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快,刚刚还打得乱成一团的湖边泥岸上,就恢复了往日的寂静。越影临走时又刻意抹去了不少脚印,只留存了极少数的一些脚印,目的当然是为了迷惑日后追查到此的人。当然,刚刚因为大堆人云集于此而惊走的水鸟,却是一时半会也不至于回来。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芦苇荡中方才传来了一声轻叹。只不过,轻叹过后,不见人踪,就仿佛刚刚只是纯粹闹鬼一般。

玄武泽那边固然是暂且消停了下来,然而,当越千秋在东阳长公主门前下马,随即对迎上来的门房大声说起自己和小胖子去玄武泽兜了一圈,而后搭救了被人追杀的程芊芊送来此处时,之前在街上故意露出行迹后,就主动远远蹑上来的好几个眼线顿时觉察到了不妙。

哪怕以他们的层级,绝对不知道上头的那些谋划,可被人追杀这四个字实在是太容易让人引起种种非常不好的联想。于是,一搭一档的留下一人远远盯着,另一个慌忙回去回报消息。至于只有一个人跟过来的情况……既然分身乏术,无一例外地选择了立刻回去禀报。

之前丽水园中被揪住的那些家伙,一个个全都被扣上了窥探皇亲,图谋不轨的罪名,被远流边疆——至于晋王萧敬先究竟算不算皇亲这种问题,鉴于某人封王,再加上身上嫌疑已经很不轻,没人去计较几个倒霉小人物的死活——所以,为了性命计,他们做这种选择非常正常,谁知道东阳长公主在发现窥探后会不会比萧敬先反应更激烈?

东阳长公主这一日正好在家,越千秋加上小胖子,这组合在她看来当然不算新鲜,然而,越影和杜白楼一起来,她就不禁诧异了。等到发现夹在这四个人当中的,还有一位青衫少女,她那目光不知不觉就集中在了对方的身上。

毕竟,刚刚外头人进来通报的时候,已经把越千秋嚷嚷出来的话全都一五一十转告了她。

见人跟着越千秋等人,不卑不亢行了礼,继而就静静伫立在那儿,也不哭诉求做主,也不贸贸然搭讪,她对这小姑娘的第一印象倒也不错。

但此时她更好奇的是这另外四个人的奇怪组合,当下就对越千秋和小胖子喝道:“你们两个什么时候避人耳目溜出去玩的?一个说要住在晋王府向萧敬先请教,一个说什么陪着另一个以防人闯祸,我看你们是结伴一块去闯祸才是!”

说到这里,东阳长公主就立时瞪向了越影和杜白楼:“这两个那是最不省心的,你们两个都是最让人省心的大人,怎么也和他们厮混到一块去了?”

杜白楼一大把年纪却还挨了这一顿说,顿时老大的无奈。然而,今天这事情严格意义上来说,越影和越千秋李易铭全都只是被卷进去的,他和程芊芊才是真正的事主。因此,他在看了越千秋一眼后,见这个刁滑的小子一声不吭,不得不当解释说明的那个人。

果然,他才大致把事情始末一说,东阳长公主顿时凤眉倒竖道:“那洪湖双丑是哪来的?他们想干什么?”

“洪湖双丑在江湖中恶名昭著,是收人钱财与人消灾的杀手。但因为手法老到,做事不留任何证据,直到我执掌总捕司,方才把他们列入海捕名单。”杜白楼说到这里,正寻思应该怎么解释这两人会出现,他就听到了程芊芊的声音。

“洪湖双丑此来并不是杀我,最大的可能应该是奉命监视。我身为晚辈,本不该揭露家丑,但这兄弟二人,从两年前开始,就已经是扬州程家的供奉。”

第543章 语出惊人

找杀手当供奉?那位还挺有名声的程家家主真的是太有创意了!难不成他还想兼职当杀手集团的老大吗?

骤然听到这么一桩奇闻,越千秋简直是难以置信,暗自疯狂腹诽了起来。他瞥了一眼小胖子,就只见人同样是瞪大了眼睛,继而就气得冷笑了一声。如果不是东阳长公主往日的威势实在是太重,他觉得小胖子绝对会立时三刻跳起来大骂那厚颜无耻的某人一顿。

而小胖子虽说忍住了,东阳长公主却在最初的惊愕过后,立时怒斥道:“岂有此理!你那父亲也算是小有声名的人,下头还开着书院,教导学生,说是桃李满天下也不为过,他竟然在暗中蓄养亡命匪类,这是想要干什么?造反吗?”

尽管东阳长公主骂的是亡命匪类,但杜白楼自己就曾经有被江陵余氏养为供奉的经历,哪怕他自忖从来堂堂正正,余家也只是养着他镇宅,可此时被东阳长公主这一骂,他还是生出了一种说不出的羞惭,但更多的是内心深处的恼意。

想当初春秋战国的时候,是公卿大将蓄养游士,如今却是文人蓄养武人作为打手……是这个世道变了,所以武人渐渐无用,还是这世道本来就错了?

虽说杜白楼这情绪掩藏得很好,越千秋也没体察出来,但他生怕越影听了不高兴——他可是知道一丁点越影的过去,深知这匪类两个字越影沾不上,亡命两个字,从前的影叔竟是差不离,这些年手上估计也没少过人命。

哪怕爷爷不至于派其暗杀政敌,可政敌的狗腿子有没有干掉几个,那就真的不好说了。

所以,他立时打岔道:“长公主你不用骂了,我之前在门口嚷嚷了那番话之后,有人会给程小姐那个爹去报信,但更有人会去给曾经站在他背后的人报信,接下来十有八九就是狗咬狗,咱们只要看热闹就行了。”

东阳长公主这才姑且止住了声音,可端详了一番那个仍旧面色沉静的少女,想到刚刚杜白楼大略提到的情况,她就突然问道:“你娘当初怎么就会跟这么一个贱货?”

纵使程家那位再渣,但当众骂人是贱货,这也就是东阳长公主了。

程芊芊听在耳中,哪怕知道母亲无形之中也被骂了进去,却没办法反驳。她每每想想自己这些年来的痛苦挣扎,何尝不恨那个一失足成千古恨的女人?

然而,她又不得不感激母亲竭尽全力让才四岁的她记下一首诗,逼她记下了不要信父亲那句话。而她一直牢牢记着这句话,竭尽全力通过自己的眼睛了解观察身边的一切,等长大一些,悄悄通过那首诗找到了那封血书之后,接到母亲临死前的信的青城长辈又找到了她。

如果那时候她不是看到那位道姑,眼泪夺眶而出,而是大叫大嚷把人赶走,那么,她也许会当个一辈子唯“父母”之命是从的木偶。

因此,她只沉默了片刻,就低声说道:“一遇程郎误终身,母亲应该也是后悔的,只可惜她执迷不悟太久,醒悟又来得太晚,这才以至于含恨而终,将我孤零零留在那虎狼窝。但如若不是她编的那幼凤异兆传了出去,那男人怦然心动,母亲死后我又将那个女人当成母亲一般敬爱,竭尽全力学了他们想让我学的,一举一动全都让他们满意,那也绝对活不到今天。”

虽说程芊芊并不曾细细诉说这十几年来艰辛,可东阳长公主听在耳中,却几乎能想见这些年来一步一步挣扎过来的艰难。然而,她从来不是轻信的人,微微沉吟一会儿,就开口问道:“你父亲就从来没打算科举做官?而且,也居然没有别的女儿?”

