越千秋这才如释重负。他也顾不得越秀一在场,更顾不得什么男女大防,直接把周霁月给摁到一张椅子上,认认真真地问道:“周姑娘,你刚刚说的七叔,那也是白莲宗的人?”

失魂落魄的周霁月终于有些回过神来。她深深吸了一口气,点点头,但犹豫片刻,竟是又摇了摇头:“师父说,七叔叛门而出,投靠了仇人,早就把他从白莲宗名录上除名。后来还有好几拨人去追杀过他,有人亲眼看到他落水,肯定是死了。”

幸好幸好,吓死我了!我就怕那是你至亲,你一时想不通要劫刑场,那我就疯了……

越千秋简直如释重负,可紧跟着,他就听到严诩的声音。

“叛门而出,投靠仇人?唔,他投靠的应该就是刑部那个没人缘吧。”

周霁月的眼神终于恢复了焦距,煞白的脸上也少许有了一丁点血色。她看看严诩,看看不明所以的越秀一,最终目光落在了若有所思的越千秋身上。

在她心目中,那个在大街上把她带回家,然后又给了她安逸生活的九公子,是最可靠的人,可靠程度甚至超过越老太爷!

“九公子,虽说七叔早就被白莲宗除名……不,现在根本就连白莲宗也没了,可他毕竟是我爹嫡亲的弟弟,我小时候他也对我很好……我不知道他当初为什么叛门,也不知道他现在为什么在这儿等死,我更不知道该怎么办,你帮帮我……”

越千秋最怕女人用哀求的目光看着自己,哪怕是萝莉。他下意识地想要移开目光,可禁不住周霁月那眼神太过炽烈,甚至还有几分崇拜和憧憬。

他暗叹难得休息闲逛也会碰到这种倒霉事,脑筋却不得不飞速开动了起来。

突然,他扭头瞥了严诩一眼。他心中一动,立时一把将越秀一拖了过来。

“长安,交给你一个艰巨重大的任务,你在这儿看着周姑娘,千万别让她做傻事,否则爷爷的苦心就全都白费了。我和师父一块儿去想想办法……”

越秀一根本一句话都来不及说,直接就被越千秋推到了周霁月面前。等他反应过来时,越千秋已经拽着严诩直接出了包厢!这时候,他只能在心里大骂了越千秋一千遍一万遍,却还不得不对小丫头挤出了一个笑脸。

在他心目中,太爷爷肯定不会撒谎,说周霁月是家里远亲,那就肯定是。既然如此,甭管人出自曾经《武品录》下十二门的白莲宗是如何令人震惊,可爷爷既知道,那就没事了。

且不论越秀一是如何拙劣地安慰人,当越千秋把严诩给拖出了包厢之后,他看到越金儿正依靠着栏杆在门外守着,见他们师徒俩出来,立时愣了一愣,他就笑着挥手打了个招呼,随即立时压低了声音直接问了一句。

“师父,你不会是早知道今天这情况,所以带我们来看杀头的吧?”

面对这么直截了当的问题,严诩不禁有些眼神闪烁,顾左右而言他道:“这不是你自己没想好要去哪,所以我才带着你们来看热闹吗?怎么出了事又赖我……”

“师父,说重点!”越千秋委实没有尊师重道之心地粗暴打断道,“这都什么时候了,人命关天呐!是不是你和爷爷早就商量好了,今天我就是不想来,你也会想办法带我们来?”

发现严诩倏然色变,对面的越金儿显然也听到这话,脸色极其不自然,其中玄虚越千秋自然秒懂。他用力拽了一下严诩的袖子,等到对方终于无奈地蹲了下来,脑袋和他平齐,他这才凑上去耳语道:“师父,给我透个底,今天这个……”

他一面说一面做了个咔嚓的手势:“不会出乱子吧?”

严诩早知道自己这个徒儿非同寻常,眼下听到如此生猛的问法,他自然连眼皮子都没眨一下:“你爷爷给人下的套,那还用说吗?”

他朝左边一间包厢努了努嘴,声音变得若有若无:“隔壁是刑部侍郎高泽之,世家出身,和那个没人缘的家伙天天在刑部打擂台的就是他。”

越千秋面色古怪地瞥过去一眼,紧跟着又落在了自家包厢紧挨的右边另一间上,少不得也用手指戳了戳:“那这间呢?”

严诩很想避开这个话题,奈何眼下自己是蹲着,根本躲不开越千秋的目光,他只能无可奈何地轻轻咳嗽一声,这才干笑道:“是我娘,我也不知道她老人家怎么来了。”

越千秋已经悚然了。自家包厢左边一个刑部侍郎,右边一个东阳长公主?

想到刑场上被太阳晒得昏昏欲睡的吴仁愿,他简直觉得这位一无所知的着实可怜极了。然而,他最想知道的却是最后一个问题。

“那周姑娘那位七叔的事,爷爷是不是早就知道了?”

