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9章

早朝过后,萧宏铖一脸寒霜,在御书房召见丞相刘昌敏、御史大夫徐静谦,并户部尚书及两名御史。

一个时辰之后,众官员拜别退出,脸色都有些凝重,相互间也不怎么搭话,刘昌敏与徐静谦略微寒暄几句,便带了各自的下属,坐了轿子出宫。

御书房内鸦雀无声,奉茶的太监正捧了一盅冬日暖胃的汤水并点心上前,还没进去,便听得哗啦一声大响,他不由打了个哆嗦,晓得皇上此刻,又在大发脾气,只不知此刻遭殃的,是书案上的碧玉镇纸、高几上的缠枝莲梅瓶还是那套新摆上去的官窑秘制瓷茶具。

那小太监不敢入内,眼巴巴地瞧了瞧外面守着的顶头上司,却不曾想,那上司正巴不得有人当皇上的出气筒,抬起脚来往他屁股上踹了一下,硬是把他推进了御书房。

“谁!”皇帝的声音瞬间响起,听在那小太监耳朵里,宛如惊雷一般,令他又打了个哆嗦。

“回,回陛下,奴才,奴才给您送点心……”他一害怕,跪礼也忘了,师傅教的宫里头的说辞也忘了,只会结结巴巴,按着本能张嘴。

等到那小太监想起来要下跪时,皇帝已经阴沉了脸,沉声道:“呈上来。”

小太监战战兢兢,从没做过主子跟前端茶倒水的差事,按理说此刻他只需低着头,跪下高捧托盘,自会有近侍太监接了放皇帝跟前,可他悄悄地四下看看,御书房内哪里有其他人的影子。小太监心里七上八下,只得努力克制发抖的欲望,靠近御书案,放下托盘,将那盅汤水双手捧着放到皇帝边上。

皇帝在他心目中,就如天上神仙一般,平日里远远望上一眼而不能,此刻站在他旁边,却是头也不敢抬一下,满屋子那缥缈的熏香味并火盆内的炭香,令他脑袋发胀,整个人云里雾里的,不知如何是好,眼角只瞥到明黄色的锦缎上,皇帝手指一颗硕大的红宝石戒指泛着光,扎得人眼睛疼。

半响,方听见动盅盖的声音,小太监这才想起,这盅盖原该是做奴才的帮主子揭开才是。他急得大冷天出了汗,想着这番完了,就算皇上不怪罪,师傅知道了,不知该怎么收拾自个呢。

出人意料的是,皇帝却没责怪他,只拿调羹搅了搅盅内的东西,忽然问:“你进宫多久了?”

小太监愣仲一会,才意识到皇帝在跟自己说话,心里砰砰直跳,忙答道:“奴才,奴才进宫一年。”

皇帝慢悠悠地低头喝汤,又问:“因何入的宫?”

“啊?”小太监诧异地偷偷抬眼,又忙垂头答道:“奴才家里穷,过冬没粮食了,爹便把奴才卖给了京里采办的官,这才进来的。”

皇帝听了,敲敲桌子,道:“过冬,你们那死人了没?”

“没,”小太监想起了师傅的教诲,小声地答道。

“你要欺君?”皇帝猛地提高嗓门。

“死,死了。”小太监吓得双膝一软,扑通一声跪了下来,老老实实道:“奴才村里好多人家都捱不下去,有小子的卖小子,有丫头的卖丫头,舍不得孩子的,便寒冬腊月里上扒雪地挖地茎,刨榆树皮,围田鼠,总之人饿了,什么法子没有。”

皇帝吁出一口气,缓缓地道:“若是有一年夏冬两收的庄稼,你爹还卖你吗?”

那小太监诧异地抬起头,害怕也忘了,眨巴眼睛道:“皇上,您是诓奴才的吧?奴才祖上三辈都是种地的,只见过春秋两收的庄稼,哪有夏冬收的?”

皇上皱起眉头,似乎想到什么极难决断的事,道:“你只说,若粮食够吃,你爹还卖不卖你。”

小太监天真地笑了起来,道:“皇上,哪有做爹娘的不心疼自己孩子?若是能活命,谁还卖呢?”

