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这话刚说完,下头便传来了一阵哄笑。其中笑声最大的,便是他那些玄刀堂的师弟师侄儿。刘方圆更是躲在人群中大声叫道:“大师兄,你这太会折腾四个字,实在是太贴切啦!”

越千秋才不理会越大越贱的这家伙,自顾自地说:“再加上,有些功臣那天晚上来了,有些功臣没到场,我心里不安,今儿个这才一定得把人请上。不说废话了,那个被送进武德司的家伙招供是北燕秋狩司副使楼英长的下属,而能够把这家伙引出来,有一个人是首功。”

听到首功两个字,偌大的金戈堂中渐渐安静了下来,互相审视之中,有人把目光投在了周霁月身上。谁都知道,白莲宗周宗主带着弟子入京之后就一直都住在玄刀堂,但凡有事必定和玄刀堂同进退,之前那天晚上又是第一个暴起出击,首功不是他是谁?

可在众人注视下,周霁月却是微微一笑,随即摇了摇头。下一刻,就只听越千秋说道:“首功是铁骑会的袁侯袁师弟!”

正在角落中闷头吃东西的小猴子顿时愣住了。因为师父的关系,他和别人不熟,心里又一直耿耿于怀之前被越千秋丢出门后那光怪陆离的事件,再加上彭明的训诫,今天他来是来了,可却告诫自己是为了好吃的来的,此时这首功两个字,着实把他震得懵了。

直到背后传来了使劲一记推,他又在猝不及防之下被人抢掉了盘子,又踉踉跄跄往前走了几步,这才发现自己竟是出了人群,站在了所有人的目光底下。

从来没有这种经历的他只觉得整个人都傻了,压根忘了扭头去追究谁推他出来的,老半晌才讷讷说道:“我……我哪有什么功劳……”

“怎么没有?”越千秋笑吟吟地上前把小猴子拖了过来,随即扳着人的肩膀,让其面对面对着所有人,这才一字一句地说,“首先,正是因为你师父,铁骑会的彭会主发现金陵城中很可能有人冒名武德司,这才有了后来的一系列计划。”

至于彭明查了多久,怎么查的,他可不想知道……

他一边说一边扫视了众人一眼,语调郑重地说:“然后,正是因为袁师弟你不惜受辱,被我让人从越府丢出来,随即你找地方借醉诉苦,把神弓门的庆师兄知道徐厚聪和北燕人来往的消息放了出去,把群英会招揽神弓门庆师兄等人的消息放了出去,计划才能顺利进行。可因为你说得太多,人家连着试探了你几回,差点要了你的命。所以,是我对不起你!”

“不是……不是这样的……”

小猴子见越千秋竟是放开手,对他深深一揖,他先是手忙脚乱伸手去扶,等越千秋起身之后,他又把头摇成了拨浪鼓,可想要解释却觉得自己解释不清,到最后忍不住手无足措。

“我那时候是真的以为九公子你生气不要我了,所以醉了之后,我好像骂了你,还把该说的不该说的什么都说了。师父事后骂我直肠子,藏不住话,只能凭本色去演戏……真的,我真的没有一点功劳,我对不起你,呜呜!”

又干瘦,又不起眼的袁侯,除却和他打过好几次交道的庆丰年慕冉小齐等几个神弓门弟子,别人大多数和他不熟,可听到这里,谁不知道越千秋和铁骑会彭明设计,小猴子去出演的那一场圈套,其实惊险之极?

一时间,就连最初不大满意越千秋把首功给出去的人,也为之释然了。

金戈堂屋顶,盘膝坐着的彭明没去看一旁捋着下巴满脸得意的严诩,轻轻舒了一口气,突然觉得直到刚刚还不平的心气一下子都顺了。

如果不是他在越府门前和越千秋的那次冲突,如果不是他几次市井买醉,撒酒疯道出了群英会的存在,如果不是他放风声说庆丰年等人了解徐厚聪叛逃背后的隐情,正待价而沽,看今后是戴罪立功,还是干脆也叛逃去北燕,另找山头投靠,将来和徐厚聪别苗头……

小猴子一场戏怎么够?

可那是他的关门弟子,那是在铁骑会吃了这么多年苦,却连马都没骑过的孩子,把首功归于那个他从小拉扯大的孩子,又有什么关系?越千秋都愿意,他又有什么不愿意?

而越千秋见小猴子哭得真有些伤心,他不禁上去拍了拍这个干瘦少年的肩膀,笑着说道:“你师父也说了,这叫本色演戏,所以首功还是你的,说什么对不起?好了好了,来,敬你一杯庆功酒,让咱们永远记得,此次铲除北燕一条暗线的首功,就是你小猴子和铁骑会的!”

不由分说从一旁的戴展宁手中接过执壶,倒酒猛灌了小猴子一杯,越千秋这才来到了庆丰年和那些神弓门弟子面前。他刚刚看得分明,推了小猴子一把的,是满脸促狭的慕冉,抢了人盘子的,则是笑嘻嘻的小齐。见这会儿几个人又惊喜又激动,他就一一斟酒送了过去。

“第二大功劳,是神弓门诸位的。如果不是各位以身作饵,也就没有后来这场漂亮的反伏击。如果不是各位拼尽全力,也不会拖到对方底牌尽出。各位被徐厚聪连累至此,却还能心怀家国,我在这儿多谢诸位,也转告诸位一个好消息,神弓门是暂时被武品录除名了,但皇上金口玉言,政事堂业已批复,神弓营即将重建,征召曲长老和应长老入营为训导!”

眼见得满堂一下子如同炸开了似的,人人激奋不已,甄容不禁满脸怔忡。而在他身边,加入了群英会的年轻人们在羡慕的同时,不禁也有些失魂落魄,叶凤杰更是苦笑道:“就算是近水楼台先得月,这位九公子能做到如此,着实让人佩服。刘师兄败得不冤!”