“他生来自负才名,早年也有鼎甲之志,后来听说几个久负盛名的才子科举折戟,三四次不中,他就决定先不考,游学讲课积蓄名气,日后一举成功。可后来因为越老大人一路扶摇直上,他又不愿意屈居于昔日小吏之下,所以母亲传出幼凤命格之后,他才决定另辟蹊径。”

说到自己血缘上的父亲,程芊芊却仿佛在说一个毫不相干的陌生人,声音清冷,娓娓道来。小胖子在一旁看着那表情,不由自主想到了自己思念生母的情景。

“国戚的名头自然不好听,但他的儿子并没有特别成器的,而顶着个国戚的名头,若是仍然不出仕,而是在讲学积蓄了名气之后,用来开书院,却能让他原本只在东南一带的那点名气为之暴涨,日后十有八九就能誉满天下,成为白衣卿相。至于长公主问他有没有别的女儿……”

程芊芊嘴角露出了一丝苦涩,随即坦然说道:“儿不嫌母丑,更应该为尊者讳,但先母当年确实也用了不光彩的手段。家母邂逅他在先,后来发现被他利用,手上还沾了无辜者的鲜血,虽被他花言巧语暂时安抚,可知道他竟然瞒着她又娶了正妻,随后又有了两个儿子,她一气之下便给他下了药。此后多年,他就再也没有生育,自然不会有别的女儿。”

听到这里,就连小胖子都忍不住打了个寒噤,心想程芊芊的母亲这种女人还真是不能随随便便娶回来,否则天知道什么时候被下药?可是,瞅了一眼面色沉静,难掩悲伤的程芊芊,他却又生出了一丝说不出的叹息。

如果不是环境所逼,她应该也不至于那般算计父亲……就和他当初与越千秋联手,直接把冯家给坑到了沟里一个样!那时候只要冯贵妃和冯家人真心把他当成儿子,没有那么多的小心思,就冲着多年的抚育之恩,他真的愿意把冯贵妃当成母亲,把冯家当成娘舅家!

而杜白楼此时已经觉得自己明白了。她不遮掩自己的手段,不遮掩父亲的手段,更不遮掩母亲的手段,直接把那个乌漆抹黑的家庭放在了所有人的面前。如此一来,不论东阳长公主也好,别人也好,大约都不会怀疑她有什么别的企图了。

越千秋则是嘶的倒吸一口凉气,眼睛忍不住端详小胖子。皇宫里从皇帝到小胖子到李崇明,再到小胖子那根本就不知道是谁的生母以及身世,那就已经乱成一锅粥了,小胖子可千万不要再想不开,和这位遭遇同样让人绝倒的姑娘有什么牵扯,否则那简直乱套了!

东阳长公主对这个回答却仿佛并不太意外,反而了然地点了点头:“你能说实话就好,如此,我就以收容扬州程氏被追杀的千金为由,把你留在府里。阿诩不在,我这内院没有半个男人,也不至于坏了你的清誉。等到事情了结之后,你想去哪儿就去哪儿。”

小胖子终于忍不住插嘴道:“姑母,她之前已经说了,要去学武艺,我觉得白莲宗周宗主……”

他这话还没说完,就被东阳长公主一个眼神给吓住了。那眼神并不怎么凌厉和威严,但就是让他吓得再次打了个哆嗦,竟大气不敢吭一声,心里非常委屈。

我又没有别的意思,不就是觉得白莲宗人口简单,比家大业大的青城更适合她吗?之前甄容滞留北燕不归,一方面有这样那样的原因,可听越千秋的口气,那位据说天赋卓绝,武艺超群的少年剑客,在青城何尝不是因为鹤立鸡群而没什么朋友?

那还是男人呢,女人岂不是更加立足困难?

看到东阳长公主给了自己一个眼色,越千秋就立时二话不说地上前说道:“反正人交给长公主,我们就放心了,我这就带英王殿下回晋王府,毕竟今儿个是溜出来的,晋王殿下那儿还担了老大的干系,刚刚我在门前那一嚷嚷,事情传开,指不定有人挑英王的刺。”

哪怕平时英小胖来英小胖去,但这会儿越千秋的称呼却很正经。见东阳长公主欣然点头,他就冲着越影和杜白楼打了招呼,却是没有再去对程芊芊多说什么废话,立刻二话不说上前拽起很不乐意走的小胖子,扭头就走。

当他把比秤砣还沉的小胖子拖到门外,他松开手之后,见人脸色发黑,他就低声说道:“我说,你别摆出这死人脸行不行?你当人家姑娘当面对长公主说自家短处是为什么?人家费尽心思要和你掰扯清楚,你就学一点人家姑娘的懂事好不好?”

听到第一句话,小胖子原本已经暴跳如雷,可等到越千秋把话说完,他那张脸虽说拉得更长了,却没有发火。等到他跟在越千秋后头出了东阳长公主府上马,眼见得几个卫士跟了出来,心情不好的他刚想说用不着你们,却只见为首那个恭恭敬敬对他行了个礼。

“英王殿下,长公主吩咐,让我们护送您回晋王府。”

情知出了这次的事情之后,东阳长公主恨不得把自己送回皇宫,还肯送他去晋王府那已经算是很容情了,小胖子只能闭上了嘴,再次一言不发上了马,却是也不叫越千秋,径直一扬马鞭疾驰了出去。

越千秋还不知道他是什么脾气,也不去对那些卫士解释,连忙招呼了他们跟上。

直到抵达晋王府门口,瞧见小胖子撇下众人径直入内,他这才勒马转身笑道:“金陵乃是天子治下,竟然出门碰到这种事,英王殿下心情不太好,并不是冲着别人。大家都是熟人,我也不说什么感谢的话,直接请大家喝酒!”

来往长公主府次数最多,越千秋请上下人等喝酒的次数也着实不少,因此为首的卫士接过越千秋递过来的几个银角子,和其他人一块谢了赏后便告辞走人。至于小胖子那冷淡的态度,没有一个人放在心上。

英王嘛……脾气好那也就不叫英王了!

