越千秋立时下床趿拉了鞋子来到门前,拉开门之后,见是一个浑身透着机灵劲的小厮,他抬头看了看天,伸了个懒腰之后,也没多问,只是睡眼惺忪地点头道:“嗯,带路吧。”

所谓的浴堂,距离越千秋昨晚上换过的这处客房并不远。当他脱掉了一晚上睡得皱巴巴的衣服,先就着一旁早就预备好的几桶热水冲洗了一下身子,随即赤条条进了那水气氤氲的大水池子,刚刚舒服地舒了一口气时,他就听到了一个幽幽的声音。

“聂儿珠我已经杖毙了,扔在门口曝尸,他在被我割掉舌头之前还说,你是当初被丁安从我姐姐那儿抱走的。当然,既然查到他昨天还和裴家人见过,这话我就当他疯狗乱吠了。”

越千秋只觉得浑身一僵,却不是因为萧敬先这话,而是他这个人天生就不喜欢在这种公众场合与人共浴!哪怕他背后真如严诩所说没有任何东西,连颗痣都没有,可他就是心里膈应!

他深深吸了一口气,一手拿起刚刚放在头顶的毛巾用力一挥,一时水汽四散,他终于看到大浴池对角线的尽头,赫然坐着同样一脸懒洋洋的萧敬先。

一想到自己竟然在丝毫没察觉到这家伙气息的情况下进了这浴堂,他就忍不住为之气结。

他下意识地把毛巾在胸口下方一扎,随即恶狠狠地说道:“萧敬先,你的人随你怎么处置,但我洗澡的时候不习惯有人!”

第547章 露馅了?!

托越千秋刚刚挥舞毛巾驱散水汽的福,萧敬先此时此刻能清清楚楚地看到越千秋的每一丝表情和动作。因此,他的目光倏忽间就落在了那条毛巾上。

如果真的是一般人不习惯有人共浴,觉得别扭,毛巾不应该都是扎在腰间下身吗?越千秋这拿着毛巾遮掩肚子是什么鬼?还是说……遮掩的不是肚子,是后背?

越千秋也立刻注意到了萧敬先的眼神,心里不禁咯噔一下,暗暗埋怨自己反应过度,自曝其短。然而,这时候再要把毛巾拿下来,那才是真正的愚蠢,他索性若无其事地背靠着浴池那光滑的墙壁,没好气地说:“喂,我都说了不习惯有人,你没听到吗?”

“哦。”萧敬先意味不明地答应了一声,似笑非笑地说,“可我才刚泡,你要走自己走,我习惯了大清早的好好让自己放松一下。”

眼见赶不走这家伙,越千秋深深吸了一口气,告诫自己别生气,别上当,这时候站起身跑路,万一背上真有点什么给萧敬先看去,那才是天大的麻烦。当下也懒得再说什么,甚至都没劳神去问问,萧敬先从聂儿珠口中问出了什么,干脆自己也泡在浴池中闭目养神。

然而,他不去搭理萧敬先,不代表人家不会过来搭讪。就在他半睡半醒懒洋洋不想动弹的时候,却只听到一阵水声,睁开眼睛一瞧,却只见萧敬先那张脸已经近在咫尺。吓了一跳的他本能地浑身肌肉和神经一同绷紧,下一刻,萧敬先却率先笑了一声。

“你小子的定力果然还是一如从前,不动如山。好了,不和你开玩笑了,那个吃里爬外的刁奴说话,我还不至于全信,但是,他既然能和裴家的人勾勾搭搭,难保不会和更多的人说某些对你不利的话,比方说,你的身世也许会被他瞎掰出很多个版本。你可以说清者自清,浊者自浊,但这世上更多的是三人成虎,众口铄金,曾参杀人。”

越千秋那张脸顿时变成了黑色。自从当年的金枝记之后,他最恨的就是给自己安上一堆乱七八糟的所谓神秘身世,之后的六七年也确实太平了一阵子,可谁曾想他不过跑了一趟北燕,结果那身世的一点零版本就升级成了二点零,甚至还可能多出了二点一二点二!

他竭力按下骂娘的冲动,瞪着萧敬先道:“你昨天晚上还让我好好去接收你在金陵打下的那片基业,结果你的人半夜三更险些放了毒物进来咬死我,而你现在又说,他是吃里爬外的奸细,还和外头人勾勾搭搭,很可能散布了对我不好的流言?”

“在你的眼皮子底下,你的人做出这种匪夷所思的事情,你敢说不知道?”

萧敬先知道以越千秋的敏锐,必定会质疑这一点,面上那笑容须臾收起,却是往水池旁边走了几步,突然在池壁上一撑,直接跃出了水。出水的同时,他手中那白色软巾在腰中顺手一围,继而头也不回地耸了耸肩。

“聂儿珠心里有鬼,我是早就知道。但是,他确实是当年跟着我姐姐失踪的内侍之一,我当然可以在收容他之后就不顾一切严刑拷打,撬出消息来,但我不喜欢这么简单粗暴。只不过没想到英王昨天那件事,竟然会导致他和外人勾结向你下手。这是我的疏忽,我道歉。”

萧敬先正想继续往下说,外头却已经传来了小胖子那咋咋呼呼的声音:“晋王殿下,你在不在?大清早醒来我觉得身上黏糊糊的,所以过来洗个澡……”

腰间围着一块大毛巾的小胖子径直冲进来,却是和萧敬先撞了个正着。他还没来得及说话,萧敬先就微微颔首道:“千秋在里头,你们哥俩好好说话,我先出去了。”

小胖子有些意外地看着萧敬先扬长而去,随即异常郁闷。他和越千秋有的是机会慢慢说话,用得着在这种裸裎相对的时候说?

可是,萧敬先走都走了,他已经说了是来洗澡的,这时候追出去未免很不成样子。因此,他只能悻悻入内,看到池子里发呆的越千秋就气不打一处来,一时直接扑通一声跳下了水,溅起了漫天水花,更是形成一道水浪朝着越千秋扑了过去。

他满心希望越千秋被那热水浇个满头满脸,然而,让他极度失望的是,越千秋只是解下身上软巾,随即漫不经心地挥动那软巾在面前水面上猛地一拍。倏忽间,他刚刚带出的巨大浪头就以比去时更加疯狂的速度和力度倒卷了回来,差点把他直接给拍进水底下去。

险些被灌了一口水的小胖子顿时气坏了:“大清早的你就来气我,亏我昨天晚上还爬起来去看你是不是出了什么事!”