皇帝沉默了许久,喃喃地道:“仓廪实,则民得其所归依,灾沴之行,治世不能使之无,而能为之备。”

小太监听不懂皇上的话,只垂头丧气地想着,不知道自己又做错了什么,皇上的兴致一下子跌到了低点。忽听得一阵纸张悉悉索索,小太监抬头看,却见皇帝自己动手抽了一张签字,蘸了墨汁,挥笔飞快地写下什么,正不知自己该不该上前磨墨,却想着研墨倒水这等巧宗可不是自己该干的差事,他心里好生为难,却听见皇帝的声音响起道:“蠢东西,还跪在地上作甚,起来替朕研墨。”

“哦。”他欢喜地爬起来,小心卷起袖子,注入少许清水,握起边上雕工精美的墨条细细在那端润滑的砚石上研开。他自来瞧了旁人做过不知多少回,心里实在羡慕非常,却只觉自己无缘弄这个东西,从来也不敢妄想。哪知道今儿个皇上不知怎的,自己蠢里蠢气,也没惹他生气,反倒赏下来这个好差事。他磨得正高兴,不曾想失了力道,一滴墨汁飞溅出去,不偏不倚,正落到皇帝手背上。

小太监登时吓得脸都白了,赶紧跪下叩头,口呼:“奴才该死,奴才该死……”他一连说了十几二十个“奴才该死”,说到后来,想起再无缘相见的爹娘,禁不住呜咽起来。

皇帝半响没言语,一脚踢过去将这个小太监踹了个跟斗,站起来拿出印章,盖在那张纸上,随即吹干卷起,冷哼一声,道:“起来。”

“是。”小太监顾不上身上的痛,赶紧爬起来,低头站着。

皇帝掸掸衣摆,瞧着他,忽然长叹了一口气,温言道:“你这么笨手笨脚,在宫中定然受他人欺负,不定什么时候,小命就朝不保夕。也罢,看在你才刚老实回话的份上,朕给你指条明路。”

“皇,皇上。”小太监含着泪抬头道。

“将朕的谕旨送到韬光殿给晋阳侯,从今往后,你便去伺候晋阳侯吧。”他将才刚卷起的纸递过去,沉默了一会,低声道:“见到他,就说,就说朕如他所愿。”

“是,皇上。”小太监跪下接旨,不知怎的,觉得高高在上的皇帝,此刻感觉分外孤独和忧伤,他眼睛看着,心里跟着难受起来,才咽下去的眼泪,不知怎的又涌了出来。

皇帝一见倒好笑了,道:“怎么你反而哭了?觉得跟着晋阳侯的差事不如御书房端点心的?”

“不,不是,奴才是瞧着万岁爷,龙,龙颜不展,奴才跟着心里头,难,难过。”他哭得抽抽搭搭,断断续续地回话。

皇帝惨淡一笑,道:“难得你这猴崽子,心倒实诚。只是这宫里头,却要不得实诚心。”他挥挥手,背过身去,又叹了口气,低声道:“去吧,你的新主子,待人宽厚温柔,身子骨却差,你,要好生伺候,知道吗?”

“是。”

小太监没干过传旨这类的差事,不知道那些大太监们如何行事,也不知道依着宫里规矩,传旨的太监该有何仪仗,他只知道像捧宝贝一般的,将那薄薄一卷纸捧在手里。这天是冬日里难得的艳阳高照,满天俱是鲜活的艳蓝,偶尔点缀那一丝一缕轻巧的白云。小太监看看天,脑袋里始终懵懂着,弄不明白皇帝问自己的那些话,他的意思到底是什么,为什么无端命自己去传旨。人人都道万岁爷不好伺候,但今儿个他却觉得万岁爷分明和蔼可亲,居然还体恤自己为人老实,给自己指派个好主子。他不知道晋阳侯何许人,但既然万岁爷说他好,他便是好的,即便不好,做奴才的也只有听万岁爷吩咐的份。

小太监顺着宫墙疾走,生怕耽搁了时辰,误了手里头那张圣旨所交代的大事。他虽然入宫只得一年,平时也只呆在御书房下房做些杂活,但所幸宫中几处主要所在还是明白的。这里大道笔直,前面一处巍峨宫殿便是皇帝寝宫韬光殿。他心里惴惴不安,也不敢从正门进,绕了半日,方找到底下偏门,正要一头撞进去,却被几名侍卫并太监喝住:“哪里来的小奴才,不要命了?往哪乱闯呢?”