“这个……大概……也许……可能……”见严诩再次开始东张西望,越千秋实在气坏了。

爷爷狡猾,他知道,就连武力值低下的这个缺点,也早就被越影给弥补上了。现在更多了严诩这个连娘都不要,却愿意跟着摇旗呐喊的家伙,那还不是轻轻松松把他耍得团团转?

他深深吸了一口气,突然面无表情地转头折返包厢,可就在快到门口时,他脚下一挪,突然出现在右边包厢门口,一本正经敲了敲门。须臾门打开,他仗着人小敏捷,直接就一阵风似的冲了进去,紧跟着门竟是关了!

蹲在地上的严诩目瞪口呆地看着越千秋出人意料的举动,无辜并无助地看向了越金儿。

当初两人在同泰寺中还打过一场,可如今给越金儿一百个胆子,他也不敢招惹这位东阳长公主的独生子,当然更不敢招惹东阳长公主。他立时一个旋身挪开栏杆旁边那位置,同时向后退了一步。

“严先生,我去看看下头如何了!”

眼见越金儿闪得飞快,严诩不禁呆若木鸡。

这烂摊子就丢给他收拾了?早知道就是杀了他,他也不会告诉越千秋,自己母亲在这儿!

越千秋那小子他是见识过的,相当会折腾,这要是万一和他母亲混在一块,恐怕就不知道会出什么事了……

今天楼上除却高泽之,裴旭也亲自来了,还有好多要紧人物也来了,可谁知道他严诩的老娘也会来啊!

就是给他一百个胆子,他也不敢去敲门!越老太爷,你在哪?

第41章 原是性情中人

尽管是相邻的两个包厢,但越千秋猫着腰一窜进去就发现,这里的陈设和隔壁自己呆过的那一间大相径庭。窗边是一张古朴的方桌,上头搁着一个金莲花盖子的碧玉香炉,袅袅香烟从中透出,让屋子里弥漫着一股让人心旷神怡的馨香。

“你这小孩怎么回事,别人的地方怎可乱闯,你家大人呢?”

靠着严诩这几日的熏陶,越千秋敏捷地避开了那只伸过来揪自己的手,一溜烟跑到了独坐窗边的东阳长公主面前,笑吟吟地抱拳行礼道:“长公主安好。”

东阳长公主对于门前动静不太在意,可当那本以为是误闯的孩子冲到面前,又听到这一句问好,她方才把原本投在窗外的目光收了回来。认出是越千秋,最初神情寡淡的她不禁流露出一丝笑意。

“千秋?你不好好和你家里人呆在一块,到我这里来做什么?”

“我听师父说长公主来了,他不大好意思进来见您,有事弟子服其劳,我就独自进来给长公主问个好。”

越千秋一本正经地胡说八道,心想就算严诩敢在外头听壁角,也绝对不敢戳穿他,更不敢闯进来。

果然,此话一出,他就清清楚楚地看到,东阳长公主眉眼间那浅浅的皱纹完全舒展了开来,保养得宜的脸上竟是流露出了非常动人的神采。

“好孩子,你用不着为他说话。我自己的儿子什么德行,我还不清楚?他知道我来,退避三舍还来不及,更何况是见我?”

说到这里,东阳长公主就笑吟吟地招手道:“早听说越老头把你当成宝贝似的,那天我也没来得及多问,你过来我这儿坐,让我好好看看。”

越千秋上次承蒙这位长公主随手给见面礼,落下了一荷包私房珠子,可又是被摸头又是被掐脸,他也实在是有些发怵。

所以,他哪里敢往东阳长公主身边坐,眼珠子一转就直接爬到东阳长公主对面的椅子,端端正正坐了下来。

这小大人似的举动不禁引得包厢中两个婢女莞尔一笑,其中开门的那个就摇摇头道:“幸亏我眼睛好,一眼瞅见少爷就在外头眼巴巴看着,否则万一把九公子当刺客动起手来,那不是就出大乱子了?”

堂堂长公主出门,包厢中却统共只有两个婢女,越千秋知道她们绝不可能是庸手,这会儿不但不怵,反而笑得眼睛都眯缝了起来。

“姑姑们慈眉善目,我又眉清目秀这么可爱,你们怎么舍得下手?再说我跟着师父好歹练了几天,打不过躲,躲不过跑,长公主总认得我的。”

听越千秋自诩为可爱,东阳长公主终于再也忍不住了,嘴里含着的一口茶立时喷了出来。

眼见越千秋往下一滑,直接躲桌子底下去了,避开了这无心一击,她一面连忙让婢女过来收拾,一面笑骂道:“果然是有其师必有其徒,你和阿诩小时候一个德行!”