“能出什么事?一个晋王府吃里爬外勾结外人的奸细,丢了一只毒物过来而已,我又没掉一根毫毛!”嘴里说着这话,越千秋却看向小胖子问道,“怎么,昨天我跑回去睡觉之后,就没人过来打探你英雄救美的事?”

“就是因为没有,我这才大清早过来问计,却偏偏被你搅和了!”说到这事,小胖子只觉得异常气苦,同时还有些说不出的烦躁,“你说这些家伙会不会发现阴谋败露,狗急跳墙,然后一股脑儿改换门庭去支持李崇明?”

“支持你那个侄儿?什么借口?你身世可疑?呵,当初敢说那话的人,现在还在朝中吗?没有吧,早就一个个都被皇上打发走了。就算他是皇孙,也比你差着辈数,更不要说皇上想当初就澄清过,他爹只是暂时养在宫里一阵子,一没过继,二没入嗣,他算哪门子皇孙?”

小胖子和越千秋认识这么久,这却还是第一次听他如此刻薄地评价李崇明,论理心中应该是很高兴的,可他却总觉得有几分不对劲。他皱着眉头端详越千秋,突然问道:“李崇明哪得罪你了,你要这么损他?”

难得站在小胖子这边说两句话,却还被小胖子这样反问,越千秋顿时被噎住了。他懒得和这个时而狡猾,时而迟钝的家伙说话,再说在热水里也泡了挺长时间,实在是有些头晕,当即站起身来,从一旁听得台阶上去。

然而,他才离开这大浴池没两步,却只听背后传来了一声叫嚷:“啊!”

越千秋第一时间打了个激灵。萧敬先是走了,可小胖子也不是省油灯,莫非自己背上真的有什么乱七八糟的东西,然后让人给瞧见了?然而,一想到小胖子也是会耍诈的人,他就故作若无其事地继续往前走去,却没想到紧跟着就是哗啦啦的水声。

这下子,他顿时再也忍不住,慌忙转过身来,唯恐小胖子在大浴池这种不该出事的地方溺水了。然而,他才刚刚站定,就只见迎面一桶水浇了过来。意识到小胖子果然在使坏,他连忙闪身躲开,谁知道小胖子手里竟是拿着一根白乎乎的管子满脸狞笑地往他一指。

顷刻间,武艺高强的越九公子就被那犹如瀑布似的倾泻下来的凉水浇了一身!

完全被激怒的越千秋一抹脸上水珠子,二话不说就冲着小胖子飞扑了过去,一下子踢翻了那根疑似水管的白管子,同时死命箍住了小胖子的脖子。要不是顾忌这小子很可能真的是皇帝异日的继承人,刚刚那只是无伤大雅的玩笑,他真要把人往水里按了!

而小胖子手舞足蹈挣扎了两下,腰间毛巾完全掉在了水里,这才赶紧气喘吁吁地求饶道:“我不是故意的,我只是好奇!你看到没有,那根管子是从上头那个大池子里头接下来的,我怎么知道拿起来一看就浇了我满脸凉水,所以才让你也试一试透心凉的滋味……”

越千秋简直被小胖子这辩解给说得哭笑不得,一肚子气散了大半。他抬起头看着那从高处接下来的白管子,心里完全明白了这玩意的原理。

看着是很像水管,其实也确实是水管,材质有点像是肠衣,具体是什么也说不清……可算算高低落差,那顶了天就是利用虹吸原理,只不过却被小胖子拿来当作偷袭他的工具而已。

他没好气地松开手,指着小胖子的鼻子冷哼道:“要是别人在这热身子的时候被你浇上这么一回凉水,非得冻出毛病不可!”

他说完打了个寒噤,于是在热水里又泡了泡,这才再次出了水池子,可这一次,他仍然没有能够走出太远,就听到了背后传来一声惊咦。已经被小胖子耍过一次的他哪里会再上当,非但没有回头,反而还往旁边闪了一步,生怕再遭偷袭。

然而,紧跟着,他就听到背后传来了小胖子的惊呼:“越小九,你背后什么东西?怎么像是出血了?”

听到前一句,越千秋只觉得瞬间整个人都剧烈颤抖了一下,而听到后一句,他才稍稍松了一口气,只以为是和小胖子大闹的时候,在哪划破了皮。然而,小胖子突然说出来的另一句话,却让他瞬间丢开了所有的侥幸。

“怎么好像还是个图案……是狗,不大像……好像是狼?”

露馅了?!

刹那之间,越千秋一下子旋风似的转过了身,踮着脚扭动脖子往背后看,随即方才恍然大悟似的对着小胖子叫道:“什么乱七八糟的,一会是狗,一会是狼,你耍我一次还耍不够是不是?从小到大我不知道洗过多少次澡,从来没人说我背后有什么东西,我师父上回还说,我背后光洁得连一颗痣都没有!”

小胖子天不怕地不怕,但他当然还有挺忌惮的人,那就是严诩。因此,见越千秋火冒三丈,他顿时声音小了起来,但还是非常不高兴地嘀咕道:“我又不是次次骗你,刚刚我真瞧见了,血红血红的,乍一看我还以为你受伤了,吓了我一跳……”

越千秋一颗心怦怦直跳,如果萧敬先在这儿,他这样剧烈的变化一定瞒不过对方,然而小胖子毕竟不是高手,隔着这样远的距离,两人之间还有扰乱视线的水汽,他根本不用担心对方察觉到自己的紧张。因此,在平复了呼吸之后,他立刻虎起了脸。

“这是什么地方?浴堂!看什么都是模模糊糊的,你千里眼啊,能看到我背后流血也就算了,居然还能看到什么图案?我问你,你先头浇我一身凉水的时候看到了那玩意没?”

小胖子顿时为之语塞。那时候他在越千秋背后用叫嚷来引人上钩,随后用那管子浇了越千秋一身凉水的时候,确实没看见有什么流血又或者乱七八糟的图案,而等到越千秋跳下浴池来找他算账时,他同样也没看到什么。

可刚刚越千秋离开的时候,随着人越走越远,他确实看见了有些奇怪的东西!

他正在踌躇的时候,却只听越千秋不耐烦地说:“要是你不信自己是泡得太久眼睛发花,我就再转过身给你看看!”

小胖子根本来不及说什么,越千秋就径直转过身去。这一次,他死死盯着这个冤家对头的腰间看了好一会儿,结果确实是一片光洁,别无他物。哪怕他揉了揉眼睛,死死盯着又看了好一阵子,最终还是气馁了下来,因为完全一无所获。

而转过身去的越千秋只觉得一颗心提到了嗓子眼。发现背后一丝一毫的声音都没有,他高悬的心微微落了一点下来,知道自己很可能赌对了。

果然,回过头的他就只见小胖子眼睛鼻子皱成一团,分明还在纠结刚刚怎么会眼花的。他当即转身走了回去,不由分说地把小胖子从浴池中拖了出来。

“你还在那胡思乱想什么!大清早不吃饭泡澡,本来就容易头昏眼花!”

