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吴尚书出场开始,他噼里啪啦将之前五福堂前那番老少交锋给原原本本复述了一遍。尤其是越秀一那段解说五福,他更是咬文嚼字,字字句句都是越秀一的原话。

他记性很好,表演能力更好,越秀一最初的理直气壮和后来的委屈,他表现得淋漓尽致,吴仁愿那傲慢和清高,他老气横秋演绎得极其到位。就连越廷钟的无奈和求全,他也没漏过。

这下子,就连之前以为自己是被越千秋设计的越秀一,当看到吴仁愿那张黑如锅底的脸时,他就恍然醒悟了过来。

越千秋竟是当众演出这一场替他出气!

原本还端着的越老太爷眼看四座宾客听到吴仁愿被小孩子怼了就迁怒于人,一时面色各异,他终于禁不住笑骂道:“你个促狭小子,好得不学,学人说话!”

骂归骂,越老太爷看到越千秋给自己做了个鬼脸,随即还涎着脸伸出手来,他知道小家伙是向自己要承诺,不禁笑呵呵地一巴掌拍在那手上。

就你鬼机灵,少不了你的好处!

他清了清嗓子,似笑非笑地看着吴仁愿道:“老吴,你居然把平日对我的那一套搬到小孩子身上了?我这重长孙才多大,刚刚这尚书洪范篇里的五福他难道说错了,值得你这么给人脸色看?怪不得别人说,连小孩子都能气哭的人,多半是人厌狗憎。”

越千秋故意在这大庭广众之下来这么一手,就是给老爷子借题发挥的机会。可老爷子这直接开炮的强大战斗力,还是让他自叹不如。于是,眼看那位吴尚书拍案而起,他二话不说一把拽住越秀一,直接躲在了老爷子后头,像极了受惊的懵懂孩童。

吴仁愿还没来得及反击回去,旁边就立时有人上来说合打圆场,即便如此,他仍是忿忿不平地叫道:“上梁不正下梁歪,你们都看见了,分明是越老儿教唆的孙子……”

“这怎么能赖爷爷,大伙都看见了,爷爷早就来了,可我和长安这才刚进来!”

越千秋从越老太爷背后伸出脑袋,毫不犹豫地嚷嚷道:“我虽才七岁,但也知道为人要诚实,绝不能说谎话。明明是您鸡蛋里挑骨头,和长安一个小孩子过不去。吴尚书您倒说说,我刚刚演给大家看的哪一句话记错了?您只要说出来,我当众给您磕头赔礼!”

“你……”

一次两次被个自己根本没放在眼里的小孩子顶得人仰马翻,吴仁愿简直气得吐血。偏偏就在这时候,外间传来了一个恭恭敬敬的声音。

“老太爷,时辰差不多了,是不是该让九公子给老师行礼了?”

话音刚落,吴仁愿想都不想地打断道:“且慢!”

第31章 千呼万唤始出来

果然来了!

越千秋知道今天这场拜师宴也就和鸿门宴差不多,可纵使是他,也不大清楚老爷子到底葫芦里卖的什么药,所以此时吴尚书果然发难,他反倒觉得精神一振。

一旁的越秀一刚刚才领教过越千秋的胆大妄为到极点,现在看他又一副兴致勃勃,或者说跃跃欲试的架势,他忍不住暗自犯嘀咕。

这明明是越千秋拜师的大好日子,怎么看这架势反而还希望出事似的?

越老太爷眯缝的眼睛完全睁开了来,竟是气恼地一拍扶手站起身,一时仿佛和吴尚书比起了谁的眼睛瞪得大:“姓吴的,你这是成心捣乱是不是?”

“是又怎么样?否则你越太昌有这么大的脸面,下了请柬就能把我请来?”

“好,真是好极了!你是说,你今天到我越家是成心寻衅挑事的?”

越老太爷说到这里,不等吴尚书打断就往四面八方一拱手道:“各位全都给我做个见证,别回头让他在外头大肆污蔑,说是好端端的我越家扫帚迎客!来人呐!”

这神展开看得越千秋瞠目结舌,几乎以为下一刻越影真的会带着一大堆拿着扫帚的家丁冲进来,那画面他真是不敢想象。

吴尚书到底不是那战斗力为负数的战五渣,突然劈手就重重摔了一个杯子:“你敢?”

“怎么,摔杯为号?如果这不是在越府而是在吴府,屏风后头是不是能冲出一大堆刀斧手来?可你别忘了,这是我家,不是你家,容不得你放肆!”

越老太爷毫不客气地调侃了两句,随即吩咐道:“记下,刑部吴尚书摔了我越府一个官窑青瓷茶盏,带盖子的!”

