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女人确实是他平生仅见的美人!

而总算从被人撞懵状态中回过神来的钟亮,此时却陷入了进退两难。

他刚刚撂下狠话让越千秋等着弹劾,可现在发现皇帝的态度和他预料有差别,他要是再拂袖而去,回头写个奏疏参劾,到时候万一帝党之中却没人响应,反而是裴旭一党却趁机而起,那他岂不是要被人误会成改换门庭?另立山头和改换门庭可是完全两码事!

最可恶的是,越千秋还公然离间他和侄儿钟灵……

就在这时候,他突然只听到一个清脆的响声,抬头一看,却只见是越千秋拇指和中指搓动,竟是再次打了个响指。

“到底是师父,出京才几天就打了这么漂亮的一仗!”

抬起头的越千秋见四周围众人全都看着自己,他就笑吟吟地走到周霁月跟前,直接把严诩的私信给递了过去:“霁月,看看,师父带着阿圆和阿宁出京之后,就遇上了你七叔白莲宗周长老,还有武德司知事韩昱,几人合力,拔掉了一伙借着船帮为名刺探水军布防的北燕谍哨。”

周霁月和唯一的亲人七叔这一别就是将近一年,虽说常有书信往来,但得知人就在金陵左近,她还是立时为之大喜,接过信之后就一目十行快速浏览了起来。因此,她完全没注意到,越千秋正用眼角余光观察着萧敬先和萧卿卿。

而小胖子虽说衔恨于当初在国子监冬会上,钟小白寻衅越千秋不成,自己帮忙打圆场,对方却根本没有任何回应,连带着对其叔父钟亮也没多大好感。可瞧见钟亮闻听白莲宗再次建功后,面色很不自然,李崇明那眼睛则是不停地往钟亮身上瞟,他顿时大为警惕。

就算他没打算笼络对方,却也不能给李崇明留机会!

因此,当机立断的小胖子立刻敲了敲扶手,随即笑容可掬地站起身来。

“既然今天武英馆和文华馆这交流告一段落,我也该和崇明侄儿一块回宫向父皇好好说道说道。钟大人刚刚不是要走吗?不如咱们一块如何?我正好向父皇禀报一声您要弹劾越千秋的事,再有晋王殿下推荐的贵客,越千秋已经接到了……”

他一面说一面大步上前,非常礼贤下士地一把搀扶了钟亮的胳膊,也不管钟亮肯不肯走,更不看李崇明是否跟了上来,硬是拽着人往外走去。等到把明显身子有些僵硬的钟亮拖到门口,他才回过神似的,转过头冲着其他人点头致意。

“晋王殿下,三皇子,对不住,我先带钟大人回宫见父皇啦!越千秋,你放心,万一钟大人在父皇面前弹劾你,我一定会‘好好替你说话’的!”

刻意强调了“好好替你说话六个字”,小胖子咧嘴一笑,小白牙仿佛在日头下闪着光,继而就再次扭头回去,硬拖着面色很不好看的兵部侍郎大人大步离开。

小胖子这个名正言顺的皇子都走了,反应慢一拍,行动上就输了不止一筹的李崇明哪怕再不情愿,也只能强笑和众人告别,匆匆追了上去。

至于作为不速之客的齐南天,这会儿哪里还会多呆,笑吟吟地拱了拱手,说是要回宫复命,顺带护卫一下那对尊贵的叔侄,冲越千秋使了个眼色后就溜得飞快。

这下子,被剩下的钟小白只觉得自己仿佛被人丢弃的可怜虫,甚至仿佛感觉到身后那些被他带出来的同伴全都用犹如针刺一般的视线盯着他。

在这种芒刺在背的感觉刺激下,他不由得把心一横,瞪着越千秋道:“越千秋,我愿赌服输,但输的人只有不自量力的我,其他人都是被我牵累的,你不要为难他们,他们的赌注全都算在我一个人头上!”

“钟兄,大家都是一块来的,有福同享……唔!”

见给钟小白说话的一个仗义少年立刻被同伴拖下去捂住了嘴,剩下的人里再也没有站出来和钟小白一块扛的了,越千秋看到钟小白咬着嘴唇脸色发白,他不禁觉得这家伙挺可怜的。

“按理说,我现在还是闲人一个,今天到武英馆也是来看热闹的,你得问周宗主。”越千秋先是推脱了一句,随即却词锋一转道,“话说回来,来而不往非礼也,择日不如撞日,既然今天还有大把时间,要不要顺便把文华馆和武英馆的其他交流也一块办了?比如交流一下骑射之类的?”

此话一出,那些文华馆的少年们登时一片哗然,哪里肯留着挨打。堂堂兵部钟侍郎都被英王李易铭拖走了,皇帝甚至还派人来给越千秋送家书,继续别苗头无疑是自取其辱,随着第一个人开口推搪说今日还有其他的事,其余人纷纷找借口开溜。不多时,竞只剩下钟小白。

直到这时候,今日货真价实贯彻了看热闹三个字的萧卿卿,这才突然笑了。哪怕这只不过是无声的微笑,可只要是一直留心她的人,都全都被那犹如幽兰绽放似的笑容吸引了过去。然而,和当初她下轿时那艳光四射黏住所有目光的情形不同,此时,每个人都觉得心情一松。

“虽说是一场闹剧,可确实有点意思。”

见萧卿卿右手轻轻一动,越千秋立时本能地一偏头,伸出两根手指眼疾手快地一夹。还没等他用眼角余光去看自己手中的东西,他就听到了那个莫名多了几分鲜活的清冷声音。

“我就住在城西天宁客栈,三日之内可以拿着此物去那里找我,过期不候。”

英华堂中所有人就只见那个白衣身影起步往外而去,步履似缓实疾,只不过倏忽之间,视线之中就再不见她的背影。而越千秋长长舒了一口气,低头一看,就发现右手食指中指夹着的恰是一张半个巴掌大小的竹片,上书红月二字,

他不动声色地将竹片往腰中一揣,这才好整以暇地看着钟小白,笑眯眯地说:“如果你把你那些同伴的赌注全都算在你一个人身上,大概得绕着金陵跑上几十圈。就你那小身板,只怕一天一夜都跑不完。可如果你答应一个条件,我可以越俎代庖,替大伙儿免除那个赌注,你要不要听听条件?”

钟小白何尝不知道自己只要绕城一跑,自己的面子和余杭钟氏的面子就丢尽了,可要是真的被越千秋强压着答应,那无疑是城下之盟,同样是一种屈辱。挣扎再三,他还是声音干涩地问道:“什么条件?”