第263章 群英之名

首功和次功都有了人,今天应邀而来的年轻人们不禁都被勾起了好奇心,东张张西望望,寻思着接下来会轮到谁。这其中,汇聚在周霁月身上的目光仍然最多。

每个人都在想,这回总该轮到这位玄刀堂的亲密战友了吧?

在众多期待的目光之下,越千秋笑呵呵地说:“第三大功劳,属于白莲宗周宗主,属于我,属于山下各处守候伏击,把纵火捣乱的人一网打尽的各位兄弟姐妹。如果不是大家齐心合力,众志成城,现在朝中就不是在商量怎么清理金陵城,而是得焦头烂额如何在火烧石头山后,给天下子民一个解释了。所以,上元夜我紧赶着入宫,向皇上讨了一个褒奖。”

第三大功劳属于那天晚上不分大小出过力的每一个人,而且越千秋还声称向皇帝要来了褒奖,这顿时引来了再一次轰动。就连越千秋身边的戴展宁,此时也露出了意外惊讶的表情。

这么大的事情,越千秋竟然事先一点风声不露……不过也是,他们这些都在嘉灵楼打掩护呢,一点忙都没帮上!

“皇上大笔一挥,写了一幅字送给大家。因为是御笔,回头会刻出来,参与此事的各大门派一家一块,武英馆也有。除此之外,用这幅字作为模子,我讨了皇上的许可去做了点小东西,方便大家随身带。孙立,把东西拿上来!”

随着越千秋一声唤,玄刀堂中相当于大管家的孙立抱着一个足有两尺长,一尺高的大箱子进来。越千秋亲自上前打开了盖子,随即从中拿出了一枚系着鲜红穗子的铜牌。

他笑眯眯地说:“皇上的题词是,‘少年豪杰,群英荟萃’,还盖了玺印,褒奖那天晚上建功立业的兄弟姐妹们!”

是人就都图个虚名,一时间,金戈堂中再次爆发出了一阵欢呼。

随着越千秋先把铜牌发给了小猴子,紧跟着是神弓门几个弟子,接下来是周霁月,宋蒹葭,峨眉三姝,最终上元夜上有份与会的都拿到了一个,不禁有人瞥向了甄容等人。

就只见这些往日在各门各派都是佼佼者的天之骄子们,此时此刻两手空空不说,脸上更是一阵青一阵白。

众人有的或多或少听说过群英会之名,有的或多或少听说过上元夜上甄容等人似乎和神弓门以及玄刀堂都闹得不太愉快,此时不禁交头接耳,窃窃私语。而越千秋发完铜牌,把合上后箱子交给了孙立,这才再次开了口。

“七年前,刑部总捕司侦骑四出,巡武使游弋各地,天下武人敢怒不敢言,也不知道多少人希望改变这个局面!但改变不应该是心存愤懑和偏激,不应该是在口头上逞能,不应该是寄希望于让自己瞧不起的人丢脸,如此自己就能扬眉吐气。所谓改变,应该是切切实实让自己强大起来,是让天下人看到武人的功绩!”

越千秋当然不会让人有机会打断自己,立时提高了声音。

“六年前,我玄刀堂的刘静玄和戴静兰两位师伯率军南归,他们的同伴里,曾经有一群奋战在北燕的无名豪杰。这些人的名字如果说出去,绝对全都是响当当的高手,可他们却心甘情愿隐姓埋名,筚路蓝缕,在北燕拉了一批流寇转战各地,乱了北燕后方,这才有之前那些年我朝边境上的长治久安。”

这个消息在此时突然公诸于众,下头一下轰动更甚。庆丰年更是忍不住问道:“九公子说的这些豪杰是谁?”

“是诸位之中,不少人的宗门前辈。其中有人已经埋骨异域,有人遍体鳞伤,有人韶华不再,可没有人后悔!想当初,他们没有因为忌恨从前饱受压制,就把心思放在报复上,更没有人因为只能做个无名英雄就撂挑子。可以说,正是因为有他们,六年前北燕侵扰才能无功而返,我们才能过太平日子!”

“所以,对于我们这一辈来说,既然群英荟萃,就要有武林群英的担待!哪怕没办法像那些前辈们似的潜伏异域报效家国,于国于民建功立业,可也不能心眼如针尖似的小,只记挂着一时仇怨,一时得失!”

事到如今,群英会这些人哪里还会听不出越千秋借大义谴责他们心胸狭隘,鼠目寸光,枉为群英之名?

饶是一群人里头争斗心最弱的叶凤杰,也忍不住心里噎得慌,竟是下意识地开口叫道:“九公子既是提到这些我们无从得知的无名前辈,那么为什么不公布他们的名字,难道朝中打算让他们一辈子默默无闻下去不成?”

“他们理该名垂青史,但叶师兄还请想一想,他们远走异域,是为了扬名,为了封赏吗?”

越千秋看到了那一瞬间迸发出来的众多质疑目光,当即一字一句地说:“如果他们愿意,他们归国之日,便是扬名之日,封赏之日!可他们现在还回不来,我想,没人希望自己的师叔师伯又或者是嫡亲叔伯,因为图一时名声,前功尽弃,又或者被人发现端倪埋骨异域吧?”

叶凤杰顿时哑口无言。为了让这些无名英雄不再默默无闻这所谓的公道,就非得让越千秋把人家的名字公布出来,到时候如若再有人像从前出卖刘静玄和戴静兰师兄弟那样,把人家的家眷绑了送去北燕,那岂不是害人?他在刹那之间想了许多,立时歉意地拱了拱手。

“是我想错了,说错了。九公子刚刚说的这件事,还请今日前来的诸位也能够保密。”

此话一出,四下群起附和。而直到这时候,一直没有吭声的甄容方才低低说道:“上元夜那天晚上的事,千错万错都是我的错,不能怪别人。可是,九公子还请想一想,上元夜那北燕人说的话,也未必是真的,也许就是他从袁师弟那儿打探到我想招揽神弓门的庆师兄,于是冒名栽赃呢?”

