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以为,之前楼英长爆出的一大堆官员阴私,是怎么来的?就凭他亲自潜伏南边这几年布设的谍探,能弄到那么多一打一个准,铁板钉钉的证据?你之前去北燕,没时间关注那份名单……呵,那些家伙不是尸位素餐,就是悲观惧战,再要么就是贪腐成性……一句话,几乎没好人,这肃清搞得不错。”

越千秋顿时彻底晕了。这是萧卿卿站在楼英长背后,让那位北燕秋狩司的二把手替大吴来了一场定向反腐……不对,是定点清除吗?他实在不觉得,这年头竟然会有人这么国际主义,不对,这都不能说是国际主义了,严重一些就该说是叛国了!

“爷爷,这么明显的情势,楼英长不至于就这么蠢到一点都没察觉?还有,这些你怎么知道的?总不成是萧卿卿对你说的吧?”

越老太爷轻轻呵呵了一声,再次举杯一饮而尽,随即方才一抹嘴道:“萧卿卿说了一半,我补上了一半。毕竟,这些年你影叔的江湖地位挺高,有些东西,他也打听到不少。不可不信,不可全信的道理,我还是懂的。

至于楼英长……他查到的那些阴私里头,一多半都是世家子弟,其中好几个裴家的,你觉得他会不会认为裴家势大,他把那些事爆出来,我朝只会头疼,而不敢动裴家分毫,于是造成了我朝内乱?”

就在越千秋想要继续追问的时候,他突然捕捉到了一个非常明显的吱吱声——乍一听仿佛是老鼠在啃木头,可打死他都不信政事堂这防守最森严的地方竟然会存在人还在说话就敢翻天的老鼠。见越老太爷顿时闭口不言,他不用想都知道是有人来了,那吱吱声不过是暗号。

果然,只不过一会儿,他就听到了一阵有些熟悉的脚步声,脚步声之后则是咚咚咚的敲门声。只不过,敲门声很克制,敲三下停一会,他甚至依稀能感觉到人把耳朵贴在门上。

他还没开口说话,就只见爷爷丢下手中筷子,飞一般溜到了明显还有个被窝形状的软榻上,直接蹬掉鞋子,扒下衣衫,往里头一钻之后就眼睛一闭,刚刚还活蹦乱跳的老头儿转眼间就成了个被“气晕”的病人。

目瞪口呆的他看了一眼桌子上的残羹剩饭,简直想竖某根手指。

这实在是太把人当傻子了吧!

而门口的敲门声终于结束,然后是小胖子那低低的叫声:“越小九,越老相爷怎么样了?”

听到这声音,越千秋再次看了一眼满桌狼藉,最终不得不起身上前开门。发现外头只有一个小胖子,不见其他随从,他就把人让了进来,还没来得及说话,他就发现小胖子的目光直勾勾落在了桌子上,紧跟着就看向了软榻上的越老太爷。

“我说……越老相爷也太把我当外人了吧?”小胖子径直走到越老太爷榻前,一屁股往边上一坐,随即笑嘻嘻地说,“虽然我是奉父皇之命过来探望您老人家的,可您老人家都已经这么明目张胆喝小酒了,还在我面前装病,是不是太不厚道了?”

越老太爷睁开一只眼睛,见大门已经被越千秋下了门闩,他这才慢吞吞地爬了起来,唉声叹气地说:“年纪大了,晕一下也是常有的事,不妨碍吃饭喝酒。孙子都被人欺负了,我要是连个样子都不做,岂不是显得很好欺负?英王殿下回头还请替我禀告皇上,千秋我回去一定狠狠教训。”

小胖子立刻穷追猛打:“怎么教训?我可是为了他刚睡着就被人叫醒,急急忙忙赶到宁福殿想替他说情,就刚刚还把沈铮骂了个狗血淋头!”

毫不谦虚地表功之后,小胖子这才神气活现地冲着越千秋轻哼一声:“沈铮肯定落马,可你这次随随便便敲了登闻鼓,父皇怎么也得罚你,识相的就好好谢我,我帮你去想办法!”

对于小胖子这样不把自己当外人的态度,越老太爷不禁笑得眼睛都眯缝了起来,没等越千秋开口说话就呵呵了一声:“英王殿下要是肯帮千秋一把,那千秋是得谢谢你。只不过,他这篓子捅得不小,如若连一点处分都没有,那总是说不过去的。所以,你这好意我当然心领,但我觉得你不如换种办法帮他。比如说,想个好一点的处分?”

还不等越千秋抗议,小胖子就使劲一拍巴掌道:“这还不简单?罚千秋去鼓台当半个月巡鼓卫士,让他体会一下人家的难处和辛苦,那就行了!”

第571章 恨煞我也!

次相裴旭罢相致仕的这一日,注定将载入大吴的史册。因为就在同一天,那些痛打落水狗的奏疏固然犹如雪片一般投了进去,而当天晚上,那突然响彻皇宫门前,周围很多户人家都听到的登闻鼓声后,竟是演绎了一场只有少数巡鼓卫士才看到的龙争虎斗!

就连失意至极,只想着怎么保住裴家百年基业的裴旭,听了传来的消息之后,也忍不住生出了希望。沈铮去查他裴家那一系列案子,由此竟揪住了越家,抓了和越千秋素来亲近的神弓门弟子庆丰年和令祝儿,可越千秋不但去敲了登闻鼓,竟然还咬准了是沈铮陷害裴家。

在裴旭心目中,不论两边谁输谁赢,从沈铮和越千秋二人相争的焦点来说,不论皇帝的板子打在谁身上,他和家人是被算计甚至诬陷了,这一点却因此铁板钉钉。有了这一场鹬蚌相争,也许他这个本来已经被挤到一边去的渔翁,有趁机得利的机会。

于是,老宅烧掉了半边,现如今从上到下的主人们都不得不搬进了一处别院的裴家,本应该由于别院处于冷清地带,最大的支柱裴旭又罢相而门庭冷落车马稀,可从得到消息的第二天早上开始,裴家这座别院竟是车马来往络绎不绝。

各房主人们或亲自,或差遣下人往来金陵各家达官显贵的府邸进行拜访串联,而往日依附于裴家旗下的那些官员,也纷纷前来回访——这其中,很有一些本来打算抛弃裴家,然后另寻高枝攀附的墙头草,可发现裴旭罢相的结局说不定能扭转过来,立时又改换风向了。

一整个上午和下午,裴旭也不知道接待了多少人,许出去多少承诺,听进去和说出去多少连自己都不相信的鬼话。当他亲自将一位曾经的亲密盟友送到了别院二门的时候,眼见人上车离去,他这才头也不回地对身边一个心腹随从问道:“可有消息?”

知道裴旭问的是宫里的消息,那随从只能摇头道:“皇上传旨今日免朝,皇城至今还关着,一点消息都传不出来。”

尽管今天反反复复确认的结果全都一致——皇宫如同铁打的一般,半点缝隙不露,裴旭在徒呼奈何的同时,却也生出了一种说不出的恶意。皇帝竟然因为之前那一系列事件罢他的相,勒令他致仕,现在却牵扯出了一贯信赖的沈铮和一贯偏爱的越千秋,我看你怎么办!

