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说苏婉之寻常日子还是会同她说说笑笑,可是一旦提及姬恪或者苏慎言的事情,总是能看见苏婉之的神色不自觉的暗淡下来。

就像个伤疤,不去碰可以当做不存在,一旦碰到,就会裂开,露出疮痍满目的伤疤。

她家小姐,始终忘不了姬恪,就像她始终忘不了大少爷的仇一样。

苏婉之眨了眨眸,方才调笑苏星的笑意不知不觉褪去了些许,音色染上落寞:“我是喜欢啊。”

“喜欢谁,不喜欢谁又不是我能控制的……我倒也真想能控制自己……”

掌心触上苏星不自觉低下的头,坏心的揉乱发丝,苏婉之扬唇轻笑:“好了,傻丫头,没什么好避讳的,喜欢谁又不丢人……你要是真喜欢,我认你做干妹妹,不论身份相貌嫁给他都是绰绰有余……”

“喂……小姐,我真的没有喜欢他……”

苏婉之仿佛没听到一般,手指抵唇,思忖道:“不过,这谢宇单从身形来看还真有点小白脸的气质……后面这些日子,他说不准就靠我们提供食宿了,那……小姐我这算不算养了个小白脸?”

炎热的夏日里,即便是夜也依然带着暑意,漫步至院子中,方方正正的院落里,有一方水井,井口极深,带着微微的寒气,边缘是一个取水用的压水阀。

他握紧把手,用力压下。

涓涓细流自竹管一头流淌下,清冽而微沁。

垂下头,把手心递去,手指轻搓,掌心的红色污迹一点点被洗褪,手掌也再度变得冰凉。

方才吃的太快,胃里隐隐有些不舒服。

他看着自己逐渐被洗的洁白的掌心,若有所思。

血袋也许还是要继续准备的。

“公子,茶好了。”

他若有若无的应:“嗯。”

身后的人走近,稳稳端着的盘中,一杯清茶置于其中,透过清澈的水波能看见舒展的叶片在杯中游动,时起时伏,宛如一叶扁舟,一缕茶香也随之逸出。

他接过茶杯,被水浸染的冰凉的手掌被茶水熨烫,指尖的青白再度变回淡粉。

低头抿了一口,温暖之意顺着口中流淌进胃。

心口却始终还是冰凉。

无论怎样恶劣的环境,他都能适应,也能甘之如饴,唯独不能舍弃的只有茶。

若问及缘由,他自己也记忆不清,只能说是……唯习惯耳。

茶香浮于鼻端,他继续垂首品茗,浅浅啜了一口。

“朝中有消息传来么?”

“有。尚无任何异动。”

捧杯回屋,放杯于桌前,他抬头看向书架上整齐堆叠的书册,抬手随意勾下一本,信手翻阅。

他忽然想,来这里已经几日了?

苏婉之在这里,看样子过得不错……并不如他所想。

那他又究竟是为了什么上祁山的,微闭目,他可以给出无数个理由,但最深处的缘由,却是连自己也想不明白。

也许他知道,也许,他只是不愿意承认。

刚想和上书,一页薄薄的信封自书中飘然而落。

他弯腰拾起。

信封上是很幼稚的笔迹,潦草而凌乱,分辨了好一会才认出信封上所写的内容。

哥哥亲启。

亲启两字黏在一起,几乎分辨不出。

不知怎么,他失笑出声。

亏得字都写成如此了,还知道要信封上要写亲启二字。

他从来不是君子,坐在榻上,展开信,艰难的阅读起来。

信的内容很简单,是说师傅又罚她如何如何,边咒怨边期待,最后嘱托自己的哥哥给自己带些零嘴。

片刻后他起身,又勾下两本书,从中寻到另外的信,不知哪来的兴致,夜色沉沉下,对着这些孩童的呓语,固执的看了下去。

可以从中看出,笔者于遣词造句上的天分实在有限,信笺上的内容不止短而且大多十分无意义,寥寥几句的内容,撒娇有之,求助有之,告状有之,谴责有之,可他不知不觉,就看完了厚厚一沓。

随着年纪渐渐长,字迹好了些,除了内容以外叙述上毫无进步。

然而,只从这些信笺中,他却莫名的感觉,仿佛眼前有个少女生动的在他面前一点点成长。

自幼年到少年。

一颦一笑,宛然在侧。

纸上少女的笑声恍惚在耳边响起,像是要破纸而出。

理智告诉自己,这种举动十分无意义,甚至不若去读些国策兵法,却控制不住眼睛和手指。

夜深,祁山的更鼓一声声敲响,显得十分渺远。

他被唤回神,抬手想取茶。

触手却已经凉透。

看了太久,原来连茶水凉了都未曾发现。

三七章

祁山闲暇时间的守备实在不怎么好穿越,于是谢宇就这么暂时住了下来。

三餐或是苏婉之或是苏星送进院中,谢宇一概来者不拒,有便吃,若是忘记送了,也并不抱怨,只安静读书。

谢宇作为一个身无长物的书生,身上唯一有点价值的就是一肚子才学,说起话来皆是侃侃而谈,状似随意,言辞间却又显得落落大方,不知不觉就诱人听他说下去,谢宇尤其擅长说地方风物,寥寥数句,就将一地之特色尽数道来,再配上他随手所作的画作,登时那景色便仿佛现于眼前,很是引人入胜。

