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他紧急思量着,准备拿这个俘虏吓退其他人的时候,就只听身后传来了嘎啦嘎啦的声音,扭头一瞧,却是紧闭的越府大门徐徐打开。

越三老爷也听到了动静,一面转身一面大骂道:“蠢货,不是吩咐了你们不许开门吗?”

当两扇大门完全开启,看清楚那个坐在肩舆上出来的人时,他却登时瞠目结舌,下一刻竟不由得死死捂住了胸口,满脸的难以置信。

老爷子怎么出来了?不是之前还病得七死八活?完了,吓得他心口痛的老毛病犯了……

越千秋却只觉得整个人都透过气了,如释重负地乐呵呵叫道:“爷爷!”

肩舆上的越老太爷手肘搁在扶手上,一手捏拳支着太阳穴,看到外头从一团乱糟糟到渐渐安静,最后鸦雀无声,他方才皮笑肉不笑地说道:“怎么不继续了?闹嘛,闹得不可开交,最好把我越府大门打破,那才好显示各位读书人的本事!”

越千秋向来知道,府里上上下下面对越老太爷那是素来大气不敢出。可发现外人在老爷子面前竟也是差不多光景,他不禁与有荣焉。

我有爷爷我自豪!

而刚刚威风八面的严诩,这会儿也显然收敛了起来。他像扔破布似的,随手把斗鸡眼往地上一扔,抱着越千秋迎了上去,非常温文有礼地弯腰说:“越世伯,严诩有礼。”

“严世侄啊,今天多亏你了。否则若是由着我家里这不成器的儿子息事宁人,这金陵城上上下下也许都要当我越太昌快死了!”

越老太爷笑得眼睛都眯缝了起来。他看也不看一旁噤若寒蝉的越三老爷,捶了捶扶手示意肩舆继续上前,扫了一眼地上那再次装死的斗鸡眼后,竟是居高临下俯视着百十个读书人。

“来人。”

眼见越影倏然上前,越老太爷就一字一句地问道:“大街两头给我堵住了没有?”

“已经传令下去,全都封了!”

见一大堆书生勃然色变,越老太爷啧啧两声,不紧不慢地说:“给我贴出布告去。今有书生若干,围堵户部尚书越太昌府邸,将自己和品行不端的败类比作同类,叫嚣让我给个说法。再把千秋那个故事给我好好写上!”

“前朝幽帝那会儿一把火烧了不知道多少典籍,他们自己孤陋寡闻还来怨我?真是荒谬!户籍是金陵的让他们家里来写保书领人,是太学生的,让太学来具保领人!”

眼见书生们登时一片哗然,老爷子嘿然一笑:“敢堵我越家的门?都给我脱一层皮再走!”

第26章 到底谁卖身?

在越千秋讲了个故事,严诩武力震慑之后,越老太爷的出现,成了压弯一群读书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倒是有人打算反抗来着,奈何这一回就算严诩抱着越千秋看热闹,越影和他亲手带出来的护卫却不是吃素的,三下五除二就把刺头收拾了。

严诩始终死死盯着越影,直到越老太爷招呼了进府,他嘴里仍在低低自言自语:“这么多年了,他一直都在越府没出去过,竟然这身功夫没撂下?可恶,难不成要被他压一辈子?”

越千秋哭笑不得,可眼看危机解决,严诩居然抱着自己上瘾了,这会儿又叨咕这个,他终于忍不住提醒道:“严先生,刚刚真是谢谢您了,能放我下来吗?”

严诩这才如梦初醒,可他非但没放,反而直接抱着越千秋来到越老太爷身边,笑容可掬地说:“越世伯,我和小四的儿子千秋一见如故,想收他当个徒弟,您看怎么样?”

越千秋没想到这个中二竟然如此开门见山,一时不禁呆住了。

越老太爷头一回见这素来难不倒的孙子如此光景,忍不住哈哈大笑,二话不说道:“别说给你当徒弟,你喜欢你领走都行!”

这下越千秋终于不能忍了,他立刻抗议道:“爷爷,你太过分了!我又不是物件,什么叫领走都行!”

严诩却根本没理会这徒劳的抗议,眉开眼笑道:“世伯这是您说的,我可当真了!”

“我当然说话算话!”越老太爷斜睨了傻眼的越千秋一眼,笑眯眯地说,“只不过,严诩啊,你和我家小四当年闹出来这么大的事,我不但没和你计较,反而给你挡住了你娘,如今还把最宠爱的小孙子让了给你当徒弟,你可怎么回报我?”

这一次,越千秋终于醒悟过来。敢情老太爷诳他去找什么严先生,根本就是一个陷阱!