“很简单。”越千秋冲着钟小白勾了勾手指,嬉皮笑脸地问道,“你改弦易辙,加入咱们武英馆怎么样?你看,之前人家不是说金陵四公子吗?我和不凡再加上你,这就有三个人了,我再想点办法把余长清给拉进来,这就齐全了,大家正好搭个伴,这不是正好?”

见钟小白顿时呆若木鸡,他便笑眯眯地说:“你不用现在答应,尽可回去好好考虑,三天后给我答复就行了!”

第496章 落荒而逃,指点联姻

当失魂落魄的钟小白高一脚低一脚地离开了英华堂,那异常萧瑟的背影渐渐在众人视线之中消失,萧敬先这才懒洋洋地大大伸了个懒腰,随即使劲拍了拍手。

“大家好样的,今儿个让我这挂羊头卖狗肉的武英馆山长大大长了一回脸!我说到做到,金陵城最好的园子,是皇家别院丽水园,京城最好的戏班子,是德天社,京城最好的厨子,是永宁楼的刘一刀和天水居的赵庆水,接下来三天,赏园子,流水席,唱大戏,全都有!”

萧敬先虽说才刚到金陵还没多少天,正式来武英馆的日子更短,可他在一群少年们面前没有半点亲王架子,言笑无忌,上课没正经爱玩笑,还煞有介事地对他们透露了一个秘密,说自己重伤未愈不宜动手,要靠他们保护……因此,除却特别得到越千秋提醒,要时刻监视这位北燕皇帝小舅子的周霁月等几个人,其他学生大多对萧敬先都有或多或少的好感。

正因为如此,此时萧敬先豪爽地表示要兑现承诺,少年们在片刻不可置信的沉默之后,一下子爆发出了一阵欢呼!而在这欢呼之中,却还响起了一个非常响亮的声音。

“今天不只是要庆祝我们赢了,是不是还得庆祝一下,咱们的周大哥变成了周姐姐?”

刹那之间,四周围一片寂静。每一个人都朝叫嚷的那个人看去,以至于白不凡对着那许多道诡异的视线,尤其是越千秋似笑非笑的眼神,心里不知不觉有些发毛。他擦了一把额头上不知不觉冒出来的汗珠,讪讪说道:“难道我说错话了吗?”

“没说错,当然没说错!”越千秋笑着竖起了大拇指,高声说道,“既然是不凡你提议的,回头你可得代表咱们武英馆这么多兄弟姐妹,多灌你周姐姐几杯,然后好好谴责一下他把我们骗得那么苦,大家都指望你了!”

此话一出,白不凡就只觉得八道仿佛小刀一样的视线瞬间落在自己身上,发现那赫然是往日就常常围着周霁月转的那四位女侠,还不知道自己错在那儿的他不禁莫名其妙。直到被几个往日相处不错的少年拉去勾肩搭背地逼问,他才一下子傻眼了。

“你和九公子一向走得近,是不是早就知道周宗主是女的,所以没事就故意挑衅她?”

“没错,白兄弟你不够意思啊!这么大的事情不早说,我还以为你真的一直都看不惯周宗主太‘招蜂引蝶’,和她争风吃醋呢!原来你是为了在人面前多多露脸!”

“快从实招来,你到底什么时候知道的?”

眼看白不凡简直要抓狂了,在那一个劲解释自己根本从头到尾不知情,越千秋不禁幸灾乐祸。然而,转瞬之间他就看到宋蒹葭带着峨眉三姝气鼓鼓地围了过来,他顿时暗叫不妙。知道她们必定要拦着明显身为知情者的自己问个分明,他二话不说拔腿就跑。

脱出重围的他一溜烟奔到门口,这才扭头大叫了一声:“我去找长公主说情借丽水园,其他的事情就交给晋王殿下你了!霁月,做人要讲义气,想当初我去码头的时候见着你那一身男装也吓了一跳,是你自己让我帮你保密的!”

见越千秋脚底抹油跑得飞快,还把一个难题推给自己,周霁月顿时又好气又好笑。然而,当看到刚刚打算围攻的四位小女侠悻悻回来,却是一点都没有质问自己的意思,反而对少年们趾高气昂,声称日后她就要换成和她们一块上课,她那最后一点彷徨也消失得一干二净。

而笑闹过后,少年们自然免不了围着萧敬先问东问西,其中最关心的便是这三天的巨大开销——毕竟,在金陵城呆了这么久,每个人都知道这儿的开销有多大。对于这样的担心,萧敬先的回答异常豪气。

“放心,人无信不立,就算这三天你们吃掉喝掉玩掉我几年俸禄,我萧敬先也饿不死!小的们,千秋既然是去借丽水园了,大家就兵分两路去请厨子请戏班子,速战速决!”

就在英华堂中一片欢腾的时候,耳朵尖的周霁月却听到一个弱弱的声音:“我说,我中午还有约呢,我能不能先走一步?”

看到三皇子满脸无奈地坐在那儿,周霁月顿时暗骂越千秋把人带出来就丢那儿不管了,随即就主动上前说道:“千秋走得急,一时怠慢了三皇子殿下,我送你出去吧!”

“周宗主你可走不得,你看,这么多人都在等着听你给他们好好讲讲这些年的传奇,还是我亲自走一趟,把人好好送到外头好了。”

萧敬先突然打岔了一句,见几个女孩子果然把周霁月堵了个严严实实,他就二话不说拽了三皇子往外走。见此情景,周霁月有心跟上去,奈何四周全是人,她只能迅速朝自己那个素来机灵的徒弟张无庸打了个眼色,眼看人跟上去这才放心。

萧敬先却仿佛没察觉到背后蹑上了一条小尾巴,等到出了英华堂,他随手松开,仿佛没注意到三皇子立刻闪到一边,和他保持着至少三步远的距离,却是背着手淡淡地边走边问道:“你觉得这次带着小十二回北燕,路上会一帆风顺吗?”

面对这样直截了当的问题,三皇子甚至没注意到萧敬先已经把称呼从大燕变成了北燕,顿时有些羞恼,可想到萧敬先如今在南朝分明势头正盛,自己却尚未成功离开,他只能忍气吞声:“就算前路有多少艰难险阻,我也一定会一一克服,那些想让我死的人绝不会得逞!”