小胖子根本没去想自己在别人心目中是个什么样的形象,气冲冲的他一路直闯,也没人敢拦他,于是他一直到征北堂前这才放慢了脚步。等到了门边,他下意识地停了一停,可当双手去推门时,却听到里头传来了萧敬先的声音。

“哟,这是相看完你那未婚妻候选,终于舍得回来了?”

本来就满腹委屈的小胖子用力推开了门,提脚快步冲进了门去。而后一步进院子的越千秋发现路上闲杂人等全都避开了,想想萧敬先这家伙的消息灵通,肯定早就知道了那档子事,否则也不会连个守门的都没有。他故意放慢脚步,可紧跟着飞入耳中的一句话就让他愣住了。

“舅舅,今天玄武泽那边发生的事太气人了!”

萧敬先已经察觉到越千秋跟着进了院子,发现小胖子情急之下竟是叫错了称呼,而且越千秋肯定听到了,饶是他这辈子什么大风大浪都经过,仍然不由得按了按眉心。

这下可好,越千秋会认为是他蛊惑了小胖子,还是认为小胖子听到了什么流言,于是错断了身世?

然而,萧敬先感到异常疑惑的是,越千秋并没有立时三刻进来,更没有气势汹汹责问他什么,反倒是小胖子还一脸愤愤,显然太相信自己对于王府的管束力,又或者没想到越千秋还在外头听到刚刚那称呼的后果。可转瞬间,他就想到了另一个可能。

以这小胖子和越千秋看似对头,实则还不错的关系,难不成小胖子已经对越千秋说过了?

他把心下的思量姑且按下,立时和颜悦色地说:“我也就是听说千秋在长公主府大门口闹了一场,具体怎么回事,你说我听?”

小胖子恨不得有一个听自己倒苦水的人,立时滔滔不绝地开始说今天这一系列事情的经过。因为太过投入,一向最会察言观色的他没有发现,萧敬先在听说杜白楼出现,和洪湖双丑打了一场,关键时刻越影又出现这一系列经过时,眉头皱得非常厉害。

可房门外背靠着柱子,堂而皇之“偷听”的越千秋,虽说看不见萧敬先的脸色,但他却会琢磨。等到小胖子那讲述终于告一段落,他正想开口说话,却只听萧敬先突然开口问说:“大郎,依你看,你今天是真的恰好撞见英雄救美,还是人家早就预备好让你英雄救美的?”

只是这一问,越千秋就一下子站直了身子。这是他心里最大的疑问,本以为萧敬先一定不会捅破,没想到人竟是大大方方在小胖子面前问出来了!

第544章 最看透你的人

小胖子并不笨,萧敬先一问,他立时轻轻吸了一口气,竟是不知不觉自己找了一张椅子坐下来,用手托着腮帮子攒眉沉思,看上去活脱脱一个思考者。足足好一会儿,他才用极其不确定的语气说:“这应该不大可能吧?”

门外的越千秋都听出了小胖子那犹犹豫豫的心情,萧敬先既听且看,又怎么会觉察不出来?他哂然一笑,随即站起身来,背着手在屋子里走了几步。

“我们不说过程,只说结果。你看,经过之前那番事情,那位程小姐和你因此结缘,而你甚至因此对她产生了几分……嗯,姑且不说好感,就当是怜悯和认同好了。而长公主那种最精明的人,更是把她留在了府中。从这个结果来看,原本该对她最警惕最疏远的你,现在却早就忘了当初那点初衷了吧?”

小胖子立时不服气地反驳道:“可我当初去看人的目的,除了为了瞧瞧她到底是什么样的,也早就想好了,如果她真的品貌双全,我也不是不能考虑……”

他的声音却不知不觉就小了,显得非常没底气。果然,紧跟着他就听到了萧敬先一声笑。

“你这种心态,意料之外,情理之中。只要是聪明一些的人,都能大致把握到。”

“可舅舅你也说了,我对她不是好感,只是觉得她身世……”小胖子硬生生按下同病相怜四个字,随即振振有词地说,“再说了,除非是神仙,否则怎么算得到我会去偷偷相看她?”

“这世上是未必有神仙,但这件事哪怕不是能掐会算的人,只要仔细动动脑筋,大致也能推算出来。赵青崖和叶广汉一块去越家的事,不是秘密;千秋和你的关系,在有心人看来更不是秘密;你出宫硬是赖在我这,乍一看没什么,但联系之前的事,总能发现一定端倪。最重要的是,你怎么就知道你和千秋傍晚悄悄溜出去,就没有人察觉?”

萧敬先见小胖子被自己说得哑口无言,他就嘿然冷笑道:“且不说千秋武艺虽不错,但还不是绝顶高手,就说我,你怎么确定我就不会说一套做一套,一面说是帮你去相看未来媳妇,一面把消息透露给相关人士,让你到时候看到别人想让你看到的?”

背靠廊柱的越千秋险些跳了起来。里头这家伙也未免太妖孽了吧?他怎么觉得这话不是说给小胖子听,而是说给他自己听的?要知道,他还真就是……这么猜测过!

而小胖子受到的冲击,却远远比越千秋更加大。他瞪大了眼睛,结结巴巴地说:“你怎么可能……怎么可能……不对,你既然现在对我这么说,那就肯定不会这么做的!哪有出卖人之后,还会对人说实话的!”

见语无伦次的小胖子说话一下子流畅了起来,萧敬先便好整以暇地说:“有时候,把自己的做法直截了当拿出来摊开在桌面上,也是一种非常好的办法,因为你说出来,别人反而不相信。嗯,就和千秋常常和你直来直去,你虽说生气,却觉得他没藏奸,那是一个道理。”

听到这里,越千秋终于再也没办法杵在外头,立时三刻就抬脚冲进了征北堂,黑着脸骂道:“萧敬先,我什么时候得罪你了,没事牵扯我干什么?我和英小胖直来直去是因为懒得费那脑子,我和皇上说话也是这样的,不行吗?”

“那你为什么对皇上,对英王说话都如此?而对别人却不是如此?”

萧敬先却再次反问了一句,见越千秋顿时语塞,他就不慌不忙地说:“你在有些人面前都是油嘴滑舌,心眼多多,可在有些人面前,你却表现得很直爽,似乎想都不想就说真话,这是为什么?千秋,你虽说很聪明,但这一点其实很好看破。”

趁着越千秋还没反应过来,他就一字一句地说:“你这个人,年纪虽小,眼睛却雪亮,天生就能看透谁对你并没有存着太大的算计。所以,哪怕是在北燕上京,你对北燕皇帝,对我,和对徐厚聪对汪靖南,那就是完全不一样的态度。对你怀有企图甚至不善的人,你就像一只刺猬团子,看似好相处却步步算计。可对你无害或者关切的人,你就会表现得很直爽。”

就连越老太爷,平时爷孙固然亲近,嘱咐提醒虽多,但从来都不曾涉及到这样深入的剖析,因此,平生第一次被人道破自己的性格,越千秋纵使再伶牙俐齿,也不由得又惊又怒,偏偏一时半会他还说不出任何反驳的话!