这是甄容思来想去,最后抓准的唯一一丝侥幸,可他只说自己招揽庆丰年,只字不提群英会,心中自然无比黯然。兄长刘国锋都“叛门而出”了,他亦是遭到长辈痛责,群英会已经几乎都散了架子,乱了心气,如果他不振作,还提什么汇聚各派群英,做一番大事?

即便他们的大事和越千秋所言的那些前辈比起来,简直就成了笑话。

可这带着他最后一丝奢求的话出口之后,他看到的却是越千秋脸上那一抹带着讥嘲的笑意。那一刻,他只觉得一颗心猛地咯噔一下。

“那个北燕的金阿七确实嘴很紧,几乎撬不出什么实话,可下头那些人却都被他蒙骗已久,一旦醒悟,什么话都争先恐后往外说。正因为有他们招供,本来应该打着武德司旗号到我玄刀堂地头闹事,却被金阿七派人偷袭之后替换下来的那帮家伙,都已经找到了,幸亏还没死。甄兄要不要去问口供?”

“谁知道是不是你故意安排好的……”

听到有人忿然嘀咕了一句,越千秋眉头一挑,还没来得及反唇相讥,周霁月就开了口。

“我远在江陵时,就曾经听说过各派年轻弟子当中有人结社,号称群英会,那时候倒觉得大家颇有志向,可现在看来,实在是丢了群英会三个字的脸!如若真是行得正坐得直,有人会借伤回老家不敢见人,有人会不顾叛门也要先跑了再说?现在铁证在前,还指责别人故意安排?”

“周宗主,你这话过分了!”甄容宁可自己受责,也不愿意结义兄长受到半点非难,此时顿时厉喝了一句,“刘师兄不是那样的人!”

越千秋今天把群英会的人一块请来,并不仅仅是是为了拿着越小四身边那些豪杰做例子,打击一下这些自以为是的愤青,因此,他朝哂然冷笑的周霁月打了个眼色,随即就满不在乎地笑了一声。

“是不是那样的人,不是你说了算,是刑部总捕司和武德司查了之后说了算。就因为你们某些人的自负愚蠢,群英会这明明说出来可以响当当的三个字,怕是要成了过街老鼠。”

叶凤杰听出了越千秋话中玄虚,干脆伸手拦住了脸色发白却还想再争的甄容,心底却是一团乱麻,不知道越千秋接下来会说什么。

“可群英会并不是那些自以为是少年英杰的人创立的。师父告诉我,早在十几年几十年前,上一辈,再上一辈,甚至再上上一辈的前辈们,就曾经用这名头闯荡江湖,总不能断送在不成器的后辈手上。所以……”

越千秋顿了一顿,不理会那些神色很不好的家伙,笑眯眯扫了一眼其他众人说:“各位兄弟姐妹们,你们现在拿着皇上的御笔赐字铜牌,少年豪杰,群英荟萃,从今往后,你们才是真正的群英会!长辈们建他们的武盟,我们有我们的群英会,各派年轻弟子轮流坐庄主持,同气连枝,共议将来,这岂不是比鬼鬼祟祟在暗处捣鬼强多了?”

说到这里,他就看向了嘴角还沾着芝麻的峨眉三姝中的紫葭:“峨眉的三位师妹,作为上三门的表率,你们挑个头呗?”

屋顶之上,严诩才不管彭明拿什么样的眼神斜睨自己,眉开眼笑。

什么是解气,不是把人打到万劫不复,而是把人家的名头拿过来变成自己的!

第264章 训徒

武品录的重修尘埃落定,与此同时尘埃落定的,还有严诩极力倡导的武盟。轮流当盟主的提议在各大掌门当中很容易地就通过了,奈何严诩那过家家似的盟主从后往前轮却惨遭驳斥,就连皇帝也大摇其头,第一任盟主终究落在了德高望重的少林主持觉安手中。

而通过越千秋之口,突然过了明路的群英会,反而引起了剧烈反响。

皇帝御笔题字的铜牌,上元夜那天晚上参与过伏击“活动”的年轻弟子们人手一块,回去就被他们各自的长辈要过去研究了——从字迹,从玺印,从做工和材质……等到木刻的牌匾送到各派,惊叹于越千秋实在是手眼通天,神通广大的同时,大多数老一辈的武人也终于下决心支持。

这其中,很有一些人不愿意看到群英会这名头响亮的三个字成为过街老鼠,人人喊打。毕竟,群英会三个字并不是刘国锋和甄容脑袋一拍就凭空出现的,在不少前辈名宿们年轻的时候,也曾经用过这三个字,联合志同道合的同门或者其他门派的师兄弟闯荡江湖。

稀里糊涂被越千秋推出来当倡导者的峨眉三姊妹虽说年纪小,资历浅,可她们那天真乐观的气质却很让人信服——当然,有多少支持她们的年轻弟子是怀揣着追女孩的心思,那就不得而知了。只不过,纵使峨眉青灵师太,也不认为那三胞胎真能够领袖群英。

最终被推为群英会临时话事人的,是白莲宗宗主周霁云——不但是一宗之主,年纪轻轻,武艺手段却让所有人信服。而这也是越千秋相当意外却相当满意的人选。反正他这个硬生生把群英会名头从甄容等人那儿抢过来的人,是根本不打算去领头拉仇恨的。

可无论严诩还是越千秋,这场兴师问罪结束之后,他们别说没功夫去管什么武盟和群英会,甚至连武德司和刑部总捕司怎么联手炮制那些被拿住把柄的官员,都没空去关注。因为身上全都有官职的师徒两个,联名上书,慷慨激昂地表示愿出使北燕。

挂着四品官衔,没去过一天衙门的严诩,主动请缨当副使。挂着个六品虚衔的越千秋,求的是在使团里当个随员。而在联名上书中,师徒俩用了一句豪气十足的话。

岂能让北燕以为我吴朝无人!

而对于正等着武英馆正式开张,又或者说开学,于是尚未离开金陵回乡的各大门派中人来说,严诩和越千秋的举动在朝堂官员们看来是瞠目结舌——大多数官员以为这是师徒俩又疯癫发作了,如宰相裴旭则是心神振奋力求促成——可他们却觉得五味杂陈。

还以为严诩想着组建武盟是想当盟主过瘾,还以为越千秋把群英会名头抢了过来是为了耀武扬威……结果这一对师徒转眼间就把事情抛到脑后去不管了,人家根本就没把他们认为很大的事情放在眼里!