“豪言壮语谁都会说,可要做到却千难万难,你知道我是怎么从北燕上京脱身的吗?”萧敬先侧过头看着三皇子,突然伸手在自己的肩膀上拍了拍,气定神闲地说,“我故意引了那些恨我入骨的人行刺我,然后被人两剑几乎捅穿了肩膀。如此一来,重伤不起的我自然而然就成了别人眼中翻不了天的货色。”

见三皇子瞬间面色煞白,他方才微微一笑,只是那笑容却不再像刚刚在英华堂中那般阳光灿烂,而是流露出了难以名状的阴冷。

“你觉得有南吴在背后支持你,有小十二当你的盟友,你就能顺顺当当一路回到上京,然后去和你那些弟弟们争?你想得太简单了。既然打算回去上京那最危险的漩涡,你就得抱着必死的决心,否则你根本就不用回去了,在金陵这边混吃等死算了。”

三皇子终于被萧敬先这种小觑自己的态度给气得浑身发抖。他下意识地扑了上去,可那双手却根本没有拽住萧敬先的领子,就被人反过来狠狠抓住了手腕,那种如同铁钳锁住的感觉,让他不自觉地痛呼出声。可他随之就死死咬住了嘴唇,大口大口喘着粗气。

“南吴不过是打着废物利用的主意,这才打算把你送回去,你如果真把自己看得太重,那就打错算盘了。看在你总算还知道奋起一搏,杀了身边刁奴的份上,我给你个忠告。多招募几个能打的,要知道,惠妃家族就算真有这样的人,也不会轻易给你,而就算是给了你,你一旦接受,你不担心日后就成了人家的傀儡?”

发现萧敬先的忠告和越千秋的建议如出一辙,三皇子顿时一怔。他甚至没注意到那牢牢钳住手腕的力量突然一松,直到萧敬先继续前行,他慌忙踉跄追上去几步,这才艰难地开口问道:“可我拿什么去招募人手?”

萧敬先哂然一笑。直到三皇子终于勉强追上他的脚步,他这才若无其事地说:“两个字,借钱。”

三皇子心中一动,知道萧敬先这话确实有道理。毕竟,就算越千秋给他介绍商路,一时半会也是不可能立刻铺开的,他仍是一穷二白的空头皇子。如果可以,他甚至愿意用最高的利钱去借贷,可谁会借钱给他?

“如果你担心借不到,那么,你可以把你自己卖了。虽说你这个没有封王的皇子卖不出什么好价钱,但只要你舍得出卖你自己换一段婚姻,那么,嫁妆应该够你招募几个人。”

三皇子不禁怦然心动。他深深吸了一口气,待想再问自己应该找谁联姻,可话到嘴边却完全吞了下去。如果他连这个都要问萧敬先,哪怕萧敬先真的给了他相应的人选,那么岂不是代表他就算不是惠妃那一系的傀儡,也会成为萧敬先的傀儡?

哪怕心底只有模模糊糊的轮廓,他还是尽量平静地说道:“多谢晋王指点!”

“不用谢我。”萧敬先眼神一闪,流露出了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我只是希望你能强一点,和小十二合在一起,能够和她的大姐斗一斗。你以为她的大姐被我说成不是皇后亲生,就会被你父皇弃若敝屣?不要小觑了你的对手,你现在杀了牙朱,又联合了小十二,当你踏入北燕国境开始,你就是她的死敌。”

三皇子只觉后背一股寒意油然而生,随即竟有一种泪流满面的冲动。

萧敬先,你当初明明都已经打算从大燕叛逃了,为什么还去刺激大公主,做那种多余的事!原本那个我行我素嚣张跋扈的女人就已经够难相处的了,现在人更是变成了一个疯子!

对于三皇子的怨念,萧敬先丝毫不放在心上。他大摇大摆地出了大门,见越千秋身边包括徐浩在内的几个护卫都在,此外还有武德司的厉天航等人,他就笑容可掬地把失魂落魄的三皇子给拽了过来,犹如送物件似的送到众人面前。

“三皇子说他还与人有约,我现在完璧归赵,就劳烦诸位带他去赴约了!”

第497章 最坏的预计

突破了宋蒹葭等四个小姑娘的围追堵截逃之夭夭,越千秋考虑到三皇子的安全问题,连徐浩等人都一并留在了武英馆大门口,让他们保护三皇子去见秦二舅,这才自己上马跑路。

自从那天偷听到爷爷对十二公主捅破了周霁月的真身,他就知道这事儿迟早免不了要曝光,可在今天这种时候,由钟亮揭出来,他却觉得有些过分巧合了。

尤其是就在这时候,齐南天被皇帝支使了跑过来送什么信,感觉更是巧之又巧。

而且,他在众人面前固然是看信之后露出大喜过望的样子,还把信拿给周霁月去看,而且信上也确实是严诩的笔迹不差,可严诩和韩昱碰上,而且还“无巧不成书”地遇上了周霁月的叔叔,于是来了个三方联合行动,这事儿怎么琢磨怎么有问题。

再者,萧卿卿会这么刚好地挑选在今天来见他和三皇子?

按照他一贯的经历,太多的偶然串在一起,那绝对背后有必然。

而东阳长公主近段日子就连身怀六甲,素来喜欢的儿媳妇都顾不上,见天的不着家,这更是非常有问题。综上所述,他非常熟悉的那几个位高权重的大人物,不知道在捣什么鬼!

当越千秋在长公主府大门前一跃下马时,他上前一把揪住一个门房就问道:“长公主在家吗?”

“九公子您来得正巧了,长公主前脚才刚从宫里回来,正在水云天见客。”

越千秋现在是一听到巧这个字,本能地就联想到绝对是阴谋,可听到东阳长公主在水云天见客,他不禁又好奇了起来。长公主并不是动辄插手国事的性格,平时也不大接见某些慕名前来走门路的朝廷官员,水云天这种待客场所,大多数时候都不用,今天是谁这么大面子?

想到这里,他匆匆对那门房吩咐了一声帮我看好马,随即直接窜了进门。自然,习惯于抄近路的他一点都不耐烦走大路,直接翻上了围墙。如今严诩不在,东阳长公主大概也没有让侍卫陪他训练一回的意思,竟是让他一路畅通无阻地直接来到了水云天。

当越千秋从墙头上一跃而下进了院子的时候,就只见自己相当熟悉的桑紫从里头出来,一见他便微笑颔首道:“九公子来得正好,厨房刚做好了午饭,我才刚问长公主是否要送来,你可真会挑时候。”

越千秋今天东奔西走一上午,又在英华堂中怒怼了钟亮,这会儿确实有些腹中饥饿。可听到此时此刻午饭还没送进水云天,东阳长公主正在等开饭,他还是生出了一种毛骨悚然的感觉,只觉得仿佛自己的每一步都被人料准,就连此时跑来找人也一样。

他轻轻吸了一口气,满脸疑惑地问道:“不是说长公主正在见客吗?”

“没错,客人这会儿也在水云天里头。”

听到这话,越千秋顿时犯了嘀咕。此时是冬天,这座依水而建的建筑不像夏日那样打开所有门窗透气通风,所以他根本看不见里头的情形,而且这会儿里头听不见半点交谈的声音,桑紫不说,他更无从得知客人究竟是谁。在踌躇片刻之后,他就不再多想,大步走到门前。

推门一进去,他就看到东阳长公主正坐在主位上,而客座上,却是一个他完全没料到的人。他想过这位神秘的客人也许会是越老太爷,也许会是韩昱,甚至也许会是皇帝又或者最受信赖的内侍陈五两……可此时此刻,那个面色阴沉看着他的人,赫然是武德司都知沈铮!