而小胖子从当初在平生最悲惨的被严诩痛扁境地下初遇越千秋开始,就从来没在人面前占到上风,此时见萧敬先把越千秋说到面色铁青,心里那痛快就别提了。

然而,仔仔细细回味萧敬先这话,他突然发现自己肯定不能算是关切越千秋的人,那么,他竟然被划到无害这一类去了?

开什么玩笑,他堂堂英王,当朝天子唯一的宝贝儿子,打个喷嚏都会有无数人为之奔忙,一句话就有很多人要倒霉,他竟然算……温和无害?

小胖子眼看就要炸了,而越千秋则是终于惊醒了过来,立时对萧敬先的话嗤之以鼻。

“这不是废话吗?从古至今,就算是最老谋深算的人,在家里对着亲朋好友,总要放松下来,谁高兴没事就和人耍心眼?你说我看人准,我倒觉得我看你看走眼了!人家说我怎么狡猾怎么妖孽,我怎么比得上你?”

“为了离开北燕,你不惜冒着重伤身死的危险,不惜和北燕皇帝撕破脸,不惜丢下富贵荣华赫赫权势,跑到南吴这个原本的敌国当个富贵闲人,还勾搭得英小胖叫你舅舅?呵,怪不得前几天英小胖会说出那样的话来。”

越千秋一面说,一面斜睨了小胖子一眼,似笑非笑地说:“刚刚你家舅舅的话你听到没?他是在教育你,怎么做一个成功的孤家寡人!”

小胖子立刻忘了刚刚自己还在纠结居然被归类为无害的人,恍然大悟越千秋原来不是早知道,而是刚刚才知道他竟然叫了萧敬先舅舅,心底不禁有些后悔。

然而,他很快就又挺起了胸膛,理直气壮地说:“我还只是皇子呢,上头还有父皇,怎么就要做孤家寡人了?我就想有个舅舅而已,这又不碍着别人!”

“而且,你别错怪好人,是我自己软磨硬泡,要叫晋王殿下舅舅的,他没答应也没拒绝,我就自己叫上了!他刚刚才说过呢,你越小九是对有敌意的人才满身是刺,他又没算计你,又没害你,你干嘛老是挑他的刺?你好歹也在北燕叫过他舅舅,就算逢场作戏,那也有情分在,何必这么老是针锋相对呢?”

小胖子仿佛找到了做和事佬的感觉,竟是站起身来,腆胸凸肚地背着手走了两步。无论是他自己还是萧敬先,又或越千秋,全都没有发现,他那走路的姿态竟是和萧敬先有些类似。

“咱们的敌人已经够多了,自己人就应该团结,就好比现在只是为了一件共同的事,站的又是共同的那一边,有什么话不能好好说?咳,咱们现在说正事,舅舅刚刚提醒的这种可能性也有道理,越小九你怎么看?”

见小胖子歪头认认真真地虚心请教自己,越千秋顿时愣住了。他甚至有一种错觉,那就是小胖子这会儿很有一种做仲裁大法官的气质……看见萧敬先似笑非笑看着自己,他想想和这人生气那也完全是自找罪受,当即没好气地说:“证据不足,无法判断!”

萧敬先不由得哈哈大笑,紧跟着才坐回了主位,点点头道:“没错,我也只是猜测。随口分析一下那程芊芊的各种可能性而已,拿你打个比方,结果就挨你这么一顿排瑄,你小子是想着我在金陵奈何不了你还是怎么着,尽来撩拨我!”

不等越千秋再次发火,他就笑吟吟地言归正传:“现在风声放出去了,相关人士也应该闻风而动了。千秋你今晚不妨住在这,最好别回去。你家影叔神出鬼没,人家抓不着,杜白楼估摸着也会躲,长公主那儿少有人敢骚扰。这样一来,我这里集中了你们两个人,又是新开的王府,很容易被人当成好捏的柿子。”

小胖子先是一愣,随即顿时摩拳擦掌:“照这么说,接下来就会有人过来试探?那最好了,我正憋了一肚子火没地方发呢!”

越小九他斗不过,萧敬先对他又素来不错,他不可能把火气发在那些不大熟悉的王府人士身上,这股邪火只能撒向那些讨厌的人!

本来就考虑到自己回去的路上说不定会碰到点偶遇之类的,现在萧敬先又这么说,越千秋便鼻子一哼,算是答应了下来。

他当然知道,影叔那是煞星,绝对没人敢招惹;杜白楼亦是身手卓绝,肯定不会被人堵在家里;东阳长公主更是只有惹别人,别人不敢惹。勉强算起来,不在越府的他和不在皇宫里的小胖子反而真是软柿子。

既然越千秋不像之前那样被踩着尾巴那样暴跳如雷了,小胖子自觉自己这个和事佬做得很成功,心里一面盘算着越千秋的话,一面寻思日后能不能就用这样的模式和越千秋相处。

说不定,这才是压住这个死对头的好办法呢?

嗯,父皇当初把越千秋留给他当暗地里的伙伴,明面上的对手,一定就是为了教他明白怎么对付难缠的人——越小九比朝中某些难缠的老大人应该就只差一点点,谁让他有个好爷爷?现在多亏了他认下的这个舅舅拆穿越千秋的真面目,他终于明白怎么和人斗了。

不是瞪眼睛发脾气才有用,这家伙显然是吃软不吃硬!

如果越千秋知道,托萧敬先的福,小胖子现在对他畏惧之心去了大半,他一定会“宁可玉碎,不为瓦全”!可惜他又不是小胖子肚子里的蛔虫,郁闷一阵子也就算了。只不过,知道小胖子真把萧敬先当舅舅,他可没兴趣杵在人家舅甥当中碍眼,当即懒洋洋地打了个呵欠。

“昨晚上吹风受冻没睡好,我先去睡了,你们两个慢慢聊。如果不是火烧王府之类天塌下来的事,就不用找我了。回见,先走了!”

见越千秋撂下这很不正经的话,头也不回往外走,小胖子瞅了一眼萧敬先,见其脸上尽是无奈,他犹豫了一下,等越千秋确实走出去老远,他才低声说道:“舅舅,是我说话不谨慎……”

萧敬先知道小胖子这认错只是个态度,并不是真的就觉得错了,只能恨铁不成钢地数落道:“你是不谨慎,要不是今天在外头的是千秋,而是别人,那就麻烦大了。”

“我这不是知道舅舅你驭下极严,没你的吩咐,应该不会有人擅闯征北堂吗?”小胖子不用装就颇为委屈,“我还以为越小九肯定会在外头和长公主府的那些卫士多说两句话,谁知道他竟然这么快就进来了,还在外头偷听……”

谁知道越千秋在晋王府有随便乱闯的特权!心里这么想的时候,小胖子完全没去想,他在晋王府也是有特权的那个,否则他能这么容易到征北堂来?