他面露冷笑,很想一口唾沫吐在地上,可身为世家子弟那一贯良好的教养阻止了他做出如此不像话的动作。当他一甩袖子转身大步往回走之后,背后却传来了一声嚷嚷。

“相……老爷,越千秋来了!”

尽管今天一直都有下人在叫出口后临时改过称呼,裴旭觉得异常恼火,可此时此刻听到这个消息,他却只觉得一颗心陡然为之一轻,竟是好容易才按捺住了那股油然而生的狂喜。

他头也不回,尽量用沉稳却实际上轻飘飘的声音反问道:“如果是来负荆请罪的,那就不用了。那种没诚意的东西,我裴家不需要!”

“负荆请罪?裴大人你也太瞧得起自己了。”

冷不丁听到这么一个声音,裴旭心下一凛,有心不管这个不请自来的恶客扬长而去,大不了有裴家养着的那些供奉来对付,可来者那嚣张跋扈到极点的话语和态度,却让他的脚如同生了根似的钉在原地。然而,他不说话,不代表裴家其他人就没有动作。

刚刚那个对裴旭禀报皇宫里什么消息都传不出来的心腹随从,便是疾言厉色地喝道:“人都是死的吗?竟然让外人闯到了老爷面前,当咱们裴家是纸糊的不成?”

“现如今的裴家,还就是纸糊的!”长驱直入的越千秋冷笑了一声,看也不看那些围逼上来的裴家家丁,站定之后抱手说道,“想来裴大人很想知道我和沈铮相争一场的结果是不是?很遗憾地告诉你,沈铮构陷大臣,离间君臣的事发了,他这个武德司都知已经被打发去了琼州府数星星,武德司管事的已经换了韩昱。”

饶是裴旭刚刚心里已经有所猜测和准备,还是不由得倒吸一口凉气,心里说不清是什么滋味。沈铮并不是他的人,只不过偶尔因为越家的事,会和他互通有无,平素那却是一个坚定的帝党。然而,就是这样一个跟了皇帝几十年,鞍前马后没有功劳也有苦劳的老臣子,竟然最终还是栽在越家……不,是越千秋手里!

主人还在心里消化这样一件大事,尚未来得及说话,下人们却是充分发挥主忧臣辱,主辱臣死的主观能动性。

刚刚那个叫了人来的心腹随从便悄悄朝那些围上来的家丁打了个手势,吩咐他们暂缓攻势,随即就大声说道:“既然皇上已经以构陷大臣,离间君臣的罪名处置了沈铮,老爷被他构陷的事想必也能大白天下了!恭喜老爷,贺喜老爷!”

随着他第一个下拜称贺,其他家丁立时依样画葫芦,插蜡烛似的呼啦啦跪了一地。然而,眼见这一幕,裴旭非但没觉得欢喜,反而气得七窍生烟,恨不得把这些马屁精骂得狗血淋头。

消息是越千秋带过来的,越千秋之前还悍然直闯到了这儿,态度蛮横,又只说了沈铮遭到了皇帝的凌厉处分,并没有提及先前和裴家有关的一系列案子全都被昭雪了,就这样半拉子的结果,这些家伙竟然还能高兴?都是猪脑子吗?

当裴旭看到越千秋那张幸灾乐祸的脸时,他终于确认,自己那糟糕的预感恐怕要成真了。果然,下一刻,他就只见越千秋冲着自己呵呵笑了笑。

“裴大人,你们裴家这些人还真是联想丰富。沈铮那所谓的构陷大臣,指的是他竟敢想要通过庆丰年他们小两口,构陷我爷爷。离间君臣,指的也是他离间皇上和我爷爷,和你没有半点关系。至于我昨晚上敲登闻鼓时随口嚷嚷出是沈铮构陷了裴大人你么,本来就是我信口开河,结果皇上查无此事,我狠狠挨了一顿训不说,还被罚为巡鼓卫士半个月。”

裴旭那一张脸顿时变成了雪白一片。而更加狼狈的,无疑是刚刚恭贺主人的那些狗腿子们。尤其是那个率先抢头功的随从,此时双膝跪地的他整个人抖得如同筛糠似的,恨不得之前没有抢恭贺主人即将官复原职这简直要命的风头。

到底当过那么多年宰相,在最初的心灰意冷之后,裴旭到底是强行振作了起来。他深深吸了一口气,这才重新昂首挺胸地平视着越千秋,冷冷说道:“你也不用得意太早。不过是小胜了一仗就上门耀武扬威,要是皇上又或者你爷爷知道你这幼稚的行径,你以为他们会觉得很高兴?他们只会责你肤浅!”

“裴大人提醒得没错。只不过富贵不还乡,犹如锦衣夜行。同样,君子报仇十年不晚固然不错,可我更喜欢报仇不隔夜。我半夜三更险些被人放毒物害死,也就是两天前的事,可到底鬼门关前转了一圈,裴大人觉得我的涵养就能好到若无其事,当要我命的人不存在?”

昨天在朝上才被英小胖挤兑了一顿,今天越千秋重提旧事,裴旭登时心里咯噔一下。如果说在自己还是政事堂次相的时候,他想过大义灭亲,把那个闯出大祸的儿子送出去平息众怒,那么在现如今自己已经罢相之后,他就完全绝了这么一个念头。

只要自己送出去一个儿子,那么所有人就会认定裴家已经虚弱到不能保护嫡系子弟,到时候,那些敌人也好,昔日的所谓盟友下属也罢,全都会犹如嗅到肉味的恶狼一样,齐齐扑上前来,将传承百年的裴家撕得粉碎,食其肉,喝其血,直到裴家四分五裂,永不存世!

因此,裴旭根本不理会越千秋的挑衅,故意毫不在乎地冷笑道;“既然你想看的都看到了,想说的消息也已经传达了,是不是该走了?”

越千秋哪里会听不出裴旭这鲜明的逐客令?然而,他既然特意过来,就不会那么容易被打发走。眼见那些跪在地上恭贺裴旭的家伙,还在那里没起来,尤其是那个率先抢功的家伙脑袋垂得低低的,恨不得希望别人瞧不见自己,他不禁嘴角一勾,随即方才抬头看向裴旭。

“裴大人怎么这么着急?我要走的时候自然会走,但今天既然跑这一趟,当然不是为了这些泄私愤的小事。好教裴大人得知,沈铮虽说被皇上发落了,但令弟和令郎,他们犯的事,很不幸,人证物证早就俱全了,所以,我去当巡鼓卫士之前,皇上临时派了我一个差事。”

说到这里,越千秋就露出了一口整整齐齐的小白牙,一字一句地说:“裴家二郎私占民田,纵奴杀人,关说人命……林林总总八条罪名,都被人一样一样直奏御前了。当然,因为武德司此次闹出了这么大的纰漏,皇上把案子交给了刑部和大理寺,让我先来说一声……”

接下来越千秋还说了什么,裴旭已经听不见了。原本就只是死撑的他只觉得一阵天旋地转,他的最后一点记忆,赫然停留在越千秋那张脸近在咫尺的一刹那。而越千秋的最后那番话,更是让他在失去最后一点意识前,都不由得咬牙切齿。

“当初刑部尚书吴仁愿和高泽之双双落马的时候,我爷爷曾经说过,家里子孙虽多,却没有把柄能让人抓,虽说这话现在看来有些过头,因为我家二伯父三伯父并没有那么消停,可好歹还有个能立时三刻给他们擦干净屁股的人。可惜,裴大人,你没有这样的觉悟,你家也没有这样的人!一个个都只知道享用你的权势,只知道给你拖后腿,你说你怎么会不败?”