越秀一实在憋不住了,可想笑却又不敢,只能背转身去鼓起脸颊拼命把这笑容盖下去。

而吴尚书却被气得险些发疯:“越太昌,你这个不学无术的老儿,养的孙子也一样是牙尖嘴利,哪有半点读书向学之心!邱楚安乃是名闻金陵的名士,却被你家儿孙羞辱,你现在还附庸风雅办什么拜师宴,简直要笑掉别人的大牙!”

“哦,敢情吴尚书你是替邱楚安来讨公道的?好啊,我还没问罪他呢,他倒是敢恶人先告状!你姓吴的从前也是寒门出身,因为是泾阳人,难道对外不是声称泾阳吴氏?既然这样,我越太昌的儿孙自称白门越氏有什么问题?”

说到这里,越老太爷重重冷哼道:“除非天底下读书人死绝了,否则那邱楚安就是沽名钓誉,徒有虚名,品行低劣,不堪为人师!哼,我看之前上我越家闹事的那些读书人,也是你挑唆来的!”

先是越千秋,然后是越老太爷自己,少的上完老的亲自捋袖子上,吴尚书简直七窍生烟。

他和越老太爷是死对头,除却朝廷公务,私底下的饮宴谁都知道千万别把两人一块请来,所以两人竟还是第一次在这种场合碰头。被这么连番一挤兑,他终于被冲昏了头脑。

“越太昌,你别得意,等你尚了东阳长公主之后,你们越家人的仕途也就尽了!”

此话出口的一瞬间,越千秋第一反应竟然不是紧张,而是长长舒了一口气。

这下子,老太爷为什么装病,以及这么闹腾的一部分理由,他终于算是明白了。

然而,相比越千秋的相对淡定,五福堂内的其他人却是一片死寂。

越二老爷和三老爷还有下一辈的越廷钟等人,那是倒吸一口凉气。

因为此事若真被说中,越家在朝中确实相当于根基尽毁!

而其他那些应邀而来的宾客则是有的意外,有的惊怒。

那些惊怒的大多数并非和吴尚书一伙,可此时他们无不暗恨吴尚书这个大嘴巴。

竟然把这不能宣之于口的谋划直接公布于天下!

“哦,我当什么大事,啧啧,敢情是斗不过我,就打这种上不得台面的主意?”

越老太爷此时此刻却欣然坐下了,仿佛这消息无足轻重似的。那个女人和他一样,算是皇帝左膀右臂,要不是那诡异的流言,他用得着装病?

他无所谓地耸了耸肩之后,就扬声说道:“赶紧进来把地上收拾了,然后去请严先生来,总不能为了一个给狗屁名士打抱不平的吴尚书,让这么多人饿肚子?”

吴尚书总算也知道自己刚刚上了大当,恨恨地瞪了越老太爷一眼,终究沉着脸坐了下来。

随着两个小厮快步进门低头清理了满地碎片,正要下去时,越千秋突然开口说道:“爷爷,吴尚书那杯子刚刚摔了,不给他再换个杯子上茶吗?”

噗——

这一次,一直强自忍笑越秀一终于破了功。不只是他,就连不少官员也都笑出了声。

而吴尚书那张脸已经快绷不住了,也不知道用了多大力气方才止住了拂袖而去的冲动。

越老太爷笑眯眯地看了一眼进攻神准的小孙子,二话不说点头道:“上茶!再摔就回头把账单一块送到吴府去!”

面对众多含义深长的目光,越秀一恨不得溜回父亲身边去,可看着越老太爷和越千秋浑然没事人似的,他也只好硬着头皮站在那儿。

不消一会儿,门帘被人高高打起。看清楚打帘子的那是越影,越千秋不禁凝神静气。果然,下一刻,他就发现进来的那位几乎亮瞎了他的眼睛。

怪不得严诩之前说,从前虽说和他老爹越四老爷交好,可并不怎么上越家来,也不喜欢参与什么人情往来……否则就凭这模样,怎会不出名?

就只见严诩玉簪绾发,脸上刮得干干净净,玉面上也不知道是不是上过粉,在特意点灯的室内竟好似正在闪光。他头戴素色九华巾,身穿白绢滚边的青丝衣,手拿绘着水墨山水的折扇,白袜青缎履,整个人收拾得清清爽爽,自有一种山野隐逸的出尘之气。

如果不是越千秋和越秀一见识过严诩化身寇明堂时的市侩做派,怎都不信眼前这位能摇身一变,如同泰寺时那般放低姿态,百般讨好!

