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陵城西北的码头,素来是这座帝都最忙碌的地方,没有之一。

一来东南西北不计其数的财货,需要通过水路运输到此,至于二来……则是从北边下来的官民百姓,全都要渡河之后,再从此登岸。哪怕货运和客运分了东西两边,一旦忙起来仍然会没个停。只不过,眼下已经是腊月二十八,年关将近,这码头上的人流终于少了许多。

正因为人少了,此时驻马在此等着接船的那一拨人就显得格外引人注目。

这时节仍在码头刨食的几个苦力,远远张望着站在前头一个鲜衣怒马,顾盼神飞的少年,想到之前码头上几个平日吆五喝六的主事上前问明对方的来历之后立时卑躬屈膝巴结不断,有人艳羡,有人嫉妒,也有人不由得低声骂了一句。

“神气什么,如果不是命好遇到了贵人,早就是街头饿殍一具了,哪来现在这风光!”

然而,这骂声才出口,那个干瘦的中年苦力就只见四周围其他人避若蛇蝎似的和他拉开距离,紧跟着,他就看到自己咒骂的那个少年仿佛心有感应似的侧过头来,竟是似笑非笑瞅了他一眼。意识到自己刚刚的话竟然被听到了,他登时打了个寒噤。

可孤零零一个躲没法躲,藏没法藏,他最后干脆把心一横,索性昂首挺胸了起来。就算你背景再硬,总不能我就在背后叨咕一句,你就杀了我吧?

“船来了,九公子,有船来了!”

越千秋当然捕捉到了刚刚那句话,只不过,听到耳畔虎头的嚷嚷声,他也懒得再理会那个羡慕嫉妒恨到咒骂自己的外人,立时收回目光朝江面上远眺过去。当看到那条个头形制全都迥异于寻常渡船的大船时,他算算时辰,心里知道自己等的人十有八九在这条船上。

就在这时候,他身旁的越三老爷却是使劲咳嗽了一声,随即语重心长地说道:“千秋,虽说你父亲不告而娶,但老太爷既然承认了这个儿媳妇,你就算再不高兴,见着人也千万别使性子,左右看在诺诺的面子上。你不是一向对这个妹妹很好吗?爱屋及乌……”

爱屋及乌之后的话,越千秋实在是懒得听了。对于越三老爷怎么突然就改了画风,摇身一变成了通情达理,劝解自己要和名义上养母好好相处的好人了,他懒得猜,但想来也脱不开那点小算盘,因此只是象征性地嗯嗯啊啊了几句。

而一看他这态度,越三老爷就知道这个家里第三代中最受宠的小子根本就没往心里去。要是换成从前,心中愠怒的他绝对会沉下脸来,可这会儿他却勉强维持住了那张笑脸,可暗中却少不得大骂不识抬举的小子。

你从前仗着老爷子的宠爱横行霸道,现如今正经能管住你的母亲回来了,只要你那老爹再回来,两个人再有其他儿子,我看你回头怎么能坐得住,看你还怎么在老爷子面前装爱护妹妹的哥哥!

想到自己的几个儿女在老爷子面前全都和老鼠见了猫似的,越三老爷更是忍不住心生嫉恨,再想想这会儿大哥就要回来了,他不禁盘算起了怎么和这位一贯刻板的老大商量商量,争取通过大哥带回来的四弟妹,把越千秋在越家不可一世的势头压下去。

伯侄俩各有各的思量,而跟出来的其他人眼看那条船越来越近,船头那招展的旗帜上,已经能看出越字标识,一时几家欢喜几家愁。

四老爷一逃家就是十几年,去年底莫名其妙托人送了个女儿回来,这次又被大老爷截住,连媳妇都抛下就跑了,照这架势,哪天人说不定就捱不住直接回来了。到了那时候,本来只有越千秋一根独苗,后来才多了个小小姐诺诺的四房,那可是要热闹起来了!

随着那条大船渐渐靠上了码头,越二老爷一马当先带着其他人迎了上去。然而,当他看到船头上出现了长兄那熟悉的身影时,还没来得及开口说话,就只见身侧一个人陡然越过了他,紧跟着便一跃冲天,一个筋斗后稳稳当当地落在了船头。

“大伯父安好。”越千秋笑容可掬地对越大老爷行了个礼,心里虽说很想问您之前留在北燕到底干什么去了,可最终说出来的却是另一番鬼话,“您之前久久不归,爷爷是日思夜想,都快急出病来了,大伯母和长安他们也都很想您。”

今天越秀一同样在这一行人中,为的便是迎接祖父归来,可瞅着三叔爷和越千秋之间气氛诡异,他就躲在了后头,此时见越千秋竟然直接窜到了船头不说,还把自己的话头也给抢了,他不禁又好气又好笑,偏偏还不能胡乱插嘴,免得把三叔爷的气都引到了自己身上。

不得已之下,他只能在越大老爷垂首朝下头看来时,恭恭敬敬做了个大揖:“祖父安好。”

越大老爷听到了这一声问安,轻轻点了点头,随即就看了舱房一眼,沉声说道:“千秋,诺诺怎么没来?你母亲路上受了点风,在舱房里,你去看看她吧。”

“诺诺本来是吵吵闹闹嚷嚷着要来,但天气太冷,爷爷和大伯母把她劝住了。”越千秋嘴里这么说,眼睛也往舱房那边瞅,脚下却没有挪动步子。毕竟,在外人眼中,他和那位才回金陵的养母一没见过面,二没关联,就算因为诺诺的缘故爱屋及乌,也不能亲近得过了头。

就在这时候,越大老爷却动了。他直接伸手在侄儿的肩膀上一按一推,不容置疑地喝道:“还愣着干什么,我都说了,叫你去看看你母亲,然后搀着她出来!”

船下包括越二老爷和越秀一在内的众人清清楚楚地看到,越千秋瞬间苦了个脸。尽管如此,这位越九公子还是犹犹豫豫,磨磨蹭蹭,好一会儿才最终钻进了船舱。

只是,这些人看不见的是,一进船舱,刚刚表现得很不情愿的越千秋立时便是脸上笑嘻嘻的。可还没等他顺路找过去,就只听到一个轻柔的唤声:“是千秋吗?”