“我,我来传旨。”小太监擦了汗,红着脸道。

众人大笑,一个侍卫上前推了他的脑门一下,道:“你别是早起出门让门槛绊倒,摔坏了脑袋吧,大白天说什么梦话呢?”

“就是,我看着猴崽子连皇上什么样都没见过,就敢说传旨?”

韬光殿守门的一干人本就嫌冬日天冷无事,正穷极无聊,不知拿什么开心,可巧这么撞上来一个愣头青,皆认为这小太监得了癔症,也不去追究他假传圣旨的罪,倒个个来了精神,要好好耍弄他一番。

这里你一句,我一句,你推一下,我揉一下,把个小太监戏弄得脸红耳赤,泪水涟涟,一着急了,还未变声的童音脆生生嚷嚷起来:“我真有圣旨,圣旨在此!”

他这么一嚷嚷,众人却不由安静了下来,再看他手里捧的纸卷,不由有些不敢怠慢。一个守门太监问道:“小奴才,你在哪里当差?”

“御书房。”

“传旨给谁?”

“韬光殿晋阳侯。”

众人面面相觑,这一句“韬光殿晋阳侯”不是一般人能作伪的,这个小太监,别真揣了圣旨来吧,怠慢了可不是一般人担待得起的罪过。有机灵的太监早使了眼色,命人入内禀报秦公公,自己换了幅嘴脸,笑道:“这位小兄弟莫急,韬光殿是皇上寝宫,晋阳侯正在里头养病,等闲见不着的,你且等等。”

小太监点点头,老老实实在门边候着,过不了一会,便见一个身着杏黄色太监服的首领太监带了两个人,手执拂尘,摇摇摆摆走了过来,小太监长在御书房,倒也认得,这乃是皇上跟前的大太监秦公公。

他忙低头行礼,秦公公斜睨了他一眼,鼻孔里出气般道:“传旨的?旨意呢?”

小太监高举双手,将皇帝手书的卷纸呈了上去,秦公公接过来,略微展开一瞧,立即合拢,转眼间脸上堆了笑,道:“请随咱家来。”

小太监诚惶诚恐,低着头跟秦公公一路前行,所经之处金碧辉煌,他也不敢抬头看,只迈进殿门,往南拐去,未进主室,先入一间精巧的暖阁。门口守候的宫人揭了锦缎夹棉帘子,一股说不出味道的清香夹杂着药香扑鼻而来,小太监跟着进去了,一路上只敢看脚底下花团锦簇的织锦地毡,绕过一片玉石嵌檀木的屏风,就是一个极精致的床榻,上面卧着一人,秦公公禀报道:“侯爷,万岁爷遣了这孩子来传旨。”

小太监这回总算机灵了一把,不待人提点,自动自觉跪下扣头道:“见过侯爷。”

一个温润动听的声音低低响起:“传旨?拿过来我瞧瞧。”

小太监跪着半响不敢抬头,不一会便听到展开纸卷的声音,又是好一会静默,屋内连炭炉烧着的炭火爆裂声都听得清清楚楚。不知过了多久,只听得榻上那人长长吁出一口气,秦公公在一旁笑着问:“可是有喜事?”

“承你贵言,赐婚的事,皇上准了。”那人冷冷淡淡地答道,声音中听不出一丝高兴。

“恭喜侯爷,贺喜侯爷了。”秦公公笑逐颜开,在跟前凑趣道:“皇上心中啊,真是待侯爷与众不同,这么难的事,可只要侯爷高兴,皇上都准了。侯爷此后定当……”

“秦公公,这事劳你费心了。来人,将那块玉璧拿来。”旁边有人应了,取过来什么东西,那人淡淡地道:“这是北边产的蓝谒玉璧,晋王爷瞧着我病了,送来与我去病气邪气的。公公长年在宫里头,自然什么奇珍异宝都瞧过,这个东西,就当留给公公做个玩意儿吧。”

“哎呀,这如何敢当,奴才……”小太监不用抬头,可也听得出秦公公声调中的震惊和欣喜,他心里好奇,不知道是什么东西,连首领太监都开眼,正想着,却听见那人道:“秦公公莫要推辞,此事若无您相助一臂之力,也不定什么时候能成。这只是墨存一点小意思,秦公公不收,是存心让墨存心里过意不去么?”