说归这么说,当越千秋从桌子底下钻出来,等桌椅擦干净了,照旧笑吟吟坐下,她往窗外瞟了一眼,随即就似笑非笑地叹了一声。

“我听说今天刑部那个没人缘来亲自监斩重犯,这座观刑最好的酒楼,三楼包厢一个不少都订出去了,所以就硬是从别人那儿抢了一个包厢,也过来凑热闹。本来以为越老头会亲自来,没想到是阿诩带着你们几个小孩子。”

“别说长公主没想到,我也没想到……”

越千秋委实不客气地把严诩给卖了,把早起说今天休息,诓骗了他们来刑场的事说了,这才涎着脸说:“长公主,今天这杀人到底是怎么回事,您能不能和我说说?师父和爷爷现在是一个鼻孔出气,我都不知道他们在想什么!”

周霁月的请托他其实不大在乎,毕竟人家七叔和他又不熟,谅那丫头有越秀一和严诩看着,也不可能劫法场。他可很有自知之明,既然没那能耐,还不如到东阳占公主这儿探探虚实。毕竟,越老太爷到底想干什么,他很希望弄清楚。

东阳长公主一直都盼望儿子娶妻生子,也让自己享受一下天伦之乐,想想越小四离家出走,越老太爷竟是抱了个孩子回来记在儿子名下,现在这个小孙子都养这么大了,她不禁着实有些羡慕嫉妒恨。见越千秋小大人似的,一贯并不好说话的她竟是破天荒解释了起来。

“刑部那个没人缘当过两任巡武使,现在又是刑部尚书,总理天下刑名的同时,凭十八卷武品录,还管着天下各大门派的事。所以,但凡武品录除名的门派不肯就地解散,还在私底下聚集在一起,收徒授艺传承,就轮到刑部总捕司出手剪除,大多数是废了武功自生自灭,有时候遇到负隅顽抗的,自然少不得就要扣上个谋反的罪名。”

越千秋一直对吴朝提防武者的风气很不感冒,再加上严诩天天自诩玄刀堂掌门弟子,把个复兴门派的任务当成了人生目标,他少不得小心翼翼又问了一句。

“既然门派的人这么不受待见,那长公主当年怎么会让师父去学武的?”

这个问题就犹如点燃火药桶的炮仗,一下子就把东阳长公主给惹炸了。

“早知道他现在这么混账,我当初宁可养一个病秧子,也不会让他学半招武艺!”

发过火之后,东阳长公主胸口剧烈起伏了一会儿,最终意兴阑珊。

“这话也说得偏颇了,他师父是个挺不错的老头,这事不能怪他。要怪只能怪阿诩是我这个长公主的儿子,读书读好了不能科举,练武练好了不能去打仗,他还能干什么?让一个有本事的人在家里混吃等死,谁受得了?”

“若不是阿诩他师父调教得好,就凭阿诩当年弱鸡似的身体,不知道能活到多大,所以我就算知道他师父来教习武艺是带着动机的,也没在意,只想着要能保住我这根独苗,我自然会回报他。可到头来,他是把阿诩给教得四体康健,我却没帮上他的忙。”

“玄刀堂那会儿是下十门中吊榜尾的门派,地方小,人也少,那一任的巡武使虽说不是刑部那个没人缘,可也一样冷脸无情。考核之后,当地官府又拿出过往案卷,硬是说玄刀堂的弟子有做过犯禁的事,豪绅地主闹一闹,巡武使自然大笔一挥将玄刀堂除名。”

“我那时候也想过看在阿诩的师父面上,保一保玄刀堂,可此事就算是皇兄说话也不算。朝中世家也好,寒门也罢,对这些门派全都是严防死守。说是祖制不能改……狗屁祖制,这又不是太祖爷定的,还不是后来那些肩不能挑手不能提的腐儒定的规矩?”

越千秋不禁问道:“听说这些年已经除名了三个下品门派,其余门派就没有鸣不平的?”

“狗屁的鸣不平!上三门自扫门前雪,不管他人瓦上霜,中六门虽说按照规矩是要有降级的,可这些年稳稳当当,自然乐得少些竞争。当时玄刀堂要想留在武品录,要三品官员五人担保,可除却越老头,满朝没人肯出头!可怜阿诩他师父一辈子要强,后来就那么去了……”

说到这里,东阳长公主已经忘了,对面坐着的是一个七岁孩童,竟是眼眶微红,哪里还有当初直闯五福堂,把吴仁愿等一群官员挤兑得不敢吭声的强势和泼辣?

她擦了擦眼角,随口将杯中清茶一饮而尽,刚刚那一丝软弱无影无踪:“我算是看明白了,所谓祖制,一条条规矩定出来,就是为了把人的手脚绑得死死的。换成开国,公主嫁什么夫婿轮得到文官指手画脚?公主的子孙不可科举,不可领兵,那也是狗屁!”