尽管只是那次在越小四带去别庄时,和平安公主相处了两日,但对于这位笑吟吟地说自己只会做点心的北燕金枝玉叶,越千秋还是印象非常好——至少比对越小四那个便宜老爹要好得多。此时此刻,他立刻应了一声,随即循声而入,推门进了右侧一间舱房。

尽管只是从陆路换水路,渡个长江而已,但此时这舱房整洁有序,香炉中甚至还点着沁人心脾的檀香,身材瘦削的平安公主一身莲青色衣裙,就这样静静站在那里,脸上宜嗔宜喜,看上去一点都不像早已为人母的人,反倒是更像一个亲切的大姐姐。

明明是早就见过的人,她在对越千秋眨了眨眼睛之后,却是装得似模似样:“我听你父亲说过很多次你的事,所以早就知道竟是多了个儿子。多谢你一直照顾着诺诺,这初次见面,我也没什么拿得出手的见面礼,就亲手给你做了点吃的。”

她一面说,一面笑吟吟地从桌子上拿起一个捧盒,上前递到了越千秋跟前,这一次,声音却小得犹如蚊子哼哼:“这是上次我看你最喜欢吃的那几种,每样都多做了几个。可惜南边和北边的水质和原料不一样,变了味,没那么好吃了。”

见平安公主说着便流露出有些遗憾的表情,越千秋不由心中一暖,接了捧盒之后就点点头道:“多谢母亲。”

这一声母亲叫得有些生硬,平安公主哪里不知道是给外人听的,可心中还是有些遗憾。她从怀里掏出一包用绢帕裹住的东西,直接塞到了越千秋手中,这才有些赧颜地说:“这是闲来没事的一点针线,两根发带,一条抹额,都是给你的。我针线不好,只是一点心意。”

“给我的?”越千秋微微一愣,见平安公主笑得舒心甜美,他只是稍稍一犹豫,继而随手放下手中捧盒,竟是一如当初那般,上前抱了抱这位身体孱弱的母亲,随即才后退了两步,真心实意地说,“谢谢娘,等你回了家休息几日,我就带你去金陵城四处转转!”

哪怕越千秋刚刚那亲近的动作完全不符合礼法,可北燕虽也有不少规矩礼仪,到底比如南吴这般严谨,再加上听到这一声娘,哪怕知道这样的称呼很可能令外人心生疑窦,可平安公主那愉悦之意却是情不自禁地从嘴角弥漫到了全身。

“那我可就记在心里了,到时候,你带着诺诺陪我!”

当越千秋搀着平安公主从舱房中出来时,船板早已搭好,越大老爷已经下了船,正在和越三老爷和越秀一说话。他没注意到那母子俩出现,可看到越秀一脸色突然变得有些古怪,紧跟着,越三老爷亦是瞠目结舌地望着船头,他立时转过头去,随即就笑开了。

“我就知道,千秋是个通情达理的好孩子,和四弟妹应该能相处好。”

听到通情达理四个字,越三老爷和越秀一全都瞠目结舌。通情达理?那是越千秋吗?谁不知道那小子是出了名的横行霸道不讲理,之前才刚把堂堂武德司都知沈铮都给打得丢盔弃甲,罢官流放,怎么到越大老爷口中就成好孩子了?

尤其是越三老爷,看着越千秋小心翼翼扶着那个瘦削娇怯却不失温婉大方的少妇下船,他简直是犹如见了鬼似的。

那是在越府只服大太太,把二房和三房的长辈根本就当不存在的越千秋?好啊,这小子原来如此刁滑,不但知道巴结老爷子,现在更是不要脸到奉承起了刚露面的养母!他真是小看他了!

心里固然大骂,可当越千秋扶着人到了他的面前,那位他第一次见的四弟妹屈膝对他行礼,口称三哥时,越三老爷还是不得不挤出了一丝笑容,说了几句干巴巴的客气话,审视的目光却不离她左右,心里好奇地猜测老四娶的这个媳妇是什么来历。

虽说看上去人身体不算很好,可那身姿体态,言行举止,全都像是大家里出来的,老四从哪儿拐了这么个媳妇出来?

而越大老爷和越千秋全都没有给他打探的机会。越千秋这时才有空代皇帝传话给越大老爷,道是让他先回家,迟些再宣召述职,而越大老爷在答应之后,又借口天寒,四弟妹体弱,不由分说地吩咐越千秋送人上车。

这时候,越千秋完完全全乖宝宝的架势,一贯只爱骑马不爱坐车的他把平安公主送上那辆大太太特意准备的马车后,就直接在里头陪坐,一路没下车。

以至于当一行车马最终进了越府二门停下时,越秀一都忍不住盯着下车后再次伸手去搀人的越千秋,随即抬头看了一眼天上的太阳。

今天这是太阳打西边出来了吗?越千秋竟然会把母慈子孝的这一套玩得这么溜?

然而,还不等越秀一腹诽到那位四叔祖母是不是也和越千秋一样在演戏,就只见一个小小的人影飞也似的冲了过来,随即死死地抱住了那位四叔祖母的大腿。

“娘,你终于回来了!娘,我好想你,呜呜呜呜……你不要再走了,千万别再走了……”

再次感受到女儿那温软的怀抱和触感,再次听到这娇憨的声音,平安公主只觉得心都化了。她双手颤抖地揽着只到自己腰身的小人儿,好半晌才挤出了几个字。

“不走了,娘再也不走了……”

面对这母子重逢的一幕,越千秋想到怎么都不可能立时回来的越小四,突然有点可怜这位看似上天入地无所不能的便宜老爹。如果不是留了个甄容,越小四在北燕那种举目皆敌的地方,先送走了旧部,如今连妻子女儿这种仅剩的心理寄托都没了,那真是太艰难了!

咦,今天没见到那个二和尚……人难不成是送了平安公主过境,又折返回去陪越小四同甘共苦了?

想到这里,他就上前在诺诺身边蹲下,轻轻拍着她那死不肯松开的手,低声说道:“诺诺,乖,娘已经回来了,以后也不走了,松开手带娘去亲亲居换身衣服好不好?”

诺诺这才立时松开了死抱平安公主大腿的手,随即接过越千秋递来的手绢,三两下擦干了眼泪鼻涕,随手把手绢又递了回去,这才一只手死死拽紧了母亲的衣角,高高昂起了头。

“千秋哥哥,我陪娘回亲亲居,以后我再也不放娘离开了!”

闻听此言,越三老爷心中一动,笑眯眯地说:“亲亲居那才多大地方,再说本来是给千秋的,让四弟妹住进去,不是太逼仄了?四弟当年的住处金鑫阁还在,四弟妹带着诺诺搬去那儿才更合适。”

按理说,那金鑫阁才是四房的真正核心,如此越千秋住在亲亲居,四房这对母女住在金鑫阁,越府上下就该知道,谁才是真正的越家人,谁才是外人!

第576章 母子

“不过就是多了我一个人,何必那么麻烦?诺诺一向就不爱挪动,住惯的地方死活不肯搬,至于我,和她分开这么久,和她住一块就是了。诺诺,你说对不对?”

见平安公主冲着自己俏皮地眨了眨眼睛,诺诺哪里不知道母亲的意思,立时眉开眼笑地附和道:“对,我就要住在亲亲居,和娘还有千秋哥哥住在一起!”

