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陈五两听完严诩返程这档子事,想到近来处处起火一般的事端,他那眉头不禁拧成了一个结。哪怕此时分外难以启齿,他仍旧轻轻叹了一口气道:“九公子,你对皇上素来忠心耿耿,对英王也多有爱护和帮助,此事论理我不当置身事外,可……”

不等陈五两把话说完,越千秋就斩钉截铁地说:“陈公公,你不用为难,我本来就没打算动用官面上的力量去追查,你别忘了,我还有武英馆!”

想到那个各派年轻弟子汇聚的地方,陈五两登时心中一松,随即就笑着点头道:“我都险些忘了,九公子还有一批最厉害的少年才俊当帮手。而且,各大门派之前留在金陵的都是精英,动用各自门派的力量去追查此事,那是易如反掌。”

“没错,最重要的是,刘国锋是发起群英会的头头,事情败露就潜逃了,甄容几乎背黑锅,最后群英会险些因为他就被钉在了耻辱柱上!而现在他带人劫杀阿圆和阿宁,更是丧心病狂,十恶不赦!”

越千秋一口气往刘国锋身上贴了一大堆标签,紧跟着就直视陈五两道:“之前小猴子第一次遇到萧卿卿她们母女的时候,就曾经告诉过我,刘国锋早就被红月宫招揽了。现在我不能确定,他到底是自作主张,还是听了萧卿卿的命令做事,所以我只希望陈公公你能答应我一件事。”

陈五两陡然生出了一种不太妙的预感,但还是镇定地反问道:“什么事?”

“我要萧京京。”大概是意识到这五个字实在是容易有太多的歧义,越千秋又补充道,“我的意思是,萧卿卿如果真的去了北燕,只要萧京京愤而自尽的消息传出,红月宫的人以为萧京京刺喉之后重伤垂死,那么,如刘国锋这样野心勃勃的人肯定会生出贰心。但是,他身边肯定有昔日红月宫的人,萧京京这个少宫主只要运用得当,绝对是一张好牌。”

说到这里,越千秋的声音稍稍低沉了一些:“哪怕我们刚刚诈出了实话,但无论萧卿卿的初衷是好是坏,对于萧京京来说,被抛弃永远都是心头的隐痛。与其让她装模作样地休养,不如让她去做一件力所能及的事!”

哪怕知道就这样让越千秋把萧京京带出去,风险巨大,但陈五两不得不承认,越千秋的话很有道理。更何况,武英馆那些少年们并不是省油灯。

周霁月这个越千秋不在时暂且牵头的白莲宗宗主,充分发挥了年龄和武艺上的优势,现如今在暴露了女儿身的情况下非但不曾降低威信,反而比从前更加得人心。有这样一个人振臂一呼,越千秋须臾就可以拉出一支精干小队来。

他微微一沉吟,最终苦笑道:“九公子你是说服我了,但此事需得皇上点头,而且萧京京也未必会肯。”

越千秋丝毫不肯放弃,直截了当地说:“那么,陈公公你去劝皇上,萧京京交给我?”

面对那双执著的眼睛,陈五两最终不得不妥协,非常无奈地答应了下来。而目送他离开,越千秋给床上的刘方圆掖好了被子,旋即就开口叫道:“来人!”

应声进来的人有些出乎越千秋的意料,因为那竟然是之前陈五两犹如训什么似的干瘦中年人。因为从前往来刘府的时候并没有见过,他从那稍显阴柔的相貌中觉察出那应该是内侍省的,原本坐在床沿边上的他就站起身来。可是,还不等他开口说话,对方就抢在了前头。

“九公子尽管放心刘公子,我定会派最妥当的人寸步不离守着他!”

“那就多谢公公了,对了,敢问尊讳是……”

“九公子太客气了,我是内侍高品彭德辉。”

“彭公公。”越千秋客客气气点了点头,随即下巴朝着床上的刘方圆点了点,“他应该是透支过度,身心俱疲,你务必说服他好好躺着给我休养。如果他闹腾,你就说别忘了别人为他做出的牺牲!总之,哪怕你给我把他打昏也没关系,绝对不许他胡来!”

