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用特意吩咐,阿诩如今好歹也是有分寸的人,等他想到时,自然会进宫求见。”

皇帝如此说,陈五两自然知道该怎么做。离开垂拱殿的他立时去了一趟内库。

他非常细心地挑选了一副富贵长青纹样的长命锁,一对镌刻五福的小金镯子,一块羊脂玉牌,这是送给刚出世孩子的。十匹宫绸,一对金簪,一对双股剑,这是给苏十柒的。至于东阳长公主和严诩,平素虽说皇帝赏赐无算,可他这次也没打算替皇帝节省,自作主张又添了一件大氅,一串珍珠,一套文房四宝……

他甚至还顺便给越千秋捎带了一把弓以及一袋箭,一对匕首。至于越千秋不擅长射箭这种问题,他直接就忽略了。反正皇帝说了是送,不是赏,越千秋转送给其他人也是可行的。

金玉玩器文房四宝和弓箭匕首占不了多少地方,但十匹宫绸却是不可能肩扛手提的,因此陈五两出宫时,便带了两个小黄门押了一辆车。他是常来常往的人,才刚到门口就有人拔腿往里通报,同时又开了中门。

等到身披黑色连帽斗篷的他在二门口下马时,就只见严诩和越千秋迎了出来。

彼此打过招呼之后,严诩就抢先解释道:“娘身体有些不舒服,所以没出来。”

陈五两深知东阳长公主的存在对皇帝来说有多重要,吓了一跳的同时便慌忙问道:“长公主不舒服?是什么症状,要紧不要紧?派人去过太医署请御医吗?”

刚刚听东阳长公主吐露过一番肺腑之言,如今严诩和越千秋那心情尚未平复,再见陈五两这急切的样子,他们越发体会到了东阳长公主刚刚那番话的深意。

虽说师徒俩一贯知道东阳长公主很厉害,可刚刚得知人竟然是凌驾武德司和刑部总捕司之上,皇帝在这十几年间方才悄悄建立的玄龙司之主,他们还是受到了莫大惊吓。尤其是严诩,发现母亲当年有十足十的本事把当初离家出走的自己抓回去,他那愧疚劲就别提了。

母亲到底还是放任自己在金陵四处厮混了那么多年,亏他之前还一直犟着……

至于东阳长公主竟然早就见过北燕皇后,当年还曾经与人把臂同游金陵,俨然闺中密友,这十几年间常常能收到以密友名义送来的信件,只在去年方才得知内情,于是今年便顺着那封新收到的信,让严诩带着刘方圆戴展宁一路追寻过去,这就是另外一回事了。

所以,刚刚发现东阳长公主似乎连日有些疲倦过度,哪怕外头传信说是宫里送东西,严诩仍然强行把她安置在了自己的燕水阁正房里休息,此时面对陈五两那连珠炮似的问题,这位从忤逆不孝子蜕变成了二十四孝儿子的玄刀堂掌门就打了个哈哈。

“娘就是有点儿累了,再加上受了点风,歇两天就好,不是大事。倒是有劳陈公公你亲自跑一趟……”严诩正想再客气,突然只觉得越千秋那手肘不动声色地撞过来一下,立时回过神来,连忙笑道,“对了,听千秋说,北燕皇帝竟然说甄容是晋王的儿子?”

提起这个,陈五两就看向了越千秋,见他满脸不以为然,他就叹了口气说:“皇上召见了晋王,晋王一口咬定这实在是太滑稽了,并不承认,英王殿下也为晋王说话,结果自然是皇上温言安抚,北燕就算真是有什么圈套陷阱也是白搭。只不过……”

越千秋见陈五两停顿,本待追问,可突然想起竟然把这么一位在宫里都有头有脸的内侍头头晾在门口说话,实在是有失礼数,赶紧重重咳嗽一声道:“看师父和我这记性,您是好心好意来送东西的,我们竟然在这大冷天里和您在门口说话,您快请进!”

严诩反应极快,立时干笑道:“没错没错,我真是都昏头了,实在对不住。陈公公您请……”

陈五两自然不会在乎这个,而且师徒俩都已经尴尬地道歉了,他自然是笑道不妨事。等到他跟着两人来到公主府接待常客的水云天,出自宫中内库,分送众人的礼物分了分,吩咐跟来的小黄门把宫绸之类的交给公主府的人入库,只把金玉玩器和兵器拿了进来。

见严诩千恩万谢,越千秋还张口撺掇说要严诩亲自入宫去谢恩,他哪里不明白这是当徒弟的给当师父的制造入宫的借口,免得外人怀疑,他登时明白了皇帝刚刚这大张旗鼓送东西却还有另一番缘由,少不得又笑着解说了一番皇帝召见萧敬先的详细经过。

毫无疑问,之前在垂拱殿门口守着的他,是除却当时那里头的皇帝、萧敬先和李易铭三人之外,唯一听到所有经过的。而他此时此刻省略了皇帝甚至一度打算把程芊芊也塞给萧敬先的打算,反而着意渲染了英王李易铭把程芊芊送到某些门派去学武的提议。

严诩对于小胖子的感情问题倒不在意,倒是有些感慨那个一度暴虐冲动的小胖子,如今总算是有点身为皇子的样子了,至少不曾没有因为自己意志不坚便害了一个无辜的女孩子。

而越千秋对萧敬先的抵死不认并不意外,反而如释重负,毕竟他不觉得甄容会是萧敬先的儿子,就怕萧敬先失心疯一口认下来。他当初亲身经历过玄武泽那一战的他突然开口问道:“陈公公,我一直都没空打听,不知道扬州程氏眼下如何了?”

提到这个,陈五两脸上的笑容方才渐渐敛去。他似乎在斟酌是否该开口,又或者是究竟怎么开口,可在越千秋那目光直视之下,他最终还是实话实说道:“已经没有什么扬州程氏了。就在那位程姑娘在玄武泽边上遇到那场劫杀未果之后的那天晚上,一场大火把程家烧成了白地,据说,一个人都没有逃出来。可惜程家藏书不少,也都付之一炬。”

感慨藏书被毁,而不是感慨那家人的葬身火海,不是他的原话,而是当时皇帝的态度。足可见对于有人算计英王李易铭的终身大事,皇帝有多愤怒。哪怕能够让叶广汉和赵青崖知道,并不是什么天大的隐秘,可一直隐忍不发看着事态发展,皇帝也已经克制得太久了。

陈五两此话一出,已经有心理准备的越千秋也不禁倒吸一口凉气,头皮发麻地问道:“一个人都没有逃出来?连个下人都没有?那边的仵作就没有进程家去验尸吗?人在烧死又或者呛死之前,是否还有什么别的外伤,这应该是很容易发现的吧?”