恨煞我也!

越千秋只看裴旭昏过去前那面色铁青的模样,就可见自己把人气成了什么样子——恐怕,气得脑梗心梗都是很有可能的。然而,他实在是懒得去同情这个咎由自取的家伙,因为如果不是裴旭没有尽到一个家主的职责,怎么会闹到现在这田地?

随手把自己刚刚接住的,已经完全昏厥的裴旭丢给了那些裴家人,越千秋这才拍了拍双手,皮笑肉不笑地说:“我该传的话已经都传到了,就不留在这里讨人嫌了。如果裴家二郎准备潜逃,那么麻烦再给我捎带一句话。也不知道多少人正等着他潜逃,祝他好运!”

大摇大摆出了裴家别院,越千秋只觉得后背心一直都集中着无数目光,想来不知道多少裴家人恨他入骨,恨不得把他这个得意便猖狂的家伙砍翻剁成八块。

可是,他眼下却已经把裴旭和裴家抛在脑后了。

因为,相比裴旭和裴家人,另外那个躲在后头阴谋算计的家伙,那才是更加可恨的!饶是他从来都不喜欢欺负女人,还是个病得快死了的女人,可自从明白近来一系列事件,很多都出自萧卿卿的手笔,他现在已经恨不得把萧卿卿一剑穿心。

这种心如蛇蝎,完全不顾旁人的女人,实在是太可恶了!

因此,趁着他那个罚为巡鼓卫士半月的诏令还未正式生效,越千秋呼哨一声唤来了之前放走闲逛的白雪公主,翻身上马之后就径直摸了摸马头。

“去刘府,就是阿圆的家里,没忘了吧?”

听到一声唏律律的嘶鸣表示鄙视,越千秋哈哈大笑,很快就一夹马腹疾驰了出去。趁着那匹已经变成识途老马的坐骑在金陵城的大街小巷中熟稔得穿梭时,他就在心里反反复复琢磨着那位让爷爷不惜胡搅蛮缠,也要把人骗进刘府的北燕霍山郡主。

之所以把人安置在刘家而不是戴家,那不因为别的,而是基于一个非常朴素的缘由。皇帝赐给刘静玄的府邸,曾经也是一座废弃多年的皇家别院。和萧敬先的晋王府不同,那是在刘静玄没回京之前,其长子刘方圆获赐的,还在得到皇帝允准之后,大兴土木翻修过的。因为都是皇帝从内府拨的匠人,别人顶多说皇恩浩荡,完全没想到别的。

只有寥寥数人知道,这座府邸的地下,早就布设着无数纵横交错的地道,趁着翻修又重新加了很多布置!

第572章 兴师问罪和回忆杀

自从当年率军南归,而且带回来曾经在北燕颇有地位的四个家族,刘静玄戴静兰师兄弟虽不曾立时三刻平步青云,最初只不过官复原职,重回北面前线,但仍然双双得到了赐第金陵的荣耀,然后和别的将领一样,留下了长子在京城。

可刘静玄并没有在长子身边留多少人,金陵城的这座刘府之中,他只留下了区区三个亲兵随侍刘方圆左右。但这三个人都是最受信赖的家将,之前刘方圆追着严诩这位玄刀堂掌门离开金陵的时候都带上了,以至于眼下的刘府如果刨除名义上的归属权不提,其实可以称得上是皇家别院。

因为刘府留下的所有人,全都是皇帝拨付的。至于挑选这批人的……恰是如今真正的后宫管理者和内府管家,东阳长公主。平时这些人对刘方圆这个少主人恭恭敬敬,俯首帖耳,无所不从,旁人很难察觉到这一点,可今天越千秋在门口下马进入时,感受就大不相同了。

因为沿途所见的仆从,固然无一挡路,毕恭毕敬口称九公子,可那种审视和评估他身上是否带着兵器以及其他破坏力指数的犀利目光,却和往日那种看待少主人大师兄兼密友的温和无害目光大相径庭。而这种感受在他叫了一个人过来问萧卿卿居处时,达到了最高点。

“萧宫主在惜花居,她的下属都安置在惜花居四周的四个偏院,每日采买他们可以派人随行,但迄今为止,萧宫主都不曾提出过这样的要求,对于饮食药物也不挑剔。”说完这些之后,那个越千秋见过不止一次的刘府管家,便再次非常恭敬地躬了躬身。

“九公子今日来得正好,皇上说是一会儿也要过来。虽说府里内外已经做好了万全的准备,但还请九公子告诉萧宫主,劳烦请她那些属下安分守己地呆在屋子里,不要造成任何误会。毕竟,到时候长公主亲自陪同皇上,容不得任何闪失。”

越千秋原本是过来兴师问罪的,此时听到这么一句话,他顿时好生无语。怪不得他出宫之前对越老太爷说到要去见裴旭和萧卿卿时,爷爷笑得那么狡黠,敢情是因为早就知道了那么一个消息!

心下有些郁闷的他深深吸了一口气,止住了骂娘的冲动,随后问道:“晋王呢?”

虽说越老太爷提过萧卿卿对萧敬先说日后一刀两断,可他完全不信萧敬先肯断了这条线索。然而,让他意料不及的是,那个管家竟是摇了摇头。

“晋王殿下不曾来过,也不曾遣人问过萧宫主病情。”

“那萧宫主那儿,还有什么人?”

“周宗主回武英馆去了,宋姑娘陪着少宫主。还有两位太医署的御医住在东厢,随时预备有什么问题可以及时诊治。”

太医署的御医都来了,居然宋蒹葭还留着?

越千秋再也顾不得多问,当即让人带路。毕竟,刘府那么大,他从前根本对这个叫惜花居的地方没有任何印象。果然,等到跟着那个管家东拐西绕,最终来到了一座僻静的院子面前,看着月亮门上惜花居三个字,他简直觉得自己来错了地方。

那个四处都是演武场,跑马驰道的刘府,还存在如此幽雅宁静的处女地?

刘方圆这个做主人的知道吗?这不是刘府左近本来还有个谁都不知道的园子,然后在翻修刘府的时候留下了一条通道,这一回才第一次打开门通过去,让萧卿卿住的吧?