“不敢,不敢,只是……”

“拿着吧。”那人疲倦地道:“我现下也乏了,你忙你的,这里便不用伺候了。”

“是。”

一阵脚步零乱,小太监知道屋内好些人都次第退了下去,他委屈地想着自己并无做错什么,为何一来见这新主子,便被罚跪在地上不得起身。正想着,忽然听见那人叹了口气,疲弱地问:“皇上,还说了什么么?”

“啊?”小太监傻呵呵地反问,立马反应到在问自己,忙道:“皇上说,如您所愿。”

“如我所愿?呵呵呵,”那人轻轻笑了起来,道:“你起来吧。”

“是。”小太监爬了起来,仍旧不敢抬头,那人奇道:“还不下去,还有事吗?”

“有,皇上说,奴才打今儿个起,过来伺候侯爷。”小太监垂手答道。

那人听了,半晌无话,终于叹了口气,道:“你抬起头来。”

小太监战战兢兢抬了头,一见到榻上那人,却不由睁大眼睛,张大了嘴,两眼直勾勾的,再也无法从那人身上挪开。他霎时间,那些宫规也忘了,心里的忐忑和害怕也忘了,满脑子只响着一个疑问:怎么有这么美的人?莫不是天仙下凡,还是菩萨转世?

第100章

小太监自顾着自己目不转睛地瞧着,全然忘了宫里规矩,奴才自视主子乃大不敬的行径。他满脑子只觉得晕晕乎乎,这一早上发生的事抵得上他在宫中一年,忽然想起了御书房太监们闲时无事的唠嗑,说是宫中哪的差事最美,一说是御膳房,一说是内务府采办处,一说是韬光殿总领事务办,可有人忽然来了一句,说都错了,千好万好,抵不上琼华阁当差。他年纪尚小,人又老实愚笨,上面的太监当着他的面说话也肆无忌惮,不避嫌疑。小太监记得,说这话的太监一脸垂涎模样,美滋滋地道,小猴崽子你懂个屁,知道琼华阁主子是谁不?那是咱们天启朝的第一美人。众人皆传他是千年狐狸精转世,模样儿是千娇百媚,仪态上是弱不禁风,寻常人一见,骨头早酥了半边,再跟他说上一句话,那真是魂也飘了,魄也散了,啧啧,总之是不枉此生。小太监傻傻地接了句嘴,魂飞魄散,那不死翘翘了,还好什么呀?顿时招来一顿好打。

小太监盯着榻上那人,迷迷糊糊地想着,也不知琼华阁主子跟这人比起来如何,都说那位是狐仙转世,那这位铁定是神仙下凡,尘世里哪有一方水土能生出这样的人来。再看他浑身病弱的模样,仿佛自己鼻孔里出的气再稍大点,就把人给吹化了。他正想着,不由后退了一步,省得自己真吹化了这个美人。却见那人清咳一声,淡淡地道:“怎么没人教过你,宫里头不兴这么瞧人的么?”

小太监一惊,这才醒悟到自己不过是个小奴才,这人是自己该伺候的正经主子,他条件反射般地双膝一软,跪下结结巴巴地道:“奴才,奴才无礼,求主子,求主子责罚。”

他跪了好一会,头顶上悄然无声,慢慢的,才听见那人挪动了一下姿势,似轻笑了一下,道:“去了伶俐的,又来个蠢笨的,皇上可真瞧得起我萧墨存,到了还派个亲随跟着,这位公公,你且起来吧。”

小太监听得莫名其妙,愣愣地爬了起来,偷偷瞧了眼榻上的晋阳侯,只见那张美得令自己眼晕的脸上,挂了一丝冷淡嘲讽的微笑。他不知道这是怎么回事,却如小动物般,本能地知道,新主子并不喜欢自己。

果然,晋阳侯冷冷地打量了自己半天,眼神清亮透彻,直看到他身处暖屋子却浑身发毛,方道:“我瞧着你年纪尚小,今年多大了?”

“回主子,奴才过了年,就十三了。”

晋阳侯微微一笑,道:“这么小年纪就被皇上相中,想来你有些过人之处了?”