那个一度想要杀他而后快,而他也坑过对方很多次的沈铮!

仇人相见,分外眼红,人家既然瞪着他,越千秋自然毫不客气地瞪了回去。而东阳长公主见两人大眼瞪小眼,而桑紫则是立刻从外头轻轻掩上了门,她就威严地咳嗽了一声。

“千秋,你和沈都知是老相识了,不要一见面就这么剑拔弩张。”不痛不痒地说过越千秋之后,东阳长公主就斜睨了一眼沈铮,“沈都知,千秋年纪小,你却是大人,怎么和个孩子一般计较,忘了我刚刚对你怎么说的了?”

沈铮顿时悚然而惊,垂下眼睑,刚刚乍见越千秋之后仿佛根本忍不住的敌意,此时此刻却是涓滴不剩。不但如此,他更是欠了欠身道:“长公主恕罪,是下官失态了。”

越千秋知道武德司这些年来没了强势的刑部总捕司压制,哪怕还不至于像历史上厂卫横行那年代似的嚣张跋扈,更不敢把刺探的耳目放到朝廷官员身边去,大多数时候都是用在清除北燕谍探,以及对武林人士的监控上,可还是属于一个很强势不讲道理的衙门。

更何况沈铮和韩昱不同,这条老狗是只听命皇帝的,所以仗着忠心,一直都挺敌视他。

而现在,沈铮却因为东阳长公主一句话而收敛起对他的敌意,看上去很正常,可实际上却不那么正常。至少据他所知,如果不是必要,东阳长公主绝不会在家接待沈铮。

他心里迅速转着这一个个念头,随即在沈铮诚恳谢罪之后,上前笑嘻嘻地对东阳长公主行了个礼,委实不客气地在她身边坐下了,满脸好奇地凑过去问道:“我这不是吓了一跳,没想到长公主会在家里见沈都知吗?不过您说我和他剑拔弩张,这话可不对,谁不知道我上次还替他说了话,还举荐他继续担纲去查楼英长惹出来的那一连串官司!”

“你这个得了便宜还卖乖的小子!你动动嘴皮子,沈都知这大半年差点没脱了一层皮,多少因为楼英长拿住把柄,事情又太大,不得不黯然下野的人恨透了他这个执行的人?”

东阳长公主犹如对自家子侄似的敲了敲越千秋的脑袋,见人夸张呼痛,分明是在装糊涂,她这才收起了那调侃的笑容。

“好了,你们一大一小都是绝顶聪明的人,我也不和你们拐弯抹角。萧敬先南来,北燕又内乱未停,这对于我朝来说,自然是士气大振的一件好事,但萧敬先说北燕皇子竟是早就被他的母后送来南边,这个消息却非比寻常。皇上固然当着萧敬先的面让阿诩去寻访,但想来萧敬先自己也知道,那不过是一个说法,阿诩并不是适合出面查这种事的人。”

见越千秋张了张嘴,仿佛想要替严诩说话,可想了想随之就闭上嘴不吭声了,沈铮则沉默不语,东阳长公主就继续说道:“所以阿诩现在这一走,我已经放出风声,道是他此行乃去查那位小皇子的下落,但真正的重头戏,要着落在沈都知你身上。”

“你需得用最快的时间,先把金陵城中从官户到民户大体排查一遍,重点清查是十四五年前,各家收养的婴儿。但除此之外,年纪在这个范围内的孩子,你也要同样查一遍,因为就凭那位北燕皇后的手段,保不齐她用偷梁换柱,移花接木之计,把自己的儿子换了进去。”

这是刚刚东阳长公主已经说过一次的事,沈铮自然不敢怠慢,连忙凛然应命。只是在答应之后,他用冷冷的目光瞥了一眼托着腮帮子若有所思的越千秋,突然轻声问道:“如果是这样,越九公子应该是最可疑的。”

越千秋还没来得及说话,东阳长公主就淡淡地说:“何止千秋。如果按照萧敬先的那种说法来算,英王李易铭也正好在这岁数之内。此外,嘉王世子李崇明勉强也够得上。”

这一次,越千秋方才瞪大了眼睛。他还一直都以为自己和严诩的猜测已经是大开脑洞了,别人未必会往这方面去考量,没想到东阳长公主……或者说她背后的皇帝,也已经不惮于进行最险恶的揣测!瞅见沈铮那张脸瞬间僵硬,他暗骂一声老狗活该,随即却使劲咳嗽了几声。

“长公主,您别说得这么吓人。我一个人妾身未明就够可怜了,倒霉的英小胖也一直都被人传各种身世流言,可嘉王世子招谁惹谁了,也要被人这样掰碎了去研究身世?”

东阳长公主见沈铮虽不敢贸贸然开口,可脸上那混合着谨慎和惊骇的表情却根本掩盖不住,她就无奈地摇了摇头。

“李崇明不是金陵出生,正因为如此,他的年岁是可以造假的,毕竟,嘉王府的防卫本就只是平平,万一被人掉包了呢?之所以连他们叔侄都要查,皇上自然是为了以防万一。要知道,如果我是那位皇后,会随随便便把孩子丢在半道上,她能算到越老头会捡回去收养?”

越千秋顿时撇了撇嘴。他哪里是爷爷半道上捡回去的,那是起火的宅子中被那丁姓妇人救出来后,死里逃生被爷爷抱回去的。

沈铮顿时哑口无言。他见越千秋同样面色呆滞,分明是没料到东阳长公主从另一个角度看问题,他就知道,自己算是又接了一个天大的烫手山芋。尽管如此,他却也知道,这绝对不可能是东阳长公主假传圣旨。

沉吟片刻,他突然开口问道:“此事武德司责无旁贷,可萧敬先如果是不怀好意,借着叛逃到大吴之后,丢出这样一件事来祸乱我朝,这却也不无可能。而且,我揽下此事,未知越九公子又需要干什么?”

越千秋刚刚那看似愕然实则惊喜的表情顿时僵在了脸上。这一刻,他恨不得把沈铮一脚踢飞。你自己去做你该做的事,管我干什么?