不过也是,他们终究忘了,人家一个是长公主之子,一个是宰相孙子!

当那一日“群英会”回来,便被勒令闭门思过的甄容再次走进青城派掌门云中子那间临时居所时,一贯注重仪表的他已经几日没有打理过自己的容貌,此时显得憔悴而又邋遢,云中子险些没认出这个关门弟子来。

师徒俩对视了好一会儿,白发白须的云中子方才一怒拍下扶手喝道:“孽障,犯了错就要弥补,你这么多年练武练心,就是练成了一条虫吗?给我跪下!”

甄容只觉得云中子这话犹如炸雷似的在耳边炸响,整个人晃了一晃,却是足足好一会儿,这才沉默着屈膝直挺挺跪了下来。当陡然之间肩头被死死压住时,他猛地打了一个激灵,等抬头发现肩头恰是自己早些天就被勒令卸下的佩剑时,面色顿时更苍白了一些。

“认出你的剑来了?怎么,觉得我会和天巧阁阁主一样,把你打成叛逆,逐出青城,自生自灭?”云中子猛地提高了声音,抬起这把连鞘的剑就重重击打在甄容的肩头,眼见人微微一晃,终究是咬着嘴唇没有作声,他这才冷哼了一声。

“你还欠着我的养育之恩没还,还欠着青城的收容之恩没还,还欠着家国庇护你之恩没还,你就想拍拍屁股一走了之?混帐东西,你以为青城是天巧阁那样虚伪做作没担待的?”

劈头盖脸痛骂了甄容之后,见人面色虽说更白了,可眼神里却恢复了几分生气,云中子却突然伸手一按剑柄机簧,竟是一声轻响把剑拔了出来。随着那倏然一道寒光朝甄容头脸击去,他就只见面前的弟子只是瞳孔猛地一收缩,竟是不闪不避!

那一刻,他神色未变,嘴角却是微微翘了翘。随着匹练似的剑光倏然散去,刚刚挥出去的剑竟是随之归鞘。而这一剑从出剑到收回,仿佛只是划破了空气,甚至没有伤到甄容半根头发。只是当那清越的归鞘声响起之后不多久,甄容右肩的衣衫陡然之间化成碎片。

随着那右肩的肌肤完**露了出来,甄容原本就苍白的脸上陡然之间多出了几分血色,可这血色实在是来得太快,不多时,他的脸就犹如煮熟的红虾米,通红通红。

“师……师父……”

“想来你自从发现这个印记,心里就一直没有断过思量,是不是?”

见甄容似乎摇摇欲坠,那脸上红得仿佛能滴出血来,云中子便哂然笑道:“你知道自己是被我捡回来的,所以生怕知道你自己的身世是最不堪的那一种,于是被刘国锋拉进群英会之后,就一个劲想要做出一点成绩来,免得他日被拆穿时,百口莫辩,下场堪忧?”

甄容张了张嘴,脑际一片空白,几乎无意识地喃喃自语道:“不是,我没有……”

“你是不是还被刘国锋看到了这肩头的印记?”

这一次,云中子成功看到了一张再次突然从红转白的脸。他一下子给气乐了,直接用剑身狠狠砸了一下甄容的脑袋,这才训斥道:“笨蛋,蠢货,你是我捡回来的,你身上有什么印记能瞒得过我?心里有苦楚不找我来说,却去找外人,活该被人坑被人骗!”

“大哥不是那样的人!”甄容本能地反驳了一句,话一出口,他方才体悟到云中子前半截说了什么,震惊之后不由得失声惊呼道,“师父,你早知道了?你是说我这印记不是……”

“没错,印记是真的,但不是你生来就有,是后来我让人给你纹上去的。教你北燕语的那个盲眼老人,是少林俗家的前辈,你李达安师伯。至于当时给你纹身的时候,不止一个武林前辈在场,每个人都能证明你并非被我捡到时就已经有这印记,这下你该安心了吧?”

甄容简直完全懵了,想张嘴说话,喉咙却似乎哑了一般,一个字都吐不出来。到最后总算恢复了说话的能力时,他那声音干涩嘶哑,仿佛一瞬间被人刺破了音一般。

“师父,为什么?”

“早来问我,就没这事了!”云中子随手丢下剑,双手狠狠捏了捏小徒弟的面颊,把那张清俊的脸捏成了大阿福,随即才长叹一声道,“一来这纹身是纪念我捡到你的地方,二来是因缘巧合,遇到了那样一个从北燕过来的人,他转告了北燕的一个传闻,三来是我们预备就此拿你做一件大事……”

他的话语戛然而止,足足好一会儿,这才微微笑道:“没想到,你加入之前那个群英会,搞出来的那几桩闹剧,虽说不能再蠢了,可风声要是传出去,鬼使神差地还能给你加点筹码。”

这一回,甄容是货真价实脸上发烧。他一个字都说不出来,几乎恨不得挖个洞把自己埋了。直到脑袋被云中子狠狠揉了揉,仿佛回到了小时候犯错的时候,他方才讷讷开口说道:“师父,我对不起你,我真的错了……”

“知错能改,善莫大焉……你以为我会这么说?”云中子狠狠屈指在甄容脑门上弹了一下,哪有半点得道之士的清逸出尘,“犯错了就要立功来弥补,这就叫戴罪立功,懂不懂?给我挺直腰杆,我没那种犯错之后就和死了老子娘似的没用徒弟!”