“九公子你说的是不错,这前所未有的大案,扬州府衙也好,江都县衙也罢,全都调派了最精干的人手过去查看,据说所有尸体都没有锐器伤痕,被烟熏呛死的那些人体内也没有查到毒物,但是,据说那一日程家老爷关门摆酒庆贺一桩喜事,家里连下人都摆了七八桌。”

说到这里,陈五两加重语气说道:“而且,那一天程老爷买空了两家老铺的所有窖藏老酒,因为就是在女儿上京走亲戚才走了没几天的时候,人人都说他的女儿恐怕是攀上了高枝,所以他是高兴得疯了。如果照这么来看,只怕当天晚上,程家上下全都喝了个烂醉,然后才有人放了一把火,把程家连人带物烧了个干干净净。”

越千秋并不是博爱到伪善的人,和程芊芊都尚且不熟,自然更不会真的在意程家人死活,之前也不是没料到过某个渣爹会被灭口。可是,这种满门诛灭的残酷行径,却激起了他的强烈反感。

尤其是想到当初在玄武泽时,越影和杜白楼都在,越影就算这些天一直都在金陵没有离开,杜白楼却始终不见踪影,以这一位的敏锐,怎么会没想到程家可能出问题?

严诩本来也是完全不在意区区一个程家的,可听到这种令人发指的灭门惨案,一贯正义心颇强的他亦是忍不住拍案而起道:“难道一个人都没逃出去?就算没有活口,难不成这桩案子连线索都没有?”

“除却程小姐,程家男女老少再加上下人,总共八十二口,刚刚报上来的结果是,程家搬出来的尸体也有八十二具,如今正在按照年龄和男女进行比对,但恐怕真的没有活口。至于线索……”陈五两顿了一顿,叹了一口气道,“我觉得你们问长公主更好,这桩案子是长公主在亲自主持全力侦缉。”

原来这事是东阳长公主早就知情的?这可好,刚刚不问,她竟然就是不说!如此说来,昨晚上东阳长公主不在,只怕也是因为此事?

越千秋和严诩交换了一个眼色,越千秋还来不及开口说话,严诩就突然出声说道:“陈公公,我随你一块入宫走一趟吧。”

严诩自忖该对母亲禀报的事情他已经都说了,他的那些发现也该立时入宫去对皇帝舅舅说一声,毕竟刘方圆和戴展宁如今还下落不明,所以这会儿迅速做出了决定。

而越千秋亦是站起身道:“师父你去吧,我过一会儿也回家去。你平安归来,师娘喜得贵子,大双和小双也该回来见见爹和弟弟了。”

陈五两本待再去亲自看看东阳长公主,但严诩一再说没有大碍,又要随他入宫,他最终还是随了严诩的意思。而越千秋则是把他们送到二门,随即召来门口一个丫头,嘱咐了她去对里头的东阳长公主和苏十柒大太太说一声自己回家,立时匆匆去马厩牵出白雪公主就走。

当东阳长公主得到师徒两人一前一后全都跑了的消息时,她只是沉吟片刻,就立刻对前来禀报的桑紫说道:“快,派人去通知陈五两,让他别管阿诩了,去拦一拦千秋,那小子绝对是去见萧卿卿了!如果有什么变故……宁可伤了萧卿卿,也不能让千秋掉一根毫毛!”

虽然她也认为儿子放回来的信鸽多只被截杀,归途多难,刘方圆和戴展宁又至今下落不明,这很可能和萧卿卿有关,而且扬州程氏那场大火也很可能和这位红月宫主脱不开干系,可在人已经自投罗网在手心里的情况下,她并不打算刺激得萧卿卿发疯。

但相形之下,越千秋更重要,萧卿卿发疯也比严诩又或者越老太爷发疯强!

而在桑紫一愣之下立时飞速前去传讯之后,哪怕前一晚彻夜未眠,此时从精神到身体全都是疲累非常,东阳长公主还是支撑着坐起身子,随即扶着栏杆下床。

她从来没有非常强烈的权力欲望,也从没有想过要做一个权握天下的女人,可是,那个女人,还有一直站在那个女人背后如同影子一般的萧卿卿,她却不愿意输给她们!

第588章 金蝉脱壳

自从那天在刘府遇到皇帝和东阳长公主之后,因为听了那个很可能真是小胖子身世的天大秘闻,越千秋就再没有来过这儿,省得自己给自己惹麻烦。然而,此时此刻,心头憋着一团足以焚尽一切的火,他早就把什么稳妥谨慎之类的思维抛诸脑后。

里头这个女人为了达成自己的目的,曾经挑唆裴家人杀他,现如今又很可能害得师父归途路上多灾多难,刘方圆戴展宁至今下落不明,就连自己昨夜再次遭遇的那个刺客也很可能与其有关,他若是再当成什么事都没发生过,任由人在那儿养病,那也太软弱了!

至于会不会找错人……他先找到她质问了再说!

想当初十二公主惹毛了他,他都没对人客气,该教训就教训,萧卿卿又不是他什么人,他凭什么要对萧卿卿客气?真是当他好捏的软柿子了!

跳下马丢下缰绳的他直接冲到刘府大门口,乒乒乓乓砸了两下门,当大门终于打开一条缝时,他就二话不说用力一推,随即蛮横不讲理地硬挤了进门。开门的门房吓了一跳,待认出是他之后不禁一犹豫,结果就是这么一瞬间的迟疑,越千秋已经一阵风似的从他身旁掠过。

“九公子,你不能……”

还不等这门房嚷嚷叫人,旁边一只手就突然拉住了他,扭头看时却发现是一向关系不错的同侪:“你也不看看从皇上到长公主都对他多有纵容,再说这刘府他平常也是常来常往的,就算今天是跑过来挑事的,里头还有那么多人在,我们去做得罪人的恶人干什么?”

“可之前上头不是有严令,不许外人……”

“之前他来的那一次,据说有贵人悄悄驾临,可他还不是照样在里头?好了,睁一只眼闭一只眼,里头那位的身份据说又多有古怪,你那么顶真干什么!”

越千秋根本没工夫听身后这些小算计,他一路熟门熟路地悍然往里闯,路上遇到的大多数人也就是叫一声,象征性地阻拦一下,竟是没有遇到什么像样的拦路虎。

然而,眼看快到萧卿卿居住的那处小花园时,他便隐隐察觉到了四周围那些迥异于之前那一路的气息。情知大约是换成了萧卿卿自己的人守卫,然而,他却怡然不惧,照旧一往无前地往里冲。倏忽间,他就只见眼前寒光一闪,紧跟着,他身前身后就多了四个持剑者。

为首的那个剑手冷冷看着越千秋,一字一句地说:“来人止步,我家宫主不见客。”

红月宫剑阵的厉害,萧敬先体验过,却没有对外人说过,越千秋自然不得而知。然而,只看这四人如同一体的默契,那种扑面而来的冰冷夹杂着杀意的气息,他就知道这绝对不是连把刀都没带的他可以应付的。

当然,他今天如果扛着陌刀一副兴师问罪的架势,那么别看是从前刘府的常客,刚刚绝对连大门都进不来。

可他却看也不看这分明是剑阵的布置,提高了声音喝道:“萧卿卿,你好歹也是曾经在南北两国搅动风云的人,难不成现如今宁可装病,也不敢见我?”

这装病两个字顿时激起了那为首剑客的森然怒火,厉声呵斥道:“好胆,竟敢诽谤宫主!”