越千秋用脚趾头想都知道越三老爷在打什么分化离间的主意,不禁嗤之以鼻。自从知道平安公主要回来,而越小四暂且回不来,他就打定了主意,一定要把名义上的养母留在亲亲居。否则,他怎么忽悠平安公主回头和自己一块好好炮制越小四?

以那家伙的个性,日后回来绝对是要翻天的!

因此,他想都不想地说:“我那亲亲居的正房早就腾出来了,三伯父不用操心。”

越大老爷扫了一眼面色尴尬的越三老爷,却懒得揭破他的私心,因为他已经看到大太太带着自己那几个儿媳和孙辈都迎了出来,索性快刀斩乱麻。

“既然四弟妹和千秋这么说,那就先不要说什么金鑫阁了,毕竟金鑫阁空置了那么多年,听三弟这话,里头应该还没完全收拾出来,不急在一时。”

把越三老爷的这一重盘算打回去之后,越大老爷又打手势止住了要团团见礼的众人:“我和四弟妹都是刚回来,不用那么多礼数,各自回房收拾收拾后,再让人去通知一声二弟妹,三弟你带上三弟妹,千秋也带你母亲和诺诺到衡水居来,大家彼此好好说话,不急在这一时。”

谁都知道越府第二代是越大老爷官最大,颇得圣心,大太太又是深得越老太爷倚重的长媳,日后肯定是长房当家,纵使越三老爷心中有再多小算盘,此时也不敢违逆,越千秋就更不会说一个不字了,当下一时各自答应不提。

于是,哪怕大太太对平安公主有再多好奇,此时也只来得及对这位弟妹笑着点了点头,随即就领着儿媳妇们和孙辈们见了越大老爷,示意越秀一跟在一旁,一群人先回了衡水居。

而越千秋亦是搀扶了平安公主,带着诺诺这个死拽着母亲衣角的小挂件走得飞快。

最后,这二门前只剩下了越三老爷孤零零一个人。对于这种状况,他虽说又气又恼,可终究不敢随便乱抱怨,以防被人听去成了笑话,只能愤愤一甩袖子回了房。

而亲亲居上下早就做好了迎接主母的准备。和府里那些猜疑多多的人不同,自打越千秋发下话来,再看到越千秋和诺诺兄妹俩那一向和睦的关系,他们就没怎么担心过那位新来的主母。可即便如此,看到越千秋笑吟吟地搀扶着一个清秀少妇进来,还是跌碎了一地眼珠子。

这种慈孝的场面,往日里好像只看到过越千秋对越老太爷做过吧?

尤其是安人青看着越千秋笑意盈盈和那显然是四太太的少妇说话,只觉得自己简直要眼瞎了。她自己曾经因为别人指使冒充越家四太太带了两个儿女上门,结果被越千秋耍得团团转,等到越老太爷一出面,她更是直接就跪了。

所以,在她心目中,越千秋根本就很享受这种没爹娘管,只有爷爷宠着的日子,她根本无法想象,这位九公子竟会真的拿养母当母亲。

眼瞎归眼瞎,可越千秋一贯是撒手不管内务的,她是这亲亲居真正的管家婆,此刻也不得不硬着头皮领着那些丫头们上前,屈了屈膝行礼,叫了声四太太。然而,还不等她想好是否要拍一拍这位来历神秘的主母马屁,就只见越千秋伸出手指向了她。

“娘,这是安人青安姑姑,七年前爷爷亲自挑了给我的,差不多就是亲亲居的内管事。她呢,当年做过一件很有趣的事,就是领着两个孩子,冒充……”

还没等越千秋把话说完,安人青就一下子跳了起来,刚刚勉强装出来的贤良淑德全都抛到了九霄云外。她窜上前满脸堆笑地抓着诺诺的手道:“小小姐,我把正房布置好了,您亲自带着四太太去看看,如果哪儿不喜欢,我立刻就换,好不好?”

诺诺眨巴眼睛看着满脸期冀的安人青,突然别过脑袋又转向越千秋,好奇地问道:“千秋哥哥,安姑姑带着两个孩子上门冒充谁了?”

眼见安人青瞠目结舌,随即悲愤欲绝掩面就走,越千秋不禁哈哈大笑。他摆摆手示意那些低头拼命忍笑的丫头退下,这才扶着面色微妙的平安公主继续往里走。

要知道,当初安人青的事引得整个越府沸沸扬扬,而越老太爷又把人留了下来,这点内情越府上上下下都知道。与其日后让人到平安公主面前搬弄是非,还不如他来揭盖子。

果然,当他绘声绘色把当初安人青招摇撞骗那档子事说完,平安公主只是忍俊不禁,诺诺却两眼放光地说:“那岂不是说,如果安姑姑之前成功了,娘这次回来的时候,她们两个就要唱一出真假夫人了?太好啦,她之前还不肯教我鞋里藏刀的,我现在去问她,她要再不教我,唔,我就在娘面前说她坏话!”

眼见诺诺一阵风似的跑得没影了,越千秋不禁啼笑皆非。能把说坏话这三个字说得如此振振有词,还在正主儿跟前,这小魔女也着实是没治了。果然,他就只见平安公主也忍不住捂了半边脸,无奈地呻吟了一声。

“都是跟着她爹学坏了,竟然明目张胆地去要挟别人,这以后谁敢要她!”

“娘有什么好担心的,咱们越家的女儿可不愁嫁,再说诺诺还小呢。”心里编排着小魔女,越千秋嘴上却还是很爱护妹妹的,可他很快就发现,平安公主根本就用不着自己宽慰。

“算了,反正四郎说,如果诺诺嫁不出去,他就满天下去抢个如意郎君来。再说,不是还有你这个当哥哥的吗?她爹当年因为怕她回到越府不听管教,童养媳长童养媳短,在她耳边不知道叨咕了多少关于你的话。现在看来总算还有成效,她和你亲得我都要嫉妒了。”

听到这话,越千秋顿时完全败退。他举起双手示意投降,见平安公主狡黠地一笑,总算放弃了调侃他,他才扶着人进了正房。

这是早两天就悄悄开始一点一点布置的,早起趁着他不在,又更换了所有被褥和椅袱之类的东西,他乍一眼看去,这朴素却不失雅致的陈设,和之前平安公主山居时的那座别庄颇有一点相似之处。然而,这毕竟只是他的一点记忆,故而也吃不准这样并不算完美的山寨得是否能让平安公主满意。

可下一刻,他就只见平安公主侧头对自己展颜一笑。

“千秋,你这一点真是随你爹,细致的时候比女人还细致……你不但把自己的地方让给我,还布置得这么周到,我要是再说谢谢,那就显得见外了。嗯,不如这样,以后要是家里谁敢欺负你,你告诉我,我去和他闹,绝不让你吃亏!当然,外头就用不着我了,怎么说都有你爷爷呢!”