看到严诩那张俊逸的脸上显见有些不自然,他突然没好气地说:“爷爷想要严先生回报还不简单?戏文里都有的,让他直接卖身还债呗。”

这一句话呛得越老太爷连声咳嗽,严诩也一不留神呆愣松手,越千秋趁机溜了下地。冲着这两人做了个鬼脸,他就招招手道:“我先回去了,不劳远送!”

“这小兔崽子!”越老太爷气得牙痒痒的,待见严诩脸上露出了几分狐疑的表情,他更是暗骂小子狡猾,随即立时露出了几分黯然的表情,“唉,千秋慧黠聪颖,虽说不是小四亲生,可像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可惜没人教导,之前去邱家拜师,还惹了一肚子气回来……”

严诩被这三言两语勾起了心中歉意,再加上他素来痛恨某些道貌岸然的读书人,此时便当仁不让拍胸脯道:“世伯要是放心,就把千秋交给我,我保管他将来文武样样出众……”

尽管刚刚调侃了这一老一青两人,但越千秋心里知道,这不过是逞口舌之快罢了,老太爷要是打定主意把他“卖”给严诩,他是怎么都斗不过那老狐狸的。

当然,最后到底是谁卖身给谁,那就说不定了……

所以他决定好好反省反省,自己之前因为信息不对称而忽略的某些问题——比如,严诩到底是谁家人?可就在他埋头走在前往清芬馆的路上时,突然听到后方传来了一声叫唤。

“喂!”

大约是因为他没有回头,也没有停步,紧跟着就有脚步声带着一阵风追了上来。

“叫你怎么不停!”好容易逮着人,抱怨了一句之后,越秀一见越千秋意兴阑珊的,误以为是刚刚门前那场乱子的关系,当下就牛头不对马嘴地劝道,“你别担心,太爷爷亲自出面收拾了残局,回头肯定会骂三叔爷的,不会怪你……”

“我没担心这个。”越千秋随口答了一句,突然若有所思瞅着越秀一问道,“长安,你出门多,肯定比我见多识广,对吧?”

越秀一到底年纪小不长记性,早忘了之前的教训,顿时腆胸凸肚道:“那当然!”

“严先生既然叫爷爷世伯,又和我爹那么熟,你难道不知道他是谁?”

尽管压根没见过越四老爷,但越千秋那一声爹着实叫得自然,谁都挑不出一点错处。

而此话一出,越秀一顿时苦了脸。越四老爷的事情在家里是不大不小一桩禁忌,大多数人都避而不谈,他到哪去打听?

“不知道就算了,也是,咱们俩都是人家眼里什么都不懂的小孩子,哪能事事都知道。”

越千秋老气横秋地拍了拍越秀一的肩膀,转身背着手施施然走了。果然,他才走出去没几步,就只听越秀一嚷嚷道:“你等着,回头我一定会打听到的!”

那我可就等着了……

越千秋暗自耸了耸肩,心想自己如今这小样儿还真够不方便的。若再能大几岁,怀里那几张纸片他能想出一千种一万种法子,把和老爷子不对付的那位吴尚书给好好收拾一顿,也算是给周霁月一个交待。

可现在,他是怀揣宝山却没办法用,还得担心老爷子把他卖给严诩抵债!

回到清芬馆,奔波了一上午的越千秋自然是饥肠辘辘。可这会儿还没到午饭的时辰,他几块点心塞了下肚,他突然想起严诩自称玄刀堂的掌门弟子,不由心中一动。

他出了正房,吩咐追星和逐月把守好院门,自己又钻进了东厢房。隔着门听见落霞和周霁月说话的声音,他就重重咳嗽了一声。

不一会儿,落霞就出来了,因笑道:“公子,我正想说一个好消息呢,周姑娘的伤已经好得差不多了。”

“这几天有没有人来问过她留在咱们府里的事?”

“没有。”落霞摇了摇头,“大约是上上下下都忙着老太爷的病,也没顾上。”

想到今天老爷子的威武霸气,越千秋撇了撇嘴,这才说道:“之前没顾上,眼下却说不好。这样,既然三伯母放出话来,说是清芬馆的事她以后不管了,你先去衡水居见一见大伯母,把周姑娘的事讲清楚,如此一来,以后就不怕有人因为这事找茬了。”

落霞虽觉得把三太太撂在一边不妥当,可越千秋既这么说,她最终还是答应了。

等到她一走,越千秋挑帘进了里屋,却只站在门口,摇手示意周霁月不用从床上下来,只问了几句她的伤情,这才突然问道:“周姑娘有没有听说过玄刀堂?”

