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些东西又不是什么精贵的东西?”

孟三春哼了一声,小下巴一扬,道:“我爹曾做过一首诗:慈母手中线,游子身上衣。临行密密缝,意恐迟迟归。你姨娘的东西便不是好货,也是她的一片心意,可你却让她一片真心尽付沟渠。”

“那是…那是…”罗恩哥被三春小姑娘挤兑得面色窘然,想辩驳却发现无从驳斥,因为他从心底就是嫌恶姨娘,嫌恶着姨娘所有的一切。

如果他不是庶出,他就不必要来讨好一个这么一点儿的小姑娘,会有大把的权贵之女任他挑选。

“你有什么可值得骄傲的,如果不是先帝赐婚,你也不会是个庶出。”罗恩哥话一出口就后悔了。

可是,紧接着他却发现孟三春身边的侍从虽面现怒容,但是她本人却没什么太大的神情变化,只是很认真很认真地看了他一眼。

“我 爹说得没错,只有内心非常自卑的人才会巴不得所有人都跟他一样的自卑,懦弱。”三春小姑娘侃侃而谈,“你说得没错,如果不是先帝赐婚,我确实可能只是个庶 女。可是,如果不是先帝赐婚,我娘也不一定就能如愿嫁予我爹,那么以我外祖的家门,我娘必然也会是正室夫人,我仍然可能是个嫡女。”

罗恩哥:“…”

“所以说,假设可能这种东西最坑爹了。”三春小姑娘意识到失言,不由咳了一声以作掩饰,“我爹说过,与其去用假设浪费时间,不如脚踏实地做些力所能及的努力。”

三春姑娘的侍从:看他们家小姐被教育得多好,都不用抽鞭子只用一张嘴就把对方灭得连渣都不剩。

罗恩哥被一个小姑娘弄得面红耳赤下不了台,最后愤然拂袖而去。

其实,孟三春觉得用落荒而逃来形容更恰当一些。

三春小姑娘自觉得打了个漂亮的自卫反击战,回去免不了跟自己的美人爹爹炫耀一番。

“谦受益,满招损。”丞相大人似笑非笑地睨了女儿一眼,问她,“你现在是益了呢还是损了呢?”

“爹——”孟三春扯着父亲的衣袖撒娇,“偶尔的得瑟不是很正常的吗?”

“哦。”丞相笑得意味深长。

“爹,那小白脸,”三春偷偷瞄了父亲一眼,没有察觉到不悦,便壮着胆子继续往下说,“他竟然真的以为自己就是公子世无双了,以为小姑娘看到他就得两眼冒红心,非卿不嫁。”

孟明远一指头戳到了闺女脑门上,“还有个姑娘样儿吗?”

“三从四德的姑娘有什么意思?”

“至少看起来赏心悦目。”

“那您还让外公他们教我骑马射箭,还让默言教我武功?”三春小姑娘开始质问。

丞相大人叹了口气,特别深沉地往窗外眺望了一眼,然后说道:“那是因为为父发现你天生没有淑女的气质,勉强只能让你成为一个庸脂俗粉,索性便反其道而行之,让你不至于毫无特色,湮灭在红粉群中。”

孟三春:她觉得她又被爹爹给打击了。

用爹的话说,就是一颗琉璃心都碎成渣渣了,粘都粘不起来。

果断丈夫是不能找爹这样的,太容易伤自尊了!

略伤自尊的三春姑娘冲自家美人爹爹跺了跺脚,扭身跑了。

她不要跟爹说话了——一点儿没有成就感!

看着女儿跑远的小身影,孟明远不由地笑了。

默言也无声地笑了。

笑着笑着,孟明远的脸色就一点一点沉了下来,罗远峰实在是太不会教孩子了,竟然连先帝赐婚之事都拿来说嘴。或者该说是那个如夫人,太不知轻重什么都敢对她的孩子说。

哼!

妄议先帝是非,是嫌活得太舒服了吗?

“啪”的一巴掌,狠狠地被甩在了罗恩哥的俊脸上。

罗恩哥难以置信地看着从未发过如此大火气的父亲,腿肚子都有些发软,身子不由自主地颤抖起来。

“你这个逆子,”罗远峰一脚就踹了上去,“凭你是什么东西就敢说出那样的话来?就是当朝重臣都不敢说这样的话,孟家姑娘是庶女?亏你说得出来,书都读到狗肚子里去了吗?”