越千秋顿时目瞪口呆。平安公主这样看上去温柔可亲的女人,居然也会说出我去和他闹这样的话来?可愣过之后,看到那个笑得眉眼弯弯的养母,他不由得也笑了起来。

“好,从前我是没爹没娘的孩子,总有人想捏我这个软柿子,以后有了娘,我就不怕了!”

“没错,就是这话。”屋子里没外人,平安公主当然不会端着母亲的架子。她冷不丁出手捏了捏越千秋的脸颊,等到吃了一惊的养子慌忙退出去老远,她这才一点一点敛去了笑容,随即轻声说,“当初我生下诺诺就已经是冒险,而大夫说,我这辈子应该不会再有孩子了。”

说到这里,她就看着面色怔忡的越千秋,一字一句地说:“老太爷把你当成亲孙子,你爹对着我虽说老挑你毛病,但也把你当成亲儿子,诺诺更是把你当成亲哥哥,我自然也就把你当成自己的儿子。千秋,金陵对我来说是异国他乡,诺诺还小,我最能倚靠的人是你,而你,如果遇到什么事,也一定要对我说,不要把我当外人。”

这样明确而强烈的要求,越千秋几乎要脱口而出答应了。可是,想到那个还在刘府养病的萧卿卿,想到还在金陵的晋王萧敬先,想到两国之间那波诡云谲的明争暗斗,他那激荡的情绪最终还是渐渐压了下来。

即便如此,他还是重重点头道:“好,娘你放心,我都答应你。”

等到平安公主那一箱子衣服送来亲亲居,越千秋少不得让丫头服侍了她去梳洗。

当平安公主重新匀脸上妆,梳头打扮,一条华丽的郁金裙和几样首饰上身,乍一看,她褪去了旅途疲惫,显得神采焕发,高贵典雅。越千秋看到这么一个人出现在他面前时,饶是他早知道这位那金枝玉叶的身份,还是不由得上上下下看了好一会儿,随即才笑道:“娘一会儿去衡水居,只怕会收获一堆小刀子。”

“千秋哥哥,为什么娘会收到小刀子?”

回过头一看,发现诺诺高高兴兴地蹦了进门,显然在安人青那边大获全胜,越千秋不禁笑道:“还能为什么?当然是因为娘比三位嫂子年轻漂亮也就算了,就连那些侄儿媳妇,站在娘面前也一个个都要被比下去了,所以别人才会羡慕嫉妒恨得想要以眼杀人啊!”

饶是平安公主之前已经见识过爱搞怪的越千秋,此时也不由得笑骂道:“千秋,你这张嘴真是能把死的说成活的!我从来就不是什么大美人,被你说得却好像倾国倾城似的,也不怕笑话。对了,这条裙子和这些首饰是怎么回事?”

“当然是我准备的。”越千秋说着就笑了,“自从爷爷告诉我娘要回来之后,我就在搜罗这些。当年我还得过好些上好的南珠,可惜早就卖了,不卖积攒这么多年也都蒙尘不好看了,好在我金子不少,再去长公主那儿说几句好话,自然顺来了不少好东西。诺诺你说,娘这么打扮好不好看?”

诺诺不假思索地笑道:“当然好看!”

这一次,轮到平安公主不好意思了。她离开北燕的时候太过匆忙,几乎是越小四带着越影一找到她就立刻启程,一路上又务求隐秘,除了一对镯子和一根簪子是母亲留给她和越小四送给她的,不能割舍外,别的东西她一样都没带,所以才会连越千秋的见面礼都拿不出来。

就连那一箱衣服,也是和越大老爷真正汇合时,越大老爷提早让裁缝做好的——毕竟,在明面上,越大老爷截住她这个四弟妹的日子,要往前提早很多——至于首饰,那就别指望越大老爷一个男人会细心到准备这些了,所幸她那的那对手镯和簪子都是相当难得的珍品,一时也不怕寒碜。可此时那明珰、华胜、玉佩……样样配齐,她至少估算得出那不菲的价值。

越千秋确实是真真切切费了心!

还不等平安公主说话,猜出她心思的越千秋就笑着说:“以前老爹和娘你们都没消息,别人全都当四房没人似的,现在诺诺回来了,娘你也被大伯父截住送回来了,总不能让人小瞧了吧?就是一点死物而已,一家人说什么两家话!走吧,我们赶紧去衡水居。”

被越千秋这么一催,平安公主也只好暂时收起心中那不安,暗想日后一定要好好对这孩子。只是当越千秋还要扶她出门时,她就摇头拒绝道:“之前路上虽说鞍马劳顿,可我还没到三十,也就是身体弱一点,哪里就用得着走路要人搀扶了?别装样子了,走吧!”

越千秋还没答应,诺诺却已经高高兴兴上前拽了平安公主的衣角。看到这一幕,他耸了耸肩,当即就走在前头打起了帘子。

而那些刚刚为平安公主梳妆打扮的丫头们分出两个跟了三位主人出门,剩下的两个留在屋子里收拾,这会儿就彼此对视了一眼,同时吐了吐舌头。

看得出来,九公子确实对四太太很不错,更重要的是,四太太举手投足之间,竟是比家里那三位太太更具仪态,就连在金陵城素有贤名的大太太,在气势上兴许更胜一筹,可别的地方似乎就要差点儿。她们实在很好奇,离家出走的四老爷到底是在哪拐来这位妻子的?

第577章 三代人

带着平安公主和诺诺来到衡水居,立时便有丫头迎上前来问好。见人人目光都忍不住往平安公主脸上瞟,常来常往的越千秋就笑着说道:“好了,别在那偷看了,日后诺诺会常常带着她娘过来闲坐,到时候有的是你们看的时候。”

这话半是玩笑,半是敲打,一时这些被大太太教导多了的下人们谁也不敢再造次,连说了不敢之后,就把众人送到了正房门口,打起门帘请众人入内。

越千秋侧身让了平安公主先带着诺诺进去,随即跟在后头迈进门槛。等他进屋一看,就只见其他人都已经到齐了。和刚刚那些恨不得围观的丫头一样,十几双眼睛瞬间全都落在了平安公主身上,其中既有好奇,疑惑,也有轻蔑,鄙夷。

毕竟,从严格意义上来说,不告而娶四个字,用在四房这对夫妻身上,那是决计没有错的。然而,越老太爷亲口认下了诺诺,又承认了这个儿媳妇,别人纵使有再多的不满,也只能压在心里,可这会儿那些挑剔的目光却怎么都少不了。