越千秋随眼一扫这四人,轻蔑地嗤笑道,“我不管你们是北燕人,还是吴人,如今在金陵这一亩三分地上,借宿的又是我玄刀堂弟子的家中,就给我认清楚自己的身份!再说了,诽谤宫主?难不成你们宁可萧卿卿是真的病入膏肓快死了,也不希望她是装病做个样子?”

和越千秋斗嘴这种事,朝中很多官员都早已深有经验,除非你打算和人对拼谁更刻薄谁更敢揭短,否则轻易不要尝试,以免气得发抖。然而,这四个剑手却是平素只动手不动口的人,被越千秋这么一反驳,全都有些无从还口的感觉,甚至还有人生出了几许希望。

毕竟,能在此时此刻跟在萧卿卿身边随侍的人,不是受过这位宫主厚恩,便是对其死心塌地之辈,谁不希望连日以来病得七死八活,状况虽未恶化到完全绝望,却也谈不上好的萧卿卿能好转过来?哪怕人是装病,也总比病到一直都要卧床静养强!

因此,刚刚质问越千秋的那个剑客有些犹犹豫豫地把剑尖往回手了一些,随即恶狠狠地喝道:“你不要强词夺理蛊惑人心!你说宫主是装病,有什么证据?”

越千秋眼尖,此时已经瞧见那边最终通向萧卿卿住处的那道月亮门后,赫然有人影一闪,十有八九便是萧京京这个身世同样大有问题的女儿,他就嘿然笑道:“宋师妹胆大心细,之前正好瞧见你们宫主耳后肤色和那苍白的脸色不大相称。要是不信,让你们少宫主去瞧瞧?”

此话一出,确实躲在月亮门后头的萧京京登时眼睛一亮,刚刚因为越千秋直闯进来而生出的恼火猛地消散开来。想到自己从昨晚到今天确实一直都被挡在门外,还没见过母亲,她不假思索地转身拔腿就跑,可到母亲那屋子门外,她却被两个侍女死死拦住。

情急之下的她登时大声叫道:“翠胧,华乐,你们干嘛拦着我?难不成娘真是装病?”

见两个侍女丝毫不为她所动,萧京京一气之下立时往外大喝道:“来人,有人挟持娘亲要造反,给我冲进去,我就不信娘真的连我这个女儿都不肯见!”

听到萧京京的嚷嚷,瞧见自己身边四个剑手全都微微发愣,刚刚就在蓄力的越千秋脚下猛地一个蹬地,整个人如同离弦利箭一般前冲了出去,须臾就势不可挡地冲进了那道月亮门,直接来到了萧京京身边。

几乎与此同时,他就只听得这院子周围瞬间都是各种各样的叫喊声和脚步声,仿佛有众多人往这边赶来。

他在心里为萧京京这非常及时的一声呐喊点了个赞,看到那两个侍女依旧如同门神一般挡在那儿不肯动弹,想到当初东阳长公主和皇帝那一行人来时走过的密道,他猛地脑际灵光一闪,竟是厉声喝道:“京京,你娘也许不在这了!”

萧京京直接呆了一呆,等发现门前两个侍女的表情同时出现了一丝波动,她登时面色大变,竟是状若疯虎一般冲了上前。她的武艺乃是萧卿卿嫡传,在红月宫又是众星拱月的少宫主,此时这犹如拼命一般,招招都是两败俱伤,不,同归于尽的架势,那两个侍女怎敢拦?

只是顷刻之间,她们就被萧京京突破了五指关,眼睁睁看人就这么撞开门冲进了里头。

当她们怒视越千秋时,就只见刚刚一言惊醒梦中人的越九公子这会儿却又不急了。站在原地的他双手环抱,气定神闲,仿佛天塌下来也不会眨一眨眼睛。而赶进来的四个剑手虽说再次把越千秋团团围在当中,但刚刚的锐气和杀意,却已经被犹豫迟疑所取代。

几乎就在这一刻,众人就只见萧京京满脸惊怒地从房间里跑了出来,大声叫道:“娘真的不在,床上是空的!怪不得你们从昨天晚上开始就不放我进去,为什么要瞒着我!”

“因为你被抛弃了,因为你们都被抛弃了。”哪怕越千秋自己此时此刻心头也尽是满满当当的懊恼、愤怒、后悔,然而,他仍然用最云淡风轻的口气说出了这句话,随即成功看到萧京京那张脸变得惨白,而那四个剑手亦是露出了难以置信的茫然之色。

抓住这个机会,他故意用更讥诮的口气说:“萧宫主,不,现在应该叫北燕霍山郡主了,她太聪明,太知道抉择和取舍。任凭是谁,大概都不会想到,一个明明病得七死八活,连御医和回春观弟子都说活不了多久的人,竟然能够插翅飞出这儿。”

“当然更想不到,她除却身边这些人手,还能分出人带着经过严格训练的猎鹰之类的猛禽,捕杀了原本应该落在东阳长公主府的信鸽;还能分出人去劫杀我师父;还能分出人让这座府邸真正的少主人一行无声无息失踪;还能分出人来行刺我。”

越千秋也不管三七二十一,为了加重自己此时的语气效果,直接把最近发生的这一系列事件全都推到萧卿卿头上,旋即方才冷笑道:“这是大吴金陵,不是北燕上京,也不是你们红月宫的老巢!她金蝉脱壳跑了,留下你们这些人顶缸,而你们对大吴来说便是逆党!”

配合着他这逆党两字,就只见四周高墙上陡然之间齐刷刷露出了一大堆人,强弓劲弩瞬间全都对准了院子中央。就连自诩为见惯了大阵仗的越千秋,面对这种集火一般的场面,哪怕瞬间认出是自己人,而不是红月宫的人,他也感觉犹如芒刺在背,却是不由分说就一把拽住了萧京京的手腕,把人拖到了自己身边。

倒不是要抓个人过来当挡箭牌,实在是他绝对不能让萧京京有什么损伤!

红月宫既是建在大吴,萧卿卿招纳的这些人,自然多是吴人。

她手上有众多不错的传承,再加上最初那些年武人多数因为朝廷的打压而生活窘迫,所以她暗中招纳了不少人,刚刚这四个堵住越千秋的剑手便在其中。此时面对越千秋所说的那些罪名,面对逆党两个字,他们四人不知不觉就变了脸色。

而两个侍女看到越千秋强硬地拉开了萧京京,却是同时醒悟到他是挟持着人当挡箭牌,其中一个不禁大骂道:“小贼你这是血口喷人,快放开少宫主!你们四个,还不快动手!”

瞧见四个剑手再不像之前阻拦自己那般坚决,越千秋就嘿然笑道:“我只有一个人,你们俩要动手自己上来就行了,挑唆别人出头是什么意思?莫非是想找两个替死鬼,自己好趁乱突围?”

他一面说一面松开手,上前一步把萧京京挡在了身后,仿佛丝毫不担心她恩将仇报,从后头给他来一下。而在做出这等不设防姿态的同时,他还头也不回地说道:“萧姑娘躲在我身后,别上了恶当!她们说是下属,其实却什么事都瞒着你,这种人怎么能信!”