人靠衣装马靠鞍,纵使今日应邀而来的宾客,包括越家自己人,大多数都对越老太爷执意定给越千秋的这位严先生不以为然,可此时此刻见其这般出场,一时都不禁为之失语了片刻。等回过神时,吴尚书虎着脸不再乱说话,却禁不住有人嘀咕了一声。

“徒有其表!”

捕捉到这四个字,越千秋立时扬声叫道:“严先生,有人说您徒有其表!”

御史中丞裴旭为代表的世家官员们,这会儿一张张脸全都正在抽搐。

越老太爷是怎样混不吝的角色,他们早有领教,可今天大费周章请这么多客人来,却和收养的小孙子一搭一档怼人玩,难不成就是为了发泄生病这些天来的郁气?

裴旭轻咳了一声,正要把那些愚蠢的家伙压下去,却不想那位年岁不大的严先生异常精准地找到了说怪话的人。

“徒有其表?你连一张好皮囊都没有,怪不得也只能诋毁别人比你长得好了!”

第32章 严郎何许人

越千秋一直觉得,严诩如果不开口,那浊世佳公子,又或者风华名士的派头还能保留。可一旦开口,那叛逆的本质就会暴露无遗。然而,现在他发现,自己小看了严诩。

因为说这话的时候,严诩神情疏淡,带着一种天然居高临下的俯视,半点不像越老太爷怼人时的表情丰富,也不像他需得绞尽脑汁想装得更像小孩。

可这样一个看上去风仪出众的人,说出来的却是这样毒舌的话,那原本只是背地里嘀咕的官员终于忍不住了。好歹也是个御史,他就霍然站起身来,可还不等他厉声质问,却只见严诩已经施施然转身拿着后脑勺对着他,继而缓步走到了越老太爷面前。

“越老大人。”严诩这次改了非常正式的称呼,举手行礼之后,这才笑吟吟看着越千秋。

而越老太爷同样理都没理那个谤人不成反遭损的家伙,笑着招手说:“来来,千秋,该拜师了。等你拜完师才好开宴,否则大家就要饿肚子了!”

眼看越府的下人们备好了六礼束修,由越千秋亲自送上,竟然货真价实只有芹菜、莲子、红豆、枣子、桂圆、腊肉,完全遵循古礼,几个御史本来准备俟越府行事铺张,就立时开喷,这会儿顿时有些骑虎难下。

御史中丞裴旭倒不是来找茬的,只因为他实在迷惑越老太爷之前还据说病得七死八活,怎么突然就病愈,随后还折腾着给收养的小孙子拜师。可现在一瞧这位老爷子那简直是精神饱满,说能打虎也有人信,他沉吟片刻,就低声对后头那御史吩咐了一句。

于是,刚刚找不到切入点的那位言官立时问道:“今日宾客如云,越老太爷既然瞧不上邱楚安那样的金陵名士,是不是也应该告诉大伙一声,这位严先生是何方神圣?”

越千秋瞧着严诩那面色阴沉的样子就知道,虽说收拾一下就很有看头,但这位严郎当初就很不情愿来这么一场拜师宴,那么,此人骨子里必定很讨厌这种被人围观的场合,这会儿的忍耐力肯定到了极限。

于是,他想都不想就抢着开口说道:“先生就是先生,和天上神仙有什么关系?难不成各位大人儿时拜师,全都要找天上文曲星下凡的老师不成?”

“哈哈,文曲星……天下哪有那么多文曲星!”严诩笑点很低,此时不禁捧腹大笑。

要说那一日奉越老太爷之命,跑到同泰寺去的并不止越千秋,还有个越秀一,他当初想过把他们一块拐进已经武品录除名的玄刀堂,可现如今自己反倒被越老太爷给拐到了家里,做不成寇明堂,只能做回严诩,他就得挑挑拣拣了。

如今,他是越看越千秋越对胃口。比他和越小四当年强多了!

“好小子,说得好!”笑过之后,严诩直接一巴掌拍在了越千秋的肩头,随即才傲然挺立道,“怎么,难不成现在为人师居然也要诸位老大人一同考核吗?可邱楚安那种沽名钓誉之辈在金陵城里招摇撞骗了这么久,也没见有人把他筛出去嘛!”

邱楚安想在越家人身上刷名声,不但崩掉牙,现在看来还真是倒了血霉了……

这是在场所有人的心声,就连面色如黑炭的吴仁愿,也是同样的想法。可邱楚安婉转托了他的同乡挚友来找他出面打擂台,当那御史有些发窘时,他就冷笑道:“你一个小小稚子的老师固然用不着这么多人考核,可你这老师既这么瞧不起邱楚安,不知有何德何能?”