然而,团团相见,客气寒暄一番之后,二太太和三太太就相继品出了滋味来。和她们那位素来强势大气的大嫂相比,这位四弟妹乍一看是那种纤弱到有些娇怯的人,偏偏想刺她两句时,她一概若无其事地接下,可隔上一会儿却又会不动声色地回敬,竟是绵里藏针。

若仅仅是这样不好对付也就罢了,抓着聘者为妻奔为妾这一条古理,哪怕越老太爷早就承认了这个儿媳妇,她们也自可明里暗里挑剔一下对方的出身和家世。奈何这位四弟妹往那一坐,一颦一笑一举一动,俱是端庄贵气,乍一看竟仿佛是哪里的世家大族养出来的。

也正因为如此,几次交锋过后,二太太就果断缩了回去,不再做那个试探的急先锋。

可三太太却实在是不服气,尤其是之前因为那些书生闹事她被堵在秦家时,两个亲哥哥非但不认为她说得对,反而都帮越千秋说话,如今四房这个主母名不正言不顺,她明明可以按照尊卑长幼和明媒正娶压她一头,可偏偏人家竟是不服软,而她则不知不觉弱了气势。

因此,她深深吸了一口气,竟是单刀直入地问道:“四弟妹是什么时候和四弟成就好事的?不给家里写封信也就罢了,连一张帖子和事后说明的信也没有,这也未免太不像话……”

她这话还没说完,就只听砰的一声,抬头见是越大老爷拍了扶手,三太太这才凛然而惊,慌忙闭上了嘴。可即便如此,迎面而来的仍然是越大老爷疾风骤雨一般的痛斥。

“三弟妹你是一家之主,还是四房之中的长嫂,什么事情都要向你报备?四弟早就写过信回来像老太爷禀报娶妻生女之事,所以才有派人把诺诺送回来。至于我这次在半道上接了四弟妹,那也是事先爹给我送的消息!外头传什么我半路上截下人的鬼话,你也居然能相信?要不是四弟提早给我送信,哪来那么巧的事!”

越三老爷见妻子挨了长兄的训斥,哪怕怒她乱说话招祸,可夫妻一体,他终究要替她留脸面,还是不得不硬着头皮出来为妻子说话道:“大哥,她只是一时失言……”

“失言?有些话可以失言,有些话却失不得言,她都已经是做婆婆的人了,连这么浅薄的道理都不懂吗?再说了,四房的内务,老太爷都尚未开口,谁敢指手画脚?”

越三太太何尝见过一贯沉默的大伯子突然这样雷霆大怒数落人,一时又羞又怒,脸色通红,偏偏还不敢回嘴,却又不甘心认错,只能僵坐在那儿,死死咬着嘴唇,攥着手帕不作声。可她万万没想到,大太太虽说出来做和事佬,可临到最后却说出了一个令人不可置信的消息。

“老爷,四弟妹还是刚回家,你还请息怒,别吓坏了人。三弟带着三弟妹先回去吧,好好劝劝她,家里新添了妯娌,和睦为上,而且四弟妹如何,确实也轮不到我们品评。要知道,老太爷早就对叶相和余相发了话,回头要请两家夫人带着儿媳来见四弟妹,还扬言说自己的儿媳妇运不错,难不成你们要让外人看了笑话?”

二太太原本是打算看热闹的,可听到大太太这话,她立刻意识到老太爷那句儿媳妇运不错无疑是连自己一块赞了进去,要是任由三太太继续胡闹下去出丑,那确实就是大麻烦,

于是,她连忙也站起身笑道:“三弟妹一向是刀子嘴豆腐心,大哥大嫂你们是知道的,今天真的只是一时失言而已。这样,我和三弟送了她先回去……”

她和三太太往日虽说有些龃龉,也爱在权柄上争一争,可现如今长房势大,大太太又连管家大权都接了过去,她打定主意不能让三房被压制太甚,少不得和颜悦色装好人,和同样心里憋火的越三老爷一块,把那脸上憋得如同煮熟大虾米一般的三太太给请了走。

他们这一走,二房和三房的两个孙媳妇哪会留下,自然也慌忙跟着告退,刚刚还挤得没处下脚的屋子,一下子就空空落落了下来。

直到这时候,刚刚一直没吭声的越千秋方才松开了一直拽着诺诺的手,笑着对越大老爷说:“多亏大伯父,否则三伯母继续胡搅蛮缠下去,我都要忍不住了。”

越大老爷威严地看了一眼自己的儿媳妇们和那些侍立在侧的丫头仆妇,见人立时知情识趣地纷纷退下,只有大太太留下了越秀一这个长孙,他看了妻子一眼,明白了她教导孙辈的意思,也就没有避着越秀一,轻轻叹了一口气。

“四弟在外拼死拼活,四弟妹又跟着他受了那么多波折和委屈,我一时气不过,说句公道话而已,说来也是冲动了。”

他一面说,一面诚恳地看着平安公主道:“只是接下来家里人来人往,恐怕有些浅薄人少不得要说些难听的话,很可能还有委屈四弟妹的时候,我先在这里和你赔个不是。”

平安公主从前因为身体病弱,生母卑微,父皇更是几乎不曾注意过还有她这样一个女儿,在兄弟姐妹那儿不知道受过多少闲气,三太太这种程度的讽刺,对她来说根本就如同挠痒痒,哪里会放在心上。

当下她就毫不在意地笑道:“大哥,你在路上就为了各种各样的事情对我赔礼过好多次了,都是一家人,真的不用这样。自从四郎告诉我他是怎么逃家的,我就知道回来之后总会遇到一些麻烦。既然回来了,我也从来都没后悔嫁给他,这些小事都不要紧的。”

“那个上天入地,从来就不肯安生的皮猴子,娶到你真是他的福气。”

越大老爷真心实意地点了点头。发现越秀一满脸狐疑看看这个看看那个,恰是满头雾水,他并没有立时对长孙解释的意思,而是再次瞥了大太太一眼,见妻子微微颔首,显然是示意有什么话但说无妨,内外都已经肃清,不会有人偷听,他这才再次开了口。

“我也是今天回来才知道,晋王殿下从昨日开始,一反之前不上朝不管事的姿态,开始上朝,并且和一部分官员来往。而北燕霍山郡主如今虽说在刘府养病,但难保就不会出来,之前皇上和长公主还先后去看过她,是否真病却也说不好。”

说完这两个消息,越大老爷的声音压得极轻,语气却非常凝重:“敢问四弟妹从前和他们可曾见过?”

越秀一登时倒吸一口凉气,嘴巴张得老大。晋王萧敬先的动向他知道,可北燕霍山郡主是什么鬼?住在刘府养病的,不是皇帝征辟,越千秋给找来的红月宫主萧卿卿吗?还有,什么叫四叔祖母是否和他们见过……难不成四叔祖母是北燕人?难不成四叔祖去了北燕?

