统统以夫妻为中心展开啊。

估计不出考场所有的举子就都会对某个陆姓举子恨之入骨。

“相爷…”这样会不会太狠了?这是礼部尚书未尽的话。

孟明远喝着自己的茶,悠闲地道:“所谓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智,劳其筋骨,饿其体肤,空乏其事,行拂乱其所为,所以动心忍性,曾益其所不能。本相这是在给他们增加历练,当知机遇这东西可遇不可求,既然适逢其会,焉有不共襄盛举之理?”

相爷,您的攻击指数果然一直在上升啊。

“相爷,这次的试题偏科了。”咱们是要为国举才的啊。

“自古男女之事便最是难解,本相觉得单独立一婚姻司专断夫妻官司甚有必要,这样的话,本科选出的举子也就都有用武之地了。”

“…”

这已经是黑到一定境界了啊,礼部尚书只能把自己额头上的汗抹了又抹。

丞相黑,可他偏偏还能为自己的黑寻找各种正当理由加以美化,让你喷都不知道该怎么喷。

本届选才选的就是专司处理夫妻之事的,自然考题就要选这方面的,所以丞相哪里有错?

即使有错,那也是因为柳州的陆鹤先错了!

礼部尚书突然发出他好像不自觉地就站到了丞相这一边,他觉得这真心不是个好兆头啊。

丞相这货太黑了,不定什么时候就把他身边的人一起给祸祸了。

开华帝知道丞相这次出题的时候,嘴角都忍不住有些抽,不过,毕竟是一国皇帝,开华帝还是以最博大的胸襟予以了支持。

孟卿是何种品性,容不得那些不知所谓的才子名士横加指责,国家危难之际怎么就不见那些才子名士为国出力献策呢?

哼,夸夸其谈,浮华无能之辈罢了。

在皇帝都默许的情况下,孟明远做起事来那还不顺风顺水?

所以,这届举子注定是要背了某陆姓举子的丧。

估计从考场出来后,举子们最大的感想应该就是祈祷下届主考千万要换人!

可惜,他们不知道的是,在未来数十年内,丞相这货当主考的次数频繁得让人想自杀,不知道让大庆朝官吏损失了多少满腹锦绣的才子名士。

当然,这都是后话。

学生考完了,老师就该阅卷了。

丞相大人是主考,所以他负责监督众阅卷官员,顺便也会抽阅部分试卷,谁要是倒霉碰到丞相手里那只能祈祷他当时心情还不错了。

可相爷心情好吗?

这是几个参与阅卷官员的最真实的心里声音。

以手撑额,似百无聊赖地看着桌上卷子的相爷,虽然怎么看怎么赏心悦目,可是他这状态可怎么看怎么让人觉得危险。

要知道,跟相爷共过事的都知道,相爷越是一副牲畜无害的样子的时候,就越可能放大杀招,杀得你是措手不及,鬼哭狼嚎啊。

相爷简直就是“温柔杀死你的”代言人啊。

“看不出来,这柳州的陆鹤文章倒是写得颇锦绣。”

这语气怎么听怎么不对劲嘛。

“徒有其形,不具其骨,满纸锦绣才气,可惜不是治世之才,做个风流才子倒是绰绰有余啊。”

果然!

“来来,你们也都看看,本相一家之言毕竟当不得准儿。”

于是,某陆姓举子的文章便有幸被众考官传阅了一遍。

读后感——

丞相真的没有偏见,那柳州的陆鹤确实是个合格的才子,但真心不是个能用的人才。

“其实,有时候一笔锦绣文章却未能牧守一方百姓,书不是读得多就一定能读出彩儿,有些人反而因为读书太多而把脑袋读得空泛了,得不偿失啊。”孟明远感慨连连。

读书,会读书,读好书,这个有时候真的要看天分了。

这就跟后世那些高分低能的人是一样的道理啊。

79公子风流

柳州陆鹤榜上有名,却堪堪进了三甲之列,无缘二甲,更无缘一甲。

但陆鹤这是个狂生,自恃才高,颇有几分恃才傲物的性格。

他觉得自己之所以名次这么低,那是因为他在考前得罪了丞相,这是被主考大人明晃晃地报复了。

于是,这事就轰轰烈烈地在京城闹了开来,最后直达天听。

孟明远一直保持着淡定旁观的姿态,就那么看着事情被推进到了朝议。

想拉他下马的人一直在努力,从来没放弃,这精神其实真心值得佩服。

但,让孟丞相想骂娘的却是,丫们一点努力的成效都没有,这就太伤人心了,天晓得他多希望能不当这个破丞相啊。他们真以为这位置坐得那么舒服吗?只要他们能抱有为皇家鞠躬尽瘁的理想那就有机会将他拉下马,可惜他们的理想从来就不包含为皇家鞠躬尽瘁死而后已,这才是他们失败的根本原因。

打击敌人却不知道致命伤在哪里,你丫还打个屁啊?

所以,孟明远对那帮总兢兢业业琢磨着拉他下马,好打落水狗主意的家伙真真是哀其不幸,怒其不争啊。

当然了,他也不会傻缺地跑去跟他们讲明白,让他们慢慢领悟去吧,人生这么枯燥单调,有这样一群时刻想着搅局的人存在,从某方面来说其实还是有一定积极意义的。

孟明远决不会承认自己其实随着当丞相时间的推移已经奔跑在了变态的道路上,一去不回头!