小胖子狐疑地轻哼一声,趁机再次往越千秋背后看了几眼,发现在这极近的距离之内,依旧找不到任何端倪,他终于彻底死心,觉得自己是真的眼花了,唯有闷声不响往外走去。还没到外间更衣的地方,他就只觉得有人按住了自己的肩膀。

“小心眼,就那点破事你还纠结?那我是不是应该记着你浇我一身水这一茬?赶紧收拾干净填饱肚子,你不觉得晋王把昨晚上行刺我的那个奸细杖毙了丢出大门,会引出很多牛鬼蛇神吗?你以为今天你还会像昨天那样清闲?”

小胖子这才凛然而惊,自失地敲了敲脑门,丝毫没注意到一旁越千秋脸上那一闪即逝的如释重负。

越九公子确实如释重负,心里同时隐隐约约有了个念头。莫非他背上那玩意,需要先热后冷然后再热的刺激——就比如刚刚因缘巧合的那一遭——这才会显露出端倪?是不是因为只要片刻,那图案就会自动隐去,所以至今除却爷爷,并没有别人知道这一点?

天知道他刚刚真是吓死了,幸好那赌博成功了!

第548章 宰相肚里能撑船?

虽说金陵这座晋王府门口也不是人来人往的繁华地带,但因为当今皇帝唯一的儿子李易铭现如今竟然再次跑来这里小住,所以此地还是颇为引人瞩目。然而,有萧敬先之前在丽水园中那恶劣举动的先例,纵使有眼线,也绝对不敢过于靠近,生怕也被抓了现行炮制一顿。

所以,昨天晚上哪怕晋王府大门口有些动静,也没有人敢在那夜深人静的时刻摸过去看个究竟,直到今天早上,方才有人发现那门口曝尸的恐怖情景,随即又有人大着胆子去看了晋王府门前的布告。

这下子,晋王府中出了内奸的消息立刻旋风似的席卷了全城。而在消息的传播过程中,通过一个个人口耳相传,更是出现了无数版本,最终,晋王府出了胆敢行刺皇子的内奸,这个版本流传范围最广,最后,就连皇帝也听说了!

只不过,面对那位气急败坏过来陈奏,要求立时把英王李易铭接回来,同时将晋王萧敬先收入大理寺鞫问的大理寺少卿,皇帝却显得不慌不忙。

“薛卿不用太着急,首先,晋王府门前的告示上,有写此人是行刺英王吗?没有吧?既然是没有,那么说明情况并没有严重到那地步。也许,那人是冲着萧敬先本人去的。也许,那人是冲着千秋去的。也许,那人只是和晋王府的另一些人有私仇,一时丧心病狂动用毒物。”

见大理寺少卿满脸反对,皇帝就摆了摆手道:“总之,在大郎自己,又或者萧敬先向朕禀报其中内情之前,朕不打算小题大做。也许,萧敬先只是以此来震慑某些心怀叵测的人呢?反应过度,不是明君所为。”

听到心怀叵测四个字,垂拱殿外正等候召见的次相裴旭顿时面色微微阴沉了下来,拳头握紧了松开,松开了又再次握紧。

他非常清楚昨天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因为他昨天晚上回到家,他的次子就兴高采烈地跑了过来,神神秘秘对他说,越千秋就要死了。又惊又怒的他慌忙连夜审了那个胆大妄为的小子,得到的结果让他倒吸一口凉气。

因为根本已经不可能阻拦那件事,他只能按捺忐忑不安的心情等待着清晨的结果,只希望那个名为萧敬先心腹的聂儿珠真的能如其所说痛恨越千秋,而后把那讨厌的祸害给除掉。可清早上朝时得到的消息,却让他心凉了半截。

前一次危机,他用推荐余建中暂时把危机延后了,可这一次……他总不能把一切事情都推到自己的儿子身上,然后大义灭亲吧?先是侄儿,然后是儿子,这让别人怎么看他?

偏偏这些裴家子弟个个都觉得他和越家有仇,然后自说自话做什么有利于他的事,裴家都养出了一群什么样的蠢货啊!

“越相觉得,晋王府这件事,那个被萧敬先杖毙的人,想谋害谁未遂才倒了这么大的霉?”

这突如其来的一句话,把裴旭从狂躁和愤怒中拉了回来。见说话的是叶广汉,他想到这家伙自从进了政事堂之后和越老太爷天天争执抬杠,在很多政事上的看法都极其不同,看不出任何默契,而前一次上越府仿佛是一时兴起,他不禁心中一动。

余建中明面上和他不得不一条路,但私底下却已经挑明了一刀两断,如今他一定得找个真盟友!如果叶广汉真的并不是和越老太爷那么融洽,那么,他可以制造一个机会……

可听到越老太爷接下来说出来的话,裴旭却一下子紧张了起来。

“虽说听里头薛少卿的意思,似乎认定是冲着英王去的,但不是我这个老头子瞎琢磨,冲着千秋去的可能性更大。要知道,那个聂儿珠我有点印象,虽说是萧敬先的人,可曾经因为在千秋面前说错了话挨过萧敬先的巴掌,从这一点来说,这家伙和千秋有一点私怨。”

说到这里,越老太爷却又一摊手道:“不过谁知道呢?说不定这家伙会失心疯,直接谋害萧敬先?我等着千秋那小子来给我报信,偏偏他却躲在晋王府不出来!”

余建中瞅了一眼面色阴沉的裴旭,突然插嘴问道:“相比晋王府不知何人险遭毒害,我倒是更想知道,昨天晋王和越九公子一同救回来的那位程家小姐,到底是被谁追杀的?在京畿重地发生这种劫杀案,而且程家车马还在,随从却竟然全都生不见人死不见尸,此等事简直匪夷所思!”

这位新晋宰相突然提及此事,目光又看着越老太爷,叶广汉和裴旭不禁暗自纳罕。

昨天被人看见去了长公主府的,总共是四个当事人。英王李易铭是皇子,要问也是皇帝去问,他们不可能越俎代庖,但另外三个,越千秋和越影可都是越家的,偏偏一个躲在晋王府,一个是皇帝都嘉赏的煞星,没几个人敢上越府去探问。

而剩下的最后一个浮云子杜白楼曾经是余府供奉,又在余建中任刑部尚书期间,于刑部任过总捕头,余建中是不是从其口中问出了什么?