相比已经快吓懵了的越秀一,越千秋则是要镇定许多。他依旧揽着眼睛滴溜溜直转的诺诺,目光则是看着攒眉沉思的平安公主。

好一会儿,平安公主才轻声说道:“我母亲出身卑微,再加上身体一向不大好,种种大场面都不太出席,而且男女有别,晋王虽是先皇后的嫡亲弟弟,和我却没什么关联,所以我和晋王从小到大打照面的次数,不会超过五次,每次都是一大堆人,他未必记得我。”

说到这里,她顿了一顿,随即不大确定地说:“但是,晋王这人素来让人捉摸不透,如果说他有过目不忘的本领,那也是大有可能的。”

越千秋立时点头附和:“萧敬先那个妖孽,什么事发生在他身上都很有可能,确实要多多防着,最好不要让他见到娘,毕竟谁都没办法确定他从前是否在北燕见过娘!”

平安公主见越千秋如此编排萧敬先,不禁莞尔,随即又若有所思地说:“至于霍山郡主萧卿卿,我早年好像听过她的名字,但后来先皇后过世,她也没有消息,就算她见过我,那至少也是十几年之前的事了,我这个病秧子虽不说女大十八变,可也不是那么好认出来的。”

听到这里,如果越秀一再品不出滋味来,他也就枉费大太太这些年除却为他延请名师,更是时时刻刻把人叫到身边耳提面命了。

意识到眼前这位四叔祖母来自北燕,而且恐怕还是在宫里身份不低,能够见到晋王萧敬先和什么霍山郡主的人物,他再想一想自己那位素未谋面的四叔祖,只觉得这天底下没有什么不可能。

逃婚出走的纨绔子,居然潜伏在北燕当上了高官?这实在是想都想不到的事!

对于越千秋的建议,越大老爷赞同地点了点头,然而,平安公主略一踌躇,却是轻声说道:“不过,霍山郡主暂且不提,晋王的为人,我虽说只是道听途说,可也知道,那是一个兴之所至,随心所欲的人。如果哪天家里宴请客人,哪怕都是女客,他不请自来悍然直闯,那也是保不准的。”

她说着就忍不住笑了起来:“更何况,晋王和四郎还曾经颇有交情,虽说那是在我‘死后’的事,可是以他的性格,去打听一下我这个非常不起眼的公主,也未必不可能,甚至就算有人说,他弄到了我的画像什么的,那都不奇怪。可我‘死’了有好一阵子了,而他之前一直在外,算一算,我确定至少有三年没见过他。”

这时候,越千秋终于忍不住打断道:“都是老爹出的馊主意,什么死不死的,娘你明明好好活着,怎么能到现在还挂在嘴边上?”

大太太也不禁笑道:“千秋说的是,你就算年轻,也好歹有个忌讳。”

平安公主笑得云淡风轻:“都习惯啦,嫁给他的时候我就知道,自己很难说能活多久,把每一天都当成最后一天来活,快快乐乐享受生活就行了。现在侥幸能够来到金陵,见到四郎的父亲兄长亲人,我哪里还有那么多忌讳!”

说到这里,她就无所谓地一摊手:“所以我的意思很明白,三年没见过,就算是有图像落在人手中,只要我表现得和当初晋王见过的那个平安公主不同,那他就一定认不出来。”

越千秋见越秀一已经因为平安公主自陈身份难以避免地把眼珠子瞪出来,而越大老爷则是和大太太交换了一个眼神,显然在评估按照平安公主的话去做的成功率,他就顺手把诺诺往平安公主身边一推,笑眯眯站起身对越秀一招招手。

“长安,咱们叔侄俩好久没私聊了,怎么样,找个地方唠嗑两句?”

虽说心头异常惊骇,很想继续听下去,但看到祖父祖母全都没有阻止越千秋的意思,越秀一只能干巴巴地答应了一声,很有些不情愿地被人拽了出去。

一出正房,他就发现,门前一个人都没有,而祖母身边往日那几个最得力的丫头和仆妇,正一排面朝外,一排面朝里站在院子中央,虎视眈眈地盯着四面八方,分明是严防有人靠近。

至于是不是还有更多的人在他看不见的地方警戒,他一时半会也看不出来,心中却非常赞同这么一副看上去小题大做的架势。

因为里头那位四叔祖母竟然是北燕平安公主!如果他之前从祖母那儿看北燕资料时没记错,据说北燕平安公主过世都快两年了,而她的丈夫,便是如今在北燕如日中天的兰陵郡王萧长珙!四叔祖居然跑到北燕做郡王去了,他是该说人太有胆量,还是太有创意了?

而越千秋瞥了一眼越秀一那身板,再看了一眼屋顶,确定自己不可能把人拎上屋顶去说悄悄话,他也就放弃了这个打算,只字不提刚刚里头商量的那些要命内情,直接伸手勾搭了越秀一的肩膀,两个人一时脑袋碰脑袋。

“长安,咱们俩岁数差不多,你呢读书不错,秀才也已经考出来了,接下十有八九要学你祖父和父亲,一路考上去,但不是我泼你冷水,祖孙三进士这种成就,很多世家大族,都挺难达成的,更何况咱们越家。”

“咱们越家也就是我大伯父,也就是你爷爷是笔头子最过硬的,而当初我大哥,也就是你爹考的时候,他自然是堂堂正正去考,但取中的时候却有人用了点手段。”

越秀一登时心里咯噔一下。他这个崇拜父亲的儿子从前当然不会知道这种事,可就在不久之前,大太太隐晦地对他提了提,甚至告诉他连父亲自己都不知道,而之所以取中不是为了别的,是皇帝为了赏太爷爷多年辅佐之功,他那热炭团似的科举心思就淡去了不少。

父亲的学问他是知道的,如若连父亲的金榜题名都不那么光明,他真的能够考中进士吗?二十三十岁还不要紧,可难道他能一直考到四十岁五十岁去?

更何况,某些科场弄虚作假甚至舞弊的潜规则,大太太都对他揭露得差不多了,故而他在最初的震惊过后,很快就冷静了下来。

“九叔你到底想说什么?”

“长安,你有没有打算现在就出来做事?嗯,不以官的名义,而是以越府重长孙的名义?”

面对这个问题的一瞬间,越家重长孙那张脸一下子定格了。

第578章 郡主和女朋友

当越千秋笑眯眯地拖着面色恍惚的越秀一再次回到正房,发现里头那一番交谈已经暂告一段落,他见平安公主流露出了几分倦意,诺诺也在打呵欠,显然是听多了这些大人之间的事非常没趣,他正要招呼母女俩先回亲亲居去休息,岂料外头立时传来了一声高呼。

“老爷,太太,四太太,外头说是老太爷回来了,传话吩咐不用出去迎,老太爷直接往咱们衡水居来!”