萧京京刚刚被越千秋拉过去的时候,还有些发懵,等意识到自己可能被拉来当挡箭牌的时候,越千秋却已经把她挡在了身后,而且说出来的话正中她心防。眼见那四个剑手仍在犹豫,而两个侍女却厉喝一声待要出手,她终于把心一横做出了决定。

“给我住手!娘不在,我才是红月宫的少宫主,都听我的!”她想都不想就一闪身反而挡在了越千秋身前,张开双手,脸上满是坚决,“翠胧,华乐,你们要敢动手,就从我身上踩过去,就先杀了我!”

见越千秋瞬间就被萧京京护在身后,而那四个本该作为自己帮手的剑手,有人神情恍惚,有人面色复杂,还有人犹犹豫豫,非但不可能为臂助,如若她们动手,说不定还会出手阻拦,翠胧和华乐对视一眼,同时露出了一丝无奈的苦笑。

几乎想都不想,两人竟是决绝地引剑互刺,下手之狠,萧京京根本连叫嚷都来不及,更不要说阻拦了。而越千秋更在萧京京身后一步,下意识地要扑上去时,他想到自己眼下没有趁手的兵器,到时候人家反过来挟持自己倒有可能,他最终硬生生钉在了原地。

说时迟那时快,就只见一道人影神兵天降,大袖一挥,两只袍袖瞬间鼓起,犹如铁石一般击打在翠胧和华乐向彼此刺出的剑上。那犹如金铁交击的声响过后,就只见两把长剑叮当一声脱手落地。

捂住手腕的翠胧和华乐双双连退数步,即便如此还是稳定不住身形,竟是一屁股坐倒在地。而几乎与此同时,那人却没有停歇,而是头也不回向后疾掠,猛然弓背撞向一个剑手。

眼见人仿佛背后长了眼睛一般将那猝不及防的家伙撞飞出去,紧跟着又大袖翻飞与另外三名剑手战成了一团,那一对看上去质料寻常的袖子上下翻飞,简直就和兵器一般好使,三下五除二就将那最初看上去挺强的三名剑手相继撂倒,越千秋只觉得心头惊骇。

哪来的这等高手?

而对方在一口气扫荡了六个人之后,这才渐渐垂落双手,那宽大的袍袖同样垂落下来,乍一眼看去飘逸如云,哪里看得出刚刚的威风?等到人缓缓转身,头上那兜帽随即翻了下来,越千秋这才认出了对方,一时不由得惊呼出声。

“陈公公!”

第589章 千秋的独角戏

作为皇帝身边最受信赖的内侍,陈五两常常来往越府和长公主府,越千秋也常常会碰到这一位。陈五两对他素来笑容可掬,他自然对人也和气善意,并未因为那是宦官就有什么瞧不起的想法,可在潜意识之中,他从来没想到过,那竟然是一位武艺还在严诩之上的高手!

毕竟,每次皇帝微服出来都是前呼后拥,侍卫无数,陈五两又从未展露过武艺,他眼力再好,可面对一个脚步沉重,举手投足之间都像普通人的内侍,哪瞧得出对方竟是深藏不露?

而且,这位才刚刚到长公主府来送过东西,他明明眼看严诩跟着人进宫,这才跑到刘府找萧卿卿兴师问罪的,怎么现如今陈五两却跑到了这儿来?难不成严诩也来了?

在一次性解决了四个剑手和两个侍女,又露出真面目之后,陈五两就慢条斯理地往萧京京和越千秋走来,却在距离三四步远处停下,以免那个警惕到浑身都有些僵硬的小丫头产生误解。他先是微微颔首,随即才和蔼地说:“九公子,少宫主,你们受惊了。”

他只是一抬手,四面高墙上原本虎视眈眈的弓弩手便立时三刻收起弓弩,随即如同潮水一般退去,须臾就再也看不见一个人。

看见萧京京注意到这一幕,脸色显然松弛了许多,反倒是越千秋满脸狐疑,眼睛在他身上看个不停,他便和颜悦色地解释道:“我是送了严公子到半路上,突然接到紧急讯息,所以就让严公子先进宫去见皇上谢恩,我自己则匆匆到了这儿。说起来,到底发生什么事了?怎的萧宫主的下属竟敢冒犯少宫主和九公子?”

“陈公公不知道?”越千秋原以为陈五两必定是早有准备,此时确定人是刚刚赶过来的,他不由脸色一黑,直截了当地说,“萧卿卿丢下女儿和这些下属,自己跑了!”

陈五两登时心中一跳。他顾不得开口对欲言又止的萧京京说什么,反身疾掠进了屋子。他可以算是除却建造的工匠之外,最熟悉刘府以及此地玄虚的人之一,此时几乎是用最快速度检查了所有机关和密道入口,他那目光最终落在了地上那一根夹在两面墙之间的头发上。

伸手握住了发尾轻轻拉了拉,见那根头发纹丝不动,陈五两微微眯起了眼睛,随即双掌按在了那一面坚实的墙壁上。乍然用力之后,见那墙壁没有任何动静,他就缓缓收回了手,心中一时万千思绪。

是之前路过的时候,有人掉了根头发,于是夹在当中,还是……

这道门并不是可以从屋子里就轻轻松松打开的,而是必须从密道内部才能解锁,正因为如此,越老太爷才会把萧卿卿从那家客栈“请”到了这里养病,而皇帝和东阳长公主才会带着侍卫来到此地见萧卿卿。

那时候,屋顶上有越影充当最后的屏障,他虽说没跟来,却也不虞有事。

那一次皇帝和东阳长公主前来,确实并没有出事,可现在萧卿卿却在这可以说是如同铁桶一般的刘府,匪夷所思地消失无踪了!

幸好东阳长公主在发现越千秋离开之后,立时派人在半路上截下了他,而他哄走了严诩就立马赶了过来,否则就刚刚那局面,险险就要出大事了!

正在飞快思量后续应该如何追查,陈五两突然听到背后传来了两个脚步声。他不用回头就知道,那是越千秋和萧京京跟了进来。他踌躇片刻转过身来,用一副极其诚恳的面孔对着脸色复杂的萧京京问道:“少宫主知不知道,令堂走的时候,身边还有没有带其他人?”

萧京京使劲咬着嘴唇,足足好一会儿才黯然摇了摇头道:“没有,娘一个人都没有带。至少在这里的人,全都被她留了下来。”

就连跟了娘亲很多年的翠胧和华乐,居然也被丢下了。而且她们分明是知情者,却也帮着娘亲隐瞒自己。

刚刚那四个起初还拦着越千秋的剑手,今年还都不满三十,都是娘很早就收留下来的,是某个门派被武品录除名散了之后流离失所的孤儿,就连她儿时玩闹也曾经叫过他们哥哥。若是娘之前连他们也说动了,那她和越千秋刚刚毫无幸理,她根本喝止不了他们……

唯一庆幸的便是,他们也是毫不知情被丢下的可怜人。

陈五两见萧京京只能提供这样一丁点信息,他想不出什么话来安慰这位被抛弃的女儿,只能在走过她身边的时候,轻轻叹了一口气,随即就越过她走到了越千秋跟前。

东阳长公主派来找他的人只说越千秋来找萧卿卿的碴,让他紧急过来阻拦,结果他一到就发现事情比想象中更加严重。可他不觉得眼下是好时机去问越千秋,为什么会突然跑到这里来,又为什么会这么准地抓住萧卿卿可能金蝉脱壳。