第265章 巧舌如簧说天子

随着快马几乎日日报北燕使团行程,那走得飞快的速度让朝中上下非常有压力,严诩和越千秋师徒俩自然是花样全出,绞尽脑汁想着如何把自己塞到出使北燕的吴朝使团里去。

为了这事,严诩和东阳长公主是天天争,日日吵,反复周旋;越千秋和越老太爷斗智斗勇,还想方设法找外援;师徒俩三天两头交流心得,差点没把那两位满朝文武都头疼的大家长给气死。奈何师徒俩都擅长飞檐走壁,两家就算是大门锁上也拦不住他们出门。

至于被师徒俩一起缠上的皇帝,那就更加头疼了。

这一天,当瞥见越千秋笑眯眯地探头进来时,他忍不住扶额道:“朕都和五两说了,严诩也好,你小子也好,要来就把你们死死拦住,只说朕没空,你怎么还是进来了?”

“山人自有妙计!”越千秋才不会说自己转托越秀一给陈五两的侄儿找了个好老师,于是陈五两事先躲开,装成不知道他来。当然,他更清楚那位最聪明的内侍也是知道皇帝只不过嘴上说说,所以才敢放水。此时,他咧嘴一笑,行过礼后就不管不顾蹭到了皇帝身边。

“皇上,我知道爷爷肯定和您说过,绝对不放我到北燕去。可我大伯父还是爷爷的亲生儿子,他都不畏艰险打算跑那么远,影叔又不能跟着他,万一有个闪失,大伯母她们怎么办,我这不是实在不放心吗?”

“是啊是啊,你不放心,所以你师父就想跟过去当副使,你就想在使团里混个随员,你们师徒把这国家大事当成什么了?”皇帝又好气又好笑,忍不住和越老太爷一样,伸手揪住了越千秋的耳朵,“死了这条心吧,朕可不想听你爷爷在耳边唠叨一遍又一遍!”

越千秋前前后后来找皇帝死缠烂打多次,更知道裴旭这个宰相不但自己支持他和严诩一块去,还发动了不少人旁敲侧击建言,打的无非是他们师徒丢脸辱国,又干脆陷身北燕回不来的主意。从这种角度来说,皇帝死活不肯松口让他和严诩去,算得上是真心对他们不错了。

可他从七年前知道越小四在北燕,自己又险些被北燕谍探掳走,就开始打那儿的主意了!

他知道,北燕使团行进速度非常快,剩下的时间不多了,趁着皇帝一松手,他只能把心一横,双手抓着扶手,整个人凑上前去,低声说道:“皇上,我和您说实话吧,我又收到爹的信了!”

越小四在北燕,这消息在金陵城无疑是极其重大的隐秘,而越小四在北燕竟然是平安公主驸马,这就升格成了绝密。

前者知道的人还多一些,比如越大老爷和越大太太,比如当日适逢其会的安人青,以及察觉到一星半点的徐浩,派武德司封过清平馆的韩昱。

至于后者,知道的人几乎一个手就能数得过来。

皇帝、越千秋、严诩、东阳长公主、越老太爷,现在又多了一个诺诺,仅此而已。

闻听越小四来信,皇帝心里咯噔一下,顿时眉头紧皱:“你爷爷不知道?”

“我根本就不敢告诉爷爷。”越千秋无可奈何地一摊手,随即就不管不顾地再次凑到皇帝身边,将越小四那写在软绢上的信给皇帝看。果然,当看完信的皇帝意识到越小四竟然很可能又要当驸马了,再娶的还是北燕大公主,皇帝就倒吸了一口凉气。

“怪不得你不敢告诉你爷爷……”皇帝头疼地揉着太阳**,若有所思地喃喃自语道,“他在信上说就要调回去了,绝对是因为这桩婚事……小四一世英杰,劳苦功高,如若再被一个荡妇戏耍,那就实在是太委屈他了……等等,阿诩可知道这件事了?”

越千秋摇了摇头,直截了当地说:“我可不敢告诉师父,他现在就已经追着长公主死缠烂打了,要是我告诉他,他只怕连这个副使名头都等不及要,不惜假造路引都会跑去北燕。那时候,他就简直是去给爹找麻烦了。”

皇帝如释重负,赞许地对越千秋点了点头。自己的外甥是什么样的人,他当然最清楚。尽管是狐朋狗友,可严诩和越小四的性格却有很大差别,哪怕严诩论文采胜过越小四,论武艺也绝不逊色于越小四,然而,从行动力和手段比,单看当初逃家哪个成功,这就见高低了。

看到皇帝明显有些心动,越千秋立刻又死皮赖脸地说,自己七年前七年后两次被北燕人给算计了,心里卯足了劲,这趟北燕是非去不可,随即顺势在皇帝座位边上屈膝半跪了下来。

“皇上,因为楼英长派人打探我朝官员阴私,这些天想来武德司和刑部总捕司都已经焦头烂额了,皇上和政事堂的相爷们也都觉得棘手。既然是来而不往非礼也,我爹近水楼台先得月,使团让我大伯父配上我师父再加上我,怎么也能和他搭出一台戏来,您说是不是?”

他顿了一顿,继续趁热打铁地说:“再者,我知道皇上担心的是自己人的安危,可眼下北燕使团还没到,干脆我朝的使团就趁着这个时间差,立刻出发,这样你出使你的,我出使我的,只要金陵这边用点办法拖着北燕使团不放,我朝使团在北燕的危险就会少几分。”

“你以为这是过家家吗?还能一个换一个?”

皇帝又好气又好笑地在越千秋头上砸了个暴栗:“北燕皇帝何等样人,他会在乎我朝扣住北燕使团?以他的性子,只怕要扬言若我朝敢动他使团一人,他杀百人千人作为报复!更何况,和北燕不一样,我朝这些老大人们,大多数都太讲礼仪了。”

虽说脑袋根本谈不上很疼,可越千秋还是故意抱头**了两声,没有再拿什么歪理出来。因为他很清楚,只凭越小四已经重返北燕帝都这一个理由,就足够皇帝做出决断了。

七年前那一仗,是吴朝不动声色大胜一场;七年后,先有神弓门叛逃,再有现在不知道多少官员的把柄落入北燕秋狩司之手,全都可以算得上是北燕的报复。如果没有足够分量的反击,在还没有打仗之前,这士气就会低落到相当的地步。

因此,皇帝虽说反驳了越千秋的说法,可他微微眯了眯眼睛,最终淡淡地说道:“你回去告诉阿诩,做好预备。”

喜笑颜开的越千秋哼着小曲出了垂拱殿大门,却和大步走过来的小胖子迎面撞了个正着。还不等他说话,李易铭就噌噌噌冲上前来,恶狠狠地说道:“你又跑来找父皇说要去北燕?你有没有搞错啊,这武英馆就要挂牌开课了,你这个管事的就要走?不怕被人摘桃子啊!”