而东阳长公主看了一眼气急败坏的越千秋,笑吟吟地说:“萧敬先在北燕尚未娶妻生子,可如今到了大吴,怎能还这样孑然一身?男子汉大丈夫,总得成家立业。可别人去和他说这件事,碰钉子不说,还容易被人以为是要借婚姻拴住他,但千秋出马就不一样了。”

越千秋直接一下子蹦了起来。他指了指自己的鼻子,见东阳长公主笑吟吟地点头,他顿时又好气又好笑。好嘛,让他这一丁点年纪的好少年给人拉皮条当红娘?不是他背后说人坏话,萧敬先那种对别人狠对自己更狠的性格,活该一辈子打光棍!

第498章 风波未平

事实证明,桑紫之前说东阳长公主还没吃饭,这并不是一句托词。因为,在交代了任务之后,东阳长公主便留下越千秋和沈铮,一块陪她吃了一顿丰盛的午餐。只不过,让两个素来不对眼的人坐一起,她自己都觉得很不自在,最后吃了一半就顺势同意了沈铮的告退。

眼见这位武德司都知一走,刚刚还一直无精打采的越千秋立时就长长吁了一口气,仿佛整个人都活了过来,她忍不住笑骂道:“明明是沈铮在你这儿吃了好几次亏,你却一点好处都没让他捞到,现在装出这么一副被人压制的可怜样子给谁看?”

“当然是给长公主您看。”越千秋这才捋起袖子给长公主挟菜,随即就毫不客气地给自己的饭碗上堆起厚厚的一层,狼吞虎咽先填下去大半碗,他才放下筷子一抹嘴。

“他成天看我不顺眼,那我有什么办法,只能把他当敌人了。反正皇上大概也不放心武德司权力太大,所以他和我彼此看不对眼不是挺好?至于我,皇上想来也不会希望我走到哪,都能和人打成一片不是吗?”

“就你心思多。”东阳长公主直接抄起一瓣烤鹌鹑塞进了越千秋嘴里,见其顾不得再说话了,她这才用温和的口气说,“刚刚听到对小胖子和李崇明的那些猜测,吓着了没有?”

越千秋正在用牙撕扯鹌鹑大腿,听到这话,他的动作慢了一些,随即更是放下那一瓣鹌鹑,叹了口气说:“有一点……我真是没想到,竟然除了我这个可疑分子,还有别人也会跟着倒霉地被怀疑。沈铮刚刚有句话说得很对,说不定萧敬先又或者那位死了的皇后就是故意的呢?也许当年根本就没有什么小皇子呢?”

“确实有可能,但想来没人会冒着那样的风险。更何况,就算没有萧敬先……”

东阳长公主突然顿了一顿,随即看着满嘴油腻腻的越千秋,叹了一口气说:“当年还发生过一些你不知道的事情,所以你爷爷布置筹划了很多年,就是为了把萧敬先弄过来。可萧敬先人是过来了,要真正拿捏住这个人,还需要一个在他面前能说话敢说话,他又能看得起的人,需要一个他能真心相待的人。”

越千秋顿时面色一僵,随即指了指自己的鼻子说:“于是长公主你们就选了我?可如果我没记错,英小胖不是死缠烂打,和萧敬先走得挺近吗?他不是也能胜任?”

“他确实是备选。”见越千秋这次真的瞠目结舌,东阳长公主便哂然笑道,“但他这种一见如故似的主动黏上去的,和你千里迢迢与萧敬先同甘苦共患难,一同从北燕回来的,你觉得能比吗?更何况,他虽说聪明或者说阴险,可斗得过萧敬先吗?”

“可我也斗不过那家伙。再说,我们俩相处也都是尔虞我诈。”

越千秋小声嘀咕,见东阳长公主瞪了他一眼,他立时举起双手道:“我真不是谦虚,萧敬先那家伙千变万化,那才是真的千年老妖精,我在上京,在路上,在金陵被他耍过好几次了!再说了,今天萧卿卿也出现了……”

他这话还没说完,就只见东阳长公主突然砰的一声双掌重重按在桌面上,竟是一下子身体前倾,刚刚瞪他时还带着几分嗔意的眼神,此时此刻竟是变得极其犀利。

“霍山郡主萧卿卿?今天她也出现了?说吧,到底怎么一回事!”

面对这么一位倏然从慈和老祖母变成果断女政治家的长公主,越千秋倒也没什么不能接受的,当下并不慌张,一面吃一面说,就连萧卿卿对诗词歌赋的那种偏颇看法也没有漏过。末了,他才轻描淡写地说:“对了,萧敬先打算借三天皇家别院丽水园,所以我顺便就来了。”

“还顺便,我看你是专门为这么一件事来的吧!没良心的小子,还说你斗不过萧敬先,这种事你倒是会主动承揽上身!”东阳长公主听完了那一系列事件,包括小胖子拖走钟亮这个兵部尚书,此时表情不再如之前那样气势逼人,仿佛又回归了那个慈和祖母的形象。

“您就说答应不答应吧!这又不是为了萧敬先,这不是为了武英馆挣点面子吗?”

“呵,好大的口气!”东阳长公主忍不住伸出手指在越千秋脑袋上弹了一指头,等坐回去之后,她才笑着说,“你现在又不是武英馆的人,却还想着给他们争面子?不过你都回来了这么好几天,也该进去好好收一收野性了,还有那两个跟你一块走了一趟北燕的小伙伴。”

“是是,我都听长公主的,您还没说到底答不答应我去想办法借园子,总不能我自己跑去对皇上开口吧?”

“就你恃宠而骄!”说归这么说,东阳长公主还是往后头重重一靠,霸气十足地说,“准了,皇上那儿你不用担心。丽水园虽说是皇家的,但更准确地说差不多算是我的,我的就是你师父的,你师父的就是你的,说什么借,回头我打个招呼,你们想闹腾多久就闹腾多久!”

这一次,越千秋终于真正瞪大了眼睛。等到他回过神来,少不得欢呼了一声,冲上去抱着东阳长公主的胳膊谢了又谢。

而东阳长公主眼看越千秋闹腾过后回去继续大吃大嚼,风卷残云一般将一桌子菜扫荡了大半,摸着肚子说要去看苏十柒顺带消食,她点点头后笑着目送人去了,等他完全消失在了自己的视线之中,她面上那舒心的笑容方才一点一点收敛了下来。

越千秋并不是越老太爷随随便便从街上捡回来的,而是越老太爷目睹了一场火灾,于是让人安葬了那个将婴儿从火场中抱出来,自己却送了命的丁姓妇人,把孩子带回家去当孙子养。之前因为越老太爷一口咬定孩子是半路捡回来的,甚至还把知情者都另行安置,准备了假证人,时间又过去太久,所以武德司下了死功夫,好不容易这才查到那场火灾。

但再往后头,那线索却断得干干净净。

如果不是越千秋此次北燕之行牵扯出了那位已故多年的皇后,谁也不会把什么丁姓妇人和北燕皇后身边的心腹女官丁安联想在一起。哪怕她带人掘开坟,找到的那一具骸骨,并不能证明那就是丁安,可总难免让人往那方面去想。

而且,别人也许不知道,就连她的皇兄也不知道,她却还记得,当年在户部已经扎下坚实根基的越老太爷,曾经被人传过有意续弦,至于那个神秘的女方,见过的人只知道是个戴斗笠面纱的女人。

因为那个女人只被人目击过仅仅一次,后来越老太爷又一直都是鳏夫,这事情不再有人传,可现在想想,当年那位皇后“一尸两命”死掉之前几个月,越老太爷才接触过那个女人。

“到底是障眼法呢……还是障眼法呢?”