周霁月这几日在清芬馆衣来伸手饭来张口,伤势渐好,就连消瘦的脸上也似乎多了几两肉,心里早就把越千秋当成了天下最好的好人。所以,当听到这个问题时,她立时皱紧眉头冥思苦想了起来。

“玄刀堂……啊,我记得,那位云掌门还来见过我爹!他整日里乐呵呵的,听说年轻的时候还投过军,一把陌刀用得很好!”说到江湖旧事,周霁月少了几分客套,多了几分真心的笑容,“玄刀堂的长老们我也见过几个,都是挺和气的人,可惜……”

可惜之后的话,周霁月就是不说,越千秋也能知道,不外乎是武品录除名之后各奔东西,四分五裂罢了。他小大人似的叹了一口气,随即又问道:“你可知道玄刀堂的掌门弟子是谁?”

这一次,周霁月却显得茫然了:“我只知道云掌门有三个徒儿,但因为玄刀堂一直都吊在武品录下十门的榜尾,迟早要除名,他们武艺有成之后,一个去投军,一个当了捕头,还有一个好像是哪位亲王的护卫,都不肯当掌门弟子。后来云掌门再没有来过我家……”

家里有这么个方便的小江湖通,越千秋不由喜出望外,可转瞬间就想到了一个重要问题。

“对了,我都不曾问过,周姑娘你从前是哪个门派的?”

“我爹生前是白莲宗的宗主。”

那一瞬间,越千秋只觉得自己的脑袋被雷劈了。

第27章 约法三章

白莲宗……难不成是白莲教吗?

要不是落霞和追星逐月几天与人相处下来,越千秋渐渐确定,眼前的周霁月确实相对单纯,他简直想赶紧溜出去禀告老爷子,哪怕被拎耳朵也顾不得。

咱家来了个白莲教的少宗主!复古一点的话,叫圣女也行!

他暗自责备自己之前套出对方自陈是刺客,又诳到了那几张小纸片,于是就心满意足,竟然连这条最重要的讯息也没打听。此时此刻,他竭力不动声色,还故意疑惑地问道:“白莲宗?白莲两个字真是挺好听的,可作为门派的名字,是不是不大威风?”

“白莲两个字,是祖师爷传下来的……”周霁月有些不悦地皱了皱眉,可看在越千秋是好人的份上,她还是耐心说道,“祖师爷的教导是不杀生、不偷盗、不邪淫、不妄语、不饮酒,师徒兄弟之间互相信赖,和睦……”

听着周霁月在那绞尽脑汁回忆着那些东西,说着白莲宗的门风门训,越千秋渐渐品出滋味来,总算是稍稍松了一口气。至少,这白莲宗和他所知的白莲教那还是有差别的,因为教义中少了最重要的一条,那就是念佛持戒,也就是普化在家居士。

否则的话,单凭这变了质的佛教那恐怖的影响力,他可不敢放纵!

当然,也可能是周霁月之前年纪小,压根就没学到那些……

“对了,你之前说,刑部吴尚书杖杀了你师傅,那是怎么回事?”

周霁月正在回忆儿时那段最美好的岁月,当听到越千秋的这么一个问题,她不由得粉拳紧握,脸上露出了深深的悲愤。

然而,越千秋还没来得及问出这段真正关键的东西,外间就传来了追星和逐月的惊呼。知道十有八九那是有人闯进来,严诩的可能性最大,他也顾不得对周霁月说什么,转身就快步冲了出去。果然,才出了门口,他就看到那个东张西望不把自己当外人的中二名士。

“这院子不错。”

严诩笑眯眯地四下里一打量,见越千秋虎着脸仿佛有些郁闷,他就干咳道:“千秋,我和你爷爷都说好了,日后你这读书认字也好,习武强身也罢,我全都一肩挑起来,保管你将来文武双全,人见人爱……”

越千秋简直有些听不下去了。你老人家是文武双全了,可现在人见人爱了吗?

他看过严诩之前化名寇明堂四处诳人入门的德行,因此第一时间意识到,对这位太客气,那就等着被人蹬鼻子上脸得寸进尺。于是,他干脆利落地说:“严先生真要收我当徒弟?”

严诩自从今天见到越千秋以来,越看越觉得这个徒弟自己是收定了,此时自是毫不犹豫地说:“那是自然!你就算找遍金陵城,比我武艺高的,绝对没有我的文采,比我文采好的,又绝对不如我的武艺。否则,越老太爷怎么会放心把你交给我?”

“那岂不是说,严先生文不是第一,武也不是第一?”

看到严诩顿时脸色抽搐了起来,越千秋就不继续刺激他了,而是直接伸出了三根手指头。

“我可以拜严先生您为师,但我有三个要求。”

刚刚才被损了的严诩顿时忘了愠怒,一口答应道:“不用说了,我都答应你!”

“严先生你答应这么快,要是我给你提不可能完成的任务呢?”