知道最后这一句,才是关键中的关键,越千秋不禁打量了小胖子一眼,到底没有说狗拿耗子,多管闲事。他最初对越老太爷也好,对裴旭也好,嚷嚷想去北燕,那也就是凑热闹似的一提,可自从接到越小四那封信,他想到年纪越来越大的爷爷,这才真正打定了主意。

好歹也在暗地里在那边捣鼓了七年,去看看不是挺好?

可是,金陵有他的家,他的亲人朋友,他的根基,他怎么也不可能不牵挂。

因此,他嘿嘿一笑,意味深长地反问道:“怎么,你是要毛遂自荐?”

小胖子一点都不想去和李崇明在国子监比表现争资源,这会儿就昂着头道:“当然,论身份,论能耐,没人比我更够格掌管武英馆了!”

那样的话哪怕越千秋回来,武英馆也是他的!

“你说得有点道理。”越千秋见小胖子顿时狂喜,他耸了耸肩,随即皮笑肉不笑地说,“可你已经进了国子监读书,再插手武英馆,小心朝中那些官员喷你!你就甭操心了,有阿宁和阿圆看着不说,白莲宗周宗主,将暂代我的理事长一职。”

“江湖武人怎么能胜任这么重大的职责!”小胖子还想和越千秋争取争取,可发现对方的目光似乎越过自己定格在了垂拱门,他不禁回头望了一眼。就是这么一眼,他的脸就黑了。

又是李崇明那个讨厌的小鬼!

这一刻,英王殿下完全忘了,虽说人家名分上确实是他的侄儿,但他自己也是小鬼……

第266章 拿下长公主

越千秋最讨厌李崇明和小胖子同时出没的场合,原因很简单,嫌麻烦。

所以,趁着李崇明出现,吸引了小胖子所有的注意力,他等到李崇明上前之后,笑呵呵朝人打了个招呼,随即借口有事脚底抹油立时就溜。可当轻功极好的他三两步到了垂拱门时,听到背后那对叔侄又开始例行斗嘴,他心中一动就扭过头去。

“英小胖,我不在,武英馆也有主了,你就不用打主意了。要有那闲心,何妨去文华馆抢个馆长当当?”

李易铭顿时气急败坏地骂道:“去你的!文华馆都是那些自命不凡的才子,我才不去!”

等看到一旁李崇明那分明脸上一亮的表情,越千秋就耸了耸肩道:“皇上这会儿心情有点复杂,你们两个若要进去见他,最好说话注意一点,可别惹了他老人家发火!”

李易铭和李崇明根本就没机会问越千秋皇帝为什么心情复杂,就只见人如同一道轻烟似的消失在了视线之中。于是,两个人只能彼此互相狠狠瞪了一眼,然后开始犹豫是否要进去。有心走人,可又顾忌到对方会趁机进去讨好卖乖,两个人全都头疼坏了。

丢下一个棘手的难题之后,越千秋才懒得去想这两个家伙谁进谁退,几乎用最快的速度溜出皇宫之后,他就径直转去了东阳长公主府。

自从各大门派齐集金陵重修武品录,他每次来这儿都要经受的日常闯关训练就停止了,可这会儿他却没走大门,照例翻墙之后,沿着那纵横交错的围墙一路深入。如此大剌剌直闯,当然也有长公主府的护卫和高手发现,可当看清楚那个飞奔的人影,他们就都放松了起来。

虽说长公主严令不许放人进来,可这小家伙不是外人,谁吃饱了撑着敢拦着?

当越千秋一路飞檐走壁,最终到了严诩的燕水阁时,他就听到了一个中气十足的嚷嚷:“你有没有良心?人家是见利忘义,你倒好,动不动就要丢下你老娘,现在还打算丢下你媳妇和你儿子!北燕那是什么地方,你一个从来都没好好当过一天官的人跑去那儿能干什么?”

“就因为我从来没好好当过一天官,所以我这次想好好当一回官,不行吗?你以为我不想和人家一样去上朝,去当官,可那是因为我没那个资格,从你们骗我说考状元的那一天开始,我就没那资格!宰相、六部尚书侍郎,大理寺卿……反正但凡真正有实权的官我都不能当,我当然不用费那个神!但现在,北燕我非去不可!”

东阳长公主深知严诩是个认死理的家伙,这几日天天吵到她头疼都没能说服儿子,此时只能看向苏十柒。对于她这个可以说是一手带出来的儿媳,她一贯满意,此时也唯有指望人能用一腔柔情把儿子给拴住。至于实在不行……

她瞥了一眼壁上苏十柒的双股剑,心里迅速盘算着儿媳拿剑拦住儿子的可能性。

儿媳一个不够,再加上府里那些人,应该是够了……

然而,下一刻她听到的不是劝解,而是苏十柒弱弱的声音:“娘,嫁鸡随鸡,嫁狗随狗,他要去就让他去呗,否则他在家里是不会安生的。”

苏十柒这话还没说完,严诩便大声嚷嚷道:“十柒,还是你懂我的心……”

可这一次轮到他被苏十柒怒气冲冲地噎了回去:“呸,别来这套!你还得意上了!我是不想家里被你闹得鸡犬不宁,娘被气出个好歹来,儿子跟着你这个爹学坏了!”

门外偷听的越千秋终于忍不住发出了一声偷笑。可大门立时砰的一声被人一把拉开,紧跟着就探出来一只手,不由分说地把他拽了进去。

不消说,能有这么准确分辨力和执行力的,只有他的师父严诩。见那边厢一对婆媳全都面色不善地看着自己,东阳长公主还一脸我对你那么好,你却帮你师父做坏事的痛心疾首表情,他不禁缩了缩脑袋。

但他还是深深吸了一口气,侧头对严诩说道:“师父,我有话对长公主和师娘说,你出去回避一下。”

“我……回避?”