叶广汉和裴旭正这么想,越老太爷却笑眯眯地揣着双手反问道:“余相你这么问,是不是杜白楼说了什么?”

余建中顿时面色发黑:“越相你还好意思问?杜白楼根本就不曾来见过我!”

“咦?”这一次,越老太爷顿时诧异地渐渐瞪大了眼睛,那眉头一挑一挑的,真像是一个被吓着的老农,“不会吧?难不成以浮云子杜白楼那么高绝的身手,还会在目睹了这么一桩奇闻之后,被人杀人灭口?”

咳——

这一次,叶广汉成功被呛着了。你要胡说八道,也得有个限度,果然是有其孙必有其祖!

他连连咳嗽了几声,这才没好气地说道:“越相别再装了,这话从你嘴里说出来,没人信。我也很好奇,要知道,那位程小姐身边跟的总有至少一二十的随从,居然被人追杀到一个不剩,而后玄武泽旁边竟然只有脚印,不见尸体和血迹,这也实在是太离奇了一些。”

“我也觉得此中有些蹊跷。”裴旭立时跟进,心情更加烦躁了起来。

裴氏家大业大,虽说最理想的是英王妃出自裴氏,如此第一世家的荣光就名副其实,可南吴这些年来几乎就没有世家千金在宫中为后的先例,就比如先头那位太后,也不过手段厉害,出身并不算高,所以他默许了某些人在外寻找合适的王妃人选。

安排一个木头人似的王妃之后,就可以顺理成章地把裴氏旁支不起眼,却经过精心训练的姑娘送到后宫去,李易铭又不是什么稳重的性子,喜好美色是一定的,只要那美人没有太高的出身,那小子肯定不会在乎,将来要想拿捏还不容易?

可现在,那位裴氏暗中派人去扬州看过好几次,确定一举一动刻板守礼,确实是温良恭俭让主妇范儿的千金,却竟然被人追杀,而后还送到了东阳长公主府,这简直是麻烦透了!

“是是,确实离奇。”越老太爷打了个哈哈,随即在叶广汉和余建中那恼火的目光注视下,他这才似笑非笑地说,“我和长公主因为千秋师父严诩的关系有那么点交情,所以比各位多打听到一些情况。哎呀,谁能想到,那两个想杀程家小姐的家伙,是刑部通缉多年的洪湖双丑,而且两个人被小影和杜白楼重伤之后,竟然还能逃窜?”

此话一出,余建中登时倒吸一口凉气。然而,还没等他问个明白,就只听里头一阵脚步声,紧跟着,先他们一步求见的那位大理寺少卿薛大人就已经面色铁青地出来了。

迈出大殿的时候,发现外头竟然是政事堂一溜四位宰相全都到齐,薛少卿原本那悻悻顿时化成冷汗出了。他陈奏的事在皇帝眼中似乎并不重要,却连累四位宰相在外等候,回头人家会不会给他小鞋穿?

他第一时间看向交情勉强算是有一点的叶广汉,可还没说话就被裴旭打断了。

“好了,难得皇上终于有空了,快进去吧,否则还不知道在外头等多久!”

气性原本就不好的裴旭根本就没兴趣和一个碍事的大理寺少卿多费唇舌,撂下这话后,竟是不管不顾地第一个入内——如果首相是赵青崖,他自然会相让,可他半点都没兴趣陪着越老太爷玩什么恭让的游戏。

而同样是世家子弟的余建中虽说比裴旭会做人,可事涉人影子都找不到的杜白楼,刚刚在外干等了这么久,他也心中烦躁,因此紧随入内,同样没搭理这位可怜的薛少卿。

叶广汉脾气比从前的首相赵青崖乖张一些,可寒门出身的他总比那两位世家出来的要懂事,进去之前还对薛少卿颔首道:“这些天里里外外的事情层出不穷,裴相和余相也是因此急躁了一些。这些案子多有需要大理寺出力的地方,你多担待。”

虽说不至于如坊间人表示热络时那样,拍拍对方的肩膀,但看到叶广汉如此和气的态度,薛少卿自然如释重负,因此直到那位新晋的三相进了大殿之后好一会儿,他才发现情况有异。

怎么还有人杵在那儿没动……天哪,是当朝那位难缠到绝无仅有的首相!

“薛少卿。”越老太爷见对方面对自己这笑容硬生生打了个寒噤,他不禁有些纳闷地摸了摸自己的脸,“怎么,我难不成是凶神恶煞的鬼怪,你就这么怕我?”

“不不不,是下官没想到老相爷竟然还在。”薛少卿连忙赔笑,一颗心却已经到了嗓子眼。这老狐狸到底为什么留下来?这是有什么私密话对他说?可大理寺只是负责天下所有案子的复核呀,并没有刑部那样四处抓人的特权……

越老太爷却仿佛没看到薛少卿的战战兢兢,唉声叹气地说:“洪湖双怪被刑部通缉好几年了,没想到竟然还敢做下那等天大的案子。几年前我上书说,刑部侍郎只能做一任,任满就赋闲,现在看来这也不行,那些只会尸位素餐的侍郎就是摆设。如今余相调任政事堂,我打算推荐你的顶头上司去刑部,让他这厉害人自己去举荐侍郎。你有信心署理大理寺么?”

薛少卿刚刚被那两位气性不好的宰相晾在半空中,再加上皇帝的态度,总觉得自己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就连叶广汉的安慰也只能稍缓情绪。此时越老太爷突然丢来这么一桩天大的好差事,他只觉得整个人都懵了。

“好好想想,如果想做,就去你那上司处多走动走动。别认为崖岸高峻的人一定不好打交道,他可是做了这么多年大理寺卿,漏出来一点心得,够你用很久了。比方说,你看到他这时候来面见皇上,慷慨激昂地说要穷究昨日白天晚上这两桩案子了吗?”

直到越老太爷不紧不慢地进了大殿,薛少卿这才长长出了一口气,随即使劲拍打了一下脸。他已经四十八岁,不年轻了,可站在这些宰相面前却总有些缺乏底气。

尤其是明明出身最低,外间很多官员谈起的时候都不屑一顾的越老太爷,哪怕每每笑容可掬对自己说话,他却只觉得压力巨大。而这一次,人家鲜明地道出了提拔之意,却又没让他依附,反而还给了建议,而且是建议他好好向一直敬畏的那位上司大理寺卿学一学。

相比其他三人,这才是真正的长者风范!