越千秋当然不知道,自己的猜测差不多就是现实,因为那座别院当初拨给刘府时,确实就留着一小块区域单独围起。至于旁边的那些邻舍……谁会知道隶属于皇家的那块别院究竟有多大地盘,是不是完全赏赐给了刘静玄,又是不是在翻修时造得别有洞天?

当他踏进惜花居时,恰逢宋蒹葭和萧京京一后一前从一座造型别致的二层小楼中出来。前面的萧京京低垂着头,仿佛是哭过,后头的宋蒹葭则仿佛是在劝慰她,两个年纪相仿的小丫头全都没有看见他——当然,也可能是他脚步太轻,浑像做贼似的缘故。

“京京,别哭了,我医术本来在回春观就算不上号,那些太医署的御医也不见得有多少真本事,你娘肯定是装病吓唬人,却连你这个做女儿的一块吓进去了!”

“呜呜……”萧京京却抽噎个不停,直到宋蒹葭一个旋身干脆挡在了她的身前,一把按住了她的肩膀,她才干脆一下子投进了对方的怀里,“娘一年到头总有一段时间根本不在我眼前露面,就因为我偶尔撞见过一次她在生病,所以我这次才会用那个借口追出来!”

她说着说着,眼泪就止不住地簌簌落下,打湿了宋蒹葭的衣襟:“万一她是真病怎么办?万一她不是吓我们的怎么办?宋姐姐,你实话告诉我,光是从脉象来看,娘到底是不是病?”

宋蒹葭顿时支支吾吾了起来。如果凭借医术,哪怕她并没有把苏十柒请过来,可她还是理直气壮地认定这就是病入膏肓的迹象。

可既然越老太爷和叶广汉这样的宰相,晋王这样来自北燕,在大吴也混得风生水起的贵胄,全都几乎认为萧卿卿那病不大真实,而萧京京更是不愿意相信母亲是真的眼看快要步入死亡,她也就有些头疼了起来。

最重要的是,那两个御医把话说得活络到十分,把人的心吊在半空中。哪怕这两个医术确实是挺精湛的,可就是这太过滑头的人品,她非常鄙视,话里话外就情不自禁贬低他们。

因此,她只能含含糊糊地说:“看上去似乎是身体虚弱,可不管怎么说,只要好好调养,用药得当,那都是能够痊愈的,不是什么大不了的病!”

就在宋蒹葭硬着头皮安慰萧京京的时候,她根本没有发觉,已经有一个人影绕过她们俩,悄悄闪进了背后的门里。她只顾着搂了萧京京快步去了西厢房,对这个新结识的好朋友颇有几分说不出的怜惜。毕竟,她也承受过对她很好的师门长辈过世时的悲恸。

而等到外头那脚步声消失,避免和两个小丫头碰面的越千秋,这才转身往里走。他有些奇怪这里竟然没有侍女护卫之类的人守着,可就算疑惑,他也没有停下往里走的脚步。直到打起一道帘子,看清楚那个斜倚在床上,正朝他看的人影,他方才轻轻吸了一口气。

这大概才过了多久……十天半个月有吗?那个曾经把很多人迷得七荤八素的倾国妖女,怎么就消瘦憔悴成了这个样子?

萧卿卿自嘲地一笑,那笑容中依稀可见往日的颠倒众生:“很惊讶我也有今天,是不是?”

越千秋只不过微微一恍惚,就摆脱了那种目光被牢牢吸引住的诡异状况。遥想从前那次的狼狈经历,如今简直轻松到不可思议,只从这一点,他就觉得,如果不是萧卿卿放水,那么,她那种魅惑众生的吸引力,确实已经大不如前了。

可如果这只不过是为了吸引皇帝亲自过来呢?当然,如果真要是这样,只要萧卿卿当初不在武英馆出现,即使出现也控制好那种能力,只要突兀现身在皇帝跟前,哪怕是一位阅美无数的天子,说不定也会轻轻松松上钩。可是,既然有北燕皇帝那样的变数,大吴这位天子不入彀中也是没准的事。

皇帝这种生物,自从诞生的第一天起,就是不断产生意外的。

心里翻滚着无数念头,越千秋决定自己掌握对话的导向。他直接搬了张椅子在距离床前四五尺远处一坐,这才直截了当地说:“之前让裴旭的侄儿挑唆书生抓秦二舅和三皇子相会,继而打人;让他儿子指使门客联络聂儿珠杀我;让裴晦的小妾捅他一刀又放火烧房子;让沈铮抓我的把柄却最终把自己陷进去。这一切都是你在背后弄鬼,这没错吧?”

说到这里,他不等萧卿卿答话就低喝道:“萧卿卿,你很聪明,很厉害,但你凭什么觉得,被你操控的人固然因为不知道你的存在而没办法找你算账,而因此得利的人就会放过你?你知道,从古至今,那些玩弄人心的人,最终是什么下场?”

“裴南虚如果不是为了向上爬,不会利令智昏;裴旭那个蠢儿子如果不是为了讨好父亲,不会孤注一掷;裴晦如果不是贪婪成性,不会被女人反噬;沈铮如果不是只相信自己,不会以卵击石。我甚至没有在秤杆一头放下小砝码,只是吹了一口气,做出选择的是他们自己。”

“窃钩者诛,窃国者侯!”用这样八个字作为结语,挡回了越千秋的问题,萧卿卿就形容冷漠地说,“更何况,我不需要你高兴,不需要你满意,因为这是南吴皇帝和你爷爷全都很满意的结局。”

就在越千秋气得想骂人的时候,他突然依稀感到有几个气息出现在附近,其中有两个非常熟悉。然而,那不是门前,而是墙后。他刚刚心中一动,下一刻,一个声音就传了过来。

“郡主因为你很满意这个结果,就觉得朕很满意,越相很满意,这样的以己度人,是不是太自负了?”

随着这个声音,一面墙悄无声息地挪开,紧跟着,就只见两个他从没有见过的侍卫一马当先,紧跟着,便是皇帝和东阳长公主一前一后弯腰从那一座突然出现的小门进入了屋子,最后头还跟着两个侍卫。

越千秋急忙蹿起来行礼,而皇帝却摆手止住了他,目光须臾就落在了萧卿卿的脸上。尽管那张曾经艳光慑人的脸,现如今因为疾病而显得消瘦憔悴,但和皇帝对视时,萧卿卿却仿佛丝毫没有受到刚刚那句话的影响,目光一如既往,清澈犀利到仿佛无形之刀。

“朕见过你。”

正在想皇帝接下来会说什么的越千秋陡然听到这简简单单的四个字,他不禁呆了一呆,随即立时寻思自己是不是要借故告退,可紧跟着,他就发现自己的反应还是太慢了一些,因为大吴天子的回忆杀,实在是来得太急太快。

“你居然是北燕霍山郡主?”皇帝的话又急又快,透着少有的惊怒和急躁,“那么她是谁?朕当年遇到的她是谁?”

当年的她……这难不成是说咱大吴这位皇帝和北燕那位死去的皇后有一腿么?