见严诩这才稍微谨慎了点儿,越千秋笑眯眯地伸出了第一根手指:“第一,一日为师,终生为父,我会像对爷爷那样敬重严先生,但严先生你也是知道的,我爹上哪去了谁都不知道,我在这越家除了爷爷就是没爹没娘,没人撑腰,你要是当了我师父,得给我当靠山。”

此话一出,严诩立时二话不说拍胸脯道:“那还用得着说?有我在,谁敢欺负你?”

知道这第一条绝对不会被驳回,越千秋这才伸出了第二根手指。

“第二,我知道练武得冬练三九,夏练三伏,我也能吃得起苦,但我有很多要做的事,不可能和严先生你似的,一门心思扑在上面,为了找个徒弟传承就四处和人赔笑脸,更不可能为了玄刀堂抛下一切。我绝不会学爹似的不负责任。我还得孝顺爷爷,让他好好享几年福。”

严诩被越千秋说得面上一阵青一阵白,只觉得自己和越小四这一辈子都活到狗身上去了。越小四那混蛋就不用说了,离家出走七年连个音信都没有,他自己也何尝不是为此冲冠一怒和母亲决裂,至今除了每月一封信,连面都没回家露过?

以至于之前越老太爷说得那么大一件事,他竟然完全被蒙在鼓里!

他是不是有点不孝?

他勉强挤出了一丝笑容,不无苦涩地说:“那自然,传承玄刀堂是我的事,不会推到你身上……”

没等严诩说完,越千秋就伸出了第三根手指头,可这一次,冥思苦想好一会儿,却轮到他自己尴尬了:“其实我就是顺口说三个要求,这第三条我还没有想好,以后想起来再和严先生您说吧。反正绝不会有违您为人处事的道义,到时候您直接答应就完了。”

这一次,严诩正要干脆利落地答应时,突然隔墙就传来了一声重重的咳嗽。他扭头看时,就只见越老太爷大摇大摆地从清芬馆直通鹤鸣轩的那道门走了过来。

越老太爷看越千秋的眼神慈祥极了。他一直都觉得这小孙子知心,但现在却觉得人简直太可爱了。听听,绝不学他老子那样离家出走,也不学严诩似的走火入魔玩门派,而是惦记着孝敬爷爷,打哪去找这么好的孙子?

看到越千秋快步迎了上来,越老太爷笑眯眯地点了点头,这才看着严诩说道,“严诩,我这孙子虽不是亲的,却比亲的更贴心。你自告奋勇要教他,这是好事,可我也不能随随便便把人交给你。”

越千秋这边提出的条件简单易行,不料老爷子却突然横生枝节,严诩简直有些抓狂。

“越世伯您说吧,到底要我做什么?”

“很简单,拜师宴总得办一下吧?嗯?”

若是从前的严诩,这会儿第一反应就是拒绝,可想到越千秋刚刚那第二个要求,他挣扎再三,最终小声嘀咕道:“办就办吧,难道我严诩第一回 当师父,还不能见人不成?”

再说,他也知道越老太爷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第28章 拜师宴前

外头太阳已经升得老高,清芬馆正房,当落霞给越千秋穿新衣时,脸上恰满是笑容。

“公子要拜师,还是老太爷亲自点了头的,这下可没人敢怠慢了!”

越千秋不禁莞尔:“落霞,最近脾气见涨啊,从前你可从不说这种话的。”

“我是有些不平,这次公子拜师,老太爷派人去天衣阁,家里还有人议论纷纷的。”

落霞顿时有些赧颜。可端详着越千秋这一身簇新的衣衫,弯腰穿鞋的她还是露出了笑容。

这不是大太太送来的,当初做给越秀一的四套衣衫之一,而是老太爷几日前紧急让人上金陵城中有名的天衣阁定制的。

因此,她不知不觉就嘴碎了:“这杏红的织金云绢上绣着鹭鸶纹样,还有大朵的芙蓉花,寓意一路荣华,哪怕绢素来比纱又或者罗稍稍便宜,可这样的提花绢,光料子就是不菲的价钱。鞋子是黑色缎面,细密的松江尤墩布做衬里,口儿紧括,浅面低跟,如今最时兴了……”

越千秋对什么绸缎绢帛毫无研究,他深知自己落到现在这个可以不用愁吃穿的越府有多幸运,还挑剔吃穿用度,那就太不知足了。可是,要说老太爷这次一共给他定做了两身,他倒没想着投桃报李,给越秀一送一套去,因为那好强的小家伙铁定不乐意。

不过,他借花献佛,送了侄儿两套十六卷老太爷亲自挑选的书!

可越秀一自从答应了他去打听严诩的事情之后,竟是连个面都没露过。就连他慷爷爷之慨送了那么多书去,越秀一竟然也不见人影,让他闹不清楚人是被大太太关了禁闭,还是因为看到书之后太高兴了,完全忘了其他事。

可怜他自从和严诩约法三章之后,这两天就只能清芬馆和鹤鸣轩两点一线,别说出门了,在府里乱逛这唯一一点乐趣也没了,这让他上哪去打听消息?