被人暗地里认定是长者风范的越老太爷,却在进了垂拱殿之后,立时把那副端着的架势给完全解除了,微微佝偻着腰不说,而且双手再次揣上了。见惯他这德行的陈五两知道这位首相并不是为了对天子表示恭敬,更多的是纯粹觉着这样更舒服,因此一如既往笑着迎上前。

“越相爷,就等着您呢。”

越老太爷压根没把陈五两的这话当成催促,直截了当问道:“那个女人在不在?”

在垂拱殿这种地方,用那个女人四个字来指代东阳长公主,陈五两有且只有见过越老太爷这样一个胆大的。他苦笑了一下,最终却不敢答话,只是摇了摇头。

这下子,越老太爷顿时笑了起来,满脸的轻松写意。可紧跟着,陈五两下一番话一说,他就高兴不起来了。

“薛少卿来这儿之前,沈铮来报,说是九公子出了晋王府,先后去了……”陈五两顿了一顿,声音变得更轻了,“去了早先武德司就怀疑和北燕有勾连的几家铺子。”

越老太爷顿时疑惑了起来。我在这安顿后方,那臭小子竟然还在那给我惹麻烦?不可能,越千秋虽说看似四处挑事,可却从小就非常知道分寸,这时节不好好呆着,绝对是不得不动!

第549章 两雌相争,千秋看戏

不得不说,越老太爷确实是最懂得孙子的人。越千秋如今真的是不得不动。否则,在这种一波未平一波又起……不,应该说是数波又起的当口,他肯定会在晋王府睡觉补眠,自得其乐,绝对不会随随便便出来。

因为越千秋从不认为自己是什么都能干的救世主,他正在路见不平拔刀相助的青葱岁月,然而,他深知自己根本管不过来天下所有的不平事,故而这些年常在外转悠,也没有同情心大发地收进一大堆身世可怜的人进越府。从本质上来说,他是个小富即安的享乐主义者。

这辈子他唯二最积极去做的一件事,一是帮着白莲宗和玄刀堂回归武品录,这是周霁月和严诩两个掌门人的心愿;二就是跑了一趟北燕——他以为能为爷爷把越小四这个小儿子给带回来,结果却步步惊心,惹来了无数麻烦。故而,这已经把他所有的勤勉都基本上用完了。

然而,今天差点被小胖子看去的背上那道莫须有(也许有)的记认,却给了他当头一棒。

当然,背上那玩意既有非常特殊的显露机制,那么就暂且不必担心,可萧敬先也已经动了疑心,而且还明说了让他去那些产业转转,那么他再当成耳旁风,两个人就只有正式翻脸了!所以,在沐浴之后大吃大嚼了一顿早饭,他就出了晋王府。

当然,他并不打算按照萧敬先的意思,真的心安理得去接收那么一注横财。

虽说白雪公主是一匹善解人意的好马,可骑马的目标实在是太大,不便于身形灵活的越千秋自由移动,更何况,他是故态复萌翻墙出去的,自然就更加不会动用那匹神骏到在金陵城中赫赫有名的坐骑。

落地之后,满意地看了一下自己那一身丝毫未曾沾上墙灰的外衫,他就大步往外走去。

对金陵城中大街小巷非常熟悉的他只用了不到两刻钟,就出现在南城一条热闹大街的皮货行外头。他从前就记得这家在金陵小有名气的铺子,毕竟,阴湿的南方不比干冷的北方,皮货大多并不畅销。然而,这家皮货行却偏偏能推出让贵妇千金们趋之若鹜的各色皮草饰品。

最重要的是,每一种东西都不会超过三件,有时候甚至很多都是孤品!什么红狐狸毛的围脖,什么雪白到不掺杂意思杂色的白熊皮暖手……如果是貂皮,那颜色绝对是别家没有的。

越千秋虽说不是动物保护者,可多年练武让他不畏寒暑,所以对这等纯粹是为了炫耀的地方并不感兴趣,往日他哪怕常有经过这条街,踏进这铺子却还是第一次。此时此刻,他乍一进门就听到了一个清脆的声音。

“你看中就是你的?啧,你是出了双倍,还是预付了定金?既然什么都没有,还敢和我抢?可惜这店不是你们裴家开的,你们裴家做主的也不是你!这先来后到也抵不过你没钱!掌柜的,五十两黄金,给我把东西送到城西我家去!”

越千秋循声望去,就只见说话的是一个金灿灿的少女。之所以说金灿灿,是因为她头上戴的,耳上挂的,手腕和手指上套的,腰间垂着的,无一不是金事件。

这本来应该是极其俗气的暴发户装扮,可这位金灿灿的姑娘一身大红,容貌气质却硬生生压得住,因此哪怕这口气再骄纵,做派再跋扈,他也不禁冲人多瞧了两眼。

与此相比,冲突的另一方,也就是被噎得连话都说不出来,泫然欲涕的那一位,却是一身半旧不新的藕荷色衣裙,通身上下不见半点金色,发间的银簪看上去都有些发黑了,整个人弱质纤纤,楚楚可怜,仿佛就快被这番话给讽刺得站不稳了,完完全全像是被欺负到死的小白兔。

“金姐姐,我哪里得罪你了?你看中这紫貂皮卧兔儿,我让给你就是了,你为何非要以钱压人?谁不知道你金家乃是金陵首富,还用得着炫耀你家有钱吗?”

进门就收敛了气息降低存在感的越千秋不禁饶有兴致地摸了摸下巴,心想这位趾高气昂的红衣金灿灿少女还真的姓金,家里还是金陵首富,这姓氏果真是吉利。可紧跟着,他就终于忍不住笑了起来,还毫不收敛,非常夸张地笑到前仰后合。

“我家是有钱,所以我姓金,我爹更是敢给我起名字叫金灿灿!哪里像你,说是出身世家,就为了你娘生不出儿子来,你爹竟然给你起大名叫裴招弟,他也不怕人笑话!你不敢在你那好容易得来的弟弟面前摆姐姐的架子,如今只不过临时在伯父裴相爷家住一住而已,居然敢踩低逢高欺负宝儿?”

“我要是不肯出比你高的价钱,按照你一贯的德行,不得梨花带雨哭着让我把东西让给你,回头好送去长辈面前献殷勤压宝儿一筹?宝儿是庶女怎么了,她是庶女在嫡母面前那也是有礼有节,该说就说该笑就笑,哪像你这么两面三刀!你仗着是裴相的嫡亲侄女,居然在外头散布流言说她的坏话,当面还装得什么似的,我看着就恶心,恨不得给你几个大耳刮子!”