此时此刻,他不得不考虑到,如若真的是密道事泄,那就必定是有人从里头打开入口,接应萧卿卿离开。而如果萧卿卿真的连这一系统都渗透了人进去,那么之前皇帝因为一念之仁,将建造联通此地和皇宫以及各处秘密据点的庞大密道的那些工匠都收拢起来,打造前头几朝中已经不大使用的各种器械,那就真的是完全做错了,必定是那儿走漏了消息。

可就在陈五两暗中思忖,如何让越千秋先把萧京京安顿好,自己立时回去带人拉网式排查这些地道的时候,他突然只听到越千秋开口问道:“陈公公,我之所以跑到这里来,是因为有好几件事要向人问个清楚明白。刚刚我在外头对萧姑娘说她母亲也许不在,让她亲自去求证,说实话,我也只是因为看那两个侍女严防死守的样子随口嚷嚷,并不确信。”

看到萧京京倏然转头看向自己,脸上露出了几分难以名状的期冀,就仿佛是溺水的人抓到了一根救命稻草,越千秋就歉意地向人笑了笑。

“虽说她们阻拦未果,后来更是在面对萧姑娘的质问下不惜彼此互刺自尽,仿佛要让我们确信,她们留在这里就是为了隐瞒屋子里这位红月宫主,或者更准确地说霍山郡主金蝉脱壳的真相,可我这个人,有时候实在是不禁多疑了一点。”

尽管刚刚在外头的时候说得信誓旦旦,可此时越千秋否定自己猜测的时候,却同样气定神闲:“有一个词叫灯下黑,还有一个词叫声东击西。说实话,我不太相信直通此处的密道能够那么容易被人渗透。相比之下,这屋子里的某处,还藏着一个人,也许可能性更大些。”

萧京京顿时觉得整个人都活了过来。顷刻之间,她便如同旋风似的往角落里的大柜子扑去,等拉开门发现里头是空的,她却不肯罢休,敲敲打打查看是否有夹层,等一无所获之又一阵风似的冲向那靠墙的大床,从床褥到被子几乎都被她掀了个底朝天,最终人钻进了床底。

看到她这般发疯似的四处找人,陈五两不禁有些纳闷地扫了越千秋一眼。他纵使没有千里眼顺风耳,可站在这屋子里,纵使再细微的呼吸声和心跳声,也完全瞒不过他的耳目和灵觉,越千秋就算比不上他多年苦修的造诣,但耳聪目明自不在话下,为什么要说那样的话?

越千秋若无其事地给了陈五两一个稍安勿躁的眼神,自己也上前去配合萧京京四处翻找。等到把所有家具陈设都找了个遍,他却还不罢休,竟然犹如猴子一般窜上了房梁。

眼看萧京京也跟着一样上来了,看到那还残存着灰尘的房梁,立时露出了极度失望的表情,他这才苦笑道:“看来,我还是低估了萧姑娘你的母亲。”

哪怕越千秋没有说低估自己母亲的手段,还是低估自己母亲的绝情,萧京京仍是面如白纸,仿佛只差一丁点就会哭出来。她犹如行尸走肉一般落在地上,随即便瘫坐下来,脑袋低垂,脸上再没有半点生气,哪怕陈五两早就没有同情心那种东西了,仍然不禁暗自叹息。

而这时候,他若有所思地往低垂的门帘看了一眼,立时意识到,那两个想要自戕的侍女以及那四个剑手只不过是在猝不及防之下被自己刚刚打得完全失去了抵抗能力,理应并未昏过去,此时应该听到了屋子里这番对话和动静,确认了萧卿卿丢下众人金蝉脱壳这个事实。

他大约猜到了越千秋刚刚这番做作的深意,大步走出门去,一把揪起被自己第一时间打翻在地的翠胧,伸手在其颈边一按,见其低呼一声睁开了眼睛,分明只是装晕,他就沉声问道:“我不问你萧卿卿去了哪儿,我只想问你,她丢下自己的女儿和这些下属,就不怕他们背了逆党之名被皇上诛除?”

悠悠醒来的翠胧本待咬紧牙关不做声,可听了陈五两的话,她忍不住打了个激灵,随即便破罐子破摔地说:“我和华乐也好,他们也好,能够苟活至今,全都是因为宫主恩德。之前宫主身陷于此,我们自然该牺牲自己保全宫主!”

对于这样的论调,陈五两自然并不意外。因为拿他自己来说,也是为了皇帝便可以牺牲性命的人。可是,扫了一眼那四个失魂落魄的剑手,他便冷笑道:“你们自己愿意为了她去死,那也就罢了,可她连亲生女儿都可以扔下,这也未免太心狠手辣了!”

翠胧登时面色遽变,然而,地上的华乐这会儿却挣扎着支撑身子半坐起来,一字一句地说:“少宫主又不是宫主的亲生女儿,这些年来锦衣玉食养着她,如同亲生女儿似的娇惯着她,这样的抚育之恩,她留在此地,换得宫主平安脱困不是应该的吗?”

屋子里,越千秋就只见闻听此言的萧京京已经瘫软得如同一滩烂泥,仿佛随时随地都会彻底崩溃。想到当时那个夜半拦下自己要他赔娘亲的娇憨少女,他不禁心生怜悯,随即便突然灵机一动。

他一个箭步窜到萧京京身边,一记毫不犹豫的手刀把她砸晕过去之后,便伸手摸了摸腰侧悬挂的革囊。自从他练武有成之后,暗器是必备,有时候仍然会恶作剧似踹点面粉花椒面胡椒粉之类的,而今天他随身带着的东西,恰是安人青前些日子研发出来的最新产品。

他毫不犹豫地深深吸了一口气,大声嚷嚷道:“萧姑娘,你不要做傻事!”

几乎在话音刚落的一瞬间,他就直接从革囊里掏出那一样东西,双手运功一捂,随即往萧京京脖子上那么一贴之后,他直接摘下萧京京头发上的金簪,用力往那东西上一刺一划,一瞬间,就只见热血飞溅,把他和萧京京身上弄得全都是。

下一刻,他见那血淋淋的东西牢牢贴在萧京京脖子上,仿佛一道狰狞的伤口,他就解下身上披风,把小丫头一把裹住,随即大声嚷嚷道:“陈公公……”

还不等他把接下去的话说完,陈五两就已经一阵风似的冲了进门。见其看着自己和被披风严严实实裹住,但仍然瞧得出血迹斑斑的萧京京直发愣,他就故作悲愤地说:“萧姑娘受不了这打击,我一时阻拦不及,她用金簪刺喉自尽了!”

看到那四处飞溅的血迹,听到越千秋这描述,陈五两不由得倒吸一口凉气。然而,眼见越千秋一把抱起人就往外冲,他还是忍不住拦了一拦,却被越千秋一口给吼了回去:“再不赶紧救她就要死了!让一让,我抱她去见御医!”