严诩指了指自己的鼻子,见越千秋非常肯定地点了点头,他不禁眼睛一亮。之前他流露出要去北燕的意图,立刻招致母亲的强势镇压,就连越千秋说情也没用,而且小家伙也被暴跳如雷的越老太爷骂了个半死。虽则如此,可徒弟一贯的神奇还是让他选择了相信。

可虽说有些期待着,他走出屋子之后,仍感到七上八下。

认真算起来,从小到大,他就没有什么事情真的拗过了自己的母亲,即便大多数时候事实证明母亲都是对的,可这一次他实在不想退缩。他不能登朝堂,不能上战场,如果连异域北燕都不能去,那他活着还有什么意思?

屋子里,越千秋冲着苏十柒打了个眼色,见师娘莞尔一笑,主动到门前透过门缝看着严诩,以防人偷听,他方才窜到了东阳长公主面前,直接把从诺诺那儿顺来的越小四那封信递了过去。

东阳长公主见手中这条皱巴巴的软绢上还留着可疑的污痕,狐疑地瞥了越千秋一眼,这才把东西展开,可等到一扫过后,她的脸色就变了。她没好气地狠狠瞪了越千秋一眼,等到将这封语焉不详,但知情者却绝对不会弄错的信看完,她就深深叹了一口气。

“不给你师父看?”

“长公主您说了算。”

东阳长公主只觉得自己当初就不该觉得,能让严诩和越小四做个朋友很好,否则这两个混世魔星要是彼此不相识,那么她能省多少事?可一想到严诩必定会变得孤独傲慢谁都不理,她最终还是打消了那一丝懊悔,当下朝着苏十柒叫道:“十柒,你也来看看。”

苏十柒见严诩背对着屋子孤孤单单站在院子里,只觉得这个常常会像孩子似的男人有些可怜。因此,渐渐发起呆来的她直到东阳长公主叫了第二遍,这才如梦初醒地回过神来,连忙转身匆匆来到婆婆身前,有些讶异地接过了那张软绢。

等到看完,她再想想刚刚越千秋对东阳长公主说的您说了算,忍不住狠狠揉了揉越千秋的脑袋:“你师父要知道他是最后一个知情的,非气死不可!”

越千秋叹了口气道:“可如果师父是第一个知道的,长公主,师娘,你们拦得住他吗?”

东阳长公主顿时哑然,苏十柒则是忍不住扑哧一笑:“你说得对,那时候他说不定连你这个徒弟都先扔了再说,直接跑去北燕扶危济困……越四爷十几年漂泊在外,默默无闻建功立业,娘,你总不能让阿诩不但被人比下去了,而且连个和人并肩的机会都没有。”

说到这里,她便伸手抱着东阳长公主的胳膊,犹如女儿似的撒娇道:“娘,阿诩就算人在家里,心也不在家里。让他去吧,否则他有的折腾了。他走了,我和大双小双陪你。”

东阳长公主忍不住庆幸到底还是让儿子娶妻生子,否则这回严诩一冲动跑出去,她岂不是又要孤零零一个人?而且,儿媳妇不像儿子心这么野,否则这会儿迸出一句非要一起去的话来,她更是得气死。她长舒一口气,轻轻拍了拍媳妇的手,这才看着越千秋。

“千秋,你师父这个人,冲动易怒,大大咧咧没个城府,最容易吃亏。在金陵人家至少还看我的面子,可在北燕敌国,你们是人家的眼中钉肉中刺,我最怕的是他还一味不知收敛,你也跟着胡闹,那就真的是去送死了!”

越千秋被东阳长公主说得直缩脑袋,不得不讪讪地保证道:“我知道从前都是仗着爷爷和长公主的势,在金陵这才能够横行无忌,到了北燕自然不同,哪敢再这么胡来?”

说到这里,他顿了一顿,随即眨巴着眼睛说道:“长公主也不要太小看了师父,他从前离家出走的时候,在外虽说落魄,却也不曾拿着贵公子做派压人。那时候在同泰寺,他那满口鬼话忽悠人的落魄秀士样子,还是装得挺像样的。”

这种丢脸的事却被越千秋当成了优点,东阳长公主不禁哭笑不得,当即没好气地说道:“总之,我把你师父交给你了,给我好好看着他!”

“得令,遵命!”越千秋雄赳赳气昂昂地一拱手,随即反身就快步出了门。

严诩听到身后有动静,连忙转过身来,还没开口就看见越千秋那大大的笑容,意识到徒弟马到成功,登时喜出望外。他几乎想都不想就大步奔上前去,抱起越千秋就连打了几个圈子,仿佛是回到了当初刚收下这宝贝徒弟的那会儿。

徒弟出马,手到擒来,真没白疼他!

等好容易摆脱发孩子疯的严诩时,越千秋简直气不打一处来。

都多大人了,还玩这个?

他深深吸了一口气,恼火地喝道:“师父,事情是办成了,但我要和你约法三章!”

第267章 终究撞山了

说动了皇帝,说动了长公主和苏十柒,等转了一个圈回到自己家时,越千秋却知道,自己面前还有最难跨越的大山。

皇帝也好,长公主也好,他都是把越小四的实际处境交待出来,这才把人勉强说服的,可现在,他能对老爷子说,爷爷,我爹要被人抢去再次当驸马了?所以我得去扶危济困,把人从北燕带回来听你教训?