越千秋终于大略明白了一点,这年头的江湖也好,门派也罢,全都沦落成了仰朝廷鼻息的附庸。可就算是朝廷,皇家也不是想干啥就干啥的,反而被规矩祖制束缚得动弹不得。

他不知道严诩此时此刻有没有在外头听见东阳长公主的这些心里话,可他听见了,对这位长公主不知不觉印象大好。

然而,就在这时候,他只见一个婢女匆匆过来,低声对东阳长公主提醒道:“长公主,时辰差不多了,大概就要行刑了。”

那一瞬间,越千秋方才想起这件正事,不由得一下子从椅子上蹦了起来,慌忙往窗外刑场望去。当听见下头果然有报子叫了一声午时三刻,他正心想这满楼上那么多官员总不可能是来看热闹的,爷爷也该有所布置,却只听楼上左近也不知道哪间包厢里传来了一声大喝。

“呔!”

第42章 刑场突发事件

有大侠劫法场?

有微服私访的高官,甚至白龙鱼服的皇帝老儿发现冤屈,于是高喊刀下留人?

又或者待决死囚的家人在做最后的挣扎?

那一瞬间,越千秋的脑海中转动了不知道多少经典的场面。他立时双手扒着窗口,唯恐错过了一场好戏。可是,那一声呔之后,出声的人就没动静了,这简直连雷声大雨点小也算不上,而是还没开始就结束,就和看书刚有个精彩的开头就太监似的。

然而就在此时,刑场高台上亲自监斩的刑部尚书吴仁愿面无表情一拍桌子。顷刻之间,刑场的高台底下竟是钻出来无数手持钢刀的黑衣捕快,团团将刑场围住。

更有一队人如狼似虎地朝这座酒楼飞扑了过来,稍有人阻路就被刀柄拍翻打倒,分明是刑部对这样的突发事件早有准备。

而越千秋清清楚楚地看到,在黑衣捕快们动作的同时,吴仁愿的手中,那一枚行刑的签子已经高高抛了起来,在空中旋转翻滚,眼看就要掉落在地。

而这时候,刽子手那雪亮的鬼头大刀已经高高抡起,仿佛随时都会划下一道优美的弧线,取下四条人命。

说时迟那时快,他就只听到一声尖锐到仿佛能刺穿耳膜的利啸。下一刻,他那属于小孩子那良好的动态视力就捕捉到,一个物体几乎是倏然间出现在视野中。

那不明飞行物以极高的速度疾速破空,恰恰赶在那枚行刑的竹签尚未落地之前,狠狠撞了上去。顷刻之间,竹制的签子立时解体,在空中爆成了好些碎片激射开来,其中一块碎片甚至准确地击中了一个刽子手的下巴,把人直接击晕了。

那家伙原本正想要抢着把犯人的头先给砍了,好向尚书大人领功,现在却首先倒了霉。

这短短不过一眨眼的功夫,越千秋却只觉得整个人的呼吸都几乎摒止了,甚至连吞咽唾沫的功能也仿佛为之丧失。

他见识过越影犹如鬼魅的身法,也见识过严诩能够把镇纸当泥巴,捏出个手印的真功夫,可是,这都不如那准确击中那枚民间俗称批死签的暗器。

刚刚哪怕他就算眼睛都瞪酸了,也愣是没看清楚那不明暗器究竟是什么!

而就在他心中免不了有些遗憾的时候,他突然生出些许感应,一时侧头往左边看去。

却见相隔大约两三个包厢的一个窗口,一道人影犹如轻烟似的钻了出来,凌空一个转折,直接窜上了这座三层酒楼的屋顶。几乎是下意识的看热闹本能,他把大半个身子探了出去。

而亏得如此大胆的举动,越千秋看清楚了那个立在屋檐上挺拔身影。尽管对方从头到尾连带脸在内,全都笼罩在一件宽大的黑斗篷中,甚至连身材是胖是瘦都看不见,可他仍是忍不住盯着对方狠狠多看了两眼。

就在他认为,对方会当众对刑部尚书吴仁愿嚷嚷两句狠话的时候,他却捕捉到了对方探手入怀的动作。不只是他,已经把这座酒楼团团围住的刑部捕快们也发现了这一动作,一时如临大敌。

顷刻之间,这些人纷纷就地蹲下,或是从怀中,或是从袖子里拿出了什么东西,三下五除二一拼接,人人的手中都多了一块如同盾牌似的物体。

随着每个人都将其高高举在了头顶,从越千秋的角度俯瞰下去,这场景像极了雨天打起来的一把把雨伞。

可众目睽睽之下,屋顶上那个神秘的黑衣人,却并未展现出之前一枚暗器打掉批死签的神妙功夫。此人从怀里重新伸出手时,手中抓着一大摞纸片,在空中猛然往下一挥洒。就只见无数纸片犹如雪花一般在空中飘飘洒洒,那场面简直犹如天女散花,煞是好看。

到了这时候,越千秋已经是完全看傻了。

如此雷霆一击之后,竟然不是劫法场,而是……撒传单?这完全是抡起大刀砍苍蝇吧?