越千秋已经完全明白,自己真的听到了了不得的大事。他忍不住求救似的瞅了东阳长公主一眼,却只见这位一向对自己非常照顾的长辈,此时此刻目光完全落在了萧卿卿身上,根本没有分神周顾他。他知道自己最好悄悄离开,可脚下却仿佛生了根似的一动不动。

“你已经猜到她是谁了,为什么还要来问我?”

面对萧卿卿这样一个反问,皇帝那张脸顿时变得一片煞白。他深深吸了一口气,斩钉截铁地说:“那不可能!朕第一次见她的时候,她才不过二八年华,时隔多年也曾有过几次再见,她一直都是未嫁女的打扮……”

皇帝的话终于戛然而止,因为他看到了萧卿卿那嘲弄的眼神。显然,只因为所谓未嫁女的打扮,便轻易相信一个女子云英未嫁,那实在是太滑稽了。

然而,他和她仅有一次共度巫山,那还是因为多年不见再次重逢,他已年近四旬,她亦是快三十了,却依旧看上去风华绝代,一夕畅谈之后情不自禁,至今他还觉得那经历恍若做梦,怎么可能确认那个记挂了很久的女人是否完璧?

遥想当年初见,她神似他成年时求之不得的那位闺秀,却没有那位闺秀的柔弱可怜,反而多了几分坚韧高雅,自立自强。他想到从前自己立后不得,纳妃又不得,便是因为心上人太过软弱,只被太后一威逼就立时远嫁,后来甚至怨艾早亡,一时非常珍惜那位偶遇的红颜知己。可他怎么想得到,后来那一段偶遇的经历,很可能从头到尾都是别人的设计?

就在皇帝心乱如麻时,萧卿卿随眼一瞥越千秋,突然似笑非笑地说:“你以为她是天下最完美的女人,可你难道真的没想过,她送给你养的那个儿子,到底是谁的骨肉?”

第573章 千秋的脑洞

越千秋一直都觉得自己很幸运,也很倒霉。

幸运的是能够在失去所有亲人之后,碰到越老太爷把他捡了回去,不但让他吃饱穿暖,让他过上了在如今这世上堪称人上人的美满生活,而且还费尽心机为他另寻了一个靠山——如果不是因为严诩这样一个护短的师父,他也不会在爷爷之外又得到了东阳长公主的庇护。

至于倒霉……自从那次北燕秋狩司的《金枝记》开始,他的身世就开始变得离奇曲折,走了一趟北燕之后更是多了一重身世疑云,直到那次和爷爷摊牌,他仍旧发现,就连起初表现得好像对他身世了若指掌的爷爷,也未必真的了解一切。

可今天真的直面萧卿卿这个他非常讨厌甚至痛恨的蛇蝎美女时,他却发现,相比自己那非常不确定的将来,如果皇帝真的听信了那番蛊惑力极强的话,那么小胖子的将来……不,小胖子根本就没有任何将来了,皇帝很可能无声无息地让其被消失!

尽管他曾经很讨厌暴虐冲动的小胖子,恨不得离人远远的,可此时却没办法坐视。毕竟,小胖子哪怕并没有完全改好,可到底没以前那么讨厌了。更何况,谁能说萧卿卿不是故意的?唯一的皇子万一真的出点什么状况,偌大的王朝很可能因此风雨飘摇,这绝不是好结果。

然而,越千秋更知道,自己对于小胖子的生母一无所知,如今萧卿卿在这里对皇帝冷嘲热讽,字里行间透露的意思便是,小胖子是北燕皇后生的,他要是不经思考就想开口插科打诨,把话题岔开,那不是帮人,而是害人!

突然,迅速开动脑筋的他瞥见皇帝身后半步远处,面色晦暗,眼神意味难明的东阳长公主,心中不由一动。他下意识地从腰间摸到了一枚金珠,直接悄悄屈指弹了出去。

而这会儿的东阳长公主正竭力按捺满心怒火,忽然觉得左上臂微微一疼,她恍然回神,等注意到正对着的越千秋正在那拼命对自己使眼色,她立时明白了他急的是什么,刚刚那股噌噌噌直冒的火气顿时烟消云散,心中更是哂然。

早年越千秋是最讨厌和那个小胖子来往的,可这些年同在金陵,抬头不见低头见,再加上小胖子没了冯贵妃那种居心叵测的“母亲”,她亲眼看着两个人是人前装模作样的死对头,人后互相冷嘲热讽的冤家。想着那些往事,她的脸色渐渐柔和了下来,突然重重咳嗽了一声。

“霍山郡主,你聪明一世,却糊涂一时了。也许你说的那个女人确实是北燕先皇后,可逝者已矣,死无对证,全凭你一张嘴上下一合,证据何在?我皇兄登基至今,已经四十七年了,这四十七年来,也曾有人在他面前搬弄是非,借刀杀人,但那些人的下场全都只有一个。”

东阳长公主用前所未有的杀气腾腾语气喝道:“那便是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自取死路,自寻灭亡!”

几乎在听到东阳长公主反驳萧卿卿的一瞬间,皇帝也立刻摆脱了最初的惊怒和慌乱。

他毕竟不是坠入情网的年轻人,当初在那个孩子送来的时候,他就曾经怀疑过,犹豫过,尤其是把孩子放在冯贵妃身边,眼看其一天天长大时,他那心情更是异常复杂。

一方面,他实在是太需要一个儿子,哪怕是身世可能有些问题的儿子,也比当年太后和群臣硬塞给他的嘉王要贴心得多。另一方面,看着那个大胖儿子一天天长大,性子却不怎么像他,也不怎么成器,他又实在是不放心交托江山。

也正因为如此,他迟迟不立太子,就是想仔仔细细确认那是不是自己的儿子,适不适合将来继承天下,镇守江山。然而,他才刚刚觉得小胖子总算已经成长了起来,这次算是做足了准备来见萧卿卿,结果便认出昔日故人,遭遇了这样一个让他完全措手不及的消息。

因为东阳长公主的话,他终究意识到了自己不只是萧卿卿认识的那个李公子,还是大吴天子。他将脸上的那些情绪波动一时完全收敛了起来。只是看向萧卿卿的目光,不免带着几分复杂难明的意味。

好色之心,人皆有之,他也不能免俗。不管当初的邂逅是不是别人有意为之,他最初惊艳和心仪的,原本是如今躺在床上的,曾经艳光四射的萧卿卿,只是那时候她不曾透露真名,又对人冷若冰霜,让人根本接近不得。

而且,因为她作为妹妹出现,又甘为陪衬,而那个逐渐展露出他最无法抗拒特质的女人,又实在是太出色,以至于他最终还是忽略了那缕最初的惊艳,如今想来,她们姐妹那样的谈吐,那样的博学,那样的武艺……怎么可能出自寻常人家?

他最初碍于太后新丧,群臣虎视眈眈,生怕查访她们被人抓住把柄,只能遗憾地失之交臂,等到后来终于完全握住权柄,腾出手去查时却又毫无线索,竟是就那样放弃了。那会儿他就该知道,这样一对他根本寻不到半点线索的姐妹,绝对是有非同寻常的背景。

收起万千思绪,皇帝冷冷问道:“你就只有这句话想对朕说?”