越千秋踌躇了一会,便先去了大太太的衡水居。发现东厢房里,诺诺和大双小双都正在越秀一的监督下,好好地背诗,在门口张望了一下的他就退了出来,随即就到了正房门口,却迟疑了好一会儿才进屋。

早已得到消息说越千秋过来,人却拖拖拉拉到现在才进屋,大太太不用想都知道这个侄儿必定是遇到了什么事。她也听说了越千秋正和严诩捣鼓着想去出使北燕,可却没看成是年轻人的冲动,反而有些小小的欣慰。此时见越千秋进屋问好,她就颔首示意人坐下说话。

可下一刻,还不等她开口问其来意,她就只听越千秋主动开口道:“大伯母,我和师父的事您应该也知道了,爷爷那儿,您能帮忙说说情吗?”

大太太闻言微微一愣,可不过片刻,她就露出笑容,可说出来的话,就不像她此时的表情这么和煦了:“你平时最能哄老太爷开心,最能说服他老人家的,不应该是你?现在你却不能让老太爷点头答应,可想而知,你没把真正的实话说出来,所以老太爷死不松口。”

见越千秋嘴张得老大,随即垂头丧气,她就知道自己一语戳中了小家伙的软肋,当即不慌不忙地说:“老太爷心如明镜,光是想瞒是瞒不住的,你自己应当知道该怎么做。”

该怎么做……不就是说实话吗?越千秋只觉得心里无奈得很,继而就敏锐地发现门外似乎有动静。他还以为是诺诺发觉他来了,于是跑了过来,可片刻之后见门帘没动,他就意识到有些不对了。他仿佛道歉似的向大太太欠了欠身,可紧跟着就一个箭步窜到门前,一把将把门帘拉起来,可入目的那个人却让他傻了眼。

“影……影叔?”

越千秋这一惊非同小可。越影要是想偷听窥视,那么绝对不会发出动静,难道刚刚是爷爷来过?

可要说他从亲亲居过来的时候,越老太爷还没回家,怎也不至于如此快地赶过来听壁角,大太太这衡水居的其他人更不至于发现老爷子来,却连个声音都没有。一时心乱如麻的他结结巴巴叫了一声后,心里七上八下,好半晌才挤出了一个笑容。

“影叔你这么早就跟着爷爷回来了?”

“老太爷回来了,让你去鹤鸣轩。”越影瞥了一眼竭力装作若无其事的越千秋,平板的脸上没什么表情,“明明瞒不过去的事情还要瞒着,你以为老太爷是什么人?”

大太太是因为看到他这犹犹豫豫的样子,再加上他开口求其说情,所以能够猜到,那并不奇怪,可越影这么说,无疑表示越老太爷也知情,越千秋就不由得倒吸一口凉气。

“不是吧,是皇上还是长公主露了口风?”

话音刚落,他就看到越影嘴角绽放出了一丝若有若无的笑容,恍然大悟的同时也为之气结:“影叔,你什么时候也变坏了,竟然诈我!”

都多少年了,他居然还会被人调戏得不打自招!

越影耸了耸肩,什么都没说,对着门内的大太太点头致意后,就转身走在了前头,竟是丝毫不担心越千秋不跟上来。直到出了衡水居,听到背后只有脚步声,微微的呼吸声,却没听到那素来多话的小家伙说话,他就头也不回地问道:“怕了?”

“谁怕了!”越千秋就犹如被人撩拨了一下的小猫似的,猛地炸了起来,“我又没干什么!”

“没干什么会先说动皇上和长公主,却最后才想着怎么应付老太爷?”越影倏然转过头,见越千秋根本没法掩饰脸上那苦色,他就莞尔笑道,“老太爷是什么人,你有什么花花肠子,别人不知道,他会不知道?”

“影叔,你就别说了,爷爷有多厉害,我还不清楚吗?”越千秋只觉得这辈子都没叹过这么多气,恰是哭丧着脸说,“我这不是怕他老人家担心吗?”

“大老爷去北燕,虽说是老太爷建议的,但不担心是不可能的。现在你又嚷嚷着要去,不论你有什么样的苦衷,他只会更担心。”越影等越千秋心事重重上来和自己并行,他才淡淡地说道,“是你爹又有消息了?”

越千秋这回学乖了。事实上,被影叔诈过一次之后,他已经有相当的心理准备,此刻抬头扫了人一眼,他就轻哼道:“想知道?哼,就不告诉你!”

越影微微笑着,一只手却有意无意地搭在了越千秋的肩膀上,直到小家伙哎哟一声叫了出来,想要挣脱却死活没办法,他方才若无其事地说:“真不告诉我?”

“真不告诉……哎哟,不行了,影叔你饶了我吧!”越千秋没想到越影这么不苟言笑的闷骚家伙竟然也会和自己玩泰山压顶逼供这一招,逃又逃不掉,求救也绝对别想跑出个救星来,他只能郁闷地举白旗投降。

可正当他准备说出实情时,却不想脑袋上被敲了一记暴栗。

“别对我说,对老太爷去说。”

兜来转去,还是要去对越老太爷坦白,越千秋顿时无奈得很。等到他拖着沉重的脚步到了鹤鸣轩大门口,还想打点一下说辞拖延时间时,却不防背后被人重重推了一把。

被这把猛力一推,他跌跌撞撞进了门,脚下不稳,差点跌了个趔趄。等稳住身形,抬头看到越老太爷正坐在正中的太师椅上,那严肃的样子犹如审案,他顿时有点傻。

“臭小子,我让小影去押你,还磨磨蹭蹭这么久?快老实过来让我拧耳朵!”

越千秋下意识地捂住耳朵,等到越老太爷不耐烦地拍扶手,他这才一步一步挪了过去,却没去越老太爷身边,而是隔着书桌在另一边站了。可即便隔着一整张桌子的距离,他却没想到年纪一大把的越老太爷竟是猛地扑了过来。

习武有成的他倒是可以后退让开,可为了防止老爷子有个好歹,他不得不硬着头皮被人揪住了领子,然后……当然是被使劲揪了揪耳朵。不用看他就知道,耳朵肯定红了!

“赶紧说,到底怎么回事?”

等越老太爷没好气地松手回去坐直了,他才不得不收拾了一下情绪,将安人青带着诺诺去逛街时,诺诺从一串糖葫芦上吃出的越小四那封信原委给说了。至于信的内容,他还没来得及提,越老太爷就骂了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