陈五两还要再问,可看到越千秋对他拼命眨了几下眼睛,刚刚惊吓得险些魂都没了的他方才恍然大悟,随即又好气又好笑,简直恨不得狠狠踹上这个尽想歪点子的小子一脚。

怪不得皇帝有时候对越千秋那是又恨又爱,这臭小子的脑子咋长的?

然而,他却不得不立时护着越千秋往外冲,眼见抱着萧京京的越千秋手上不断有血滴落下来,他也顾不得去想,越千秋到底是割了自己的手还是怎么着弄出了这么多血,一双眼睛恶狠狠地瞪向了呆若木鸡的翠胧和华乐,眼见她们几乎是连滚带爬赶上前时,他二话不说便是两脚踢翻了她们。

“之前助纣为虐,现在还来装什么好人,滚远些,别碰萧姑娘!”

翠胧眼睁睁地看着越千秋抱了萧卿卿冲进了西厢房,眼看着那血一点一滴掉落在地,一时间心乱如麻。当看到华乐呆若木鸡地坐在那儿,她不禁一下子扑了过去,劈手就是一个重重的耳光:“你刚刚都胡说了什么!要是因为你让少宫主有什么三长两短,我日后怎么有脸去九泉之下见宫主!”

正护着越千秋进西厢房的陈五两捕捉到九泉之下四个字,登时只觉得脑际巨震。而在他前头的越千秋,更是忍不住嘴角抽搐了一下。死遁死遁……总不成是真死吧?

第590章 全都是戏精

心里这么想,越千秋的动作却没停。当抱着萧京京的他冲进西厢房,见两个御医战战兢兢迎了上前,却是哆哆嗦嗦一个字都说不出来,他扭头看见陈五两已经跟了进屋,便把手上抱着的女孩儿把陈五两那一塞。

他甚至没来得及去想,自己这辈子除却抱过诺诺这个便宜妹妹,似乎还没有像这样用公主抱的姿势抱过哪个女孩子,却被一个和自己毫不相干的萧京京抢去了首杀。此时此刻,他扑上去一手一个拽住两御医的领子,毫不客气地把两个人拖到了墙角。

“你们两个要是救不活萧姑娘,回头这御医也别想当了……不对,是根本就别想活了!”

嘴里这么大声嚷嚷,越千秋却松开手,在确定陈五两没有示警有人靠近的情况下,他在两个吓得魂不附体的御医耳边用几乎微不可闻的声音说:“记住,待会一口咬定萧京京是刺喉自尽,伤势危重,非常难救……总之随便你们话怎么说!反正回头把她‘救回来’,功劳全都是你们的!”

两个御医在宫中浸淫多年,经历过太后当政皇帝全无话语权的年代,也经历过大臣可以直接往皇帝脸上喷唾沫星子的时代,更经历过如今皇帝渐渐手握大权,群臣再不敢动辄给皇帝脸色看的时代……至于那些各种各样的皇室秘闻奇闻,他们听多了看多了,理解力极强。

所以,刚刚还吓得腿肚子直打颤的他们立时心领神会,旋即就精神了起来。

这位九公子真是的,早点暗示他们是配合做戏嘛!早知道只是救治一个假装刺喉自尽的小丫头,然后再装成妙手仁心把人救回来,还能受到皇帝嘉奖,他们至于吓得差点尿裤子吗?

然而,瞬间打起精神归打起精神,戏还是要继续演下去的。其中一个年长的御医便跌跌撞撞冲到了陈五两面前,伸出手去把萧京京接过来,等到同伴也慌忙上来帮忙之后,两人一副手忙脚乱的样子,好半天才把人放在了一张软榻上。

解开外头裹着的越千秋那件披风一看,两人对那看上去恐怖的血迹熟视无睹,只扫了萧京京那看似被鲜血浸透的脖子,又伸手碰了碰那似乎狰狞的伤口,随即同时松了一口大气。

还好还好,这位越九公子真的只是做戏,连这位少宫主的脖子连块油皮都没划破,哪来的刺喉?

话虽如此,两人的演戏却立刻就开始了:“越九公子,这么大的伤口,你让我们怎么治?我们就算是御医,可这等重伤实在是……”

听到同伴这声音已经带着哭腔,另一个年长一点儿的御医暗骂这年头全都是戏精,深深吸了一口气之后,他也拿出了自己的更高水平演技:“你还在这说什么废话?医者父母心,少宫主流血不止,再不止血她就死定了,快,去拿止血散,我来包扎伤口!”

陈五两面色微妙地看着两个御医用最快的速度入戏,随即用比戏台上那些戏子更加浮夸的演技开始全力开始演出,他瞅了一眼越千秋,最终调整了一下脸上表情,转身就准备往外走,心里却还在琢磨着九泉之下那四个字到底是什么意思。

可临到门边上,他一只手打起门帘,却没有立时往外走。因为就这么一会儿功夫,嚷嚷说萧京京并非萧卿卿亲生女儿的华乐,便在挨了翠胧一个重重的耳光之后,成了众矢之的。

也许是因为萧京京这位少宫主采取了最惨烈的行动,也许是因为她往日在红月宫很得人喜欢,也许是因为被抛下的失望此时此刻升格成了绝望,那四个仍然可称得上年轻的剑手将华乐团团围住,其中一个一改往日对这位宫主心腹侍女的敬意,竟是死死揪住了她的头发。

“少宫主还是个孩子,她今年还不到十五岁!她刚刚被宫主丢下,心里伤心难过已经要发狂了,你居然还说那种刺她心的话,你还是人吗?她往日是打你骂你羞辱你,还是怎么得罪了你,你要这样逼她去死!”

其余三个虽不如那个撕心裂肺狂吼之后,抬手便打的同伴那样忘乎所以,可义愤填膺的他们丝毫没有阻止同伴的意思,其中一个看了一眼刚刚打了华乐一巴掌后,被围上来的他们推到一旁跌坐在地,此时同样悲愤欲绝的翠胧,轻蔑不屑地往地上吐了一口唾沫。

“猫哭耗子,假慈悲!宫主如果单单是丢下我们走也就罢了,可连少宫主都不带走,还告诉你们说什么她不是亲生骨肉,这分明是硬生生把少宫主往死路上逼!少宫主除了今天,哪次不是叫你们翠姨华姨,你们自己摸摸心窝子问问自己,对得起一贯天真烂漫的她吗?”

“少宫主因为担心母亲从红月宫悄悄跑出来,一路上吃了多少苦,如果不是被人送到这来,天知道会不会遇到歹人!之前她到客栈,看到宫主生病的时候,那简直是恨不得以身相代,可宫主如今是怎么对她的?她把人丢下也就罢了,你们竟然还往她心窝上捅刀子!如果她有个三长两短,那就是被你们两个害的!”

看到华乐在众人的谩骂厮打之中,涕泪齐流,面色苍白,整个人分明也正处在崩溃的边缘,而翠胧则是双手抠着地砖缝隙正在失声痛哭,陈五两暗赞越千秋这一手真是绝妙,可他那表情却沉痛得犹如真的死了至爱亲朋,一步跨出门去后就喝了一声。

“够了,事到如今你们就算打死她们,骂死她们,那又有什么用?可惜了,那么一个刚烈的小姑娘,就这么被自己心目中的亲人害成眼下这光景……”

他一声悲伤的叹息就仿佛是压弯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使得披头散发的华乐一下子爆发了。她右手寒光一闪,竟是将自己被人狠狠拽住的头发一把截断,随即连滚带爬地后退了几步站起身,这才歇斯底里地叫道:“是宫主让我这么说的,她说这是为了少宫主好!”