越千秋当然不知道东阳长公主此时脑袋都快想破了,他在苏十柒的燕水阁遭遇了一对皮猴儿外加一个小魔女,得知今天大太太给他们放了假,他只觉得自己实在是不该来,可逃跑都已经来不及,他也只好勉为其难,打叠全副精神应付一下这三个小家伙。

结果,当他终于离开长公主府时,已经是日暮时分了。因为把徐浩等人都借给了三皇子去“约会”秦二舅,他这会儿一个人牵着白雪公主出来,只觉得终于耳根子清静了。可这清闲自在他还没来得及体会太久,就只见一骑人突然风驰电掣地拐进了这条大街。

还没到他近前,马上骑手就纵身跃下,快走几步到了他跟前,正是武德司知事韩昱。

韩昱甚至没顾得上和越千秋寒暄,直截了当地说道:“九公子,我之前在半道上,正好遇到了扎着孝带去首相赵相爷家里报丧的信使。赵相爷家里老母过世,他可能要丁忧了。”

越千秋没想到韩昱竟是带来了这么一个消息,顿时下意识地轻呼了一声。紧跟着,韩昱就笑着说:“恭喜九公子,说不定再过没几天,越老太爷就要当首相了。”

“你这恭喜得实在是早了点。”越千秋苦恼地拽了拽头发,却没有太高兴,“爷爷当初这个户部尚书就是众矢之的,后来当了次相是众矢之的,以后如果当首相,他还是被人当成眼中钉肉中刺!话说大吴不是夺情的官儿挺多的吗?赵相爷不是也可以夺情?”

韩昱没想到越千秋竟是并不那么高兴。他当然不至于专为这事跑一趟长公主府,只不过既然远远看到越千秋,报个喜却也能进一步拉近关系。他干咳了一声,却是不便于在这种事上继续发表意见,拱了拱手就干笑道:“这我就不知道了。我还有事去见长公主,先走一步……”

他说着就匆匆往里走,可没走两步,肩膀就被人一把扣住。还没等他回头,就只听背后传来了越千秋那刻意压低的声音:“对了,韩叔叔,你之前见过我师父?”

“是,就是昨天的事。”韩昱没把这事儿当一回事,随口答道,“严公子的信你应该收到了吧?说来也巧,我是早早得到消息去扫荡那个所谓的船帮,严公子他们三个和白莲宗的周长老,竟然正好在附近的一条船上,如果不是他们,说不定就会有漏网之鱼。我得先去见长公主,九公子你有话回头让人留信给我就行!”

越千秋本能地手一松,等到韩昱匆匆进了大门,他忍不住狠狠揪了揪自己额前的头发。

严诩这明明是一时起意出京的,居然不是先遇上韩昱,而是先和周霁月的叔叔混在一起,再碰巧遇到韩昱扫荡北燕谍哨?是师父扮猪吃老虎骗他,还是爷爷又或者长公主捣鬼,抑或是另一只手在背后拨动一切因素?

不是他八卦,首相赵青崖那位快九十的老母亲,怎么偏偏这时候去世?

第499章 即将到来的顶点

当看到那个报信的小吏垂手退下,越老太爷的目光自然而然就落在了面如死灰的赵青崖身上。他没有去看满脸阴沉的裴旭,而是来到了赵青崖跟前。他扶着人的胳膊,没有说什么节哀顺变的话,而是低声说道:“出去透口气如何?”

赵青崖僵硬地点了点头,等到踉踉跄跄出了政事堂,来到了前头那空旷之所,他那眼眶里方才滚出了两行热泪:“旁人在我这样的年纪,早已双亲不在,可我母亲虽在,她却从不肯跟我到金陵来,说什么要替我在家中管束兄弟子侄,免得他们给我惹是生非。”

“她也真的做到了。这些年,赵家固然没有惊才绝艳的人物,却也不曾有败坏家风的不肖子弟,这都是她年近九旬还在竭力管束儿孙的结果。人人都以为锦衣玉食才是享福,可我一向觉得老来含饴弄孙,不用天天操心,那才是享福,从这一层来说,我对不起她老人家……”

越老太爷知道赵青崖要的并不是自己的安慰,因此只是扮演着一个最完美,最耐心的倾听者。直到足足过了许久,赵青崖这骤然情绪爆发之下的那些近乎喃喃自语的话最终说完,他方才深深叹了一口气。

“不论如何,令堂已经是少有的长寿了。令堂这些年在小儿辈上如此用心,将来赵家枝繁叶茂,人才济济,祭拜宗祠时,谁会忘记了她福泽子孙的恩德?这世上最多的就是子欲养而亲不待,想我当年成婚之前就父母双亡,后来对我很好的岳父去世,而后又是拙荆没等儿子成人就撒手人寰,若不是我几个儿子都好好长大,我这克亲的名声恐怕早就传开了。”

毕竟多年为官,赵青崖起初那是难以避免的情绪波动,但说着说着,他其实心情早已稳定,只不过是在趁着倾诉观察自己这位素来精明厉害的同僚是否言不由衷。然而,看到越老太爷满脸的怅网,仿佛是在追忆逝去的亲人,他就渐渐打消了最初的念头。

就算越老太爷真的觊觎他的首相之位,那又如何?他怎么可能丢下母亲的后事,恋栈权位不去?政事堂如果真的是他乾纲独断,他一走就没人了,会导致国政紊乱,又或者正当国难或兵灾,那也就罢了,如今绝对不是用夺情这种条例的时候!