听到越老太爷来了,屋子里众人自是反应不同。越大老爷这一趟北燕跑得惊心动魄,前一半时间是替别人操心,后一段时间是越影护着自己深入险境,时时刻刻玩心跳,所以能够平安回到金陵见老爷子,他是腰杆挺得直直的,自觉丝毫没有给老父亲丢脸。

大太太暗想老太爷到底心疼经历坎坷的小儿媳妇,虽说不至于羡慕嫉妒恨,毕竟越小四孤身在外打拼这么多年,老爷子心疼爱惜自豪他媳妇那是应该的,可想到老太爷除却对越千秋一直都是纵容有加,这家里其他人还真没得到过这般待遇,她还是不禁暗叹。

相较之下,长房稳扎稳打是没错,可有时候太循规蹈矩却未必是好事,所以她才纵容越千秋去和越秀一谈那种事。她瞥了长孙一眼,见人甚至都没反应过来,她就知道,之前对其固然吹了吹风,但事情毕竟还是太突然了一些。

至于越千秋,他看到诺诺喜笑颜开,而平安公主反而有些小小的紧张,他心里冷不丁想到丑媳妇见公婆的典故,连忙上前挨着平安公主说道:“娘,爷爷最好说话了,不信问诺诺。”

诺诺立时连连点头道:“对啊,娘,爷爷可好了。当初千秋哥哥带我回来之后,爷爷抱了我坐在他膝盖上,对我可好了。”

哪怕诺诺一口一个爷爷可好了,越千秋也说爷爷很好说话,可平安公主那是在北燕都听说过南朝这位越老太爷威名的,单凭北燕无数达官显贵都恨得在后头骂越老狐狸,甚至诅咒其早死,她就一点都不觉得,那仅仅是一个和善慈祥的老人。

可如今就算心里再不安,她也得硬着头皮去见这位传奇的公公。于是,刚刚一直表现得落落大方的她有些踯躅,犹犹豫豫瞥了越大老爷和大太太一眼,随即就低声问道:“我们就在这儿,不去门口迎接老太爷,这真的可以吗?”

“爹肯定已经进来了,这会儿出去也来不及。”越大老爷还是第一次看到这四弟妹如此不安的表情,不禁哑然失笑,“当然,出屋子迎一迎是应该的。不过爹一贯不喜欢那么多繁文缛节,常说他小时候还是泥腿子,所以就算我们真在这等他老人家闯进来,那也不要紧。”

北燕虽说不像南吴这么多礼节,可既然立国定社稷,坐拥半壁江山,该有的礼数总还是要有的,纵使平安公主是帝女,但对出身尊贵的兄弟姐妹该怎么行礼,对妃嫔该怎么行礼,对皇帝该怎么行礼,全都不能有分毫错处。否则她纵使病着很少出去,也活不到遇见如意郎君之日。不止是她,北燕那些达官显贵,家家都有严格的尊卑上下之分。

所以,此时听到越大老爷如此说,她不禁愣了一愣,直到大太太嗔怒地瞪了越大老爷一眼,随即笑着上前来扶了她,她这才意识到是开玩笑,可刚刚那稍稍有些紧张的心情却纾解了许多。然而,她谢了一声,才刚跟着这位大嫂来到门口,当大太太一只手打起门帘后,她就只见门口已经站了一个须发斑白的老者。

四目对视,平安公主还来不及开口说话,却只见对面的老者使劲揪了揪胡须,继而竟是笑了起来:“听到你这么快就到了,我还担心你这身体是否吃得消,现在一看这么精神,我就放心了。老四媳妇儿,以后见了我直接叫爹,明白吗?嗯,身体可有什么不舒服,不舒服一定早说,太医署的人不管用,还有回春观!”

满心不安的平安公主被这样简单松快的话直接抚平了心绪,竟是忘了让路请越老太爷进来,有些腼腆地笑了笑说:“多谢爹关切,我就是初来乍到有些咳嗽,别的什么事都没有,千万不要劳烦了其他人。”

“那就好那就好。”越老太爷如释重负,随即一本正经地说,“咳嗽嘛,川贝枇杷露,冰糖雪梨羹,这些都不错,比吃药强,老大媳妇你多记着点,每日让厨房预备。”

“老太爷放心,我知道了。”大太太这才不动声色地拽了拽平安公主,笑着说道,“爹进屋里来说话吧,之前老爷还说您脚步快,我们出去赶不上,没想到您快得我们连出屋子都不用了。你看,还是千秋聪明,抱着诺诺在那偷笑呢!”

“那臭小子就是惫懒!”越老太爷嘴里笑骂,见平安公主这才如梦初醒一般慌忙让路请他进房,他一面跨过门槛进来,一面忍不住又端详了小儿媳妇一眼,一时更加眉开眼笑,“到了这儿就当自己家,别见外,我老头子鳏夫一个,没那么多规矩,有事找你大哥大嫂。”

他突然一顿,随即就伸手指着越千秋道:“不然找千秋也行,这小子贼机灵,什么办法都能想出来。只要你掏心掏肺对他好,他能加倍还回来,所以对他好还是很合算的!”

越千秋不禁气乐了:“爷爷,你这话说的,怎么好像对我好是为了回报似的?”

“怎么不是?我一把年纪就快入土了,对你好当然是希望你加倍孝顺我,否则我养了白眼狼吗?”越老太爷毫不客气地把越千秋给噎了回去,这才在越大老爷让出来的主位坐下,随即那副慈祥和蔼逗孙子的老爷爷面孔总算是收了起来。

“老四媳妇,你毕竟到了金陵,总得有个说得过去的身份和名字。自从小影传信回来,我就马不停蹄地让人给你办了户籍,安排了邻舍。今后你就是曲沃人,曲沃刘氏之后,小时候随同父亲辗转迁移到雁门,是家里的独生女。后来父母双亡,和小四邂逅之后,被他花言巧语一忽悠,就嫁给了他。”

越老太爷稍稍停顿了一下,沉声说道:“我回头会让小影把资料等等拿给你,你自己看看,大约记熟就行。因为你身体不好深居简出,邻舍之类的都没怎么见过你。那位刘姑娘是有原主的,但因为去世很早,所以身份正好暂时拿来给你用用。”

见屋子里没有杂音,可越大老爷和大太太还有越千秋都忍不住皱起了眉头,越秀一则是有些狐疑地看看平安公主,似乎想到了什么又不太确定,而诺诺则是托着腮帮子,分明似懂非懂,他就嘿然笑道:“当然,老四媳妇这样儿一站出去,只要眼睛没瞎,就应该知道不是寻常人家能养出来的,所以,这是第一重掩饰身份。”

越千秋顿时夸张地张大了嘴:“爷爷,难不成这还有第二重第三重?”