彭德辉暗想越千秋这个死命令一下,自己倒是方便许多,可面上却连连点头,一副言听计从的架势。

等到越千秋起身往外走,他犹豫片刻,最终还是追了出去,小心翼翼地透露了一下陈五两吩咐他去做的事。毕竟,他可不希望自己做错了一件事后,又被人支使着做错了另一件。

越千秋听到陈五两竟然也在第一时间想到了散布流言,同时还特意指出控制范围和人群,不禁呵呵一笑道:“陈公公不愧老谋深算,就按照他说的。”

等到辞了彭德辉,再次来到那个偏僻清幽的小院,越千秋一进院门就看到西厢房门口站着一排手按腰刀的彪形大汉,人人面色沉肃,显然是陈五两吩咐彭德辉特意调过来保护的。而翠胧和华乐此时不见踪影,不知道是在吐露事情后被带到了别处治伤还是怎么着。唯有那四个已经没有剑的剑手,此时此刻还呆呆站在院子里,竟是根本没有察觉他去而复返。

想到一会儿要谈的事绝不能让外人知道,他大步走到几个守卫面前,随即头也不回地沉声说道:“你们站在这里,难道萧姑娘就能醒过来?哪怕是她姑且醒过来了,你们这些红月宫的人,她也一个都不会想见!你们先出去,等她想通的时候,我自然会让她见你们!”

不等有人反对,他就加重语气说:“我越千秋为人,向来说话算话,我若想伤人,之前就不会救人,更不会把萧姑娘送来见她母亲!现在想想,我这辈子做得最错的一件事,就是送她去见萧卿卿!”

第592章 该长大了

当那四个手持利剑时曾经气势无双,如今却赤手空拳的年轻剑手耷拉着脑袋,无可奈何地离去时,越千秋则是顺着那些骠悍守卫让开的通路,进了西厢房。

见两个御医满脸堆笑地迎上前来,他想到从前宋蒹葭对他们滑头的批判,又想起这会儿宋小侠女说不定在越府给平安公主看病,周霁月陪在那儿,一屋子女人一定会叽叽喳喳其乐融融,他忍不住叹了一口气,心想自己真是够倒霉的。

好容易多了个温柔慈爱的母亲,一天安稳日子都没过,又要出去打打杀杀!

然而,当看到空空如也的软榻,听两个御医解释说,萧京京已经被送到了里间安置,被褥也都换了新的,如今尚未苏醒,他却又觉得,自己相比那个一贯天真烂漫被保护得很好,如今却陡然面对一个恐怖现实的小丫头,还算是幸运的。

“你们两个出去,让周边守卫的人都散开来,不许任何人靠近。”

两个御医都是老油子,深知接下来越千秋肯定要对萧京京说什么不宜外人听到的话,慌忙连声答应,随即就快步溜了出去。不多时,越千秋就听到外头传来了他们的说话声和脚步声,显然守卫都开始挪动,远离了房门,除非有人顺风耳,否则低声谈话不虞被人听见。

他侧耳倾听了一下,确定内间只有一个还算平稳的呼吸声,就轻手轻脚闪了进去。见靠墙的一张大床上垂下了一半的帐子,正好掩住了萧京京的前半身,他就放慢了脚步。等到了床前时,他眉角突然一挑,随即笑眯眯地说:“少宫主醒得真快。”

此时此刻,他就只见萧京京挣扎着坐起身,双手握着一把锋利的裙刀,那短短的刀刃直对着他的胸腹,而握刀的她胸口剧烈起伏,披头散发,编贝似的牙齿仿佛快要把苍白的嘴唇咬出血来,而那表情亦是挣扎到有几分狰狞。

等了半晌没见人说话,越千秋只当那锋锐的刀尖不存在,再次笑问道:“少宫主什么时候醒的?”

萧京京想到越千秋打昏自己的情景,虽说苏醒之后发现衣衫完整,而这地方也隐约记得是两个御医的住处,之前甚至还听到两个御医就在身边说话的声音,可刚刚听到越千秋在外将那四个剑手遣退,又把御医和守卫都打发了走,她两只手紧紧交握着匕首,不知脑海中那满满当当的到底是恐慌还是灰心,就连拔刀也只是发现身上带着无意而为。

“你刚刚在外头说话的时候我就醒了……我已经是连娘都没有的人了,还有什么价值,你到底还想拿我干什么?”