他定了定神,随即诚恳地开口说:“你我同僚多年,如今我这一去,你接任首相,皇上自然放心,但只怕士林也好,世家也好,全都会竭力阻挠。我会竭力约束我那些门生故旧,然则人走茶凉,我却也没办法保证有多少人会听我的。”

“你的这份心意,我心领了。”越老太爷微微一笑,满是皱纹的脸上露出了强大的自信,“我这个人一辈子都在逆水行舟,和天斗,和地斗,和人斗,从来就不畏惧敌人。而且,人一旦没敌人,也就没斗志了。有敌人,想来那些总忌惮我独掌权柄的人也能放心一点。”

赵青崖不禁哑然,好半晌方才笑道:“我还以为你会谦虚一下,毕竟看裴旭那样子,他只怕立刻就要回去召集党羽摩拳擦掌和你大战一场了。”

“我什么时候怕过他?”越老太爷轻蔑不屑地扬起了下巴,随即便淡淡地说,“如果政事堂第三人不是他,也许我还会想着让一让,可既然是他,呵,首相之位落在他的手里,那才叫是糟糕透顶!倒是你,如果可以,我更愿意和你搭档,你真的不想夺情?”

“忠孝不能两全,那是打仗的将士才需要纠结的事,像我等这样的文官,如果连孝道都不讲,那才是猪狗不如。如果可以,夺情这件事,我希望你劝谏一下皇上,连这旨意都不必下。我在政事堂这么多年,家里子孙就算有老母亲约束,必定有骄矜之心,让他们知道我此次丁忧,皇上连下诏夺情的意思都没有,也能让这些张狂的小子以为我失势,收敛一点。”

越老太爷没想到赵青崖竟然还会想出这一招,愣了一愣之后他便忍不住哈哈大笑。笑过之后,他就捋着自己那梳理整齐的小胡子,歪着脑袋问道:“可你想过没有,如果你真的上书请丁忧,皇上如若连挽留的意思都没有,就会显得很薄情?”

见赵青崖顿时面色一滞,越老太爷这才眨了眨眼道:“总而言之,夺不夺情可不是你说了算,你要管束儿孙,大可用别的办法,打皇上主意却是不成的。”

说完这话,越老太爷就转身揣着手离去。赵青崖眼瞅他那拖着脚步慢条斯理的样子,心里不无慎重。他这一走,这位从草根一步步走到现在,即将荣升首相的同僚,会真正站在满朝文武的顶点。按照对方一直以来的性子,他明明可以很放心,为什么现在却反而有些不安?

就算越老太爷再强势,再厉害,总不能把士林和世家全都铲除了吧?

当赵青崖步履蹒跚地回到了政事堂时,就只见这里已经空空荡荡,越老太爷和裴旭都已经离开了。想到这也许是自己在这儿的最后一天,他忍不住环目四顾,心中百感交集。

不论如何,他都曾经站在这偌大国家之中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最高点,曾经指点江山,如今也该知足了。等到三年丁忧之后,他也不用谋求复出,在家享享清福足够了。

就在这时候,赵青崖只见一个小吏在门口张头探脑,当即皱眉喝道:“鬼鬼祟祟在那儿干什么,有话进来说!”

那小吏本来就是赵青崖这些年栽培的人,听到这吩咐连忙快步进来,打了个躬便低声说道:“相爷,刚得到消息,今天文华馆的钟灵带人去武英馆交流,结果似乎大败亏输。而且,钟灵的叔父兵部侍郎钟亮也去了……”

简短地向赵青崖解说了一番今天武英馆发生的事,见这位即将告丁忧的首相面色古怪得很,这小吏就小心翼翼地问道:“相爷,钟大人这突然和越老相爷争锋,会不会……”

“不用说了,既然一件件事情正好都凑在一快,他们爱怎么样就怎么样,反正我今后是管不着了。”赵青崖伸手示意小吏不用继续往下说,可心里却不由得嘀咕,如果钟亮知道他即将丁忧,那张脸上会是何等惊骇。

可不论如何,帝党内部,只怕都要经历一次洗牌。从来不心慈手软的越老太爷,怎么会容得下钟亮这种人……等等,那个精明的老头不是早就知道他的老母过世的消息,要是故意使诈让钟亮那个急不可耐的家伙跳出来吧?

首相赵青崖即将母丧丁忧的消息,犹如旋风一般席卷了整个官场。与此同时散布开来的,还有越千秋和钟亮发生的那场冲突。

但凡讨厌越老太爷这个人的,一想到他即将成为首相,那自然是一片哗然,裴旭早早归家之后便召来党羽计议,钟亮亦是马不停蹄地四处拜访人,一时间,金陵城内鸡飞狗跳。

然而,越老太爷却仍然如同平常一样准时回到了家。下了轿子的他发现门房们全都露着喜色,但没有一个人上来叫嚷什么恭喜之类的话,不禁暗自点头。可进门没走几步,看到二老爷和三老爷联袂迎了出来,两个人全都喜上眉梢,他顿时站住了。

“爹!”抢先叫了一声,越三老爷正要说恭喜,可看到老爷子那幽深的瞳仁,他到了嘴边的那两个字不由得吞了回去,就连脸上的笑容也僵住了。

越二老爷也没好到哪去,他使劲吞了一口唾沫,这才陪着笑脸说:“爹您辛苦了。”

“我天天都辛苦,也没见你们天天体谅我。”

越老太爷板着脸反讽了一句,见两个儿子噤若寒蝉,他不禁暗叹了一声中间的这两个真是没养好,可到底还是没说出来。勾了勾手指示意他们跟上来,等到进了二门,他才轻描淡写地说:“记住,哪怕我真的当上了首相,也不值得高兴。”

紧随老父亲脚步的两兄弟彼此对视了一眼,全都愣住了。他们彼此交换了一个眼色,越二老爷就首先表态道:“爹放心,我们明白了,绝对不会四处招摇给您惹祸。”

“这不是招摇不招摇的问题,而是接下来还有的是硬仗大仗要打,没工夫来这套虚的。”

越老太爷停下步子,转过头来,那犀利的目光往两个儿子脸上一扫,这才一字一句地说:“你们大哥和四弟全都在拼着老命做他们认为该做的事,你们两个身在福中,又做不了别的,就千万别添乱。这几天都给我老实点,少出门。”

老父亲突然提起离家出走十几年的四弟,而且言辞之间流露出仿佛对人的状况了若指掌,想到越千秋当初接回来的诺诺,越三老爷顿时心中一跳。他虽说很想问个明白,可又不敢冒险,只能另辟蹊径从越千秋入手。

他勉强露出一丝笑容:“爹这话可得对千秋说,要说惹是生非,家里没人能强得过他。”

听到这话,越老太爷顿时呵呵一笑,然而说出来的话却森冷得很:“千秋就算惹是生非,那也是很有分寸的,他在我划给他的范围之内惹是生非,惹的是我想要他惹的人,我为什么要说他?哪天你们有这能耐给我到处惹是生非,却每次都能全身而退,我就安心了!”