不但是他,这边众多包厢中看今日行刑的宾客们,也全都发出了不小的喧哗。

可比他们更加惊怒的,无疑是刑场上的监斩官刑部尚书吴仁愿。不用他厉喝吩咐,立时就有捕快爬起身往酒楼冲去,而更多的人则是使尽浑身解数去抓空中飘荡的纸片。

然而,此时恰是一阵风吹来,那原本就因为从高处落下而四散开来的纸片被呼啦啦一吹,立时随风飘落了开来,笼罩了方圆老大一片天空。

而更让吴仁愿脸色发白的是,那个黑衣人仿佛没发现已经有越来越多的捕快冲入了酒楼,随手从怀中一掏,恰又是一堆纸片高高往天上一抛。

越千秋已经是嘴角直抽抽。抛传单很常见,跑高楼上抛传单也很常见,可闹出这么大的轰动,只为了拉风地抛传单,实在是他生平仅见。可即便如此,看到屋顶上已经有动作麻利的捕快追了上去,他还是暗中捏着一把汗。

敌人的敌人就是朋友,他倒不至于一定这么认为,可要是让吴仁愿得意,他万万不情愿。

可偏偏在他眼看就能亲眼目睹一场激战的时候,那空中飞舞的纸片无巧不巧,竟是有一张被风一吹,突然朝他飞了过来,直接啪的一声撞在了他的脑门上。

遭遇这样突如其来的意外事件,原本就半个身子吊在窗边的他不由得一愣,可下一刻,他仿佛觉得有什么东西从高空倏然击在背心,这下目不能视,背后又传来了一股大力,他不禁整个人头朝天往下跌了出去。

越千秋哪曾想会遇到如此无妄之灾。

当此时,他却也顾不得屋子里东阳长公主的两个婢女是不是有一手很好的功夫,严诩是不是就在隔壁一直都关注着这边,会不会出手救他,下面那么多捕快正虎视眈眈守着,会不会有人恰好接着他……他想到的只有唯一两个字。

自救!

可除非是武艺大成的高手,否则要和自由落体的地心引力抗衡,那实在是难如登天。

头朝下跌出去的他伸出双手,努力想要抓住什么够得着的东西,不管是窗户还是别的。

可他刚刚那一下是往前翻下去,此时伸出手去,却徒劳地和二楼窗户擦手而过。

而更让他又惊又怒的是,下头围着的捕快非但没有准备接人,而是呼啦啦四散开来,更有人抽出刀来对准了他,仿佛他一旦落地摔不死,就要上来砍上一刀!

这辈子第一次落到这般险恶的处境,越千秋反而不得不冷静了下来。

此时留给他的时间不过瞬息之间,他尽量调整蜷缩着身体调整姿势,力求在着地时能够减缓一下冲击力。与此同时,他在下坠时扯开喉咙的大叫也已经在空中回响了开来。

“杀人啦!”

几乎就在那最后一个字出口,自己就要和大地来上一场亲密接触时,越千秋只觉得背后陡然之间被一股大力抓了一把,可随之而来的便是嘶拉一声,仿佛是衣服被撕破了。

倒吸一口凉气的他还以为最终难逃一劫,可小腹却随之感觉到了一股巨大的弹力,等他醒悟到是有人的脚尖在他的腹部轻轻勾了一下时,他整个人竟是不由自主再次飞上了高空。

从高处看到那个倏然间落在一群捕快中间,身穿黑衣斗篷的神秘人,越千秋简直觉得脑袋有点转不过来。

飞身下来救他的,不是严诩也不是东阳长公主的婢女,是这个撒传单的?

卧槽,他今天以为自己是跑龙套的观众,敢情他还是配角吗?

第43章 就是砸你!

当越千秋在半空之中被严诩一把抓住,随即被人从窗口拎回自己的包厢,而不是东阳长公主那个包厢的时候,他的脸色一阵青一阵白,但心里却第一次明白了一件事。

就算他脑袋比真正七岁小孩聪明,可武力值太低仍然是致命伤!

尽管当初越老太爷让他去邱楚安那边拜师求学的时候,他就曾经软磨硬泡,说是更想要跟着越影学武,内心深深希望在这个不那么安稳的世道,能至少有自保之力。

可是,当真正有了严诩这么一位文武双全的老师,他却生出了懈怠之心。

之前那十天,他虽说每日早起的锻炼和上午正式的武课常常汗流浃背,每日睡下的时候也是腰酸背痛,可他真的就已经尽全力了吗?