“你还真信你不是你娘的女儿,你还真信自己被你娘丢下了?”越千秋笑着坐了下来,见萧京京气得眼珠子都差点没瞪出来,那裙刀仿佛随时随地都会往前狠狠一送,他就摸着下巴说,“之前打昏你,是因为我在没征得你同意的情况下,突然想到演一出戏。嗯,别介意别介意,我现在就把你昏过去那会儿发生的事情告诉你。”

萧京京原本是打定主意越千秋说什么她都绝不相信。然而,当她听到越千秋竟然编造出她羞愤之下刺喉自尽的谎言,还骗得人人都信以为真,华乐在众矢之的下则是情绪崩溃吐露真言,她顿时呆住了,双手一松,刚刚还被她作为最后凭恃的裙刀竟是直接就这么掉了下来,锋利的刀尖竟是径直冲着被子刺了下去。

千钧一发之际,越千秋伸手一抄,轻轻巧巧将那裙刀接了过来,随即在手指之间玩了两下杂耍,这才满脸诚恳地问道:“怎么样,现在没那么胸口堵得慌了吧?就算你不是你娘亲生的,你想想看我。我也是被爷爷从街上捡回去的,结果也不是一样当宝贝似的养到现在?”

现身说法的他随手又转了转那小巧的裙刀,满脸唏嘘地说:“要知道,十几年相处下来,人非草木,孰能无情,就算是养一只小狗小猫,也能养出感情来,更何况是一个大活人?你娘怎么可能随随便便把你一扔?说句不好听的,她就是觉着皇上不是会随便一怒杀人的君王,我呢又是常常滥好心的人,所以才玩这一招金蝉脱壳,壮士断腕,为的就是不连累你。”

心乱如麻的萧京京听着越千秋的这些话,之前一直都强忍着的眼泪终于再也克制不住了。她一下子伏下了身子,先是抽泣,紧跟着抽泣就变成了嚎啕,如果不是那些红月宫的人都被越千秋打发走,所谓她刺喉自尽的说法绝对会立时被拆穿。

而刚刚还担心自己要借肩膀的越千秋此时也松了一口大气,做足了知心大哥哥的姿态,再次拿自己摆事实讲道理,最终成功地让萧京京渐渐止住了哭声。等到小丫头终于支撑着坐直身子,他就掏出了随身的手帕递了过去。

“看,都哭成大花脸了,好好擦擦?”

萧京京虽说年纪小,可到底还是要面子的人,此时一听这戏谑顿时眉头倒竖,一把抢过手帕,便背过身去使劲擦着脸,随即就愤愤地把手帕往床下一扔。见越千秋丝毫没有去捡的意思,她才终于转过身来,盯着似笑非笑的越千秋重重哼了一声。

痛痛快快哭了一场的她喉咙有些沙哑:“你用我演了那么一场戏,总不会是单纯好心吧?”

“聪明,我和你认识才几天,总共才见过几次面?哪有那么滥好人!”

见萧京京顿时为之气结,越千秋笑得如同一只小狐狸:“当然,之前我看着你挺可怜的,所以想着诈一诈,至少得知道你娘到底是不是真的丢下你。可不管她是真狠心还是假狠心,我都想好了,回头送你去武英馆,那儿同龄人多,你就不会孤单了。”

虽说被周霁月和宋蒹葭带着去了武英馆才两回,但萧京京确实很喜欢那个热热闹闹吵吵嚷嚷的地方,此时不知不觉就嘴角一勾。等意识到自己现在是没了娘的孩子,她连忙收起了笑脸,装出了一副凶狠的样子。

“我才不信!世上哪有那样的好事,你到底想要我干什么?”

“很简单,帮我救几个人!”越千秋直视着萧京京的眼睛,深深吸了一口气,用非常诚挚的口气说,“你听我给你讲个故事。嗯,那时我七岁,和你眼下的状况差不多,爷爷有一次在人前说漏了嘴,捅破了我不是我那个便宜老爹的私生子,而是他从大街上捡回来的……”

越家九公子的传奇,金陵城无人不知无人不晓,然而萧京京毕竟不是金陵本地人,固然道听途说过一些,可对于具体细节却不太了然。

听越千秋说起在越府曾经遭到过的白眼和孤立,说起在大街上把白莲宗孤女周霁月捡回去,说起刘方圆和戴展宁越过边境,被人护送千里迢迢归来为父鸣冤,说起师父严诩复兴玄刀堂的志向,说起在水云天借着生辰的那场硬仗……萧京京不知不觉听得入了迷。

到最后,她总算还有点意志力,猛地惊醒了过来:“你想要救人,和这故事有什么关系?”