“你那舅舅叫得那么大声,他还用偷听?”见小胖子这才哼哼唧唧无话可说,萧敬先就换上了那能够让寻常人如沐春风的笑容,“记住,以后不管遇到什么事,都要镇定,今天要不是你一肚子火气急着找我说话,也不至于露出口风,不是吗?”

小胖子赶紧连连点头,心中却想,千万不能让萧敬先知道,之前他误以为越千秋知道,已经对人露出过口风了!只不过,知道萧敬先并不是真的和越千秋亲近到事事都说,他还是心中一阵窃喜,却没想到萧敬先紧跟着就丢来了一个让他苦恼的任务。

“回头若有来打探的,如果是暗着来,自有我的侍卫和我招呼,如果是明着来,这就要靠你了,这也算是你这个英王的小小考验。另外,你也得在心里想清楚,那个程芊芊固然是救回来了,你对她到底是个什么态度,也得有数。相信皇上也很期待,你接下来怎么做。”

当萧敬先大步出去,把偌大的征北堂留给小胖子之后,他刚刚那犹如教导真正外甥一般那亲切自然的微笑,立时完全无影无踪。到了院门外,他叫来不远处一个不敢靠近的侍卫,问清楚越千秋自来熟地给自己找了间客房,心头火大的他就直接找了过去。

他才不管越千秋刚刚是否说过不许人打搅,一推门发现下了门闩,就毫不迟疑地手指一滑动,一柄薄薄的小刀倏忽从袖子中落到了手上。正当他熟门熟路地撬门之际,就只听里头一阵响动。他立时似笑非笑从门缝中拔出了小刀,紧跟着,两扇大门就在他面前被一把拉开。

越千秋看了一眼萧敬先手中犹如玩物一般上下翻飞的锋锐小刀,脸色发黑地问道:“你到底想干什么?难不成就因为我质疑了你一句,就不让我睡觉了?”

“没错!”萧敬先皮笑肉不笑地转动着手中那把寻常割肉小刀,一副找茬的语气,“我问你,我上次给你的信物,你接了,可我的那些产业,你去接收过没有?我的外甥,你去找过没有?如果你再不去找,那么,我就假戏真做,好好做一回大吴英王殿下的舅舅了!”

第545章 黑夜惊鼠

刚刚越千秋离开征北堂时自是要多潇洒有多潇洒,可看到此时萧敬先拂袖而去,那大袖飘飘风度绝佳,任凭是谁都想不到,这个颇有文士风姿的家伙,就是在北燕杀人如麻的妖王,他不由得万分后悔那时候被萧敬先要挟着收了那把金色连鞘小剑,还随身带着。

他就是手贱!虽说那时候被人威胁,可若抵死了不收,不就没那麻烦了?

收了之后,他却又生怕有鬼,于是萧敬先提到的那庞大产业名录中,他根本就没有去任何一家露过面,就仿佛这些地方根本就没有换过主人似的。因为他根本不信,萧敬先会只凭信物遥控那些分布广阔的产业。

而且,师父严诩和他做出过某些大胆猜测,可现在严诩跑了,他人手是不少,但能够和他一块承担调查这种沉重担子的人也就没了。

因为师父这一走,他还打包送去了刘方圆和戴展宁,这下,就只有一个人能用了!

玄刀堂人才济济,可真正脑子好使,人也可靠,绝对不会多嘴多舌的人,却不在玄刀堂。

回头他就去找周霁月,趁机把程芊芊的事儿好好和她沟通一下。别说和青城抢弟子这种事容易得罪人,就冲着那位姑娘的隐忍和心计,再加上小胖子那说不清道不明的好感,玄刀堂和白莲宗就绝不能沾手这样的烫手山芋……或者说,真要接也是玄刀堂接,男子汉大丈夫,怎么能把麻烦推给女人?!

想好了这件事,越千秋隔着衣服按了按胸口。这么多时间过去,当初那连鞘小剑刚挂上怎么都觉着硌的感觉却已经无影无踪,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它本来就应该在那的熟悉感。

等到关上门转身回屋,他琢磨着爷爷荣升首相,不知道家里贺过喜没有;琢磨着平安公主这会儿究竟到了哪,护送的二戒和尚会不会从她口中套越小四的往事;琢磨着大伯父在北燕那会儿究竟干了点什么……竟是千般遐思萦绕心头,至于什么时候在那张软榻上睡着的,他自己都不清楚,就连梦境也是乱七八糟的。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他陡然被一阵说不出的感觉惊醒,侧耳一听,就发觉有一阵窸窸窣窣的声响。发现窗外已经没有任何光亮,分明已经入夜,他再凝神细听,发现声响竟然是在屋顶,不由眉头皱成了一个大疙瘩。

这晋王府的防卫怎么也不至于如此稀松吧?竟然能让人随随便便在屋顶来去?

他怎么都不至于认为萧敬先会干出让人在屋顶监视自己的蠢事,略一思忖,他就假装没有任何察觉似的,继续在那儿装睡,只是呼吸却已经渐渐屏住。这种经历他在北燕皇宫曾经有过一次,现如今再来一次,身边却没了严诩,他不禁微微有些急躁。

什么内呼吸龟息法,那都是骗鬼的……这又不是修真世界,人没有氧气呼吸怎么行!

就在那屋顶上的动静没个完,却察觉不到是否放进来点迷烟毒气啥的,也不见人下来,他已经极度不耐烦,打算人再不下来,自己就一个鱼跃破窗出去,上屋顶把人揪下来的时候,他就听到一阵细微的吱吱声。

起初他心头一松,只以为自己神经过敏,那不过是老鼠,可侧耳倾听了片刻,他就知道不那么对劲了。

虽说他这辈子托越老太爷收养的福,养尊处优,过的是人上人的日子,从来没在老鼠蟑螂满地乱窜的地方呆过,但不好意思,他两世为人,对老鼠的叫声实在是太熟悉了。因为前世里当年在乡下过寒暑假到处乱钻的时候,他还跟着一个游手好闲的叔叔上山打过老鼠!

寻常老鼠好像不是这么叫的!

情知变故就在眼前,越千秋胸口起伏,人却愈发放松了下来,俨然像是睡熟了。很快,那吱吱声就靠近了他的身侧,眼睛一直微微睁开一条缝的他发现,那确实并不是人,而是露出两只锋利小龅牙的红黑色鼠类。

虽说他孤陋寡闻,认不出这东西是什么,但本能地意识到那绝对不是什么善类。

有些后悔刚刚没有立时出去,也好看看屋顶上是否真有人隐伏,他立时按下这毫无作用的懊悔,深深吸了一口气,本就垂在身侧的右手本能地悄无声息往腰间探去。然而,只是抓了一下,他就愣住了。

本来他但凡不在家里睡觉的时候,就会在锦囊里揣几颗飞蝗石以备不时之需,可今天在玄武泽那边打得兴起,飞蝗石都砸出去了,这会儿身边一颗不剩!