老爷子绝对是故意的!就怕他出幺蛾子!

然而,对于这家里的顶梁柱,他也就敢腹诽几句而已。此时看看这一身光鲜亮丽的衣服,他瞅了瞅自己那垂髫,再次觉得自己在大阿福的事业上更进一步。

可不论怎么说,今天这场戏他也勉强算是主角……之一,因而哪怕他心里再觉得这场拜师宴和鸿门宴差不离,也只能认命地去完成任务。

落霞带着追星和逐月一直送到了清芬馆门口。不只是她们,就连伤势渐好的周霁月都扒着支摘窗,用不知是羡慕还是憧憬的目光盯着越千秋那背影。

见越影亲自来接了越千秋,落霞这才放下心来。可一旁的追星看着越千秋离开,却有些不得劲地嘟囔道:“如果我们也能去看个热闹就好了。”

逐月也附和道:“是啊,听说老太爷大撒请柬,请了很多很多客人。”

落霞忍不住嗔怪地喝道:“少给我发花痴,谁不知道,你们是想去看严先生!”

被捅破了小心思,两个年岁一般大的小丫头顿时吐了吐舌头,一溜烟跑回去做事。可何止是她们,就连落霞往回走时,也禁不住浮想联翩。

老爷子执意给九公子请的这位先生,那天一见实在是真俊,可怎么从前就没听说过呢?

当越千秋跟着越影来到前院游鱼斋的门前,正好迎面撞上了越三老爷和他的两个儿子。尽管名义上应该叫一声三伯父,四哥,七哥,但越千秋和他们每日里也就是昏定的时候见一面,其他时候八竿子打不着,所以这会面对他们鼓瞪不满的眼神,他非常自然地过滤了过去。

称呼过之后,他让了那父子三人在前,却听到前头随风飘来了几声抱怨。

“不就是糟书糟够了,现在想着拜师求学吗?用得着摆这么大的排场!”

“爷爷也是的,不知道是哪里找来的穷酸,竟然这么容易就待为上宾了!”

“全都给我闭嘴!老太爷爱怎么样就怎么样,还轮不到你们做孙子的置喙!”

越千秋纯当没听见,直到一路进入里间,他就听到了越二老爷那明显提高了八度的声音。

“爹,小儿辈的事情而已,您让家里上上下下都操办起来,咱们没话说,听您的。好歹您大病初愈,咱们理当孝敬顺从您的意思。可您居然把请柬撒遍了满朝!看看您都请来些什么客人……”

越千秋看到前头的越三老爷父子三人加快脚步进去,他反倒不急了。反正现在进去也就是当成众人的撒气筒吃排瑄而已,他何必去自找气受?

说实话,对于拜严诩这么一个中二病名士为师,他其实是持保留意见的。

要不是严诩态度太积极,老爷子要卖孙抵债的态度又太坚决,兼且他确实很想练武强身,学点用得上的东西,他哪里会这么好耐性任人折腾到现在。

于是,瞅见后头的越影已经关了门守在外头,他索性抱着手站在那儿,竖起耳朵听着里头的动静。果然,越二老爷率先发难之后,就轮到越三老爷继续发挥了。

“爹,二哥说得一点都没错。左右相国,您请了。御史中丞您请了,连带还有好几位御史。六部尚书,您请了四个,还有一个是素来和您不对付的刑部吴尚书,再加上林林总总的官员,您若是为了自己做寿,我们什么意见都没有,可您竟然是为了孙子拜师这区区小事……”

“小事?你怎么知道就是小事?一件事是大事还是小事,我懂还是你们懂?一个个自以为翅膀硬了,对我指手画脚了起来,敢情你们就对这朝中格局了若指掌了?一个个全都白瞎了这眼睛,知不知道你们老爹之前干嘛要装病?少在这放屁,滚去给我好好迎客!”

越千秋有些牙疼地轻轻吸了一口气,随即立时靠墙站了。果然,不消一会儿,他就只见越二老爷越三老爷带头,几位和他同辈的少爷们拖后,一行人失魂落魄地出来,竟是没有一个人看到他的。

显然,越老太爷揭破之前是装病这一条,给了毫不知情的他们莫大打击。

满怀同情地看着这些人出了门,越千秋这才快步到了里间,见老爷子气呼呼坐在那儿,刚刚吹胡子瞪眼的余怒还在,他就上前干咳了一声,岔开话题道:“爷爷,长安他们没来?”