见皇帝的脸上和眼神中都看不出任何波动,萧卿卿紧绷的后背突然松弛了下来,随即淡淡地说道:“我该做的已经都做了,该说的也已经都说了,想必你现在已经明白,没有再见我,更没有再和我说话的必要。你如果不想相信,可以不信。至于让那些太医署的国手在我这儿浪费时间,更没有必要,北燕的大夫并不比南吴的差,我的病在北边无数名医束手无策,到了金陵也是一样。”

说到这里,她缓缓一个翻身侧向了墙壁,留给屋子里的其他人一个背影:“我命不久矣,也无心苟延残喘。不管是红月宫那点基业,还是京儿这个女儿,随你们处置就是。言尽于此,慢走不送。”

越千秋只希望自己此时的存在感能够降到最低,然而,他却非常无奈地发现,皇帝在盯着萧卿卿那侧影看了好一会儿之后,突然侧头看向了已经悄然退到角落中的自己。

尽管只是瞥了一眼,并没有说别的话,可他还是觉得后背心发凉,尤其是看到皇帝对自己招了招手,继而率先转身迈开步子往来时那道暗门走时,他非常头大,唯有求救似的朝东阳长公主看了一眼。

然而,他等到的只有东阳长公主的微微颔首。知道躲得过初一躲不过十五,他只能非常无奈地跟在了皇帝的后面。当走进了那条不为人知的密道,眼见身后的门因为什么机关而突然落下,他唯有没话找话说道:“皇上,长公主还在屋子里。”

“放心,东阳这么多年能够让那些恨透她的官员束手无策,靠的不只是她的手段,就算萧卿卿没病,也未必能奈何得了她。”皇帝说着就转身等越千秋走上前来,见他满脸发懵,他就似笑非笑地反问道,“怎么,你觉得朕的意思是说,你师父他娘原来是高手?”

越千秋轻咳一声,非常尴尬地问道:“难道皇上不是这个意思?”

“不是要像你师父和你这样,抡着大刀在前头冲锋陷阵,才是厉害。东阳擅长用人,今天朕带的那四个侍卫,全都是她精心挑选出来的,四人合击之术,差不多能顶你一个影叔。”

越千秋不大相信地挑了挑眉,但到底没有去傻到反驳皇帝。可皇帝却看得出越千秋的不服气,继续一路前行,直到距离萧卿卿的寝室已经很远,他这才最终站定,气定神闲地说道:“而且,你家影叔十有八九就在之前那屋顶上猫着,你说朕是不是不用担心?”

得知听到刚刚那秘辛的人竟然还要多一个自己最熟悉不过的人,越千秋只觉得要多惊悚有多惊悚。可此时皇帝分明已经恢复了正常,他犹豫再三之后,还是忍不住把心一横开口说道:“皇上,之前是我建议征辟萧卿卿的,我知道自己做错了事……”

“不,你没有错。”皇帝直接摆手打断了越千秋的话,却是看也不看越千秋那惊愕的表情,“是朕没有早些想清楚当年旧事,结果被她钻了空子。哪怕没有你建议征辟,她也一定迟早会来金陵,到了那时候,有些事情一样没法控制……朕想问你,刚刚她说的你信吗?”

越千秋本来就在琢磨着,怎么样自然而然地把话题拐到小胖子的身世上,此时皇帝竟是主动突然拐到这个话题上,他当然不愿意放过这样一个大好机会。

“要知道,皇上只有英王殿下一个儿子,甚至不用太聪明的人,都会知道抓住这一点大做文章,就很可能乱了皇上的心绪。而萧卿卿既然是皇上昔日认得的故人,那么她就更加有信心能够用那番话让皇上心绪大乱了。”

说到这里,他顿了一顿,随即斩钉截铁地说:“说实话,臣不相信,或者说,不愿意相信,想来皇上也是如此。虽然嘉王世子留京也快一年了,可皇上并不曾偏向过他,给他的待遇也只是稍稍胜过一般的王世子,远不及英王殿下,皇上若是因此疑忌英王殿下,难不成觉得立嘉王世子为太孙比太子更名正言顺?如果是那样,将来置嘉王于何地?”

“大胆!”

皇帝突然斥了一句,见越千秋只是低头行礼,脸上根本看不出什么诚惶诚恐的表情,他不禁笑骂道:“你爷爷宠坏了你,朕更是宠坏了你……不过这一次你和东阳一样,说得好!你小子到底心软重感情,想当初朕让你和大郎结为兄弟,约为朋友,你不愿意,说是当个敌人更容易刺激大郎奋发上进,现在看来,那番话真的不能说是推脱。”

越千秋简直泪流满面。我是想距离小胖子远点儿的呀,可那小子成天如同牛皮糖似的黏过来,甩都甩不掉,时间长了,总算也看出了那么一点儿少得可怜的优点,至少比那个更喜欢装的嘉王世子李崇明可爱一些。

再说,他刚刚为小胖子说话,真的不是为了小胖子,他是为了家国天下!

用这样理直气壮的由头说服自己之后,越千秋就低声嘀咕道:“臣没有皇上说得那么大公无私、臣只不过是想,萧卿卿能用那种话来蛊惑皇上,别人说不定也会说类似的话。别人能恶心皇上,皇上难道不能寒碜别人?

把萧卿卿那番话改头换面一下传到北燕去,就说北燕那位皇后心仪的本来是皇上您,还给您生了个儿子。再说,这也不是没好处的,晋王殿下找到外甥,态度绝对会进一步摆正,说不定还能争取到更多的人……”

“好了好了,满口胡柴,朕不让你停,你还胡言乱语上瘾了是吧?在北燕散布流言,说朕的儿子是北燕先头那位皇后生的?亏你想得出来!”

皇帝终于忍不住再次打断了越千秋,见人偷瞥了自己一眼,这才低下头去,他不禁深深吸了一口气,但刚刚那惊怒愤懑无影无踪,取而代之的是另一个念头。

男人对于儿女是不是自己的血脉,从古至今,那简直是重视到几近变态。甚至从前某些野蛮落后的游牧民族,直接把从外族娶回来的妻子所生第一个儿子杀掉,又或者各种近亲结婚,为的就是保持所谓的血统纯洁性。至于皇帝这种存在,那就更不要说了。

想当年那位横扫六合一统天下的秦始皇,所谓的孕十二月而生,不早就成了一个笑话?谁人不知谁人不晓,那实则不是庄襄王,而是吕不韦的血脉?

作为大吴天子,他怎么能容许自己也在某种程度上沦为庄襄王那样一个笑话?

然而,当初北燕秋狩司能够在南边散布那样的流言,诋毁他的儿子并非亲生,而是偷梁换柱,那么现如今,倘若他能够反过来利用萧卿卿透露的这个消息,那么是不是能反过来在北燕皇帝的胸口插上一把刀?