金灿灿怒气冲冲地痛骂了一番,听到角落里这丝毫没有压制意思的笑声,立刻侧头看了过去。等发现是一个衣着平平,容貌俊秀,身材挺拔的少年——可英俊少年郎她也不知道见过多少,当即眉头一挑,大声质问道:“你笑什么?”

听到金灿灿和裴招弟这种奇葩的名字,越千秋原本已经笑得都快蹲下了,此时被人一喝,他方才重新站直了身子。见大红袄裙的金灿灿依旧眉头大皱,而那一身俏的裴招弟则是面色发白地咬住了嘴唇,他就咳嗽一声后拱了拱手。

“对不住,实在不是我故意偷听,谁知道赶巧呢?我是受人之托来盘点铺子的,有管事的没有?”

两个伙计刚刚看着这一场千金相争,瞧见随从的侍女和跟着的妈妈都插不上嘴,早就目瞪口呆,此刻发现杀出了一个陌生少年,对方还说是来盘点铺子的,他们当下再也顾不上这两个针锋相对的姑娘,交头接耳了一阵子,其中一个拔腿就往后头去了。

自然,他是去找之前那位发现事机不妙就立刻躲懒的掌柜。

而听到越千秋说出盘点铺子四个字,金灿灿微微瞪大了眼睛,随即笑着眯起眼睛道:“哟,我家里正好一直都很想知道,这家打着塞北皮货行的铺子到底是哪家开的,没想到今天被我撞见正主儿了?那正好,我就想问一句,你家这铺子得多少钱才肯出手?”

此话一出,裴招弟裴小姐登时大吃一惊。她盯着满脸意外的越千秋,突然插嘴说道:“这位公子,金家财大气粗,历来最赚钱的生意都恨不得插一脚。而且家中背靠的是东阳长公主,所以等闲无人敢惹。金姐姐的话就是她家长辈的话,你还是快回去找家中长辈来吧。”

对于金家底细竟然这样突然就被人揭了,金灿灿却只是哂然一笑,下巴微微翘起,竞显得无比自信从容:“没错,我的话就是我家长辈的话。但我是看中了这家铺子,却没打算压价。市价该多少,我浮涨三成,不占你的便宜!我家确实背靠长公主,可你出去不妨打听打听,我们金家做生意,童叟无欺,可不像那些世家大族,变着法让人双手奉上产业!”

“你……”裴招弟姑娘被噎得喉咙口一阵发堵,几乎又要掉眼泪,“你休要污蔑我家伯父……”

“谁说你家伯父了?我说得是你那个贪得无厌,四处雁过拔毛的爹!”

金灿灿脸上的表情越发鄙夷:“你家伯父好歹还是宰相,总得顾忌吃相,哪像你那个爹,就好像这辈子没见过钱!裴招弟,你别在那装成好人,要不是我,你敢说你回家不会禀告你爹这塞北皮货行的少东家出现了,然后挑唆裴家来想办法谋夺?”

越千秋见金灿灿说三句,可怜的裴招弟姑娘竟然只能回一句,不禁暗叹小辣椒对战白莲花,竟然完胜。可听到人家说自己是少东家,他立时笑眯眯地说:“金小姐错了,我可不是这塞北皮货行的少东家。”

匆匆被伙计拖出来的老掌柜听到这最后一句话,立时狠狠剜了伙计一眼。

自家这皮货行是什么路数,他心里自然有数,偏偏这没见识的家伙听到人家说盘点铺子就慌了。看看,这根本就不是什么少东家,指不定是哪来的闲人!

然而,下一刻,老掌柜就和那两位小姐和随行侍女以及妈妈一块,愣在了当场。

“我是这塞北皮货行的新东家。就在之前不久,那位老东家把铺子送给我了!”

说完这话,越千秋在一张椅子上闲适地一坐,随即高翘二郎腿道:“所以,劳烦掌柜了,这两位姑娘抢来抢去的那东西,你该卖谁就卖谁,我今天任务繁重,不止要盘点这一家铺子,还要去其他铺子赶场子。”

刚刚还埋怨伙计不晓事的老掌柜,此时此刻却是显得有些小心翼翼。他再也顾不得这两位家世都非同小可的女郎,快步来到了越千秋跟前,满脸堆笑地说:“请教公子贵姓大名,可曾带了东家的信物吗?”

“免贵,姓越,和我熟的人都叫我越小九。”越千秋笑容可掬地对瞪大眼睛的金姑娘微微一颔首,“金姑娘放心,回头我要是卖产业,绝对会先照顾你。”

金灿灿立时笑了起来:“原来竟是九公子,那可真是巧了。你可千万说话要算话。要知道,你们越家没分家,眼下又被裴招弟听到你有这么多产业,小心她派人去你家二伯父三伯父那儿告密!可铺子换成钱就不一样了,凭越老太爷对你的好,藏点私房钱算什么!”

裴招弟本来就已经满脸窘迫。她纵使是家里不受宠的女儿,可出来也前呼后拥,所以对单身出来的越千秋,只以为家世单薄,却没想到,这样一个看上去只是俊俏的少年竟是大名鼎鼎,能够和堂堂皇子并肩出入的越千秋!

她只恨没抓住机会,听到金灿灿又在抹黑自己,她气得脸都白了,可想想伯父一贯讨厌越千秋,她思前想后,终究不敢再停留在此继续打嘴仗。

“身正不怕影子斜,随金姐姐你怎么说!”

“还身正不怕影子斜?不知道是谁看到宝儿私底下和我说话,收了我送她的一包东西,就在裴家宣扬说她私相授受的。幸亏宝儿转头就把东西给了随行的妈妈,那是她嫡母托我娘好容易找到的一味药材,人家合药用的,就连你这条白眼狼也得了好处,你还告状!”

眼见裴招弟再不敢争执,慌忙带着侍女和妈妈们狼狈离去,金灿灿颇觉得扬眉吐气,眼见越千秋满脸古怪盯着自己,她也不觉得不好意思,笑吟吟地说:“九公子见笑啦,我就是这爆炭脾气。你不会也和有些人那样,觉得我这性子找不到夫家吧?我早就许了人啦!”

越千秋完全被这名字金灿灿人更金灿灿的姑娘给逗乐了,他笑着摇了摇头道:“我自己就是现开销的脾气,怎么会瞧不起别人的爆脾气?多谢你好意提醒,不过我也不怕人家告我自己置私产。这是晋王萧敬先送我的谢礼,我呢,也想看看这些谢礼究竟值多少。”

此话一出,别说金灿灿大吃一惊,一旁的掌柜更是大惊失色。越千秋怎么能说,怎么敢说!至于两个之前什么都不知道的小伙计,更是面面相觑,想装成我什么都没听到都做不到。

直接揭底的越千秋却没事人似的,冲着掌柜微微点头道:“劳烦老掌柜了,清点一下,让我瞧瞧晋王殿下的手笔究竟有多大。金姑娘有兴趣一块做个见证吗?”