“哼,你大伯母比这些蠢货强多了,早早吩咐你大哥他们在前头待客。就连长安都比这帮家伙有心,简直是气死我了。”

没头没脑地发泄了一通,越老太爷就霍然站起身来,一锤定音地说,“千秋,一会给我记住,其他人暂且不提,如果遇到刑部那个姓吴的,拿出你的全部本事来,只要能让他下不来台,爷爷我给你……你要什么爷爷我就给你什么!”

越千秋刚刚就从越三老爷口中听到刑部吴尚书会来,心底正琢磨着怀里那几张纸片能不能派上用场,此时越老太爷直接画了这么一张大饼,他不禁又好气又好笑。

“爷爷,有你这么教孙子的吗?”可没等老太爷翻脸,他就笑眯眯地说,“爷爷有事,孙子服其劳,我会找机会的。可爷爷是不是也得给我说说,除了你之外,今天的来客里,谁和吴尚书有仇?”

第29章 有仇不报非君子

越府门前的大街上,从巳正过后,车马便络绎不绝,几乎把偌大的一条路给完全塞住了。

被老太爷赶出来迎客的越二老爷和越三老爷面对如此宾客盈门的场面,想到老太爷之前说,那场闹得上上下下鸡飞狗跳的突发重病是装的,不禁都有些牙痒痒的。

然而,大太太那一日吩咐他们四处打探,他们却只听说朝中不少人得知自家老爹病倒弹冠相庆,可要说老太爷是怎么被气病的,政敌想干什么,他们倾尽全力,却半点端倪都没有。

所以,眼看登门的三品以上官员越来越多,兄弟俩也不禁越发小心翼翼,再也不敢当老太爷是小题大做了。

否则老太爷发疯乱撒请柬,这些朝廷大员会这么容易赏光莅临?不少还是政敌仇人!

大门口是越家两位老爷坐镇,待客的五福堂前,便是晚一辈的越千秋等人当起了门童。

当然,要说门童还是过分了点儿,客来打帘子的事不归他们管,譬如越千秋只要端着笑脸对人作揖就行了。尽管腮帮子笑得都有些酸了,可只要不当磕头虫,他还是很能忍的。

而越府的第四代中,只来了一个年纪最大的越秀一。可越秀一站在其父越廷钟身边,越千秋就是有心问问之前托其打听严诩的事怎么样了,却怎么都找不到好机会。就当他耐着性子继续敷衍那些宾客的时候,突然就只听得一声哂然冷笑。

“五福堂……越老儿起的名字还真够浅薄的。”

话说得如此刻薄,越千秋哪里还听不出这其中那赤裸裸的鄙夷不屑?

瞥见今日请假在家的越廷钟这位第三代长兄闻听此言流露出了几许犹疑,仿佛不大敢上前理论,其他纵有义愤填膺的,看这情形也不敢出头,他意识到来者恐怕官位不低,不禁心里快速合计了起来。

可还没等他开口,一旁就传来了一个清亮的声音:“吴尚书此言差矣。尚书洪范篇有云,五福一曰寿,二曰富,三曰康宁,四曰攸好德,五曰考终命。昔日箕子用五福劝王,这是大道,怎么能说浅薄?”

越千秋只听声音就知道答话的是越秀一,心中不禁舒了一口气。

四书五经这玩意,他泡在鹤鸣轩这三年当然也翻过,凭他记忆数字和地图的好脑筋,约摸也啃了不少,可看归看,他和老爷子一样,除却论语和春秋,其他的大多不感兴趣。

所以这风头越秀一出得正好,换成他还真不如。

当然最重要的是,越秀一叫破了此人身份。这竟然就是刑部那位没人缘的尚书吴仁愿!

越千秋细细端详来人。就只见其五十出头的年纪,鬓发微微发白,此时没有穿官服,通身松花绿的茧绸便袍,黑布履,头上戴着唐巾,瘦长脸,眼睛不大,表情死板,光是从这外貌,一股刻板到有些刻薄的气息便扑面而来,更像是私塾里专打学生手板的老学究。

在听到越秀一这番话后,这位吴尚书那神色就显得更不高兴了。

而越廷钟觉察到了这一点,狠狠瞪了一眼越秀一之后,就快步迎了上去:“吴尚书恕罪,犬子年少不懂事……”

“不懂事?呵,越家真是有后啊,好生伶牙俐齿!”吴仁愿简简单单眯了眯眼睛,却是再也不理会越廷钟试图转圜的打算,昂首直接进了五福堂,竟是根本不理会其他人。

见此情景,越廷钟冲着越秀一喝道:“你干的好事!”随即,他转身匆匆追进了五福堂。

尽管里头还有他几个成年的弟弟在待客,可吴仁愿却又和其他的高官不同,他真不知道老太爷发什么疯,偏把这位素来不对付的政敌请到家里来!