“我要你帮忙救的,就是和现在这宅子的少主人刘方圆情同兄弟的戴展宁。他也是我师弟。这次他和刘方圆跟着我师父出去办事,路上却遭遇了疯狂劫杀,戴展宁带人断后,这才让刘方圆赶了回来报信。而劫杀他们的人,你认识。”

萧京京登时倒吸一口凉气。她眼睛直勾勾地看着越千秋,直到确信他并没有和自己开玩笑,她不由得死死揪紧了身下的被子。母亲乃是北燕霍山郡主,她还是不久之前才从小猴子口中知道的,而这一点也是她此番差点儿相信母亲抛她而去的理由之一。

她从来都只当自己是吴人,对北燕的态度和普通大吴官民百姓没什么两样。而现在越千秋口中那个戴展宁,乃是忠臣良将之子,劫杀他和刘方圆的人她还认识,那么只可能是一个答案——劫杀他们的是红月宫的人!

极度的挣扎之下,她几乎把嘴唇咬出血印子来,老半晌才艰难地迸出了两个字:“是谁?”

就算知道是谁又有什么用?她这个少宫主如今说话还有人听吗?

“是刘国锋。”说出这个名字的时候,越千秋留心着萧京京脸色的变化,见她流露出非常诧异的表情,他就耸了耸肩道,“我听小猴子说过,他如今是红月宫的人。我只想问问,你知道他从前是什么身份,做过什么事情吗?”

萧京京登时再次沉默了。从前她觉得那种无忧无虑,什么都不用担心的日子很美好,可如今一切都天翻地覆之后,她却觉得那个天真不谙世事的自己实在太可悲。

母亲的真实身份她不知道,红月宫是做什么的她也不知道,至于刘国锋这样娘亲带回来的得力干将曾经是什么背景,做过些什么,她还是不知道!

越千秋只看萧京京那样子就知道她必定一无所知,当下就讲了讲去年末开始,诸多门派齐集金陵重修武品录,此后因为神弓门叛逃而发生的一连串事件。当他提到刘国锋一手打造群英会这一激进青年的小团体,而后又把甄容挑唆了顶在前面,自己躲在后头,出事就跑,又说起其利用甄容那刺青,一步步诱导其入彀的往事,萧京京更是脸色完全变了。

“这不可能!刘大哥他怎么会……”

“嗯,我一个人说他坏话,你不信很正常。这样吧,这刘府的真主人回来了,你再住在这不太相宜,我把你还有那四个还算一心向着你的剑手一块挪到武英馆去,你自己去问问他们刘国锋是个怎样的人好了。反正回头去救戴展宁的时候,我也要去请他们帮忙的!”

见越千秋如此坦坦荡荡,萧京京那心头最后一丝侥幸也无影无踪。她用尖锐的手指甲狠狠刺着掌心,仿佛恨不得扎出血扎出洞来,用那疼痛来缓解心头那难以名状的后悔。直到越千秋站起身的时候,她才一下子从恍惚之中惊觉过来。

“好,这件事我答应你了!”她深深吸了一口气,一字一句地说,“但是,我会亲眼去看看,刘国锋是不是你说得这种自私自利,薄情寡义的人!”

“那好,我就先替阿宁谢谢你。”越千秋只觉得心头一块大石终于落下,笑嘻嘻地说,“不过我扯的那个弥天大谎,你可千万别穿帮。我会和两个御医说说,在你的脖子上缠一圈纱布,至于失血过多的脸色嘛……你现在脸色不好,别人暂时发现不了端倪。你这说话的声音也得变化一下,毕竟我说的是你刺喉不是割喉……”

见萧京京明显露出了又羞又怒的表情,越千秋敏捷地往后窜了一步,躲开了她随手丢过来的那只痒痒挠,随即打哈哈道:“总之,最早今日,最迟明日,我就会把你挪到武英馆去。宋师妹的医术你是知道的,有她在,就不用两个御医帮忙遮掩了。天色不早了,我先走啦!”

眼看越千秋脚底抹油,飞也似地溜出了屋子,想到往日自己根本分不清楚那些真正爱护自己的人,以及因为娘亲方才阿谀奉承自己的人,萧京京不禁整个人蜷缩成了一团,突然觉得这明明烧着地龙,非常温暖的屋子很冷。

这就是长大要付出的代价吗?如果人不用长大,那该有多好!可是,她该长大了……

当越千秋摸了摸饥肠辘辘的肚子,唉声叹气地走出刘府大门时,他到了嘴边的一声叹息却一下子咽了回去。因为他赫然看见,在大门口两盏灯笼根本无法驱散的黑暗之中,站着一个腰背如同青松一般挺拔的男人。

他下意识地牵着白雪公主快走上前两步,随即出声叫道:“师父……”

严诩笑着迎上前去,一如素来的习惯那样揉了揉越千秋的脑袋,随即捶了捶他的肩膀,这才沉声说道:“事情我都从陈公公那听说了。嗯,你这鬼机灵和当年一模一样,让人不服不行。你想做什么就尽管去做,只是不要忘记回头叫我一声!总之,师父给你兜底!”