说到这里,他再次一拍面前刚刚摆好的茶盏站起身,可还没等他开口说话,他就只听越千秋嘟囔道:“手劲真大,都打碎一个杯子了,还不知道小心点,官大就能不爱惜东西吗?”

与其说这是小声嘀咕,还不如说满堂的人都听见了。

吴仁愿气得嘴唇哆嗦,额头暴起青筋,第一次领悟到圣贤真谛真是颠扑不破。

怪不得说唯女子与小人难养也!这小小的人儿实在难缠!

被越千秋这样一打岔,严诩心中的邪火一下子消解了不少。他啪的一声摇开折扇,神采飞扬地说道:“邱楚安何许人?可曾著作等身?可曾为善一方?可曾治理一地?可曾抵御外敌?既然都没有,教书育人就是职责,凭着名气挑挑拣拣弟子,惯坏了他!”

“我严诩撂一句话放在这里,什么时候他能做到和孔圣人似的有教无类,再来拜托吴尚书论理不迟!我何德何能?哼,我哪一点都比他强!”

“大言不惭!”

见吴仁愿这回真被气疯了,一推桌子就直接冲了过来,越千秋暗想今天要真是让严诩在这五福堂和人家朝廷二品命官动起手来,那就真要出大事了。

一瞬间,他毫不犹豫一个闪身伸开双手挡在严诩跟前,那姿态着实有些英勇就义的派头。

吴尚书刚刚吃了越千秋一次次亏,这次可不敢对他这小孩动手,只能指着严诩的鼻子骂道:“你是越老儿从哪找来的乡野村夫,竟敢如此大放厥词毁谤别人?”

就在这时候,只听得门外传来了一声尖利的叫嚷:“你说谁是乡野村夫!”

越千秋几乎被这高八度的声音震得想捂住耳朵,可这时候他突然发现,刚刚还热闹得犹如菜市场似的五福堂中顷刻之间一片寂静。他下意识地抬头看了一眼严诩,就只见这位刚刚还威风凛凛的严先生,竟是一下子惊惶失措!

随着他的目光渐渐移向门外,他就只见一只白皙的手一把扯开了门帘。悍然闯了进来的赫然是一个盛装妇人,乍一看年纪带有颇大迷惑性,说三四十也可,说四五十也可,却妆点得富丽雍容,云鬓花钗,织金长裙曳地,面上凤眉高挑,分明怒气冲冲。

虽说第一眼看去,他一时辨别不出对方的身份,可看严诩那吃瘪的表情他就知道,多半是严老夫人驾到了!

可下一刻,他就听到背后传来了越老太爷的声音:“东阳长公主大驾光临,我这陋室真是蓬荜生辉了!”

在越千秋瞠目结舌的目光之下,那位被老爷子称作是东阳长公主的妇人却丝毫没理会越老太爷的谦辞,而是直接冲到了吴仁愿跟前,张口就质问道:“刚刚是你骂我的儿子是乡野村夫?”

越千秋简直不忍直视刑部这位没人缘尚书的表情。

儿子是中二病,母亲是母老虎,吴尚书您自求多福吧!

第33章 出门没看黄历的下场

他今天出门真是没看黄历!

果然是唯女子与小人难养也!小人都应付不过来,又来个更难缠的女子!

吴尚书脸完全僵了,心里第一时间跳出来的却是这两个念头。

别看那些世家出身的官员,还有他们这些寒门读书人出身的官员,全都想把越太昌这个混不吝的泥腿子给打下去。

别看不知道是谁打探到东阳长公主老蚌含珠,又听到她放话说嫁人就要嫁越太昌这样的,想出了把人塞给东阳长公主的办法。

可如今这事还没成,居然直接把正主儿招惹了出来。东阳长公主那是连皇帝都管不住的!

当初宫中失火,这位长公主才十五岁待嫁的年纪,淡定自若往棉被上浇了桶水,盖在身上冲入火海,把兄长当朝皇帝给背了出来,然后又去救了太后,却单单“忘”了第一任皇后……即便如此,事后皇后惊险脱身,连本人在内也没人敢说她半个字。

能把皇帝和太后救出来,你还能说她啥?

要斗?问题是这位深得太后皇帝偏爱,斗不过啊!

东阳长公主出嫁后十年就丧夫,却没有就此沉寂。她不插手政务,但唯有做事我行我素,曾经有弹劾她放纵的御史被她堵住大门,连儿时有结巴,读书坑书友,科举靠权贵加塞,翻脸不认指腹为婚的亲事……林林总总的黑历史全都一股脑儿被翻了出来,一时身败名裂。

用她的话说,老娘我又不养面首,就不时兴我给读书人大开方便之门,推举几个看得顺眼,诗词歌赋又写得好的去翰林院当有名无权的待诏词臣?