越千秋瞅见越秀一呆立那儿,须臾就耷拉了脑袋,转身往屋后跑,站在最边上的他也懒得和其他人打招呼,悄悄闪了。等到他从另一边追了上去,正正好好堵在了越秀一跟前。

看到小家伙那不住抽噎的样子,他就没好气地说道:“哭什么?错的又不是你!”

越秀一想到那一日越千秋把邱楚安和余泽云骂得面红耳赤,招架不得,今天自己只是拿正理辩驳吴仁愿,却反而遭到了父亲如此责备,他就委屈得要命。

此时听到越千秋这一句错的不是你,他不禁哇的一声哭出声,直接扑了过来。越千秋本来还想躲,可听到小家伙脱口叫了一声九叔,然后就扒着他的肩膀呜呜呜哭个没完,他也没办法了,不得不硬着头皮变回大人,疾言厉色地数落了起来。

“你爹在朝中做官,虽说吴尚书不是他本管上司,可他很容易被穿小鞋,所以不得不安抚这个嘴不好,还没气量的老家伙,只能在面上说你两句,也算是给人一个交待。可你就这样跑了,别人看在眼里,还当你连挨两句说的气量都没有!别哭了,再哭小心大伯母训你!”

也许是这话确实有点用,也许是大伯母三个字吓坏了一贯畏祖母如虎的小家伙,越秀一立时退后两步,使劲吸了吸鼻子,竟要用袖子去擦眼泪。

越秀一赶紧把人拉住,塞了块手绢过去。等看到越秀一眼睛哭得发红,鼻涕也不住流下来,不消一会儿就把自己那块手帕糟蹋成了霉干菜,他突然想起刚刚小家伙伏在自己肩头哭了一场,连忙侧头往肩膀看去。

不消说,这件今天才上身的新衣肩头湿了一大片,水痕宛然可见。

顺着越千秋的目光,越秀一也发现了自己捅出的篓子,这下子登时无地自容。被父亲训哭跑了也就算了,还抱着越千秋哭了一场,留下了这么分明的痕迹,他以后脸往哪搁?

最重要的是,这还是太爷爷为了今天拜师宴特意给越千秋定做的衣服……

越千秋本打算不理这点小事,可转念一想说不定还会有吴仁愿这种刻薄挑刺的人,他就打哈哈说:“没事,爷爷统共做了两套,一会儿我回清芬馆换上就行了。倒是你,上次在我面前拍胸脯答应的事儿,你可别说忘了!”

本以为越千秋至少得嘲笑他两句,可没想到人家决口不提刚刚自己这丢脸的一茬,越秀一想想从前自己对越千秋的轻慢,着实觉得惭愧极了。可是,越千秋现在说的这件事,他同样有些纠结。

“之前从同泰寺回来之后,祖母就拘着我在房里读书,不许我出门。我试探过她的口气,可却被数落得抬不起头来。”越秀一说着就愈发心虚,小声说道,“结果我什么都没打听到。”

大太太既然不肯说,那么严诩的背后绝对是真的有蹊跷……

越千秋摸着下巴沉吟了好一会儿,最终拍了拍越秀一的肩膀道:“好了,没打听到就算了,这样,你跟我回一趟清芬馆,我换衣服,你敷一敷眼睛。有仇不报非君子,咱们回头也让那个吴尚书吃一回亏!”

第30章 七岁童戏耍吴尚书

清芬馆东厢房门口,落霞正死死拦着周霁月。

“周姑娘,你真的不能走,你要是走了,九公子责怪下来,我们怎么吃罪得起……”

尽管一旁还有追星和逐月一块阻拦,但如果周霁月真的用起全力,要甩脱她们三个,那简直是不费吹灰之力。可她在越府这些天,三人对她无微不至,此时她唯恐伤着她们,只能一口咬定伤好了要走,心里却满是怒火。

之前越千秋还说越老太爷和刑部尚书吴仁愿有仇,可现在那吴仁愿竟是越府座上客!

若不是她从落霞她们口中得知宾客都有谁,还会被蒙在鼓里!越千秋竟然骗他!

就在这时候,拉拉扯扯的四个人突然只听到外头一阵动静,紧跟着就只见越千秋和越秀一进了院子。落霞先是一愣,等发现越秀一双目红肿,分明哭过,不禁吓了一跳。

“九公子,您……您又欺负长安少爷了?”

什么叫做又……他什么时候欺负过越秀一了?

越千秋又好气又好笑,等发现追星和逐月正拉着周霁月的胳膊,而那小丫头则是用愤怒的目光瞪着自己,他不禁莫名其妙。但转瞬之间,他就想到了一个关键。

莫非周霁月知道吴仁愿也是今日嘉宾之一?

他当机立断,没好气地嚷嚷道:“什么叫我欺负了长安?明明是刑部尚书吴老头,他竟然以大欺小,把长安气哭了,简直可恶!”