如果下一次再遇到今天这种场面,难不成他还要把生死寄托在别人的援手上?

回头等伤养好了,非得好好练武才行!

“九公子,九公子?”

“喂……九叔,你没事吧!醒醒,喂!”

“他娘的,要是让老子抓到那个暗算千秋的家伙,我活剐了他!你们两个让开,看我的!”

就在严诩想起师父以前常用来对付自己的一招,连忙拿起一杯凉透的茶,灌了一口含在嘴里,正准备直接喷在越千秋脸上时,却只见人仿佛猛地回过魂来,和他大眼瞪小眼之后,竟是一闪身避开了去。这下子,他一口水喷了一半在地上,自己倒是呛得不轻。

“咳……咳咳……臭小子,既然没事还这么吓我!”

越千秋这次没再和严诩抬杠,突然转身又走到了窗前。可这一次,还没等他探头往下张望,就只觉得两边胳膊全都被人死死拽住,侧头一瞧,得,左边是满脸紧张的越秀一,右边是满脸忧切的周霁月,分明生怕他再次一头栽倒下去。

“放心,栽过一次,怎么还会栽第二次?”越千秋耸了耸肩,再次看了一眼左右,脸上虽仍是一片煞白,但语气却犹带轻松,“师父,你想说君子不立危墙之下。对不对?”

“你还敢说!我刚刚魂都没了!”

严诩气冲冲上前,一手死死扳住了越千秋的肩膀,眼睛抽空往下头瞟了一眼,就在这时候,他只见那陷身黑衣捕快之中的黑袍神秘人,其一身宽大的袍服突然诡异地鼓起,以他多年在外飘荡的心得,立时为之色变,第一时间喝道:“捂耳朵!”

越千秋反应最快,当他看到周霁月赶紧捂住耳朵,越秀一则双目圆瞪呆呆地在发愣,他立时没好气地直接伸出双手按在了小家伙的耳朵上。随着自己的耳朵被一双大手死死捂住,他如释重负,可随着尖啸突然响起,他依旧只觉得耳朵极其不舒服。

即便如此,他的眼睛还是没放过底下的场面。

就只见一大群黑衣捕快被那贯耳魔音折腾得东倒西歪,那黑袍神秘人陡然之间袍服再次鼓起,趁机直突横扫,轻轻松松击开了一个缺口。而那个打开的缺口不是对着别处,正是对着他所在的这一座酒楼!

混战之中,他又只见一团烟雾倏的砰然爆开,等烟雾散尽时,他隐约只见三四把刀剑终于追上捅入了那个黑影,顿时几乎连呼吸都摒止了。可当那鼓起的黑袍最终犹如泄气的皮球一般软软掉落在地,里头的人却不见踪影,他方才感觉又活了过来。

原来是金蝉脱壳……幸好幸好,那好歹是他的救命恩人哪!

下一刻,捂着他耳朵的那双手就放了开来。

紧跟着,就是严诩那气急败坏的叫嚷:“让你捂耳朵,你小子就知道添乱!”

越秀一终于如梦初醒,见越千秋打哈哈敷衍严诩,一脸没事人似的,想到他刚刚才险些掉下楼去,乍然脱离险境却还不忘想着自己,他不禁羞愧地讷讷说道:“九叔,都是我……”

“行了,咱们谁跟谁,用得着说什么客气话?”

越千秋笑嘻嘻地拍了拍越秀一的脑袋,转头对严诩做了个鬼脸,他也是自忖有严诩在,这才做个好人的。他俯瞰着底下无头苍蝇一般的那些黑衣捕快。眼见四个待决死囚竟是被押回囚车,今日明显不会再行刑了,他就冲着周霁月咧嘴一笑。

“不管怎么说,我刚刚往楼下那一摔,至少把今天这场看杀头的大戏给搅和没了,这下子,你不用担心你那七叔了。”

“九公子!”周霁月一张脸瞬间变得煞白,“我宁可这辈子再见不到七叔,宁可不知道当年发生了什么,也不要你那样吓我!”

这次轮到越千秋愣住了。他倒不会错认为十二岁的小萝莉对自己表白,可是,她把自己看得比那个曾经儿时对其不错,却最终叛门而出的七叔更要紧,他还是挺高兴的。

毕竟,谁也不希望自家收留的孤女老是心心念念惦记着外头的极品亲戚,否则到时候来个人说几句客气话就把人给接走,他不是白忙活……咳,应该说爷爷不是白忙活了?

严诩看着越千秋一头摁下越秀一,一头安抚周霁月,不禁越看越觉得这小子太像当年的越小四,简直怀疑人不是老太爷捡回来的,而是把越小四在哪生的私生子给抱了回来。

就在他胡思乱想的时候,包厢门被人轻轻敲响,紧跟着就直接被人推开。

而他到了嘴边的呵斥,在看清楚那个进门的人之后,直接憋回了嘴里。

进屋的竟然是东阳长公主!