小太监涨红了脸,羞愧地小声回道:“侯爷,奴才,奴才师傅常说奴才是木榆脑瓜子,拿铁榔头都砸不开的,奴才没有侯爷说的,那些个过人之处。”

“你看我这周围满屋子奴才,哪个不是聪明过人?你的意思是,皇上这次眼光不行了?”晋阳侯嘲讽一笑,稍稍提高了嗓门。

小太监急得满头大汗,噗通一声跪下了,颤声道:“皇上,皇上看奴才笨,说奴才在其他地方铁定着人欺负了去,皇上说主子性情良善,这才给奴才指了这条明路,主子,主子求您别不要奴才,奴才虽然笨,可一定会尽心尽力伺候您,奴才……”

他说到最后已是有些哭腔,心里又惶恐又着急,生怕晋阳侯一个不爽快,真的不要自己。他倒没想过自己今日出了韬光殿,下场会如何不堪,只想着今早出御书房,皇上瞧着自己的目光和嘱托,皇上说晋阳侯身子不好,自己要来好生伺候,这差事,可千万不能在手上办砸了。

晋阳侯道:“别动不动就跪,起来,我又没说不要你。”

小太监哭得抽抽搭搭,又不敢举袖子擦,满脸眼泪鼻涕的,瞧着有说不出的可怜和滑稽。晋阳侯看了他,叹了口气,放缓了口气,温言道:“过来。”

小太监不敢有违,战战兢兢地走了过去。他入宫一年,人又老实,穷人家的孩子也不懂得专营取巧,见风使舵那一套,来皇宫这等地方,平日所受欺侮早已不计其数。

亏吃多了,他倒也琢磨出日长无事,宫里的这起子主子奴才,便以折磨人为乐,手段方式往往想也想不到,这会子绷紧了皮肉,想着不知这位不喜自己的新主子,不定要用什么刁钻法子惩罚自己。

他紧闭双眼,等着落到身上脸上的剧痛,等到那人冰凉的指头摸上自己脸颊,不由浑身一颤,心里的惊惧到了顶点,强忍着不敢动弹,等了半日无动静,却感觉一块柔软滑凉的丝织物在自己脸上轻轻触动,他诧异地睁开眼,却发现晋阳侯拿帕子替自己擦眼泪,瞧着他的美眸中,有一丝说不出的怜悯。

小太监也不知怎么了,心里一热,眼泪掉得更多,他拼命想忍住,可那眼眶里的泪就如被人打开了阀门一般,怎么刹也刹不住。小太监又羞又怕,可心中那种酸楚却更甚,晋阳侯手里的那块帕子仿佛将他被卖入宫,被逼净身,被侮辱被伤害的日子全倒腾出来,一桩桩一件件地晾着,满满的全是平日里说也说不出,想也不敢想的委屈。那一刻,他规矩也忘了,差事也忘了,只想着好好地哭一场,哭到后来,只觉浑身抽搐,眼泪将那方帕子浸湿,耳边迷迷糊糊地听见有人喟叹了一句:“到底只是个孩子。”

好容易收了眼泪,他惶恐地抬眼看自己主子,却看见那人瞧着自己的视线已然转为柔和,微微一笑,道:“哭够了?”

小太监轰的一声只觉脸颊要烧起来,他又羞又愧,呐呐地道:“主,主子。”

“你倒是新鲜,这满宫的奴才,能怎么哭的,怕也没几个,敢情这就是你的过人之处了?”

小太监怎么听,也觉出这里头戏谑揶揄的成分。他脸更红了,羞愧难当,结结巴巴地道:“弄脏主子的帕子,奴才,奴才有罪,奴才这就洗去。”

“不忙。东西就是给人用的,什么有罪没罪。”晋阳侯微微一笑,伸手摸摸他的头,道:“你这样子,若是假装,也是难得的人才。也罢,你爱留下便留下吧,省得做不成皇上交代的差事。”

小太监有些受伤,低头道:“奴才,奴才一定会尽力伺候好主子的。”

晋阳侯微微点头,疲惫地闭上眼,道:“跟着我,就要守我的规矩,若受不住,没记性,一再犯错,我也不罚你,只让你哪来回哪去,想来,自然有其他人替我收拾你。”

小太监想起宫里头的廷杖,不由打了个冷战,忙道:“奴才晓得。”

晋阳侯缓缓地道:“头一个规矩,便是别自称奴才,我听着堵得慌,卑躬屈膝,奴颜媚骨,毫无脊梁风骨,皆是从这‘奴才’二字而来。以后,你回话,要学着说我,明白了吗?”