翠胧尚未反应过来,四个剑手亦是有些呆愣意外,可陈五两也好,此时到了屋子门口一把抓着门帘还没来得及出来的越千秋也好,心里却是一片敞亮。

若是照这么说,萧京京被丢在这里,甚至萧卿卿和华乐先后对人声称她不是亲生女儿,并不是因为什么残酷冷血,而是为了能让这个娇憨天真的丫头挣脱出这个浑浊的泥潭。

陈五两更是不无恶意地想到,萧卿卿说不定是觉着,以越千秋之前不计较萧京京拦路行刺一般的行径,让周霁月送了小丫头到天宁客栈的那份仗义,在发现小丫头被母亲抛弃之后,会比之前那仗义更进一步,把人接回自己家里去。

毕竟,随着白莲宗周宗主乃是女扮男装之事大白于天下,昔日七岁的越千秋收留这位白莲宗孤女,还运用长辈的力量替人鸣冤,最终把已经不复存在的白莲宗硬生生从泥潭里拉回来,这已经不是秘密了。

之前十二公主千里迢迢追上门来,越千秋不为所动不占便宜,这也已成了一桩奇闻。

此外,越千秋还曾经在一个大晚上把毫无血缘关系的妹妹诺诺给带回了家。

现如今在很多人心目中,越九公子也许有这样那样的缺点,可只要面对女人时,那绝对是个正派仗义好青年,都不用担心人会占女孩子便宜,也难怪萧卿卿敢于走这一招险棋!说不定,那个女人还打过撮合两人的主意,这算盘真是精明!

看到华乐手持明晃晃的匕首上下挥舞,刚刚想到萧京京竟然自戕,心如刀绞的翠胧终于回过神来。她使劲一咬舌尖,强迫自己冷静之后就挣扎爬起身,踉踉跄跄朝华乐走了过去。

然而,她本是想提醒华乐不要再说什么容易露破绽的话,可此时这靠近却被对方当成了恶意。就只见华乐那挥舞匕首的动作倏然加快,声音也变得又尖又利:“你不要过来!你明明也听到宫主临走时吩咐的,宫主病入膏肓无药可救,所以才说要自己奋力一搏,才托付了少宫主给我们,说是不要让她卷……”

翠胧终于意识到不能再让华乐说下去了。她顾不得自身安危,一个纵身朝同伴扑了过去,可还没等她近前,就只见眼前一花,紧跟着便如同破布袋似的被一下子打飞。最终重重落在了地上。这一次,她一句话都没有说出来,眼睛一黑便晕了过去。

而出手的陈五两实在是不能眼看着翠胧破坏大好局面。他看向华乐,一向眯缝起来的眼睛此时完全睁大,透出了几分邪异和古怪。他用非常轻柔的语气说:“萧宫主说,不要让少宫主卷进她搅动起来的这场风云当中?想让她平平安安,安安稳稳过日子,我说得对吗?”

华乐震惊地看着刚刚那一幕,可在和陈五两四目对视之间,她那眼睛里的神采却一点一点淡了下去,竟是多了几分茫然和浑噩。

“对,宫主说,少宫主什么都不知道,什么都不懂,她本来就没想带她到金陵,谁知道她竟然自己跟来了。既然一头撞进了这个是非圈,想要挣脱出去太难,那么,就索性断去母女之间这一层维系,让少宫主心灰意冷不再惦记她这个母亲,好好地去过自己的日子……”

“那萧宫主到底是怎么走的?她既然能走,为什么不带走你们?至少带一个走,也好歹是帮手不是吗?”

“只要我和翠胧死了,我们背黑锅,其他人便是无辜的,就能跟着少宫主去过安安稳稳的日子……”华乐肩膀微微颤抖,仿佛有些挣扎,竟是没有说出萧卿卿到底是如何走的。然而,她却没能脱离陈五两的视线,足足好一会儿,这才低声说道,“宫主去北燕了。”

出了西厢房的越千秋看到陈五两问什么,华乐就说什么,心里已经是忍不住腹诽连连。

有这本事,审问犯人那岂不是一绝?两只眼睛一瞪,把人催眠了之后问什么答什么,那效率简直是高极了。反正这年头是人治,不是法治,只要问到口供便是万事大吉!

腹诽归腹诽,他也知道陈五两眼下看上去收获颇丰,那只不过是表面现象,实则华乐之前那几乎崩溃的状态才是最重要的,否则要想撬开一个人的心防简直是难如登天。所以,他不动声色地绕到了那四名剑手身后,生怕他们重新捡回了对萧卿卿的忠诚之后暴起发难。

然而,陈五两此时此刻的盘问显然更能够吸引这四个人的注意力,因为他们同样目不转睛,心无旁骛,死死盯着吐出一个个答案的华乐。果然,下一刻,陈五两就加重了语气问道:“那么,萧宫主到底是怎么离开此地去北燕的?”

“她……她……”华乐在断断续续说出两个她字之后,整个人突然颤抖得犹如筛糠似的。下一刻,猛然打了个激灵的她终于完全清醒了过来,当再次看到陈五两那完全睁开,仿佛有一股奇异的力量在缓缓流动的眼睛,她终于醒悟到刚刚自己的对答,登时又惊又怒。

“你到底用了什么邪法?”

“这世间哪有什么邪法?”一向笑眯眯的陈五两再次眯缝了眼睛,淡淡地说,“有些话窝在心里,只会成为一辈子的梦靥,说出来有别人一块分担,反而会好受很多。”

而越千秋这才趁机快步上前站到了陈五两身边,随即重重咳嗽一声道:“萧宫主千般设计,万般筹谋,不惜牺牲自己的心腹,不就是希望托付女儿吗?皇上素来乃是仁慈为怀的明君,就算怒她一走了之,也不至于迁怒萧姑娘一个孩子,她用得着用这样激烈的手段吗?哼,我今天知道什么叫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

说到这里,他就拍胸脯道:“我越千秋还是有那么一丁点声誉的,我就撂一句话在这儿,萧姑娘之前去过武英馆,和大家相处得挺好,等她伤好之后,我就把她送武英馆去,管保教她高高兴兴过好每一天!”

陈五两差点被越千秋这拍胸脯打包票,顺带往皇帝脸上贴金的话给逗乐,好容易才克制住自己没有笑场。然而,他很快就知道,自己还是小看了越千秋。

因为,面对一时呆愣在那儿的华乐,见四个剑手却露出了几分如释重负的表情,越千秋陡然厉声喝道:“只要你们能够明说萧宫主是怎么离开的,我以皇上的名义保证,萧宫主他爱去哪去哪,朝廷再不追究!而但凡肯跟萧姑娘去安安稳稳过日子的人,我也会转奏皇上,听凭自便,既往不咎!”