看到严诩有些别扭地把头转向窗外,越千秋就轻轻咳嗽了一声。可他这不咳嗽还好,一咳嗽,他就听到清晰的呲啦一声。

刹那之间,他上身的衣裳就从背上豁开成两片,软软垂落到了胸前,样子煞是滑稽。而直到此刻,他方才感觉背后火辣辣的疼痛,却不知是救他的人抓的,还是更前头被人偷袭那一下给打的。严诩赶紧过去仔仔细细看了看,随即就气得骂了娘。

“他娘的!两处伤,一处大概是给那个黑衣人抓的,另一处小淤青则是被人暗算的,要是我在你身边,怎么也不会放过那出手暗算小孩的家伙。”

东阳长公主知道严诩是在埋怨自己,不禁为之默然。她仿佛没看到闹别扭的严诩,径直走到越千秋面前,上看下看左看右看,确定人确实安然无恙,这才轻轻舒了一口气。

“我那时候反应慢了,桑紫倒是追了出去,可她正好看到了屋檐那个暗算你的刑部捕快,轻身功夫又不是强项,满以为下头那些捕快怎么也会接着你,所以就决定先去追凶,可屋顶上那些刑部的捕快竟是包庇了下手的人,她非但没抓到人,还险些被捕快当犯人拿了。”

严诩也有些尴尬地说道:“我是你掉下去之后才发现的,结果比那个神神秘秘的黑衣人慢了半拍。要不是他突然下来救了你,我简直都没法对老太爷交待了。”

越千秋这才知道还有如此内情,想想东阳长公主口中那个婢女桑紫的选择虽说有些冷酷,却也是很准确的判断,而严诩稍稍慢了点也很正常,毕竟那就是一闪念间的事。

最重要的是,谁也不会想到,刑部那些捕快,面对个从楼上跌落的小孩却还要杯弓蛇影,如临大敌。而且,暗算他的竟然也是个刑部捕快,这是有人陷害吴仁愿,还是别的?

就在这时候,包厢外头突然传来了阵阵喧闹,紧跟着,大门就被人粗暴地一脚踹开。

“全都给我滚出来,刑部尚书吴大人要逐一问话……”

悍然闯进来的人这话还没说完,心头憋着一肚子火气的越千秋一个转身,从桌上抓起一个杯子,随即旋身重重丢了出去。

他人小,劲不大,可跟着严诩练了十天的武,此时含恨出手,准头却很足,竟是不偏不倚直接砸中了来人的嘴!

当来人一声哎哟惨呼往后栽倒,他心中倏然一动,生出了一个大胆的主意。

他一个箭步抢上前去,绕过倒地者砰然把包厢门给关了,将后头呼啦啦好几个黑衣捕快堵在了门外。当外间砰砰砰砸门声响起时,他就大声嚷嚷道:“不好啦,有人要行刺东阳长公主!”

那一瞬间,包厢中的其余人一时如同泥雕木塑,包括被越千秋拿来顶缸的东阳长公主。

嚷嚷了这一声之后,发现外间那疯狂的砸门声戛然而止。越千秋如释重负。

他瞅了一眼地上呻吟不断的那个捕快,突然冲着严诩勾了勾手。

“师父,帮徒儿个忙行不?”

第44章 骑虎难下

等严诩满脸疑惑地过来,越千秋就跑了过去,把人拖得蹲下之后,他就在严诩耳边小声说:“师父,打昏他,给我报仇!”

严诩顿时哭笑不得。可这种小事,他怎么会让可爱的徒弟不高兴?

他非常干脆地伸手轻轻在那黑衣捕快脖子旁边一点,就只见人脑袋一歪,不省人事了。

可下一刻,他就目瞪口呆了起来,因为越千秋却是直接伸手到人怀中掏掏摸摸,像极了鬼鬼祟祟的小偷。

当越千秋最终喜形于色地站起身,手中拿着一块东西时,他就更莫名其妙了起来。

刑部总捕司捕快的腰牌?越千秋要这玩意有什么用?

可这时候,越千秋又凑到了他的耳边:“师父,我背上那块被人暗算的淤青什么样的?”

从严诩那儿得到答案,越千秋又冲到桑紫身边,拽拽袖子把人拉得蹲了下来:“桑紫姑姑,暗算我的人用的什么暗器?”

桑紫不大明白越千秋问这个干什么,但还是耐心地小声说道:“你掉下去时我追了出去,只看到那暗器又回到了暗算你的人手里,倒没看清楚到底是什么。”

听到这里,越千秋心中已然做出了决定。

越千秋刚刚这一嗓子的穿透力,一下子惊动了三层楼上,从宾客到随从,再到掌柜和跑堂伙计在内的所有人。当然,那些如狼似虎的刑部黑衣捕快,没有一个漏过这句话的。

最最震怒的,却是刚刚一脚踏进这座酒楼的刑部尚书没人缘……不,吴仁愿。

他只想到立时封锁这座酒楼盘查,却忘了这种地方并不是没有达官显贵来的。

这些人可没有君子远庖厨的怜悯之心,只会看着鲜血和哀嚎,谈论阴谋诡计!