说时迟那时快,眼看地上吱吱叫着,仿佛寻常宠物的小东西突然化成一团黑影朝自己窜了过来,越千秋想都不想就立时一跃起身,一手飞快地往软榻上一按,整个人急速弹了起来。

此时此刻,他非常庆幸今天没在床上睡,否则左中右三面都是板壁,逃生只剩下了一个方向,未免要多很多麻烦。然而,当他察觉到那条黑影在一扑落空后,立时敏捷地再次转向扑向自己时,他就知道自己还是高兴得太早了。

瞅了一眼一旁那把今天自己带出去过的陌刀,他想象了一下抡着那巨大的陌刀打老鼠的画面,怎么都觉得实在太美不敢再看,只能无奈在屋子里来回闪躲,甚至动过破门或者破窗出去的主意。可是,他突然一拍脑袋,想到了刚刚自己完全忽略的一茬。

他右手往胸前一按,眼看那团似红似黑的小东西不知死活地又再次朝他当胸撞了过来,他这次不闪不避,陡然一扬右手,径直将一样东西甩了出去。

尖锐的破空声后,就是一声凄厉的尖叫,他就只见刚刚那凶悍绝伦的小鼠被一把小剑直接钉在了地上,几次挣扎都不曾挣脱,最终竟奄奄一息。

知道这种动物界的小东西说不定还有装死的天赋,越千秋也不急着上去查看动静,而是竖起耳朵聆听,发现屋顶上绝无声响,仿佛之前并不是有人窥探,而是就只有这样一只小东西,他这才转身过去把陌刀拿了在手。

他艺高人胆大,也不怕萧敬先送他的那小剑留在这被人趁乱进来捡走,而是立刻大步出门,站在院子里好一会儿,直到确定屋顶以及四周并无窥探者,这才重新回来。

隔着老远的距离,他将这长长的战场凶器探过去,在那仿佛业已僵直的小东西身上捅了捅,见其一动不动,他没有任何怜惜的意思,直接手中一用巧劲,竟是直接剁下了一条腿,确定小东西真的是死透了,这才去点了灯来查探。

却只见灯光之下,那一只黑中带着几根红毛的小鼠足有一般老鼠的两倍大,尖牙龅出,竟是有点毒蛇的狰狞。

越千秋也懒得再去尝试这死去的小东西到底有毒没毒,拔出了那小剑,在屋子里随便扯了样东西抹去污血,又找了块帕子将其包好揣进了怀里,深深吸了一口气后就直接用陌刀将那小鼠挑起,就这么径直朝外走去。

他本来就是想事情想到直接睡着,和衣而卧,这会儿也不用考虑穿衣服什么的——至于衣服被睡得皱巴巴之类的形象问题,他更是完全没放在心上,只思量着到底是谁这么痛恨自己,竟是放出了这样一只疑似毒物的小东西。

夜晚的晋王府比白天的巡行卫士并没有少多少,然而,他就这样提着沉重的陌刀走在路上,却硬生生没有半个人过来阻拦,但他不用回头也知道,背后跟着的盯梢儿确实不少。

可就算他手劲很不小,用陌刀保持那么个小东西不掉下去却也够累得慌。奈何姿态都做出来了,硬着头皮也要继续。等进了征北堂的院子,他见主屋里头还亮着灯,虽说不知道萧敬先为什么这么晚还没睡,他还是快走了几步。而这一次,房门口终于闪出了一个拦路虎来。

“九公子,这么晚了,不知道你提着陌刀来找晋王殿下,意欲何为?”

虽说院子里只有两边石柱子上的明瓦灯还亮着,光线颇为昏暗,但越千秋那是什么利眼?只一瞧,他就发现此时阻拦自己的那位,竟是他认识的人。因为他赫然记得,当初他质疑萧敬先放纵某些人在丽水园中纵火的时候,就是此人跳出来反呛他,结果被萧敬先甩了一巴掌。

而一贯看人并不凭第一眼印象的他,更是诡异地一见此人就浑身不舒服,一股莫名的敌意油然而生,此时此刻也一样。只瞅着那张脸,他就觉得后背仿佛有毛毛虫在爬。那不是普通的厌恶,而是完完全全的恶心!

因此,他丝毫没在乎此人强调自己提着陌刀夤夜来见,更没在乎那斥责的语气,不慌不忙又上前了几步,那平举着的陌刀几乎纹丝不动,刀尖上的那只缺了一条腿的小鼠却显得颤颤巍巍,仿佛还没死一般。

眼看越千秋竟是如此不把自己放在眼里,想到自己就因为这小子,先后挨过萧敬先和十二公主的巴掌,聂儿珠简直恨得咬牙切齿。然而,刀尖上那只小鼠落在他眼中,却显得更加令人恐慌。当下他深深一口气,张口就叫道:“来人哪,有人行……”

他这个刺字还没来得及出口,就只见眼前黑影一闪,越千秋竟是用那陌刀把小鼠直接甩了过来,那小东西啪的一下径直撞在了他的脸上。那一瞬间,他骇得魂飞魄散,竟是一屁股坐倒在地,喉咙口嗬嗬作响,却是硬生生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早就闻听外间动静的萧敬先直到这时候方才拉开了门,见外头的聂儿珠坐在地上,牙齿咯咯打颤,整个人抖得如同筛糠似的,一只疑似死鼠的小东西正落在其身侧,而越千秋手持陌刀,满脸冷笑地站在那儿,他就没事人似的呵呵笑了一声。

“哟,半夜三更,千秋你这是闹得哪一出?只差一丁点,他就要叫出行刺两个字了。”

越千秋清清楚楚地察觉到,随着萧敬先发声,刚刚四周围那脚步声立时一息,紧跟着,分明是慌忙赶过来的那些侍卫,竟是又蹑手蹑脚退了回去。这时候,他便耸了耸肩,瞅着吓得丢了魂似的聂儿珠龇牙笑了笑。

“我扛着陌刀出来不是为了行刺,是为了自保。大半夜的,谁知道我房里能窜进来一只模样怪怪的老鼠?而且更奇怪的是,晋王殿下你这位近侍,见老鼠迎面飞过来,竟然能吓成这样子,莫非那小东西即使死了,身上还有剧毒,会见血封喉不成?”

萧敬先顿时眼神一凝,目光立时落在了那只分明已经僵硬死透的小鼠身上,随即看了聂儿珠一眼。他这一眼看上去很漫不经心,然而,在好不容易整理好情绪,想要站起来好好解释清楚,顺带指责越千秋的聂儿珠看来,萧敬先眼神中的杀意却一瞬间把他冻得浑身僵冷。

见聂儿珠蜷缩一团,越千秋就一语双关地哂然笑道:“总之,这小东西我就交给晋王殿下你了。到底是个什么来历,劳烦你代我查个清楚,告辞!”