苏婉之和苏星听得津津有味。

谢宇见状,便说无以为报,若是愿意,他可以教两位小姐作画。

琴棋书画这等雅事一向是苏婉之的软肋,更何况她还有偌大片的后山要扫,小师弟容沂要应付,哪里有时间学,于是这个条件也就变成了谢宇教苏星作画。

虽说苏星也不见得有多爱作画,但至少也能打发些时间,不至于在山上无事可做。

总体来说,苏婉之对自己养的这个小白脸还是很满意的,除了三餐谢宇几乎没什么其他的要求,整日所做也只是呆在苏慎言的书房里看看书写写字,性子比她见过的明都子弟都还要沉稳些。

……沉稳好啊,总比那些浮夸子弟来的可靠。

虽说相貌不出众,但这也不是最重要的嘛,长得好又不能当饭吃。

苏婉之偷看过他的字,谢宇惯用左手执笔,上身稍倾,背脊挺直,姿势很正,握笔的手指清瘦有力,写出来的字虽说比不上名家名作,但字迹恭敬严正,一丝不苟,想来做个账房先生也是不差的,这样的人,配她家苏星其实真的还不错啊。

打着这个算盘,苏婉之连续给谢宇送了几餐的饭,边送也边考察。

谢宇好脾气,任由她看也并不说什么。

不知是不是自己捡来的缘故,苏婉之越看越顺眼,本来还担心谢宇身体不好,但那日之后也没再见他吐过血,也许那口其实是淤积在胸口的淤血也不定。

苏婉之放下心,看着谢宇隐隐就有种肥水不流外人田的心理。

她还不知道要在祁山这鬼地方呆多久,如果一辈子回不去,总不能让苏星也陪着她一起孤独终老。

这几日她常见苏星一脸欣喜拿着新画的画给她看,对着画指指点点,告诉她哪里用了什么笔法,哪里有是如何画出的,虽然她尚未从中看出画的是什么,但瞧着苏星的样子,该是应该喜欢画画的,自然也该是喜欢教她画画的人。

于是,后面几次去苏婉之就一直想着怎么和谢宇搭搭话,问问他可有婚配,对娶妻方面有什么要求,觉得她家苏星如何。

却不料,第一句话却是谢宇先问出的。

“苏小姐为何都来得这么迟?”

苏婉之下意识的就接了一句:“我还有后山要扫呢。”

停下握笔的手,谢宇抬眸看向苏婉之,眼神里似乎有些诧异:“扫后山?”

隐隐也觉得被分配去扫后山是件挺丢人的事,但既然说了,也没必要为了这点小事说谎。

苏婉之还是点点头:“是啊。”说完又愤愤道:“都是祁山那个老头子的错!”因为对方并不熟悉,所以苏婉之不加掩饰的向谢宇连珠炮似的抱怨了起来,甚至到最后都有些手舞足蹈了起来,眉目间却是神采飞扬。

不知不觉间,谢宇搁下画笔,看着对面的女子,久久,只是听并不言语。

女子并未发现他看向她的目光,但他还是微垂下的眼眸。

视线最终落在书桌一侧的抽屉边缘,抽屉里放着厚厚一叠的信。

信里的小女孩也曾这样抱怨过。

用布巾擦了擦顺着脸颊流淌下的汗水,苏婉之轻吁了一口气。

懒得计较形象,撑着笤帚就坐在了地上。

苏星陪了她一些日子,但是论体质苏星差她远了,苏婉之不忍心就硬逼着她先回去了。

然而,虽然苏婉之习过武,抵抗力要强些,可眼下的天气还是热的,火辣辣的阳光照射在皮肤上也还是让人受不了的,苏婉之本身白皙的肌肤也渐渐有向蜜色转变的迹象。

容沂知道后,也曾嚷嚷着要让计蒙给苏婉之换个任务,不过被苏婉之一个暴栗坚决驳回了。

她并没有自虐的倾向,只是一来上回偷着去泡澡已经麻烦了计蒙一回,她可不想欠太多人情让人觉得她是走后门来的,二来,虽然又累又热,也不是完全无法忍受,连日下来,苏婉之觉得自己的身体强健了不少,再说就连莫忘那样资质普通的人都能勤勤恳恳的扫地,为何她就不能。

再者,这些日子不知道为什么总有些莫名其妙的人在她的院子前面的晃来晃去,一副不怀好意的样子,还总说些十分欠揍的话,毕竟是在祁山的地盘她又不敢太过放肆,惹不起只好躲了再说。

叹了口气,正当苏婉之准备把布巾塞回去,站起身继续扫地的时候。

忽然耳畔响起了另一阵“沙沙”的扫地声,苏婉之还以为是哪里扫地的弟子不小心扫到自己的区域,仰起头看向对方正想说什么,忽然语塞了。

举着笤帚一下一下左右扫去的瘦削身形,很是眼熟。

只是背着光,对方又垂着头,苏婉之一时看不清对方的长相,试探着道:“谢宇?谢公子?”