面对这个不出意料的答案,越千秋登时咧嘴一笑。这就是他从来不在乎身世的原因,已经运气好到有这样的爷爷和师父罩着了,素未谋面的亲生父母真能比得上么?就算他真是什么天潢贵胄,哪个皇帝对儿子能比得上严诩对他一半好?就连当今皇帝对小胖子也远不及!

他二话不说就伸手握拳和严诩轻轻一撞:“这还用说吗?师父你出马,我才有十足把握!”

严诩顿时眉开眼笑:“这才像话!你忙活一下午,应该饿了吧?走,去看看你那些同僚在不在,还有给你代班的那个,大家一块吃顿饭,算是给你这小半个月巡鼓卫士做个收尾!皇上那儿说了,接下来你可没时间在那里头胡混了!”

第593章 严诩的决意

对于平日负责维持登闻鼓所在鼓台秩序的巡鼓卫士们来说,文武百官也好,皇亲国戚也罢,那都是常见的,但只是远远望见的那种,所以,请假去长公主府迎接即将呱呱坠地的越千秋竟然还会回来,甚至还带来了长公主之子严诩,他们顿时受宠若惊。

谁都知道,这位素来特立独行的贵公子之前出远门了,如今刚刚回来又喜得贵子,不在家里陪着母亲妻儿,却跑来看他们,又要做东请吃饭,这简直是给了他们天大的面子!

严诩请客,那自然不是说说而已,他豪气地包下了一座酒楼二层所有台面,阔绰地吩咐好酒好菜尽管上。几十号军士坐进去,最初还有些局促不安,可是,等到眼见这位严公子直接一脚踩在了条凳上,袖子一挽说着市井粗话,众人方才想起,这位不但是长公主之子,还是玄刀堂掌门。

这下子,原本有些拘束的气氛顿时无影无踪,取而代之的是喧哗吵闹。但即便如此,也不是人人都敢凑到严诩面前敬酒混个脸熟的。而越千秋眼看严诩谈笑无忌,喝酒如喝水,不知怎的,却只觉得师父这欢笑之中,不仅仅是再次得子的喜悦,还掩藏着什么其他东西。

不到一个时辰,大多数军士都醉得东倒西歪,而同样满身酒气的严诩接过伙计殷勤送来的热毛巾擦了擦头脸,这才对身边打了个呵欠的越千秋笑道:“走吧,结账,我先送你回家。”

同样一件事,越千秋面对周霁月还要别扭一下,但严诩既说出了口,越千秋就不会客气了。两人出门之后,早有预备的掌柜亲自牵马送出来,说了一箩筐的客气话,严诩漫不经心敷衍了两句,等到轻轻一甩马鞭由得坐骑小跑出去,他眼见越千秋并排跟上,他就笑了一声。

“家里娘都快累病了,十柒才刚生了孩子,我却不管不顾跑出来这么胡混了一晚上,你是不是觉得师父实在是胡闹?”

越千秋正觉得严诩今天实在有些反常,可听到这么一个反问,他立时清醒了过来,连忙干咳道:“师父这不是为了让我好做人吗?长公主和师娘都是最讲道理的人,不会怪你的。”

“是啊,娘虽说从前一直都是恨铁不成钢,可只要我浪子回头,肯回家了,她就立刻忘了我从前的不孝,除却今天,她终于说了她当年的伤心失望,之前那几年,她根本一个字都没说过我。十柒就更不要说了,她脾气虽说火爆,可只要我想去做的事,她从来就没拖过我后腿。不论是我之前去北燕,还是这次丢下身怀六甲的她突然跑出去……”

说到这里,严诩突然仰天看着天上那厚厚的乌云,再次呵呵笑了一声。可在熟悉他的越千秋听来,那笑声又干又涩,简直是比哭声还难听。

“说起来我是你师父,但你当年七岁的时候,比我现在三十多的人还要懂分寸知进退,要是我娘不是生了我这么个不孝子,而是换了你当她的儿子,应该不至于像现在这样劳心劳力。要是十柒……”

越千秋可不敢让严诩再继续说下去了,换成他给东阳长公主当儿子这话还能说说,换成他给苏十柒当丈夫……这种话是绝对不能说的!否则赶明儿严诩要是琢磨出不对来,那就不是翻脸不认人的问题,指不定喝起什么乱七八糟的飞醋来!