更何况,晋王萧敬先的南归,本来就能够佐证李易铭的一部分身世。

但最重要的是,萧卿卿既然送给了他将裴旭一党扫除,同时又几乎是逼着他把执念太深的沈铮拿下,如今却又捅破了这一层窗户纸,那么,她到底想要什么?

第574章 当断则断

“你到底想要什么?”

萧卿卿身前,此时此刻已经只剩东阳长公主一个人,那四个之前随侍的侍卫已经不在屋子里了。两个在一北一南曾经拥有莫大权势的女子彼此对视,最终却是萧卿卿哂然笑了一声。一度只给皇帝一个背影的她,不知何时起已然坐直了身子,哪怕病骨支离,却不见半分孱弱。

“我想要什么……呵呵,我想要在这世间留下我存在过的痕迹,不希望无声无息作为病人死在这个世上,你这个生来便是健康的人怎么会明白?”

她神经质地咯咯笑着,不见魅惑众生,只有病态的癫狂:“从我懂事的时候起,见惯的就是每一个大夫的摇头叹息,就是父亲那强颜欢笑的脸。等到他不在了,王府那些人对我俯首帖耳,惟命是从,可我能够从每一个人眼神中看出来,他们是因为命令和忠义才服从我。”

“他们服从的是兰陵郡王之女,霍山郡主,而不是我,大夫口中只有卧床静养才可能活下去的萧卿卿!”

“我不希望一辈子就躺在床上,只能看屋顶和窗外那一小片地方,所以我读兵书,读史书,一意孤行聘请名师学武艺,可当我欣喜若狂地发现,学武似乎真的能改善我的体质,至少我终于能走出房门时,我却发现了另外一件事。那就是这张越来越出众的脸!”

谈到曾经在武英馆使众多人倾倒的容貌,萧卿卿不见任何自豪,有的只有切齿痛恨。

“当我终于可以出门,接触到的不再只有那几个贴身侍女和常来常往的大夫之后,这张脸就成了最大的阻碍。甚至就连最初还尽心尽力教授我武艺的老师,在教了我两年之后,渐渐也生出了不该有的心思。当他把念头付诸行动之后,我不得不杀了他,从此之后,但凡出现在人前,我只能戴上面纱,直到我总算能少许控制一下自己的气息。”

身为女人,东阳长公主设身处地想了想,只觉得如果自己也是从小就被人宣判活不了多久,等到好容易摆脱必死的命运之后,却又因为太过出众的容貌而被人觊觎,觊觎的人当中甚至还包括师长,那确实会觉得人生一片晦暗。

可是,她却完全没有任何怜悯的意思,只是冷冷反问道:“你是北燕郡主,父亲更是从前颇有战功的兰陵郡王。既然你身份贵重,又不希望无声无息到世间走一趟,那么萧氏和姬氏联姻是一贯的习俗,凭你的心智手段,嫁一个如意郎君,扶他登上皇位,岂不是更好?”

萧卿卿苍白如雪的脸上露出了一丝讥诮的笑容:“我是想过。但哪怕练武多年再加上一个侥幸遇上的名医,当我最终真正走出家门的时候,也已经十六岁了。哪怕我了解过那些皇族,可我没有兄弟,父亲早亡,又从小多病,单单一个郡主的名义,你觉得谁会想得起我这样一个人?当然,自然会有看上我那张脸的,可那种肤浅之辈,怎值得我去花心力?”

说到这里,她的气息突然急促了起来,随即骈指在胸腹等处一一戳了下去,等气息重新平复之后,她这才淡淡地说:“更何况,那时候,现在的北燕皇帝早就娶了一个最厉害的贤内助。我只是试着接触了乐乐一次,就完全为她折服,而在那之后,她也把我当成了知己。”

“后来的你应该都猜到了,她虽说是女子,但对于我来说,却是比嫁人更好的选择。因为我不用费尽心机讨好她,只要尽心尽力出谋划策,而她从不疑我,几乎从不曾否定我的谋划和计策,哪怕后来她终于把丈夫送上了御座,自己也成了皇后,仍然对我一如既往。这样的知己,人生得一夫复何求?”

东阳长公主听着那平淡之中依稀听出激荡的话语,毫不留情地捅出了自己锋利的刀。

“可只是因为一个愚者的算计,你们之间终究是有了裂痕。”

“没错,只是因为一个蠢货贱人的设计,我和她便再也回不到从前了。”

萧卿卿眯了眯眼睛,冷艳的脸上露出了冰冷的杀意:“我那时候看上去身体康健,但那个让我能苟延残喘至今的大夫早就说过,我如果想活过三十岁,这辈子就不能生育,可这一点我不曾告诉过任何人,包括乐乐,结果就被那个蠢货贱人当成了可以为乐乐固宠的帮手。”

“那种脑子里只能想到后宫争斗,生子固宠的愚者,怎么能理解北燕帝后之间到底是什么关系?那不是什么肤浅的男女之情,否则皇帝怎么会给乐乐找了大公主那个不知道是谁生的女儿?那甚至都不是多年来携手共进,最终坐稳江山的情谊……是了,那只是彼此之间的惺惺相惜,知道对方才是自己最好的帮手,就同我和乐乐之间一样!”

“事情过后,我尽量收拾干净了残局,皇帝虽然很尴尬,但只以为什么都没发生,乐乐则是雷霆大怒,处死了那个愚蠢的贱人,竭尽全力想要弥补和我之间的关系。可是,已经发生过的事,没有人能够当成没发生过。更何况,月事不准的我竟然发现有了身孕,而且那时已经超过三月了。于是,我干脆决绝地和乐乐一刀两断,回到了我这个霍山郡主自己的别院。”

当说到身孕两个字时,萧卿卿那脸上流露出的不是母爱的光辉,而是咬牙切齿的痛恨。同样为人母的东阳长公主看着她这幅表情,想到自己曾听说萧京京对这位母亲的孺慕和依恋,为了母亲的病情而伤心难过,她简直很难相信萧卿卿此时表露出来的冷酷和绝情。

“如果可以,我宁可堕下胎儿,可我秘密请来了三个最有名的妇科大夫,人人都对我说,以我的身体,哪怕不慎小产,也会有很大损伤,至于那些堕胎药,对于母体的损害更甚。如果我把孩子生出来,在坐褥时好好调养,也许还能有一线生机,可若是小产或堕胎,就算不是旦夕且死,这辈子恐怕也离不得病榻了。可笑的是,怕死的我竟然相信了这些鬼话。”

东阳长公主刚刚听到萧卿卿说延请来的名医竟然都建议其顺其自然生下孩子,而不是采用堕胎或是其他办法,心里就已经有些疑窦,等听到最后一句,她方才陡然醒悟了过来。

她轻轻吸了一口气,沉声说道:“你以为自己收拾干净了残局,其实那一夜的春风一度,还是被人知道了,于是,你腹中的胎儿便成了别人眼中的香饽饽?”