第500章 失算

和越二老爷越三老爷守株待兔,特地在二门口候着越老太爷回来一样,越千秋从东阳长公主府回到亲亲居,也派了人在门口张望,所以,他也第一时间得知爷爷回来了。只不过,他的亲亲居是越府一块独立的区域,所以他赶过去的时候,正看到越老太爷和两个儿子说话。

于是,一贯胆大的越千秋索性就没出来,而是找了个不起眼的角落猫着看热闹。直到发现越老太爷竟然用他来奚落两个嫡亲儿子,他不禁偷笑了一声。可他却没想到,就是这明明极其轻微的一声笑,竟然被耳尖的爷爷听到了。

“臭小子,来了就别躲着,以为我看不见你是吗?”

“爷爷你什么耳朵啊,都快比得上影叔了!”越千秋讪讪现身,见那两个素来和他关系疏远的伯父此时此刻明明恼火还要装成若无其事,他也就笑容可掬行礼见过。结果,他紧跟着就遭到了一通毫不留情的训斥。

“你影叔在,早就把你揪出来了!就你那点功夫,糊弄一下肩不能挑手不能提的文弱书生还差不多,还想对拼高手,早着呢!我从前不过是捏着鼻子硬着头皮夸你几句,你还当真了,客气当福气,哪来的自知之明!给我滚去鹤鸣轩呆着,一会儿看我教训你!”

越二老爷和越三老爷还是第一次看到,越老太爷竟然会疾言厉色地教训一贯偏爱的养孙,因此,当越千秋有气无力地答应一声扭头离开的时候,他们不禁都觉得颇为痛快。可下一刻,他们就知道什么是一视同仁的痛苦了。

因为老爷子在斥退了下人之后,指着他们的鼻子再次恶狠狠地训了一大堆话,甚至揪出了他们自以为隐秘的某些勾当。直到仿佛骂累了,越老太爷方才渐渐打住。

“当年吴仁愿横行一时的时候,拿着一大堆把柄要挟,想要能够保住身家性命,是我劈头痛斥,说是我不怕那一套。

这一次楼英长故技重施,老头子我照样屹立不倒。这一切说是因为我立身正,你们这些儿子孙子都没给我拖后腿,可你们自己扪心自问,真的没给我拖过后腿?而且我刚刚说的这几件事,说大不大,说小不小,你们觉得,别人为什么没把你们揪出来?”

越二老爷和越三老爷对视一眼,面面相觑的同时,却都不敢说话。而紧跟着听到老爷子的回答,两个人顿时无地自容。

“那是因为我托付了你们大嫂,让她想办法给你们一点一点把事情撸平了,该赔的赔,该道歉的道歉!之前没和你们算账,那是因为我没空和你们算账,不是事情就这么算了!现如今你们以为情势大好?呸,越是看上去情势好就越危险!好了,都给我回去,管好媳妇孩子,别让我以后有大义灭亲的机会!”

见老二老三顿时凛然,随即仓皇告退,越老太爷摇头叹了一口气,随即转身往鹤鸣轩的方向走去。什么大义灭亲之类的话,他也只是说说而已,如果都得需要一家之主用大义灭亲来处置子侄了,那这一家人也就散得差不多了。他是不是该庆幸两个儿子有贼心没贼胆,如今那些小错还有纠正的机会?

直到推开鹤鸣轩大门,见越千秋委实不客气地坐在他那太师椅上,正在像模像样地写字,老爷子方才又好气又好笑地哼了一声。没想到小孙子竟是没理会他,仿佛是因为之前他那番训斥就生气了,他不禁露出了几许笑意。

这小子,居然还敢给他甩脸子看!

等过去到人身旁一瞧,赫然又是一首首的诗词歌赋,越老太爷想到今天武英馆和文华馆那场交流,那脸色就古怪了起来。

“你今天才靠着这些诗词歌赋,让一群只会打打杀杀的小子乱拳打死一群小师傅,听说还胁迫钟小白进武英馆,现在这是又打算印书?你不怕被人戳脊梁骨说剽窃前人?”

装模作样的越千秋放下笔,揉揉手腕,见已经写完的那几首字迹飘逸,恰是一手非常漂亮的瘦金体,他的嘴角不禁上翘了一个弧度。如今没有道君皇帝了,等到他日他名扬天下,这笔字也练得炉火纯青时,瘦金体就变成他的了。

这可比剽窃诗词歌赋有价值多哩!

他仿佛没听到爷爷这质问似的,笑吟吟拱了拱手道:“恭喜爷爷,贺喜爷爷,竟然把霁月的事情偷偷泄露了给钟亮,让那个野心勃勃的家伙跳出来和我打擂台。现在首相大人即将丁忧,这局面乱成一团,正好遂了您的心愿。”

听到前头的恭喜和贺喜,越老太爷的眉头原本皱成了一个大疙瘩,可听到后面截然不同的话,他的眉头渐渐舒展了开来,却是突然伸出双手,使劲揪了揪越千秋的两边耳朵。见小孙子躲都没躲,他就只是象征性扯了一下便松了手。

“就你聪明,所以钟亮现在是想不上窜下跳都不行,万一我当了首相,还有他什么事么?”

越千秋之前只不过有个五六分把握,见越老太爷果然真的是爽快承认了,他方才忍不住瞪大了眼睛,大声叫道:“爷爷,你真是嫌敌人不够多吗?赵青崖虽说和你共事这些年,关系看似还不错,但他平常压下了很多和你不对付的声音,裴旭更不要说了,根本就一直看你不顺眼,现在再加一个钟亮……”

“举世皆敌,那才是境界,想当初萧敬先在北燕也是这样的。”越老太爷满不在乎地把小孙子挤开,在本就属于自己的那张太师椅上坐下,舒舒服服往后一靠,他这才淡淡地说,“皇上并不像别人以为的那样软弱无主见,如果我当首相是众望所归,那才有问题。”

“哪怕是在素来拥护皇上的那个小圈子,如果我每次都说一不二,那就尾大不掉了。”

越千秋顿时心中一凛。他何尝不知道高处不胜寒,可竟然要这样谨慎地安排筹划,甚至给自己再多树立一个对手,这官场也未免太不好混了!然而,想想自己同样是看上去风光,实则要周顾到方方面面问题,他又觉得爷爷的顾虑非常有必要了。

因此,他须臾就绕到越老太爷背后,原原本本将今日发生的种种说了一遍,连带东阳长公主对他和沈铮的那些话也几乎一字不漏,一面说一面还轻轻替爷爷松着肩膀。等到说完,他就直接搂着爷爷的脖子趴在人背上,低声问道:“爷爷,真的不要紧吗?”

“只要你没有藏着掖着什么,那就不要紧。”越老太爷反手轻轻按在小孙子的手上,用非常轻描淡写的口气说,“你只管按照你自己想做的去做,如果不高兴去给萧敬先找什么亲事,那个女人自有我来应付。要我说,你有那功夫,还不如先料理好你自己的终身大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