这还不算,仿佛是那个孩童的叫嚷一语惊醒梦中人,须臾这楼上竟是惊呼不断。

“你们要干什么?竟敢冲撞刑部侍郎高大人,有没有规矩!”

“没长眼睛吗?御史中丞裴大人在此!”

随着一个个名字报出来,吴仁愿一颗心渐渐沉了下来。他骇然发现,一二楼暂且不论,三楼整整十个包厢赫然高朋满座,和他不对付的人比如东阳长公主,他的政敌比如御史中丞裴旭和刑部侍郎高泽之……除了越老儿不见,林林总总竟是全了!

眼看那个狼狈下来的刑部总捕司一等捕头陈明满脸惶然站在自己面前,他断定之前那个当街抛洒纸片,而后又金蝉脱壳的家伙就躲在这酒楼中,隐藏在那些达官显贵中间,虽知情势复杂,却不肯就此善罢甘休。

当此之际,他正想开口稳定军心,务必排除万难把人揪出来,却不想又听到了最初那个孩童清亮的声音。

“长公主好端端的在包厢里,你们踹门闯进来,还嚷嚷着要长公主滚出去听吴大人问话,一言不合还要动手,我当然以为是刺客!”

“刚刚刑部的捕快去屋顶上和人打,我就扒在长公主的包厢窗前看热闹,招谁惹谁了,刑部的捕快居然暗算我,害得我从窗口掉了下去。这么多捕快在下面,竟然没有一个人想到出手救我,不但眼睁睁看我摔死,还有人想拔刀砍我!”

“长公主身边的婢女去追屋顶上那个暗算我的人,刑部的人不分青红皂白就要抓她,却故意放走了暗算我的人,这是执法者和杀人者为伍吗!”

吴仁愿听得又惊又怒,同时已经分辨出了这个声音。

那天越府五福堂的情景,他实在刻骨铭心,简直是一辈子的耻辱。

所以,确认这会儿不但东阳长公主在,越老儿的那个孙子也在,他一时脸色狰狞可怕,如同刀子一般的目光恨不得在面前陈捕头的脸上扎出洞来。

“他说的这都是怎么回事?”

在君临整个刑部,名字在天下不少门派当中犹如头号魔头的吴尚书逼视下,陈捕头只觉得汗出如浆,战战惶惶,却是不得不硬着头皮答话。

“卑职带人在屋檐上捕拿那黑衣妖人,确实看到三楼有小孩正扒着窗户看热闹,可所谓刑部捕快出手暗算他,绝对是小孩儿胡说八道……”

糟糕,当时确实有个女人上屋顶,可被他的人拦下来了,难不成真的是刑部捕快暗算小孩……这传扬出去刑部总捕司可是名声尽毁,绝不能承认!

就在他话音刚落时,他和吴仁愿几乎同时听到了咚咚咚有人踏在楼板上的声音,而且还决计不止一人,立时慌忙抬起头来。

认出那盛妆华服的是东阳长公主,手里牵着的则是越千秋时,吴仁愿那张脸顿时更黑了。他竭力镇定了一下思绪,拱了拱手正要说上两句义正词严的话,却不想东阳长公主猛地一口唾沫吐了下来。

面对这从天而降的一击,吴仁愿一个箭步往旁边闪开,可在他旁边的陈捕头就没那么好运了,也不知道是东阳长公主雌威太盛,还是他实在是对这种不文明举动太震惊了,竟是犹如桩子一般僵立在那儿,结果正被那唾沫吐在了脑门上。

“这么多年了,今天这样的事情真是见所未见,闻所未闻!”

东阳长公主的嗓门一点都不比越千秋小。而且,她身份尊贵,在如今后宫没有太后皇后的情况下,满朝再没有一个女人能压得住她——至于男人,谁惹得起这泼妇?

这会儿,不幸被啐了一口的陈捕头终于回过神来,虽说心头气得想吐血,可当他看到二楼三楼的四面栏杆前顷刻之间站满了看客,虽没穿朱紫衣衫,可一眼望去,认得的高官就有一多半,一时竟是连抬手去擦的余裕都没有,更不要说为自家尚书大人分担压力。

吴仁愿眉头大皱:“长公主……”

“你还知道我是长公主?你们刑部的人好大的威风,踢门进来就要我去听你问话!千秋刚刚吃这么大亏,他一个孩子不过是朝人丢个杯子,那些捕快就要拔刀上来砍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