“没错,直到生下那个瘦小得几乎只有巴掌大的孩子,我这才知道,乐乐原来一早就知道我掩盖的事实,她想要这个孩子。她亲自来见我,承诺会视若己出。可从来没有拒绝过她的我,那一次却犯了执拗。我布局死遁,带着孩子离开了北燕,而她却似乎还希望我回来,竟是秘而不宣。于是,我这个霍山郡主明明人在金陵,在别人眼里却仿佛还生活在北燕。”

东阳长公主在心里一遍遍思量着萧卿卿说的这段往事,计算着时间,最终得出了一个结论——按年纪来看,那不可能是李易铭,当然更不可能是越千秋,同时也绝不可能是萧京京!

按照她这些日子来打探到的零零碎碎信息,萧卿卿离开北燕,至少是在十六年前,所以,她的那个孩子无论男女,至少都有十六岁……

突然,她心中凛然而惊。十六岁,如果她没有记错,如今陷身北燕,越老头的幼子越小四正在变着法子想收为义子的那个青城掌门弟子甄容,不正是十六岁?

如今那位北燕皇帝并不像自家皇兄那样已经坐了四十几载江山,至今在位也就十七八年,当年还曾经在亲王的位子上呆了很多年,一度表现得像是一个混吃等死的天潢贵胄,身边除却王妃之外,姬妾并不少,等登基为帝之后更是没少纳妃,后宫子女众多。

这样一个本来就不算是专情的皇帝,又曾经被人设计和萧卿卿春风一度,她不禁暗自心想,如果自己是那位北燕皇后,在曾经的闺中密友失身于丈夫这件事上,到底是什么立场。

是真的被手下的女官蒙蔽,而后顺势利用,还是明知道却装成不知道,坐享其成?

然而,她脸上却丝毫不动声色,反而淡淡地问道:“如果我没记错,你之前还说过,萧京京是北燕皇帝的女儿?可现在听你这说法,这年纪好像对不上吧?而且,和刚刚你说的这些相比,我更想知道的是,当年你和萧乐乐当年第一次是怎么到的金陵,怎么见的皇兄?而后来萧乐乐又是怎么到的金陵,怎么接近的皇兄?”

“你应该知道,一个病了很多年的人,对于一个从来只是听说过的国度,本来就是好奇的。那时候北燕皇帝还只是一个亲王,乐乐只是王妃,到南边来自然比之后她是皇后的时候容易得多,我也跟着她来了。”

“至于邂逅南吴皇帝,你知道的,乐乐那时候虽只是区区一个王妃,可她已经实际上操控了秋狩司。至于她对南吴皇帝到底是什么态度和居心,呵,那是他们两个人之间的往事,我建议你去问你那位皇兄。”

毫不客气地把东阳长公主的话堵了回去,萧卿卿这才轻描淡写地说:“京儿只是我收养的孩子,说她是北燕皇帝的女儿,不过是为了让她有个念想。没了娘的孩子如果想到自己有个爹,日后也就有个心头支柱了。我总不能告诉她,她是我捡回来的,父母早就不在人世了。”

哪怕从刚刚到现在,自己问什么,萧卿卿就答什么,可东阳长公主心里那种不确定的感觉却越发浓烈。哪怕她之前是用续命神药为诱饵,打动萧卿卿开口,可她一点都不觉得,对方就会这么轻易相信,继而更是吐露出那些几乎已经尘封的陈年往事。

因此,哪怕知道自己问了也并不能解开心中那个大疙瘩,她还是开口问道:“那个理应是你真正骨肉的孩子呢?他现在在何处?”

“既然是害得我几乎丢了性命的祸害,我自然是扔了。”萧卿卿说得毫不动容,仿佛只是随手丢了一件不要的东西,连眉头都没皱一下,“不论被谁收养,总比跟着我好。”

自己的亲生骨肉扔掉,却收养了一个女儿,还声称她是北燕皇帝的女儿?

东阳长公主只觉得今天和萧卿卿这一番长谈,简直是突破了自己的想象,可她还是决定问出最重要的那个问题:“萧乐乐之前号称是和刚出生的小皇子一块病故的。那么,照你之前的意思,那个小皇子就是皇兄带回宫中给冯贵妃抚养,如今唯一的大吴皇子李易铭?”

“我没有这么说,是你这么说的。”

萧卿卿微微一笑,冷若冰霜的脸上瞬间解冻,苍白的脸上竟是闪过一丝艳红。她仿佛没有看见东阳长公主那铁青的面孔,一字一句地说:“你们太多的人都把目光放在了越千秋身上,却忘了他是捡来的这种事从七年前开始就不是秘密,更何况,区区一个宰相养孙,不至于有任何影响。相形之下,那位英王的身世才是真正的不清不楚。”

东阳长公主不禁怒道:“如果真是如此,你瞒了这么久,现在为什么要捅破这层窗户纸?”

“为什么?呵呵!”萧卿卿不可思议似的盯着东阳长公主,随即哑然失笑道,“我被最信赖的知己算计背叛,现在我就快死了,为什么还要让她得偿所愿?”

“可如果你只是想坏了萧乐乐的谋划,裴旭和沈铮的倒台又作何解释?”东阳长公主深深吸了一口气,单刀直入地说,“所以,你不用装了。归根结底,你和萧乐乐自始至终便是一路人。不论她送回来的孩子是不是皇兄的,她都已经成功让那个孩子变成了大吴皇子,而你之前做的铲除裴旭和沈铮,是替皇兄,或者说替那个孩子扫清了大权独揽的障碍。”

她猛地加重了语气:“而且,一个很可能带着两国皇帝血脉的孩子,只要在两国之中计划得当,无论以南统北,又或者以北统南,全都能有相应的可能性,不是吗?很疯狂的计划,一旦成功,可以说是从古至今,绝无仅有,足以载入史册了!”

听到最后一句,刚刚时而癫狂若疯,时而愤世嫉俗,时而默然冷酷的萧卿卿,这才终于笑了起来。和之前笑时不同,此时她那冷若冰霜的脸便仿佛大地回春,显得温柔可亲,再也不像是之前那座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冰山。

“原来长公主和我说这么多,心里却早已经有了判断。也许乐乐当年是那么想的,可我对你家皇兄揭破了这一点之后,她的计划便已经有破绽了。你觉得你家皇兄能有那么宽广的心胸,在不能确定独子身世的情况下,还能一心一意把皇位传给他?”

“朕自然有。”随着这句话,暗门再次打开,皇帝大步从中走了出来,面上只有决然。

“朕已经年过五旬,既然没有别的儿子,既然是手把手地把这个儿子养到现在,既然是锐意北伐,一统天下,那么,朕不会放过她和你送到朕面前的机会。哪怕是有毒的诱饵,只要剥离出毒药,朕一样可以吃下去!”

落在最后的越千秋听着皇帝这斩钉截铁的话,虽说辨别不出皇帝是嘴上说说,还是心里真的这么想,但仍然想要为这话点赞。看来,他那劝说根本就没有必要,皇帝心中早就有所抉择和取舍了。

可这句话一说,这天下只怕即将迎来一场巨变!

第四卷 完

第575章 平安归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