第591章 承诺和请求

要不是越千秋灵机一动使诈,如今总算是问出来一点东西,他差点就真的带人去拉网排查那错综复杂的密道了。到那个时候,那个原本只有很少人才知道的地下网络恐怕很可能泄露出去。而当秘密不再是秘密,这个花费巨大,从大吴初年开始,营建至今的系统就完了……

心有余悸的陈五两跟在越千秋身后,沿着萧卿卿曾经住过的小楼屋顶,院门上的围墙,到刘府一棵看上去显然有些年头的大树……每在一处仔仔细细搜索,最终发现那深深的扎入过钩爪之类物体的小洞,他的嘴角就忍不住抽搐一下。

以他的眼力,已经轻而易举发现了其中玄虚。之前是被密道中夹着的那根头发吸引去了注意力,其实如萧卿卿这样的身手,用天遁爪之类的东西,自然而然便能凌空来去。但前提是,那些巡夜以及高处的哨探一个个全都变成了睁眼瞎!

于是,脸上满是严霜的他终于再也忍不住了,对着匆匆赶来,从刚刚开始一直跟着自己和越千秋二人沿路查看的一个干瘦中年人怒斥道:“昨天晚上你们难不成全都去睡觉了?竟然放任萧卿卿用这种办法插翅膀飞了出去!”

那干瘦中年人亦是内侍省中一个有头有脸的大珰,被陈五两这一训斥,却是根本连头都不该抬,更不敢辩解半个字。直到他那眼角余光瞥见越千秋伸手扯了扯陈五两的袖子,刚刚还雷霆大怒的陈公公终于渐渐冷静了下来,他这才舒了口大气,敢于开口说话了。

“陈公公,并非我们胆敢玩忽职守,实在是昨天晚上突然发现几处井中似乎遭人投放药物,再加上西南角一度出现异响,又有鸟群突然聚集在东北,所以我一度认为是有人声东击西,为此特地加强了西北和东南两面的防守,只以为天衣无缝。

如此忙碌了半宿,我还特地亲自去探望过萧宫主,见她还在安睡,方才放心。谁知道大约就在半夜的时候,突然便下了一场骤雨,雨点极大。而在雨势最大的那一刻钟内,我们除了雨声,没有察觉到半点动静,穿蓑衣戴斗笠出去巡夜的人也因为这场雨没发现异常,再加上高处的哨探目力难及……”

已经弄明白事情大概原委,越千秋懒得在这里听人对陈五两汇报工作失误,也没兴趣去看两个奉命装神弄鬼的御医怎么样“妙手回春”,把萧京京给“救”回来。

哪怕他已经对萧卿卿撇下的那些人做了保证,还是以皇帝的名义,可他眼下一想到没下落的刘方圆和戴展宁,他就心里一阵阵憋气,很想拿红月宫的那些人泄愤!

他在脑海中转着各种乱七八糟的念头,正打算撒手走人,突然,他只觉得耳朵捕捉到了一个急促的脚步声,以及伴随而来的剧烈喘息声。显然,人是撒腿飞奔冲刺进来的。

循声望去,他就只见飞奔过来的是一个面相非常熟悉的刘府门房。远远隔着老长一段距离,那门房就大声叫道:“九公子,我家大少爷回来了!”

越千秋甚至来不及和陈五两打招呼,不假思索地一跃上了围墙,一阵风似的疾奔了出去。

他这一走,正听人低声下气解释认罪的陈五两不禁心中一动,随即猛地意识到,刘方圆和戴展宁之前是跟着严诩一块离开金陵的,而严诩今日午后回到长公主府,刘方圆则是直到这太阳都落山了才回家,前后时间相差了不少。

若是再考虑到越千秋之前从东阳长公主送了他和严诩出来,就立马跑到这里找萧卿卿,而东阳长公主竟会为此特地知会了他过来拦人,恐怕本来就恰是和刘方圆戴展宁有关。

当下他立时抬手示意刚刚那干瘦中年人不用再解释了,眼见人讪讪闭嘴,他方才冷冷说道:“我只看结果,不看过程,皇上多半也是一样。事到如今,人已经跑了,这还不是你发现,而是越九公子过来方才发现的,你就是跳到秦淮河也洗不清。就凭萧卿卿的本事,你就算想戴罪立功抓住她,那也是不可能的。而且,找人抓人的事,有的是人去做。”

见对方瞬间面如死灰,他便不动声色跨前一步,随即用极轻的声音说:“要想戴罪立功,只有一个办法,把她女儿萧京京因为被侍女说不是她亲生,因而羞愤自尽的消息放出去。记住,绝不能满城风雨,只能在特定的圈子里流传,至于怎么做到,那就看你自己的了。”

陈五两撂下话转身就走。他是天子侧近,往日微笑待人,进出更是非常讲究礼仪,可此时却和向来飞檐走壁不走正路的越千秋似的,毫不犹豫地直接选择了抄近路翻墙。当站在高处的他终于找到了越千秋和刘方圆时,恰只见越千秋竟是拽着刘方圆的领子,仿佛起了冲突。

他不禁吃了一惊,脚下一时更加快了速度,最终足尖重重一点一跃而下,恰恰好好落在了越千秋身边,听清楚了他那低吼。

“你是说,那个带队截杀你们的人,自称是天巧阁弃徒刘国锋,他带的那些家伙骠悍不畏死,但因为一心想要生擒你们,所以才给了阿圆设计让你先走的机会?”

灰头土脸的刘方圆死死咬着嘴唇,好半晌才在越千秋目光瞪视下大声咆哮道:“没错,我想留下来断后的,但阿圆说我脑子不如他好使,而且那些陷阱机关之类的,他也比我在行,他留下比我留下有用!我不想丢下他的,我从小都最服他……”

越千秋眼见刘方圆那张脸涨得通红,眼睛亦是血红额头上青筋暴起,仿佛下一刻就会因为愤怒和愧疚爆开,他突然再次上前一步,整个人几乎和刘方圆面贴面。然而,他那垂在下头的手却猛捏成拳,冷不丁重重捶打在了刘方圆小腹。

当看到对方两眼一呆,随即就流露出了一丝苦笑,竟是毫不反抗,甚至是仿佛希望自己被打死,越千秋就低声说道:“阿圆,你累了,好好休息,剩下的都交给我!”

原以为会听到劈头盖脸的责备和谩骂,可此时意识渐渐散去的刘方圆听到的却是这样一句话,顿时一阵愕然。在他完全失去意识之前,又一句话钻进了他的耳朵里。

“阿宁那边有我呢,你尽管放心。还有,谁都不会怪你,你尽力了!”

谁都不会怪我……刘方圆只觉得喉咙口噎得厉害。如果不是他那会儿一个不慎中了刘国锋的陷阱,怎么会浪费阿宁那么多时间?他是一个人回来了,可父亲留给他的两个亲兵,如今都和戴展宁一块断后去了。如果他们任何一个人有什么损伤,他这辈子就别想原谅自己!

越千秋随手把软倒在地的刘方圆扛在肩膀上,一转身看到陈五两已经站在身后,他略一沉吟,就干脆低声说道:“陈公公,我先把阿圆送回房去,事情我回头一五一十地告诉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