当然,私底下东阳长公主有没有在落魄士子当中选几个推荐给求贤若渴的皇帝,这就谁也不知道了。

甚至一度流传过,越老太爷也是东阳长公主推荐给皇帝,所以才能升得这么快的传言。可前些天先是有流言说东阳长公主老蚌含珠,紧跟着东阳长公主就在有人挑唆她再嫁时放出话来,说再嫁就要找越太昌这样的,这流言一下子被击得粉碎。

要真是自己推荐的,都当到户部尚书了,长公主能这么坑他?

可眼下,吴尚书却觉得传言是真的,否则东阳长公主的儿子怎么会给越太昌的孙子当老师?他快速转动着脑筋,千辛万苦强挤出了一丝笑容。

“长公主误会了,我只是……”

“你只是什么?我儿子是乡野村夫,你是想说,他爹是乡野村夫,还是我是乡野村妇?”

仿佛没看到面如土色的吴尚书,东阳长公主环视了一眼满座宾客,这才斜睨越老太爷道:“越太昌,既然你都说我来了给你这家里蓬荜生辉,给我设个座,我倒要看看阿诩收学生,谁敢指手画脚,叽叽喳喳。”

有这么一句话,越老太爷笑吟吟立时照办,吴尚书尚且狼狈归座,其他人还有谁敢吭声?

越千秋不清楚,但别人深知,这位长公主在金陵城中口碑相当不错,带领各种夫人小姐全力负责舍粥、收养弃婴、救济孤寡等等各项工作,底层百姓虽说津津乐道长公主那精彩的守寡生活,可说起为人,那都是竖大拇指的。

况且谁都不想回头被东阳长公主在宫门前一跪,哭诉欺负了人家孤儿寡母……

越千秋也不知道满座朱紫那些小心思,可众人那忌惮的表情,严诩犹如被掐住喉咙的鹌鹑,就连狡猾的老爷子也堆起了笑脸,他要是再不知道怎么应付这位,那就白活了两辈子。

所以,当小厮急急忙忙送茶时,他直接把人拦住,抢过了茶盘之后,他却没有急着上去自己讨好,而是来到呆愣愣的严中二面前,突然抬脚踢了对方一下。眼见人如梦初醒,他便把茶盘举了起来。

“先生。”

越千秋都已经做得这么明显了,如果严诩还不知道接下来怎么做,那真是猪脑子了。他弯下腰接过茶盘,悄悄对越千秋竖起了大拇指,随即才小心翼翼送了茶到东阳长公主面前。

“娘,喝茶。”

东阳长公主刚刚才为儿子打抱不平,眼下当然不会给人脸色看。她似笑非笑接过茶盏,目光却落在了越千秋身上。很显然,刚刚越千秋和严诩的那点互动,瞒不过她的利眼。

“都是要当老师的人了,以后做事小心仔细,别让老大人们挑了错处,要让你娘我舍下这张脸,去宫中找皇兄,又或者哭太庙给你求情!”

四周围那些官员的脸都绿了。找皇帝他们不怕,横竖如今皇帝也不能为所欲为,可哭太庙……这泼妇还真是做得出来!

严诩同样心里发毛,闹不清母亲这究竟是什么态度。可是,看到越老太爷使了个眼色,暗示一切有我,想到当初也是这位替自己从母亲那儿争取到了自由,他总算是放下心来。

有了东阳长公主这尊大佛坐镇,接下来的拜师礼再也不见之前那精彩纷呈跌宕起伏的情节,而是一路顺风顺水。越千秋磕头拜师,严诩申饬训诫,这就算是礼成了。不多时,几案酒菜一一送上,这才算是真正的开宴了。

越千秋自忖今日出风头虽说不少,可如今有东阳长公主和严诩挡着,自己已经无事,在越府第三代混了个末位,饥肠辘辘的他自是赶紧先填肚子。可吃了才没两口,他就感觉到有人在拽袖子,侧头一看就发现是越秀一。

“刚刚我问过爹爹,祖母早就打听到严先生是长公主的儿子”

尽管越秀一这话十足马后炮,但越千秋当然明白他这个真正小孩子的悲哀,当下笑呵呵地说道:“没事,大伯母不肯说,必定早就知道爷爷打的主意,早捅破了就没今天这效果了。”