当越千秋转身大步走到院门口时,却和迎面而来的小胖子撞了个正着。大半夜的被惊醒起来,小胖子此时此刻衣服都没完全穿好,只在外头裹了件貂皮大氅,竟是就这么冲了过来,一见他就嚷嚷道:“出什么事了?难道是进了飞贼,还是闹了刺客?”

越千秋见小胖子眼下青黑,知道今天的事儿对这位皇子刺激很不小——从前常常自怨自艾的小胖子,从今天开始,应该会知道,世上没有最可怜,只有更可怜——因此,见人气急败坏的样子,他上前不由分说地扳住了小胖子的肩膀,两个人头碰头,一脸哥俩好的架势。

“没什么大事,我的屋子里窜进来一只老鼠。”

小胖子顿时眼睛瞪得老大。老鼠?一只老鼠你闹得这么大?我才刚睡着就被这动静给弄醒了!

见小胖子颇为气恼,越千秋就意味深长地说:“小心无大错,也许是一只有毒的老鼠呢?”

原本已经打算说越千秋多事的小胖子顿时凛然而惊。他看了一眼松开手后笑眯眯对他一点头,立时扬长而去的越千秋,目光往征北堂中瞧了一眼,心里很疑惑越千秋为什么一面说那可能是毒鼠,一面却又扬长而去。他正待去找萧敬先问个明白,却发现萧敬先竟是出来了。

“英王也被惊动了?我会让侍卫好好查一查,你尽管回去先睡吧,不论如何,绝对不会再出这样的事了!”

第546章 又一个版本的真相

征北堂中,当萧敬先重新回来时,就只见聂儿珠正直挺挺地跪在那儿,如丧考妣,那认错的态度乍一看简直是极其诚恳。他哂然一笑,抬脚到正中央的座位上,轻轻撩起外衫后头的下摆,大马金刀地坐了,这才淡淡地问道:“知道错了?”

“是,小人不该拦着九公子,更不该和他斗气顶罪……”

然而,这话还没说完,聂儿珠就只觉得迎面风声一闪,紧跟着,脑门就被什么东西重重砸中。仰面就倒的他甚至连剧痛的感觉才刚刚生出,就听到了一声阴恻恻的冷笑。

“你投奔我还没多久吧?竟然就敢把文过饰非的那一套拿到我面前来卖弄了?你以为没事就在屋子里捣鼓那些瓶瓶罐罐很隐秘,没人知晓?你以为自己在后花园柴房里悄悄放的那几个笼子,别人就眼瞎瞧不见?呵,我倒没想到,身边还会藏着一个会下毒的高手!”

聂儿珠顿时面色苍白。他艰难地动了动手指,可几乎就是与此同时,一道寒光穿掌而过,竟是将他的右掌直接钉在了地上。魂不附体的他再不敢挣扎,只能苦苦求饶道:“晋王殿下,小人只是养些稀奇古怪的东西,绝对不是毒物,今天想来也只是有一只小鼠逃了出去……”

他知道萧敬先既然认定是自己干的,那便推不掉,只能抵死不认那是毒物。

然而,这一次他仍然没能把话说完,因为萧敬先刚刚脱手掷了个茶杯盖子,此时则是径直操起茶碗就直接砸在了他的嘴上。也不知道被打碎了几颗牙的他不得不往肚子里咽,而这一次却连求饶都不成了,缺牙漏风不说,他的嘴也肿得老高,丝丝鲜血不停地从伤口渗出。

萧敬先却仿佛没看到聂儿珠那可怜巴巴的样子,脸上尽是冷峻之色。

“不是毒物的话,千秋不过是一时愤怒把那东西砸在你脸上,你没躲开也就罢了,居然吓得那副死样子?你以为,千秋用刀挑着那玩意来找我,是因为疑心?如果不是你这种不打自招的蠢货,他也许只是让我看看,要我一句会彻底清查的承诺之后,然后就直接回去了,可世上竟然有你这种蠢货,明明已经做了蠢事,还主动跳出来撞在他的刀口上!”

见聂儿珠嗫嚅着没做声,萧敬先就冷冷问道:“说吧,你对千秋为什么怀有敌意?我知道,小十二也打过你一个巴掌,你可不要说是因为她要离开金陵气性不好,所以拿着我身边的人出气。她是骄纵,可在金陵这一亩三分地,绝不会随随便便对我的人出手!如果不是你说了千秋的坏话,她怎么都不至于那样不给你留面子!”

“小人……”

“不用再拿那种话来糊弄我。你该知道,我这妖王的名号从何而来。我从来不介意对身边人下手,尤其是他触犯了我的逆鳞。你不要以为打着我姐姐的名号,我就会护你一辈子!”

看到萧敬先的手中把玩着一边雪亮的割肉小刀,聂儿珠顿时联想到无数血肉淋漓的残酷场面,终于再也不敢有什么侥幸,慌忙大声叫道:“唔说……说……”

尽管聂儿珠嘴上内外都有伤,吐字不清,但面对这个凶神恶煞的妖王,他哪怕咬着舌头,结结巴巴,也不得不如实说来。

“当初皇后娘娘命人传出死讯之后,就离开了大燕,小人跟着她和丁安等人和小皇子到了南吴。娘娘那一阵子身体很不好,深居简出,只有丁安常常早出晚归。曾经有好几次,小人都听到丁安和皇后娘娘大吵大闹,显然是丁安看到皇后娘娘身体不好,起了坏心。”

之前聂儿珠来投,萧敬先也不是没问过,只是人满口胡柴,他也就当是姑且收着,慢慢打探,此时人竟然把主意打到越千秋头上,还不打自招撞到了越千秋的手里,他才动用了雷霆手段,谁知道聂儿珠一开口竟然说丁安和皇后离心!

尽管在心里略一思忖了一下姐姐和丁安的情分,还有两人的性格,萧敬先就基本否定了这个可能性,但他却丝毫没有在脸上带出来,而是淡淡点头道:“继续说。”

聂儿珠没有等到萧敬先表露态度,也不知道自己狠狠心拿当年旧事来打动是否有效,却也不得不继续朝这个方向努力,竭力让自己那变调的声音更平稳一些。

“后来皇后娘娘就让丁安把小皇子送走了,可丁安回来的时候,又抱了一个孩子。皇后娘娘为此大发雷霆,小人本来在外头,却被皇后娘娘三言两语撵了出去。后来,小人就看到丁安面色铁青地抱着孩子出来,她竟是……竟是就这么出走了!当天晚上,娘娘就吐血了。”

尽管口齿有些不大清楚,而且此时越是说话嘴越是疼,人也在打哆嗦,可聂儿珠却知道,眼下才是萧敬先会不会饶过自己性命,同时改变对越千秋态度的关键!