对方仰首,映入苏婉之眸中的依然是那张平凡无奇的脸,甚至他的身上还套着苏婉之给他的一套祁山弟子常服,墨绿近黑的色泽,逆光看去,辨别不出颜色,倒像是一件黑袍,若是往阴影里一站,只怕都没人能找到他。

“苏小姐。”

谢宇应声,不卑不亢的口吻。

确认了人,苏婉之更惊讶:“你怎么跑出来了?你现在……不是该教苏星画画么?”

“小苏小姐正在书房里临摹画轴,暂时不需要我。”谢宇并没有停下扫地的动作,慢声道:“苏小姐救我一命,还为我提供膳食与住所,我怎能看小姐一人辛劳?”顿了顿,又道:“后山人迹罕至,我走过来并没有人看到,小姐不用担心。”

还是满口酸儒的味道,但好在做事也够细心。

苏婉之笑了,心里默默觉得自己果然没有看走眼,嘴上还是说:“你又不会武功,一个病弱书生能有什么用。赶快回去吧,莫不是一会你晒晕了还要我扛你回去?”

语气里是很随性的态度。

谢宇不自觉握紧了手里的笤帚,苏婉之的口气让他很不舒服,但他没有说,只是摇头道:“在下不会这么容易晕倒的。”

苏婉之等了一会,见他还是站在那里不紧不慢的扫着,顿觉无奈,只好站起身,走到谢宇面前,循循善诱道:“小书生,你就别给我添乱了。你回去好好陪着苏星画画我就很感谢你了。”

谢宇漆黑的瞳仁霍然看进苏婉之的眼睛里,莫名让苏婉之眼皮一跳,那一瞬她竟然生出些眼前的人哪里不容小视的感觉。

“若在下就想在这扫地呢?”

温文细弱的声音在苏婉之耳边响起,她猛然清醒。

再看去,小书生还是小书生,平凡无奇,面貌寻常,只是言语间不知为何带着些赌气般的感觉。

苏婉之笑自己想太多,念及谢宇的话又觉得啼笑皆非,终是摊手:“你想便想,我又不能绑着你回去。”说完,提着自己的笤帚走到另一侧,刚扫了一下,又似想起什么,对着谢宇道:“顺便说一句,你以前没扫过地吧。你这个扫地的姿势很容易扬尘,最好是用笤帚面压着朝一个方向扫,才不容易让尘土飞溅,也更容易将灰扫到一起。”

谢宇扫地的动作一滞,稍作停顿后,按着苏婉之说的扫了起来。

也许是错觉,苏婉之仿佛看见谢宇的颊边似乎泛起一些红晕。

莫不是觉得不好意思了?

握着笤帚,她咧嘴笑着摇了摇头。

本以为谢宇坚持不了两天就会放弃,但没料到,这一扫就是十来天。

每日谢宇都在同一时间陪着苏婉之扫地,等到太阳落山后,才走回去,苏婉之不说,他就这样,固执的简直像个孩子。

虽然谢宇的脸上并没有汗水流下,但是看着他的小身板,苏婉之总有种他随时会晕倒的摇摇欲坠之感,只是每每如此想的时候,谢宇又总是能坚持比她想的更长的时间。

数次下来,苏婉之的兴趣干脆转变成,看谢宇什么时候会倒下。

虽然这个想法似乎有点对不起苏星,但是……苏婉之想,如果谢宇倒下了,正好苏星可以在床边照顾着,人病中最是柔弱了,来个趁虚而入,还不能把这个小书生拿下?

不过,在她准备拿下之时,也有个人在讨论拿下之事。

“就这么点小事你都拿不下?”计蒙挑起眉。

对方很是尴尬了撩了撩自己的头发,挤出一个笑容:“这个……大师兄,这么一个姑娘,你让我照顾她,还给她献殷勤是不是有点困难啊?”

“怎么了?你不是号称万花丛中过,片叶不沾身的么?”

负责采买常年下山的三师兄骆南很腼腆的掩唇笑:“片叶不沾身嘛……所以,我就什么都没碰过的嘛……再说,苏家那个小妞是普通官家的文弱小姐么?总是不呆在自己房里,难得让我遇上一次,想示示好什么,哪知道我不过说了句‘苏小姐,你真美。’就被她用柴刀刀背狠狠敲了十来下,现在还疼着呢……山下那些姑娘家哪个不是待字闺中一门不出二门不迈,说话细声细气,行动弱柳扶风,哪有她这样的……”

“……咳咳,是这样么?”计蒙摸着下巴,沉吟。

骆南谄媚搓手笑:“大师兄啊,其实,与其去找个师弟去照顾她,还不如你自己照顾呢,俗话说兔子也吃窝边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