话虽如此,越秀一觉得今天越千秋不惜一次次顶上吴尚书,都是为了之前对自己的承诺,他还是有点过意不去。

于是,趁着别人的注意力都集中在越老太爷和长公主以及严诩身上,他咬了咬牙就又小声说道:“之前那个冒称你舅舅的人应该是向妈妈找来的,她被祖母送到庄子上去了。祖母说,会查出她背后是不是有人指使。”

见越秀一纠结成什么似的,越千秋不由暗叹这还真是个挺老实的小家伙。他随口说道:“过去就过去了,没什么要紧,这事你以后就不用再提了。”

就在这时候,他突然注意到五福堂门口那帘子的缝隙似乎大了些,隐约有双眼睛正在朝里头窥探。想到自己让周霁月去做的勾当,他拍了拍越秀一的肩膀,自己则突然站起身,蹬蹬蹬窜到越老太爷身边,一把按住越老太爷的酒杯。

“爷爷,您今天喝不少了。”可说完这小大人似的话,他就贴近越老太爷的耳朵,低声嘀咕道,“爷爷,门外有人张头探脑,是不是出了什么事?”

他这话声音很小,但距离越老太爷最近的东阳长公主和严诩神情同时一动,好似听见了。

果然,下一刻,他就只听东阳长公主没好气地问道:“外头是谁?有事直接进来回禀,鬼鬼祟祟像什么话!”

随着五福堂中倏然安静了下来,门帘很快被人打开,进来的却不是越影,而是一个身材微微发福的越府管事。他诚惶诚恐在门外行了礼,这才结结巴巴地说出了一句话。

“老太爷,长公主,各位大人,小的不是有心搅扰,实在是……咳咳,外头裴大人和吴尚书的下人在大门口大打出手,门房拦都拦不住,影爷亲自出去了……”

那一瞬间,越千秋简直目瞪口呆。

打起来了?这和他的计划好像不怎么相符啊,那小丫头干什么了?还有越影也出去了?

不好,要穿帮!

而御史中丞裴旭和吴尚书两张脸则涨成了猪肝色。

今天出门真是没看黄历!

第34章 穿帮了

不论被越老太爷广撒请柬邀来的宾客,最初的目的究竟是什么,看了今天这精彩纷呈的连场大戏,出门时还能看到御史中丞裴旭和刑部尚书吴澄的横眉冷对,互相讥刺,自然有得好津津乐道一阵子了。

而在越府之内,今天的事还没完……反正越千秋看到严诩视死如归地跟着越老太爷和东阳长公主进了鹤鸣轩,他就动作利索地溜之大吉了。

尽管他很想知道老爷子和那位长公主到底是个什么关系,但小命要紧,八卦先押后。

更何况他还有更关心的事情!

步履轻快的他一进清芬馆,就立时冲着追星和逐月说:“赶紧关门!”

从西厢房出来的两个小丫头如今是唯他马首是瞻,半点没有质疑大白天关门的意思,不但把连通鹤鸣轩的门给关了,也把向府里开的另一道门给关了。

而越千秋虽说知道严诩那高来高去的本事不小,一堵墙根本就拦不住,可如今鹤鸣轩两座大神压着,他丝毫不担心这家伙故态复萌。

他站在院子里重重咳嗽一声,随即大声说道:“饿死我了,一顿拜师宴和唱戏似的,你方唱罢我登场,热闹看够,肚子空空,有东西垫肚子吗?”

落霞闻声也从西厢房中快步出来:“公子还说呢!我们三个把西厢房那些箱子柜子翻了个底朝天,也几乎没找到您说的那个布玩偶。”

“啊?”越千秋没想到落霞三个竟然找到现在,不禁有些心虚,“没找到就算了,大概是我记错了……这样,反正我也饿了,回头我叫厨房做你们最爱吃的桂花糕!”

追星和逐月找得浑身酸疼,闻听此言方才喜出望外。落霞到底大几岁,此时不由得摇头嗔道:“找不到就找不到,公子也用不着许诺这个,回头又挨人家说。”

“走自己的路,让别人说去吧!”越千秋一本正经地胡说八道,眼睛却偷瞥东厢房,心想裴家人和吴家人出人意料打起来了,那么,周霁月到底平安回来了吗?

所以趁着嚷嚷,他就过去隔窗问道:“周姑娘,桂花糕你爱吃吗?我回头让她们多捎一碟?”

话音刚落,里头就传来了一个弱弱的声音:“多谢九公子你老想着我。”

回来了!