“父亲…”

“不要叫我父亲,我没有你这样目中无人的愚儿子。”

“…”罗恩哥的眼睛忍不住流了下来。

“恩哥…老爷,您怎么能下这么重的手呢,瞧把恩哥打的?”

“你怎么来了?”看到自己的如夫人出现,罗远峰勉强压了压火气。

“我听人说老爷在教训恩哥…”如夫人心疼地察看儿子脸上的伤,“打成这样老爷就不心疼吗?不就是说了那丫头两句嘛,有什么大不了的。”

“你…”罗远峰差点儿被自己的一口火气噎晕过去,伸手抓住书桌边沿,定定神,道:“那些话是你说给恩哥听的?”

“是妾说的。”

罗远峰忍了又忍,手伸了又缩,最后到底一巴掌扇到了自己的爱妾脸上去,怒道:“无知妇人!”

“哎哟…”如夫人惨叫一声,一时哭得梨花带雨。

罗远峰越听越是心烦,索性不再看那对相拥而哭的母子,转身出了书房。

一句话就同时得罪了威国公府和丞相,他真是养了个好儿子!

先帝赐婚?

若非当时实无力抗婚,只怕如今的丞相,当年的探花郎真不会认了这门亲。

在文定已下,成亲前夕,突然又被指了一门婚,这几乎就是结仇了,哪里是喜?

及后,丞相怒休李家之女,若非先帝赐婚,威国公府的嫡小姐只怕也未必能安然呆到现在。

放眼权贵之家,再没有如丞相后院这般冷清的了…

罗远峰突然很想给自己两巴掌,他是被猪油蒙了心了吗?

丞相因何不喜后宅不宁?

不就是因为当年孟家嫡庶之争?

他竟然就听了那女人的一番话让自己的儿子去招惹孟相之女,这是犯了相爷的大忌讳啊。

罗远峰的心蓦地凉了下来。

正所谓好事不出门,坏事行千里。

这件事,镇国公也在不久后知道了。

“真是个愚货。”这是镇国公的结论。

“父亲看丞相大人会如何?”

镇国公哼了一声,“丞相大人是个最沉得住气的,只要远峰不再病急乱投医,错上加错,丞相也不会有什么反应。”

“峰儿似乎准备去向丞相请罪。”

“被个内宅妇人弄得愚笨如斯,真是…”家门不幸。

“那孩儿去让人阻止他。”

镇国公伸手制止,“不,随他去。”

“爹——”

镇国公的声音苍老中透出一丝疲惫,“我老了,保得住他一时,保不住他一世,他这次不但自己爬到了悬崖边上,甚至把我们整个镇国公府都拉到了悬崖边上…”

“有这么严重?”

“皇上是要削减世家,可是武勋之家也未必不是他的对象。”历朝历代开国功臣难得有几人善终啊,韬光养晦尚且不及,哪里还敢嚣张跋扈?

可,偏偏,有个一时被猪油蒙了心的孙子错估了形势,想当天高皇帝远的一方霸主。

西巡——原来,丞相的西巡目的便是幽州之乱象!

哈…丞相放了一个好大的烟雾弹,布了一个很大的局,又赶上不在计划之内的突厥来犯,让他们都失了应有的警惕。

丞相的成算于心让精于谋算的他都有些心惊了,镇国公沉默了很长时间。

老了老了,果然是长江后浪推前浪,前浪眼见就要扑在沙滩上。

而同时的,孟明远接见了前来拜谒的罗远峰。

“犬子言语无状,下官特来向相爷请罪。”

“罗将军言重了,谁都有少不更事的年纪,我那丫头也是被我娇惯坏了,才会嘴上半点不饶人。”

罗远峰半点儿不觉得丞相是在客气,这明里暗里就是骂他不会教儿子,只能更惶然,“哪里哪里,是犬子的错。”

“罗将军实在是太客气了,为了此事还专门跑一趟,不值当。本也不是将军的错,将军如此,倒让本相不知所措了。”

罗远峰:坏了,忙里出错,竟忘了让那愚货负荆请罪一道过来。

“难得跟将军一聚,正好前几日兴关送了我几坛边塞好酒,不如咱们就一起喝两杯了。”

“固所愿也,不敢请尔。”

“那,走着。”

那边自然就有伶俐的下人前去安排一切。

罗远峰酒足饭饱从丞相临时行辕离开后,酒醒之后猛然发现,自己此去竟是徒劳无功,不由更见沮丧。

当丞相不接受一个人示好的时候,那就表示,这个人已经没有被原谅的可能。

第118章

想通一切的罗远峰心情变得很烦躁。

素日宠爱到心尖尖上的如夫人如今再看竟显得有些面目可憎。

就是这个如鲜花一样绽放,散发着诱人香气的女人,在他枕边吹了一个又一个的风,动摇了他的心志,导致如今无法挽回的局面。

男人有时总是习惯把错归结到女人身上,却从来不反省却是己身立场原则坚定,又怎么可能轻易便被人动摇?