此话一出,周霁月顿时愣住了。下一刻,她就只见越秀一羞愤交加地叫道:“九叔,你怎么能说出来……”

“怎么不能说?爷爷今天不过是碍于面子才请了他这个政敌来,他居然还真当自己了不起了,给你脸色看,还说那种阴阳怪气的话!”说到这里,越千秋就招呼落霞和追星逐月道,“你们来帮长安打盆水洗洗脸,还有,帮我也找一套衣裳出来换上。”

看到那肩头泪渍,落霞意识到越秀一是受委屈找越千秋哭诉,这才总算如释重负,连忙反身进屋去了,追星和逐月自然忙着招呼越秀一。

直到这时候,越千秋才来到周霁月面前,又压低了声音。

“我气不过拉了长安先回来,一会儿回了五福堂之后,少不得给那老东西一点颜色看看。你可别冲动,爷爷身边的影叔只会比吴府的那个高手更厉害。再说,万一你被人认出来呢?”

周霁月脸上有些黯然,随即不服气地反驳道,“可我的伤都好了,单凭轻功,没几个人逮得住我,我不想老是呆在九公子你这儿吃闲饭!”

意识到自己刚刚若是来晚一步,这丫头恐怕就真的会闹出什么不可开交的事情,强压绝对不行,越千秋只能迅速合计了起来,最终急中生智有了主意。

“这样,前头五福堂那边你绝对不能去,万一露出行迹不是好玩的。我正好打听到,吴仁愿和御史中丞裴大人也是死对头,而裴大人和我爷爷也不大对付。”他瞥了一眼正房和正围着越秀一忙活的两个丫头,压低了声音说,“你先回房,我换好衣裳对你说。”

等到回了正房换了身宝蓝色的天衣阁出品衣裳出来,越千秋故意把落霞也支使过去给眼睛红肿的越秀一收拾善后,自己趁机溜去见了周霁月。

他直接就从怀里摸出周霁月那个香囊,从中几张纸片中抽出了两张,然后找了张笺纸,把清芬馆到后门的地图画了一下,这才交给了小丫头:“你听我的,咱们这么办……”

围着越秀一绞尽脑汁消除那红眼睛的落霞等三个丫头,谁都没注意到,当越千秋走出东厢房时,换了衣裳的周霁月,已经趁着他的掩护,迅疾无伦地闪出了清芬馆院门。

当叔侄俩总算把自己收拾整齐,能再次出去见人了,越千秋方才对落霞嘱咐了一句,道是让她们三人去西厢房找一件玩器——如果他没记差,那东西怎么都能找一个时辰,如此一来,周霁月一来一去的时间绝对是够了,绝对能做到神不知鬼不觉地出入。

毫无理由失踪了这么久,来到五福堂跟前时,听说越老太爷早就到了,越秀一自是心中惴惴,生怕被人追问。

可让他意想不到的是,顶着门前小厮那侧眼非难的目光,越千秋竟是丝毫没有翘班被人抓现行的尴尬,反而理直气壮地径直往里头闯。

他一时进退两难,可越千秋自顾自打起门帘之后,又回头对他努努嘴道:“长安,咱们一块进去见爷爷。”

越秀一只犹豫了瞬间,就咬咬牙跟着越千秋跨过了门槛。但只见偌大的地方高朋满座,放眼看去都是朝中朱紫人物,不少直接穿官服来的宾客晃得他眼睛都花了。

他倒是听祖母说过,今日拜师宴时,一人面前设一几案,如此互不相扰。正寻思着座次是谁安排的,会不会出岔子,他冷不丁觉得有人拽住了自己的袖子,等回过神时,他已经被越千秋拖到了越老太爷跟前。

越千秋笑嘻嘻地拱手道:“爷爷。”

“太……太爷爷!”越秀一慢了不止两拍,这才慌慌张张叫了一声。

“千秋,你怎么一声不吭就溜得影子都没了?”

越老太爷刚刚一来就没看到越千秋,连带重长孙越秀一都不见了,此时见着这叔侄俩,他不禁吹胡子瞪眼质问道:“跑哪钻沙去了?还带坏了长安?”

当着满堂无数目光,越千秋非常无辜地说:“长安好端端却被大哥训,我去安慰他了。”

越秀一简直恨不得找条地缝钻进去。敢情越千秋之前不说,是在这里说来让他丢脸?

越老太爷却知道养孙的慧黠,此时也不在乎四周围的窃窃私语,眯着眼睛问道:“哦?你大哥为什么训长安?”

这一次,就连越廷钟也是如坐针毡,下意识地站起身来。

可还不等他解释,越千秋就一本正经地说:“刚刚我和长安在五福堂门前迎客,正好遇到了刑部吴尚书过来,张口就说,五福堂……越老儿起的名字还真够浅薄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