金灿灿直接拍开了一旁悄悄拉扯自己的那妈妈,笑得眼睛都眯缝了起来:“九公子你都开了口,我怎么会不答应?这塞北皮货行到底有多少好东西,我可是老早就想一睹为快了,今天正好借你的东风!对了,你不是说还要盘点其他铺子吗?要不介意我都跟去见识见识?”

越千秋悄悄地出来,可真正盘点时,他却希望有多招摇就多招摇,如今既然有个自带招摇属性,性格却又很有趣,一点都不会让人憋闷的漂亮姑娘愿意相陪,他哪会拒绝?几乎想都不想,他就大力点点头道:“那是正好,有金姑娘替我掌眼,我就不怕被人糊弄了!”

老掌柜只觉得自己想哭。殿下把铺子随随便便送人可以理解,送给越千秋这种身份非同一般的人更可以理解,可至少也对越千秋挑明这些产业的来之不易啊!就这样在太阳底下一家家盘点过去,岂不是人人都知道殿下还没到金陵之前就已经谋划好了?

因此,他只能深深吸了一口气,竭力赔笑躬身道:“九公子既然说是晋王殿下把这铺子送您了,可有什么表记吗?”

“表记?”越千秋顿时哂然一笑,直接从怀中掏出一个布包,往老掌柜手中一塞。

第550章 查家底之后

越千秋在昨晚上的事情之后,刷洗了那把小剑好几次,虽说他不是有洁癖的人,但再把这杀了一只不知道有毒没毒老鼠的玩意贴身携带,却实在是有些膈应,索性拿了块帕子包着。

然而,那老掌柜郑重其事地接过来,打开只瞅了一眼,刚刚那刻意拖延的主意就立时打消了。竟然真的是主子的信物,不是赐给别人一次性使用的那种!

可是,越千秋这个新主人要盘点库房也就罢了,金灿灿这种从来都是大嘴巴的富家千金却也要跟着,老掌柜却实在是满心苦涩。然而,还不等他想好怎么婉转劝一劝越千秋,人家却已经直接催促上了:“我还有好几家铺子要一一盘点过去呢,你快点儿!”

得,碰到这个满金陵都知道最蛮不讲理的九公子,自家殿下算倒霉!

逼着一位忠心耿耿的老人屈服,越千秋当然知道强人所难,然而,他今天并不是来做接收大员的,心里自有一笔明帐在。此时此刻,当他眼看老掌柜用各种眼花缭乱的手法打开店铺最深处的库房那一道道门锁时,仍然不由得为之惊叹。

他是见多了好东西的人。尽管越家根基浅薄,越老太爷也并不是那么在意金玉珠宝之类的人,二房三房当年更是唯恐他分去了财产,但是,自从他拜了严诩为师,东阳长公主府的那库房几乎就可以算半个是他的,严诩常常带他进去逛,东西随便拿,而皇帝那边也许是爱屋及乌又或者别的原因,就连皇宫内库他也去过两次。

他清清楚楚地记得,就连皇宫内库也没这么多锁!

联想到老掌柜暗示金灿灿带着的保镖看好自己店里那两个小伙计,别让外人进来,喝彩无奈地带着他和金灿灿二人入内,越千秋不禁越发起了好奇之心。

果然,等到最深处的一道门打开,他就赫然发现,这竟然是一座除却梁柱是木头,其余完全用石头而不是砖砌成的屋子。尽管墙面粗糙,但石灰勾缝,仿佛很有几分年头,绝对不是这几年建成的,很可能比他年龄还大。

屋子里的陈设简简单单,除却柜子就是箱子,码放整齐,大约是因为少有人进来,所以在老掌柜手中那盏昏暗的油灯之下,这些箱笼在摇曳的光亮中显得死气沉沉。可随着老掌柜有些磨磨蹭蹭地打开了第一个箱子,金灿灿就率先惊咦一声,随即倒吸了一口凉气。

“这是……竟然不是皮毛,是金子!”

“是啊,是金子。”老掌柜瞥了一眼硬是被越千秋带进来的这位无关人士,非常僵硬地苦笑了一声,“这些年塞北皮货行赚来的钱,全都在这儿。因为皮货都是北边运来的,殿下却从来都不让我运钱北上,所以长年累月地积攒下来,就足有这么多。这里每一口箱子,都是金银铜钱,还有不容易损坏的宝石。珍珠因为年数一长,色泽就不好看了,所以没有。”

越千秋微微眯了眯眼睛,最终示意老掌柜统统打开。

他一个个箱子清点过去,甚至还在打开之后用手去搬动箱子试一试重量,偶尔还会把金银统统拿出来,看看下面是否会是石头之类压箱充数的东西。但很遗憾的是,没有,就连最不值钱的,也就是整整十箱铜钱。大约因为时间太久远,串钱的绳子他只是一抓就腐烂了。

而这些直观的感受之后,则是老掌柜送上来的一本总账。原本老掌柜还要把所有年度阅读账本都拿来,被越千秋摆手止住了。

他又不是真的盘点家业,因此根本没有看细账的意思,翻开那总账之后只扫了一页每年卖的皮货和进项,每年的支出,每年的结余,以及最后的总数字,目光在那三千两黄金,三万两白银的数字上停留了许久。

而金灿灿那种有什么说什么的爽直,又或者说冲动性格,就是因为无比良好的家境给惯出来的。既然金家这几年跃居金陵首富,前些年也一直都是有数的富户,她从小到大见惯了好东西,所以等闲看中外头什么东西,那往往是因为精巧好玩,自家正好没有,而不是珍贵。

就这一家皮货行的家底,当然震慑不了她,可越千秋说的是这仅仅是第一家,还有其他的需要接着盘!一家都有至少几万两的底子,那么五家十家呢?会不会这些明的之外,北燕那位晋王殿下还有更多暗处的家底?她起初是好奇,现在却有些后悔自己乱凑热闹了。

金大小姐在别人看来是冲动鲁直,就好比刚刚和裴招弟相争,还把自己力挺裴旭庶女裴宝儿的鲜明态度给亮了出来,可到底不是真正的缺心眼。此时此刻,她忍不住有些讪讪地问道:“九公子,要不然这一家之后,其他的地方我就不跟去了吧?似乎不太方便。”

越千秋哪肯放过这送上门来的见证人?想都不想就打哈哈道:“没事,碰上就是有缘,那位裴小姐是自己落荒而逃,否则,我倒也愿意请她一块凑个热闹!”