女人不过是在合适的时候给了他一个合适的借口行事罢了,其实那本来就是他自己想要的。

而女人是失败时他们给找自己找的一个推脱的借口和替死鬼!

男人太爱将错推给女人,而女人有时候又过于天真。

她们永远不会明白,男人们的山盟海誓,有时不过是一时失言。

孟明远掩上了手中的信笺,轻轻地叹了口气,罗远峰的那位如夫人只不过是又一个权谋争斗下的牺牲品罢了。

微微闭了下眼,心情有些沉重。

镇国公府是他最初倚仗的左膀右臂,可是,如今他却要开始慢慢斩断曾经倚重的臂膀,这份心痛旁人是无法体会的。

优胜劣汰一样是朝局生存的准则。

老牌的元勋贵冑若没有像样的后继之人,那么一样会家道中落,会被新兴的贵戚取而代之。

人才,永远是斗争的决定性因素。

所以,古人才说:道德传家,十代以上,耕读传家次之,诗书传家又次之,富贵传家,不过三代。

只不知,威国公府是否能走出镇国公府这样的困局…孟明远不由摇头。

又叹了口气,他将那纸信笺付之一烛。

默言在一旁看着,他总觉得此时的丞相显得有些心事重重,他随护他以后少见他如此模样。

果然,无论怎样天纵英才、绝顶聪明的人都会有属于他们自己的烦恼。

幽州,无论幽州之事最终如何发展,他都得动身返京了——丫个开华帝,赵构十二道金牌召岳飞回去顶“莫须有”的罪名,他这天天催,是要闹哪样?

京师,权谋重地,孟明远实实不想回去面对。

可是,他又真的无法不去面对。

“来人。”

丞相一声轻唤,屋外便有人应声而入。

“明日本相要宴请幽州城全体将领,着西巡官员全部出席。”

“是。”

丞相要请客,这可是天大的消息。

因为,这场宴会所传达出来的意思非同小可——丞相一行要返京!

可是,镇国公的心情却很沉重。

这场宴与其说是相爷的告别宴,不如说是相爷专程摆给他的。

有些话,丞相也只能在这样的场合下透露给他——罗家善自珍重吧!

如果是由相爷处理幽州之事,罗家纵然断尾亦能求生。可,若是由圣上另派他人处置,只怕就难以善了。

相爷需奉旨回京,另有钦差前来督办此事!这就是相爷要告诉他的。

镇国公酒醉离席。

罗远峰送祖父回去。

到了镇国公一行人暂住的府邸,镇国公便一扫醉态。

“祖父。”罗远峰规规矩矩地跪到了地上,低头认错。

镇国公长叹一声,“晚了。”

“祖父?”罗远峰有些不明。

“当年,丞相将你与程家小子放在一样的位置便是给你们一样的前程机会。可是,你却将这份恩惠错用了地方。”

“孙子也是为了我们罗家。”

“事到如今,你还有脸这样说?”镇国公情绪略激动。

“爹,您息怒。”一旁的罗父连忙劝慰。

“这些年丞相一言不发,你将程青山的功劳据为己有,程家小子对你也没有怨怼之言,这次凉州天大的功劳,程家小子最后却是原职未动,被丞相将所有功劳都一笔抹去。”

罗远峰微微动容,他一直以为是程远峰资质平庸,所以这天大的机会也毫无建树。

“程家如今要的不是锦上添花,而是甘于平淡。我们罗家,亦是如此。你却自作聪明反其道而行之,自以为是得了千载难逢的机会,想要百尺竿头更进一步,殊不知却是将整个家族拖入死地。”

“…”会有如此严重?

“我们罗家比不得那些根基深厚的大家族,我们所倚仗的不过是当年的从龙之功。在那些世家眼中我们什么都不是。”

罗远峰:所以我才会想为罗家争取更多的财富地位。

“你太急躁了。”这是镇国公对他的评价。

“孙儿错了。”

“此次怕是我们罗家的一个坎,若能度过从此便要安守平淡,若是不能,我们便认命吧。”镇国公仿佛突然之间苍老了许多,整个人的精神都黯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