越千秋终于精神一振。恰好此时,落霞笑着说道:“公子进去和周姑娘说会话也不要紧,之前我去见大太太,连她也不住夸奖您心善仔细,道是就算回头有人说,她也会担待此事。”

落霞既这么说,越千秋自然暗赞到底留下个贴心的。只不过,他也没忘记吩咐,万一严诩又翻墙过来,她们务必得出声。等到进了西厢房,他打帘子进了里屋,见周霁月正盖着袷纱被坐在床上,面色有些苍白,他不禁吓了一跳,再也顾不得避嫌,快步冲上前去。

“受伤了?”

“不不,没有。”周霁月这才强挤出一丝笑容,惊魂未定地低声说,“是我遇到高手了。”

她不说这话也就罢了,一说高手,越千秋立时便紧张了起来。可随着下一句话入耳,他先是松了一口气,而后又一颗心差点蹦出了嗓子眼。

“应该是越府的人。对了,很可能就是九公子您说的那位影叔。”稍稍顿了一顿,周霁月便原原本本把偷偷潜出越府之后的事情娓娓道来。

原来,她从后门出去之后,进了一户民居偷了一身小孩子的衣服,换下了穿出来的那套衣裳藏好,紧跟着又绕去了前门,几块糖买通了几个孩子到裴家马车边嬉戏打闹,然后亲自扯了块黑布蒙面露头靠近裴旭的座车,把越千秋给她的纸片丢了进去。

不但如此,她还故意把吴家人招惹了过去。

听到这里,越千秋脸色就变了:“你怎么这么冒险?不是让你引开裴家人,然后悄悄把东西丢到裴旭车里,再闹出点动静让他们发觉就行了吗?你干嘛扮什么蒙面人?”

“我……”

“我什么我,你逞什么强啊!万一被人抓到怎么办?”越千秋气得在屋子里团团转,“你从吴府摸出来的那几张纸片,一是吴尚书与一个女人的私情,二是他看不惯门派中人侠以武犯禁,于是任巡武使时故意联合官府诬陷,打压的往事……没错,其中就有你们白莲宗。”

见周霁月面色刷白,他就没好气地说:“我让你把吴尚书和人有私情的纸片丢给裴旭,裴旭和他有仇,不管是拿出来直接发难也好,又或者拿着东西想把吴尚书收归己用也好,反正吴尚书肯定会以为之前的飞贼和裴旭有关,这样你在越府就安全了。至于真正的要紧东西,回头我再想想是不是交给爷爷。”

“九公子,你之前不是说不识字吗?这么复杂的计策,你怎么想出来的?”

越千秋发现周霁月瞪大眼睛看着自己,这才意识到自己忘了装小孩。

柯南的辛酸,他现在总算是体会到了!

他只得装作气鼓鼓地说道:“我把字拆开来找人去认,总算是看懂了。至于这计策,那是我和爷爷学来的,鹬蚌相争,渔翁得利,螳螂捕蝉,黄雀在后,这两个成语你听过吗?”

周霁月有些茫然地摇了摇头,但却越发觉得越千秋是大好人,竟然如此为她的安危着想。她讷讷解释道:“我是发现之前在吴家遇到的那个高手不在,而且裴家人和吴家人正好有些口角,就灵机一动,直接动手了。我是离开的时候,看到九公子说的那个影叔……”

卧槽,这丫头竟然还被越影看见了!

越千秋只觉得头皮发麻,他下意识地冲到窗前,推开支摘窗后,确定外头追星和逐月正守着两道门大眼瞪小眼,落霞不见踪影,估计在西厢房中收拾善后,他这才按住快跳出来的心脏,赶紧把支摘窗又关上了。

“那后来呢,影叔没追你?”

“没有。”周霁月能体会到越千秋的心悸,因为她闪人的时候也同样捏着一把冷汗,所以故意兜了老大一个圈子,等完全确认身后没人,这才从后门回府。

“也许是前头闹得太大,我从后门进来,听说后院不少人也都去二门看热闹了,所以后门回来的这段路非常好走,我这才一路顺顺当当回来了。”

怎么可能这么容易?完了!

越千秋一颗心却凉了半截。越影是什么人,别人不知道,他在鹤鸣轩整整厮混了三年,能不知道?

明明发现这么一个可疑人物,越影能轻轻巧巧放过?只怕是放长线,钓大鱼……

至于被钓上来的是哪条鱼,那还用说吗?

他深深吸了一口气,勉强撂下一句你先好好歇着,紧跟着就转身出了屋子。

看着湛蓝的天,他脸上流露出了难以掩饰的郁闷。

计划确实是临时起意,不大周密,可最倒霉的是碰到个糟糕的执行者……

吩咐把那联通鹤鸣轩的门打开,他垂头丧气地顺路来到了鹤鸣轩跟前,见门前院子里,越影正站在那儿,分明一尊门神,他便上前低声说:“影叔,我现在负荆请罪还来得及吗?”