“废话,你爹眼光那么高,你娘又看上去风仪出众,说是随随便便邂逅就成了,谁信?”越老太爷直接甩了越千秋一个白眼,这才轻描淡写地说出了下一番话。

“至于这第二重身份,很简单,就说老四媳妇是已故元王抱到外头养的小女儿。全套身份,千秋你师父的娘都准备好了,皇上也已经亲自点头认可,回头只要有人质疑就会看准时机揭出来,只要人证物证齐全,朝廷重新册封个郡主还是很容易的。”

也是,为了安抚越小四这个在北燕混到兰陵郡王的人物,朝廷封个郡主算什么?如果不是皇帝硬是自己认下来有些不方便,他恐怕恨不得直接把人认成女儿当公主养吧?

越千秋心中腹诽连连,见越秀一已经是嘴张得能吞下鸡蛋,他不禁冲人眨了眨眼睛。

越小四潜伏在北燕这么大的事情,除非越家想造反,否则怎么会不上报皇帝?

然而,就在这时候,越老太爷说出了最重要的一句话:“本朝娶公主固然对仕途有点阻碍,但娶郡主却是一条捷径。皇家的嫁妆得了,媳妇也不用当什么似的供着,想考进士考进士,想走武途走武途,就算小四不能顶着在北燕的那点功绩风光回来,至少也能不那么寒碜。”

听到这里,如果屋子里的众人还不明白越老太爷那点为小儿子小儿媳妇着想的苦心,那就真的是枉为聪明人了。至于今天还是第一次见公公的平安公主,想到自己在北燕时除却丈夫女儿之外,纵使名义上的亲人有许许多多,可却没有一个真正关心她的,她不知不觉便眼圈红了,就连最初踏上南归之路时担心两国交战的那种愁绪也淡去了许多。

“爹,谢谢您费心了。”

越老太爷笑呵呵地点了点头:“你都叫爹了,还用得着谢?已经要委屈你从公主降到郡主了,总不能让某些自以为是的人在你头上蹦跶吧?元王当初就是封在真定的,他那些儿子闹家务,以至于家里乱七八糟,所以他临死前托付幼女和一部分家财,这是很合理的。至于小四的下落,小影也预备好了,京东西路那边闹匪患多年,日后就说小四隐姓埋名去平匪了。”

这脑洞之大,越千秋都甘拜下风,更不要说从来没领教过这一点的越秀一。

而越大老爷见大太太坐在平安公主之侧,正在低声安慰她,看看应该差不多了,就立时岔开话题道:“爹,千秋之前来接我时捎话,说是皇上让我先回家,不急着入宫请见,但我此行北燕有很多重要的事,实在是拖不得……”

“有什么拖不得?对我先说,我这个首相再去禀报皇上。怎么,你还担心我贪你的功劳?”越老太爷直接一蹬腿站起身来,冲着长子勾了勾手说,“走吧,到我的鹤鸣轩来。”

见越大老爷非常无奈地俯首听命,越千秋当然不会硬是跟着去,眼见越老太爷出门时,还不忘对平安公主笑着打了个招呼,他等到那爷俩一走,立时开口说道:“大伯母,娘初来乍到,估计要歇几天才能有精神见客,接下来就得靠您下帖子了,省得一拨拨人上门围观。”

“放心,我总不至于让四弟妹连养精蓄锐的时间都没有。”大太太气定神闲地许下了承诺,见平安公主还要客气,她就笑道,“一家人不说两家话,你也累了,让千秋和诺诺陪你先回去,晚饭大家各吃各的,说不定老太爷会直接去亲亲居凑趣,你有个心理准备就好。”

平安公主也确实有些倦了,当出了衡水居回去时,她发觉越千秋搀扶自己的手强健有力,不知不觉便把大部分重量都靠在了他身上,却没有说话,只在心里思量着越千秋和越大老爷之外那些第一次见的亲戚。

尽管也有刻薄讨厌的人,可无论公公还是长嫂,那份热情关切和担当,全都让她颇为感动。而且,一个郡主的身份要从上到下坐实,需要多大的力气?除了安抚她那个实在太让人不可思议的丈夫,那何尝不是为了让她在这儿不是无根浮萍?

因此,在重新迈进亲亲居的大门,拖着沉重的步子回到房间之后,她在坐上软榻的一刻就直接歪到了下来,这才轻声说道:“千秋,你和诺诺说得对,公公真的很好,大哥大嫂他们也很好……我算是来对了……不过我真是困了,先睡一会儿……”

诺诺顿时愣住了,而越千秋连忙上前一把抓住她的腕脉,隐约觉得脉息似乎还算平稳,他却还是不怎么放心,当下就对诺诺低声说:“你叫人先伺候娘沐浴更衣,然后喂她一点汤,好歹吃点东西,知道吗?我出去一趟,借你周姐姐的面子去请宋姑娘明天过来给娘看看。”

诺诺刚想抗议,却只见越千秋一阵风似的去了,瞠目结舌的她站在那儿,足足好一会儿方才非常不高兴地嘟囔道:“娘就是累了要休息而已,千秋哥哥你明明是找借口去见周宗主!”

话音刚落,她就只听背后传来了一个幽幽的声音:“周姐姐和周宗主是一个人?诺诺你不喜欢她?”

诺诺慌忙回头,见平安公主已经醒得炯炯的,根本没有刚刚那疲倦到眼睛都睁不开的样子,她顿时大叫道:“娘,你耍……”

这个诈字被平安公主眼疾手快一把按回了嘴里,紧跟着,这位来自北燕的金枝玉叶把手指放在嘴上做了个噤声的手势,这才低声说:“小声点,想把人都招惹进来吗?快,到娘耳朵边上好好说,你千秋哥哥都有些什么朋友,尤其是女孩子!”

第579章 知心知意小伙伴

尽管武英馆也有正旦的春假,但因为学生们来自天南地北,指望一个月内回乡之后再返回金陵,那无疑是不现实的,此外更要考虑到最现实的一个问题——钱,所以大多数门派在偏远地带,囊中又羞涩的学生们自然只能选择往家中捎信。

至于家在金陵附近又不缺钱的,比如玄刀堂中遴选出来的其他两个弟子,出于刘方圆和戴展宁这两个领头的突然就请长假跑了这种因素,他们也都非常有集体意识地自觉留了下来和同学们一块过年。

于是,武英馆的老师们虽说从前几天开始就放假回家,可学生们却都留在了武英馆,为此,周霁月在征得众人同意之后,把看门的门子和其他采买整理之类的管事和杂役,甚至连厨子都一块放了假,让他们回家和亲人团圆,至于那些遗留下来的事务,则是拈阄派发了下去,每个人轮流各领一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