“孟卿以为如何?”开华帝觉得把当事人搁一边看热闹心理实在有些不平衡,这也太不符合逻辑了,孟明远这家伙怎么就能每次都淡定地猫一边看热闹看得那么津津有味呢?他到底明不明白人家的目标就是他本人啊?

百官的目光再次聚集某丞相。

其实,百官心里也七八只爪子挠得很不好受,这些年丞相这家伙看热闹看得他们都对他这状态有心理阴影了。

甭管事情针对的是不是丞相本人,他都能心平气和地抱着他那笏板站一边看热闹,且看得十分投入,没人问他,也许皇帝直接定罪他都不会替自己喊声冤,有着一种其实死了就解脱了的变态思维模式。

可,不管如何,皇帝通常都会礼貌性地问一句,就算判人死刑,你也得给人个辩驳的机会不是?

于是,这机会一给,就算丞相最后难逃一死,死之前肯定妥妥地拽一堆陪死的,铁定不怕黄泉路上会寂寞。

况且,到目前为止,丞相一直是把别人都送进黄泉了,自己还在求死的道路上折腾着。

这是怎样一种让人绝望的现实啊…

孟明远特淡定,特从容,特云淡风轻地回答皇帝道:“此事臣不好说话,陆进士因为考前对臣有所非议,所以才会认定臣对他的成绩有所打压报复才导致今日他空有满腹才华却报国无门的境况。所以,臣做为当事人,对此事理当回避才是,由着百官评议才是上上之选。”

开华帝环顾了殿上大臣一圈,蹙着眉头把目光落回丞相身上,“百官意见也各持一端,这倒叫人为难了。”

为难就为难呗,反正闲着也是蛋疼,那就争吵,那就研究呗,孟明远心里很不以为然地想。

“你既然要回避,还站在这里做什么?”开华帝忍不住瞪眼。

孟丞相回答说:“臣一直觉得就算死,当个明白鬼也比糊涂鬼要好得多得多,所以臣就搁旁边看着就成。”

这围观理由给的…

开华帝一拍龙椅扶手,怒道:“你也想死个明白,你怎么就不能让陆鹤死个明白呢?”让这狂生在京城这通闹腾,烦死了。

百官静默。

圣上,您怎么把实话说出来了呢?

不过,这也正是他们想知道的啊。

陆鹤有才气,这个毋庸置疑。但他的名次过低也是事实,这真的得有个说得过去的理由才能让人信服。

孟明远目光溜了一圈,最后对上开华帝的,正儿百经地抱着笏板垂眸道:“陆鹤有才,臣不否认。但有才,和有才能这其实是两码事。陆鹤可以是一个名扬天下的诗人、才子、狂生,但臣不认为他会是一个治世的能臣干吏。”

开华帝颔首,示意他继续陈述。

孟明远继续往下说道:“陆鹤不服的原因盖因他觉得自己被屈才了,臣以为不妨就让事实告诉他理想与现实之间到底有多遥远。”

理想很丰满,现实却常常很骨感。

孟明远其实不想让陆鹤对人生太过失望的,可是某人实在是不屈不挠地想对人生大彻大悟,这样就算再目不忍睹也只能看一看了。

“臣请圣上允许陆鹤明堂审案,让京城百姓同臣做个鉴证,臣到底是不是真的嫉贤妒能小肚鸡肠不能容人。”

“准。”

“谢圣上。”

于是,明堂审案之事便成定局。

京城百姓奔走相告,欢呼誉跃。

娱乐八卦向来便是百姓茶余饭后的谈资,有人乐于贡献话题,百姓自然乐意之至。

刑部、大理寺各抽调卷宗过来,案子都不复杂,但凡有点当官材料的一般来讲都能处理个八九不离十,不会出大错。

可是,陆鹤其人审案的结果却让京城百姓大跌眼镜,简直只能用一句话来形容了——人没知识不要紧,但没常识就太可怕了!

庶务不通,不懂经济,家常里短鸡毛蒜皮的案子他都能给你断得让人目瞪口呆,跟以前某昏君说的“何不食肉糜”一样的德性。

这样的小案子就算了,可事关一家几家一族甚至几族的牵连大案,陆才子的“能力”才真正让人大开眼界。

甚至于在看到犯官家眷中品貌出众的女眷时还当堂兴起吟了诗赞美,出口成章神马的,果然是不负其才名。

风流才子当如是啊!

陆大才子审完了,孟明远也不废话,换了另外的进士重新审。

京城百姓这一通热闹看得啊,那真是比听说书爽多了。

有句俗话说得好:不怕货不好,就怕货比货。

这货一比呀,那就只能扔!

最后的最后,那个被陆才子赞誉过甚的美貌女子家的案子由当朝丞相重新再审一遍。

结果…

柳州陆鹤眼里只能看到美人,他看不到美人心计,看不到那位他心目中高岭雪莲花一样圣洁的仙女其实才是一族大案的关键核心人物。

所谓蛇蝎美人,所谓佛口蛇心…

“现在,你有什么话对本相说?”

陆鹤面如白纸,看着端坐在堂上俊美无铸,光风霁月的紫袍丞相,心犹如浸到数天寒冬的冰水里,再无一丝温度。

“学生…学生…惭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