“是,奴才……”

“嗯?”

小太监一惊,忙垂头道:“我知道了。”

晋阳侯摇摇头,道:“这不是一日两日的事,你慢慢学吧,好在你年纪还小,一切还来得及。”他缓缓地睁开眼,淡淡一笑,温言道:“我想睡一下,你帮我。”

小太监应了一声,上前伺候晋阳侯脱了外面衣裳,扶着他在榻上平躺,替他盖上锦被,正要后退着出去,却听见晋阳侯问:“说了这么多,还不知道你叫什么。”

“师傅给取名字叫云贵,宫里头都叫小贵子。”

“在家,你爹娘唤你什么?”

小太监一愣,幽幽地道:“秋宝,进宫的时候,师傅说这名字土,便给改成云贵了。”

晋阳侯淡淡地道:“秋宝甚好,往后,你还叫秋宝吧。”

自此往后,秋宝便在晋阳侯身边留了下来,做了个近侍的小太监,因为他是皇上下了旨留在萧墨存身边的,众人待他不由客气了许多,平日里见着他,无不满脸堆笑,一口一个“秋公公”的叫,令他多少有些手足无措,不知该如何答应方好。他悄悄地瞧着身边的大太监行事,秦公公自不必说,宫里头一份的首领太监,那周身气度,进退得当拿捏得恰到好处的笑脸,是他小宝儿学都学不来的。晋阳侯身边管事的大太监林公公,为人虽然嘴碎了些,可大太监的架子端的也是十足十,旁的不说,单单他在晋阳侯面前回话,背也不驼,腰也不弯,这等见了主子却不紧张拘谨,行为自若的模样,秋宝便瞧着暗自咂舌。

比起“秋公公”这个称谓,秋宝更喜欢自家主子唤他“小宝儿”。主子的脾性冷清,平日里卧病在床,也不怎么跟底下奴才说话,只有在唤他“小宝儿”的时候,透着温暖和一丝宛如对待邻家小孩般的宠溺。伺候晋阳侯的日子越长,他便越感激皇上,原来这个,真的是极好的差事。他要做的事,每日里无非是伺候侯爷洗漱更衣,用药膳食,端茶倒水,按着御医的指点为侯爷拿捏腿上筋骨,在侯爷有谈兴的时候陪他说会话。

旁的事不归他管,小宝儿也不知道怎么去管,他脑子虽笨,可胜在心无旁骛,有个什么事牢牢放在心上,不怕吃苦,也不怕责罚。让他请侯爷用药,若是旁的奴才,自会编出花朵一样的话来,哄得自家主子开心了,自然喝下那苦药;主子若是不喝,奴才自然无权多话,乖乖地撤下去便是。但这差事到了小宝儿手里,就变成天塌地陷的一件大事,萧墨存若是不喝,或是不耐喝,他自会一遍一遍地提着醒儿,来回奔走端来温度合适的汤药,或是干脆跪下,眼泪汪汪地瞧着自家主子,一直瞧到他心软,一边骂道:“你这猴崽子不是来伺候我,敢情是来消遣我。”一边乖乖用了药为止。

他这些法子虽笨,可对着萧墨存这么个主子,却很有效用。旁的不说,瞧着一个十三岁不到的孩子如此顶真地办这些事,再眼巴巴地如小狗般看着你,他前世受过的那些人道教育就会回来,对这宫廷再厌恶,对这帮巧言令色的奴才再看不惯,可也狠不下心来为难一个孩子。一段时间相处下来,倒在小宝儿的监督下,将那七劳八损的身子养得好了些许,他心里头,对这个出身贫寒的小太监也留心起来。

萧墨存发现,小宝儿自打进了韬光殿暖阁,那是大错没有,小错不断,宫里规矩也学得丢三落四,人情世故又一窍不通,也不懂得巴结秦公公等大太监,倒有些像避猫鼠似的,瞧见他们来,恨不得远远躲开,举手投足之间,一派没见过世面的乡下孩子那种腼腆和天真。若说这样一个人,是皇帝派来自己身边的奸细,那演技未免也太过高超,若不是,连他也猜不透,皇帝一时性起,放这么个笨孩子在自己身边,到底意欲何为。