耷拉了脑袋的他完全没看见,越影那刻板的脸上,竟是罕有地露出了一丝笑意。

就在此时,里屋传来了砰的一声巨响,紧跟着越千秋就听到老爷子那声如洪钟的大嗓门。

“李建真,你太过分了你,你敢说你不是故意的?没你纵容,这种风声会传得四处都是?”

第35章 斗法

鹤鸣轩里,严诩只觉得这会儿自己毫无存在的必要。

因为自己的母亲东阳长公主和越老太爷两个人凑一块,就已经足够一台戏了。

所以,原本满心惴惴然的他先挨了一顿劈头臭骂,这会儿反而翘足坐在一边,定定心心地享用着茶点填肚子,同时看戏。

在五福堂的那场交锋中,起头是越老太爷和越千秋唱主角,紧跟着他是主角,接下来是他的母亲挑大梁,噤若寒蝉几乎胃疼的他就没怎么吃过东西。

“我怎么了?你越太昌一个儿子跑了,还剩三个,你就把我儿子挑唆去体验民生疾苦?”

“什么叫挑唆他去体验民生疾苦?你看看严诩今日出场,那些金陵城的纨绔子弟谁能和他比?风度翩翩,仪表堂堂,更有几分饱经世事的沧桑,这要是成天憋在公主府里,又或是被你赶去太常寺又或者光禄寺做什么只能当摆设的官,能有今天他这锋芒毕露的模样?”

听到越老太爷这说辞,严诩不由嘴角高翘,心里着实熨帖极了。

说实在的,若是越老太爷真肯屈尊去当驸马,母亲就犹如烈马有了辔头,他就不用愁了。

可惜可惜……

“强词夺理!”显然,东阳长公主的气焰有了少许的减弱。

而越老太爷当机立断抓住了这么一个机会,气势汹汹地说:“你要找严诩,可以对我说,用得着放出风声说自己老蚌含珠有身孕?为了坑我,损毁自己的名声,太庙里列祖列宗要是知道,不得气得活过来?”

“放屁,我得多蠢才会放出那种见鬼的风声?老娘那天不过是腰不好,在背后垫了个靠垫,结果不知道哪个长舌妇看到我肚子大了,就乱传谣言!谁让你自己仇人那么多,结果有人跑我面前来试探再嫁,我当然顺口就说要嫁你这样白手起家有本事的,谁让你坑我儿子?”

“你想要严诩安安生生成婚生子,那也得他找到一个合心意的姑娘才行。否则和我家小四似的,撂下一个烂摊子跑了,你难道很高兴?”

严诩吃东西喝茶的动作顿时一下子停滞了,不但如此,他还噎住了喉咙,却不敢出声,拼命灌水的同时,耳朵高高竖了起来。

东阳长公主眯了眯眼睛,随即深吸一口气道:“好,好,越太昌,我从来就说不过你,这次我也不和你争了。横竖阿诩如今也已经收了你家千秋当徒弟,这个儿子我好好地交在了你的手上,我不管其他的,一年之内我要看到他风风光光娶媳妇,否则你等着瞧!”

撂下这话,东阳长公主便转身大步出去。当她拉开房门时,就发现院子里除却站着熟悉的越影,还有个倏然躲在越影身后,朝自己张头探脑的小家伙,可不是儿子新收的徒弟?

想到当时越千秋递给严诩茶盘,支使他给自己敬茶,东阳长公主那满脸怒气一下子消解了七分,就连步子也放得缓慢轻柔了一些。她徐徐走上前去,见越千秋有些尴尬地现身出来,像模像样拱手行了个礼,她不由得笑了起来。

“好孩子。”

越千秋见东阳长公主直接伸出手来摸自己的头,他不禁表情发僵,暗想大人们怎么老爱这一套,浑然忘了自己也很喜欢老气横秋拍越秀一的脑袋。他知道眼下自己最好装哑巴,因此没敢乱吭声,可紧跟着,一个荷包就递到了他的面前。

“本来该在五福堂时就给你见面礼的,一时人太多也忘了,这点小东西,拿着去玩。”说到这里,东阳长公主又忍不住掐了掐越千秋的脸颊,等发现人异常僵硬,她还以为是自己把他吓坏了,便放下手说,“以后有空让阿诩带你去家里逛,千万别带你爷爷那老头子!”

说到这里,东阳长公主这才没有继续逗弄越千秋,而是瞥了一眼一旁犹如影子般的越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