他一边说,一边看着那位已经听得目瞪口呆的老掌柜说:“老掌柜你不用担心我大剌剌吞了你家殿下的心血。我又不是强盗,这些东西该是他的,日后还是他的,我现在就当是个管家,替他盘一盘帐。。”

他一面说一面把账本丢还了给这有些呆愣的老掌柜,转身大步往外走去。眼看金灿灿慌忙先他一步提着裙子跑了出去,他就头也不回地笑道:“话说回来,我很佩服晋王识人之明。这么多年北边只送货,不收货款,这么多钱竟然没让人贪污了,老掌柜你真是不容易!”

直到那越千秋和金灿灿完全消失在视野中,老掌柜跌跌撞撞出去重新一道道锁门的时候,心里却尽是苦涩。人非圣贤,他更是寻常人一个,怎么会不贪财?

可每年不交货款却不代表没人查账,哪怕他都不知道查账的人在哪。他在金陵有十多年了,接手的时候就有这座库房,可东西基本上都空了。这些年金陵城里时常有无头案,横死的掌柜三年五载就有一个,甚至还有一个贪墨东家财产一夜之间满门死绝,甚至一度皇帝震怒,可那家店最终被抄了没官也不知道东家是谁。所以,想着报酬丰厚,他也不敢中饱私囊。

更何况,有谁知道,他这个在皮货这一行赫赫有名的老掌柜,竟然是个阉奴?

可现在,那位殿下究竟发生或是发现了什么,竟然要把这庞大的财富全都送给越千秋?

萧敬先的这些铺子究竟价值多少,当这一整日盘点结束,越千秋终于有了个底。体力极好的他都觉得有些腰酸背痛了,更不要说不经常锻炼身体的金大小姐了。

强打精神和越千秋告别之后,她一进马车,就把身上那些沉甸甸的金首饰都取了下来,坐在马车里让丫头捶着腰背和小腿,不时发出哎哟哎哟的痛苦声音。

随行的奶妈忍不住在旁边低声劝道:“小姐,你好歹是许了人家的,越九公子虽说是越相的孙子,可这身份尴尬,您今天跟在他后头转了整整一天,传出去实在是不好听,总得忌讳一些儿。”

“忌讳什么?咱们家又不是自命不凡的裴家,我挑剔裴招弟那是因为她居心不良,九公子有什么好挑剔的?他连北燕公主都不在乎,连那么多钱都不在乎,他因为看上我家有钱,对我有什么企图?而且,你们别忘了,我对他说我有未婚夫了。”

省得这位越九公子当自己对他有企图!嗯,其实为了她的婚事,家里人都快愁死了。她才不管,大不了招赘呗,她才不想做小伏低当儿媳妇!

见奶娘顿时哑口无言,两个丫头则是连连点头,金灿灿这才意兴阑珊地说:“就我今天跟着他盘点的那一家家铺子藏着的金银,就快及得上小半个金家积攒的金银了。”

当然,铺子和田产不算,可那边不是也没算这些?

虽说后来那些铺子没有那家声名远扬的皮货行那样夸张,可一家两三万的家底,到最后也非常可观。最后算下来,那位来自北燕的晋王萧敬先整整送给越千秋超过四十万两家当!

一个丫头忍不住问道:“可这么大的事情,越九公子没叫亲朋好友,为何让您做见证?”

“我怎么知道!”金灿灿苦恼地捂着额头,随即突然眼睛亮闪闪地说,“难不成他是希望我去帮忙散布出去?否则怎么我想找借口退出,他却硬是让我同行?唔,快快,不回家,直接让马车去东阳长公主府,不,先去找我那几个手帕交,大家一块去!什么?理由……理由都是现成的,就说我听说扬州程家那位大小姐劫后余生,带着大伙儿去看她!”

“就算长公主不在也不要紧,少夫人在家嘛!”

见自己的奶娘和丫头全都目瞪口呆,外头的车夫甚至开口又问了一次,金大小姐就没好气地说道:“还能有什么比借助女人闲聊更快把事情散布出去?”

越千秋当然并不知道,自己今天随便撞上的金大小姐,已经深刻领会了他的意思,正在摩拳擦掌打算帮他散布消息。但他完全相信,那位性子看似冲动,却能掐会算——算术的算——一定能够把自己希望的消息传出去。而至于他自己,此时此刻已经到了皇宫之外。

他七岁就通籍宫中,在宫门口不但没有遭到半点留难,反而因为昨天玄武泽那边的劫杀,以及晋王府那一个丢出门外曝尸的死人,有相熟的禁军将卒过来打探虚实。反正又不是齐南天那样的熟人,他顾左右而言他岔开了去,等穿过人来人往的皇城进入宫城,耳根这才清静。

如今已经十四了,越千秋当然不能像当初还小的时候,后宫随便乱闯,但内宫的前朝部分是很多高品朝官都能出入之地,他这个身上挂着六品头衔的自然也不例外。虽说他心中暗自祈祷这会儿垂拱殿别有人,至少别有熟人或仇人,可当到了台阶下方时,他却暗自叫苦。

那真是熟人仇人扎堆啊!

身为首相的爷爷走在最后,前头裴旭、叶广汉、余建中,政事堂那四位宰相竟然齐全了!

一马当先的裴旭一看到越千秋就沉下了脸。他算是明白吴仁愿这般栽倒在这小子脚下那些官员的恨了,他现在只怨自己当初没有早看出这小子是祸害,否则他不遗余力也要除了他!

然而,今天在垂拱殿议事时,根本就没有如外界讨论那般涉及到什么玄武泽边的劫杀,晋王府中的谋害,他也不可能如长舌妇一般去引起话头,此时便根本都不打算理会越千秋,冷哼一声就径直朝越千秋走去,只等着对方按照高低官位给他让路。

他丝毫没察觉,自己这个堂堂次相,竟是就剩下这点优越感了。

越千秋虽说不是裴旭肚子里的蛔虫,可看到对方那脸色,他就知道人家不想看见自己。正好他也不高兴躬身向裴旭行礼,此时心中一合计,看到后头慢悠悠走路的越老太爷,他就生出了一计,微微屈膝,足尖在地上一点,陡的往旁边一闪,随即迅疾无伦地从那三位宰相身边掠过,径直落到了越老太爷身前。

“爷爷,我有要紧事对皇上说,今晚应该不回去了,先对您禀告一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