第101章

这一日,萧墨存起来,披衣下榻,在小宝儿伺候下洗漱完毕,用了早膳。膳桌未撤,却见林公公匆匆走了进来,禀报道:“公子爷,二等侍卫王福全来了。”

王福全此前纵马数百里,替自己取回了冬收的麦穗,又将那日皇帝手书“佳偶天成”刻成横匾,此刻怕已高挂宫外晋阳侯府之内,着实出力甚多,这两桩事不犯法不渎职,却冒着极大的风险,得罪了天启朝最有权力的男人,只怕此间事物一了,皇帝动不了自己,却要先拿他开刀泄愤。萧墨存念及此处,忙点头道:“请他进来。”

林公公领命而出,不一会,王福全身着全套官服,打扮齐整地从外间进来,入了门头一件事,便是要跪下行礼,萧墨存忙伸手止住道:“王大人,我如何当得起这礼。”

“公子爷,在您跟前,没有王大人,只有小全儿。”王福全红了眼睛,半跪他榻前,道:“公子爷,您莫不是,要跟小全儿生分么?”

萧墨存叹了口气,摸摸他的头发,道:“好歹也是个二等侍卫了,怎还这么毛躁,让外人瞧见了,还以为我怎么拿你撒气呢。”

“公子爷,您拿我撒气不打紧,只求您别叫小的王大人,你忍心让小的羞愧而死么?”

萧墨存微微一笑,道:“几日不见,倒长进了,连羞愧而死也懂得用了?”

王福全红了脸,道:“奴才日日均有读书的,不能让人说,从公子爷这出去的人不通文墨,叫人瞧轻了。”

萧墨存笑了笑,温言道:“如此甚好,你本来就是有本事的人,日后出息了,可不是我调教的,是你自己的功劳。”

这里林公公想着两人定有事商议,早遣了一干奴才出来,小宝儿心里很是奇怪,不知这二等侍卫大人,为何要在自家主子面前口称奴才。他只顾想着这些事,却没留神脚下,临出门被门槛绊了一下,摔了个狗啃泥。这一下动静太大,登时将众人眼光都吸引了过去。

小宝儿慌里慌张地爬起,满脸涨红,怯生生地抬头看一眼萧墨存,却见王福全的视线审视着打量自个,那视线太过锐利,一接触心里一惊,不由得低了头,赶忙退了出去。

“公子爷,”王福全笑着道:“这位小公公瞧着倒是眼生得紧,似乎以前不在韬光殿当差。”

“他是皇上新近赏来伺候我的,”萧墨存淡淡地道:“就跟前端茶倒水的,干的是你以前的差事,人也老实勤快,我很喜欢。”

王福全一听,脸色有些难看,强笑道:“如此,等会我走的时候,倒有些伺候公子爷的心得,可以传给他。”

萧墨存摇头,拍了拍王福全的手背道:“哪学的这周身戾气,别吓那孩子。”他想了想,又轻声补充了一句:“无论他是不是你所想的,都不要紧了。”

王福全的脸刷一下就白了,咬着唇道:“公子爷……”

萧墨存轻微地笑了起来,对王福全道:“我之前让你做的事,确是难为你了。只怕我走后,皇上不会轻易罢休,这里有个天大的人情,正好给你。”

他从枕下摸出两卷绸轴,递给他,缓缓地道:“一卷是我答应了皇上的夏冬粮食种植法;另一卷,是农田抗旱及引水灌溉的一些个设想,其间有我在归远城外试验成功的,也有,不曾验过的。你将第一卷交予皇上,第二卷,你自己留着,做个保命的筹码。”

“公子爷……”王福全眼眶顿时红了,含泪道:“小全儿欠您一条命,早该死了,不值得您用国策来换……”

萧墨存轻声而坚定地道:“你跟了我许久,原不该说出这等话来。无论何时,人命总是最宝贵。你做过的那些事,坦白说,我至今都无法释怀,但我不会想要你死,毕竟,你再不好,也真心诚意叫过我一声公子爷,就冲这个,你即使该死,我也不能自己动手,明白吗?”

王福全哽噎难言,颤声道:“公子爷,我,我真个知道错了,我后悔了,后悔了,可我有什么办法啊,我没有办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