因此,他深深吸了一口气,带着哭腔道:“小的那时候看得清清楚楚,丁安抱回来的那个孩子,左边鬓角靠近发际线的地方有一颗不显眼的红痣,越千秋也有,再说他是被南吴越相抱回家的,这就已经足证,他是丁安带走,是让娘娘丢下我等,生死不知的元凶!”

听到这里,饶是萧敬先,也不由得为之色变。他微微垂下头,用右手中指和拇指轻轻揉按着太阳穴,目光也被手掌遮蔽了大半,可即便如此,眯缝眼睛的他仍然注意到,聂儿珠脸上一闪即逝的得意。他假装什么都没有察觉,足足好一阵子之后方才问道:“为何不早说?”

“小人……小人之前是不敢啊!小人完全没想到,晋王殿下您竟是把他当成了亲生外甥一般看待,每一次小人费尽苦心提醒,您都会不高兴,所以……”

“所以你就自以为要铲除祸害,放了那只毒鼠?”见聂儿珠低头不语,竟是默认了,萧敬先却突然直腰抬头,哈哈大笑了起来,“看来,你真的是在金陵当老鼠当得太久了,竟然以为把当年旧事加点油盐酱醋,就可以把我玩弄于掌心……来人!”

随着萧敬先这一声喝,外间已经有一个侍卫大步进来,行过礼后不等萧敬先开口询问,就主动禀报道:“聂儿珠在傍晚的时候出过一次门,卑职跟踪之后发现,他见的是当朝次相裴相爷家中的一个门客。因为担心被人发现,卑职只是远远盯着,不曾听见他们说什么。”

眼见聂儿珠这才面如死灰,萧敬先不禁笑了,他一推扶手缓缓站起身,等走到那个浑身颤抖的阉奴身前,他这才半蹲了下来,一把捏住了对方的下颌。

“怎么样,是不是没想到英王和越千秋两个重要人物在晋王府,我还有闲心盯着你一个小人物?要知道,我在这金陵封王赐第之后,投奔过来的人很多,其中大多数都是我当初布置在这儿的人,当然也有号称跟过姐姐的,但没有人像你这样,唱作俱佳!”

萧敬先那唱作俱佳四个字语气极重,聂儿珠听得心肝俱颤。奈何此时一张嘴被萧敬先紧紧握住,他竟是难以开口说一个字为自己辩解。

“你千不该万不该,借着姐姐的名头诋毁越千秋,而且一面收受外头人的好处,一面还在我面前装出忠心为旧主的样子。我这个人,眼睛里揉不得沙子。只要你心黑了,那么哪怕你再怎么表白忠心,我也再不会信你。”

说这话的时候,萧敬先另一只手轻轻地戳着聂儿珠的胸口,眼见自己每一下点去,对方都会剧烈颤抖一下,仿佛生怕他痛下杀手,他不禁无趣地松开了捏住其下颌的右手,左手也缩了回来,可就在人如释重负的一刹那,他却闪电一般伸出了左手。

那把先前不知道上了哪去的割肉小刀,萧敬先已然操之在手,只在聂儿珠口中一转,就听一声惊天动地的惨叫,刚刚那个可怜巴巴痛诉当年的阉奴已经是痛得在地上直打滚。凶手却仿佛没看到聂儿珠的痛苦,站起身来后退了两步,满脸厌恶地将那割肉小刀丢在了地上。

“我这个人,天生凉薄,心狠手辣,你看看我把那么多人留在北燕弃之不顾就知道,和我这个人讲情分,那是天底下最大的笑话。更何况,你有什么资格和我讲情分?来人,把这个开不了口的贱奴拖下去,杖毙了之后,丢在王府门口曝尸三日,给那些人看看!”

见那侍卫凛然应命,二话不说就上来拖了聂儿珠要走,萧敬先却突然叫住了他,沉吟片刻就补充道:“唔,入乡随俗,南吴这边好像连家里的奴婢也不能随随便便处置,那就这样吧。曝尸的同时,在旁边张贴一张告示,把毒物的图形画上去,就说他害人未遂,因而杖毙。至于害谁,那就不用明说了。”

“卑职遵命!”

断了舌头的聂儿珠登时大骇。然而,他此时被萧敬先炮制得半死不活,哪里还挣脱得了那侍卫的钳制,只能拼命蹬腿,嘴里嗯嗯啊啊,只恨无法表达出心中的意思。

他这次是收了别人的金子对付越千秋,是怀有私心,但他确实一直都对越千秋心存敌意,而这确实是因为当年旧事!

他只是耍了个花招,没有说出真正的实情,因为那个襁褓中疑似越千秋的孩子不是丁安抱回来的,而是到了金陵城郊之后,皇后身边一个武艺高强的内侍悄悄抱了小皇子的襁褓出去,而后又带了一个不一样的襁褓回来。那天晚上,他奉皇后之命,抱着孩子出去打算随便找个人家送出,而半道上突然被人打昏,等他醒来时,孩子已经不见。

他硬着头皮回去禀报说孩子已经送走,原本还担心被揭穿,谁知道丁安竟是也在那天夜里失踪,于是根本没人理会他把孩子送去给了谁。而后皇后身体每况愈下,他也在被遣散之列,虽则那一笔钱颇为丰厚,可他这十几年来也花得精光,这才来投奔萧敬先。

可没想到这个理应会成为他新靠山的主儿,竟是完全不像当年的皇后娘娘……竟是狠毒暴躁到根本不给他第二遍解释的机会!

只要再给他一次机会,他可以写下来,他可以把知道的一切都写下来!

然而,不论聂儿珠如何挣扎,如何祈祷,萧敬先都没有再看他一眼,直到人被拖出屋子,坚实的地上甚至因为那剧烈用力的脚而留下了两道印子,他这才低头看了一眼,随即哂然笑了一声。如果他刚刚叫一句把人留住,也许能问出一点其他的东西来,但他真的能信?

连萧卿卿都并不是知情者,像这种没用的货色,怎么可能了解到真正的内情?

屋子里闹过毒物,越千秋自然是换了一间客房继续睡。这一次,他反而倒是一觉睡到天亮,当醒过来的时候,太阳都已经透过窗格上厚厚的高丽纸照了进来,驱散了一晚上的阴霾。

翻身起床的他打了个呵欠,这才想起昨天答应萧敬先留下之后就回屋,之后半夜闹了一场,却是没留意家里是否给自己送过换洗衣服,不禁皱了皱眉。

可就在这时候,外头已经传来了一个声音:“九公子,浴堂那边已经备好了热水,您可以去洗浴了。”

咦,他倒是第一次借宿晋王府,这没有女主人的地方挺周到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