他连忙重重干咳一声打断了严诩的话,随即一本正经地说:“师父,做人不能自视太高,但也不能妄自菲薄。从七年前你收了我当徒弟,随后浪子回头回家开始,你就已经是个好儿子了。至于说当丈夫,你自己去问问师娘,也许她会给你挑出一大堆毛病来,可你问问她换个人她干不干?”

越千秋一面说,一面避免把自己牵扯进去,见严诩照旧像个中二少年似的充耳不闻仰望星空,他不知道自己那话严诩听进去了,还是没听进去,不禁有些着急。

可他能说的都说了,再劝其他的话很可能起到反效果,干脆就闭上嘴等着师父自己钻出牛角尖来。也不知道过了多久,他只见严诩垂下头,随即冲他瞟了几眼:“千秋,论开导人,你这功夫是我见过的人里头最强的。不过今天我不用你安慰,因为我已经下定决心了。”

越千秋不禁头皮发麻。他是见惯严诩想着一出就是一出那德行的,这会儿最担心的便是师父脑袋一拍又想出什么不得了的东西来。果然,下一刻,他就听到了让他目瞪口呆的话。

“等这次把阿宁救回来,我就把玄刀堂掌门的位子传给你。”

越千秋一呆之下,险些咬着自己的舌头。

要知道,当年为了重振玄刀堂,严诩放着好好的贵公子日子不过,整一个落拓的模样在外骗徒弟,等到后来一口气扳倒吴仁愿和高泽之时,严诩那欣喜若狂的样子绝不亚于后来娶妻得子。再说了,严诩还年轻着呢,怎么会突然生出这么一个奇怪的想法?

“师父……”

越千秋才叫了一声,严诩就直接摆了摆手,唏嘘不已地说:“从小我跟着师父学武,憧憬的那种武林生活,其实并不是真实的东西,都是师父给我说的那些最美好的景象,再加上我从传奇话本中看到的大碗喝酒,大块吃肉,讲义气重交情,两肋插刀的传奇。而我接下师父给我的掌门,想要振兴玄刀堂,那确实不假,可我更享受的是过程,不是结果。”

“你自己算算,我这个名义上的掌门,除了去年接待各派掌门,其他时候做过多少掌门该做的事?我对玄刀堂还没你这个徒弟上心吧?而且,我记名弟子是姑且认了几个,我传过他们一天武艺吗?都是你代教的。就连刘师兄戴师兄当着将军,比我还多教了几个徒弟!”

听到这里,越千秋微微一愣,一琢磨还觉得真是。然而,他自己顶多只比严诩好一丁点,同样是撒手掌柜一枚。可还没等他说话,严诩就撂下了另一枚重磅炸弹。

“我打算去向皇上要官!公主之子就不能当正经的官,本朝是有这个惯例,但有哪一条是明确这么写了吗?只要没有,那死抠着这一条的人就是迂腐,不对,就是心怀叵测!不成文的规矩,本来就不是规矩,否则从前那些皇帝干嘛不明说?”

说得好有道理……可这分明是强词夺理!

越千秋苦笑一声,随即忍不住问道:“那师父你想当什么官?”

“我当然是想去边境,只不过皇上也好,娘也好,肯定是不会让的。”严诩当然知道皇帝和东阳长公主的底线,嘿然一笑后,他就轻描淡写地说,“齐南瓜那种职位,给我来一个就行了!”

如果越千秋此时正在喝水,他一定会被严诩这云淡风轻的口气给噎得喷出来。齐南天现在是什么职位?那可是禁卫都统,都已经不是统领那一层了,而同样职位的人在整个禁军系统也就四个,再上一步,就可以被人称之为殿帅了。想也知道,这样的职位如果皇帝轻易就许给自己的外甥,到时候自家爷爷不说话,叶广汉和余建中也绝对没法忍。

因为不表示异议的话,他们背后那些官员非得戳他们两个宰相的脊梁骨不可!

越千秋不安地吸了一口气,正要说话时,他突然只觉得脑海中闪过了一个念头。因为那念头实在是来去得太快,他最初还没抓住,等绞尽脑汁想了好一会儿,他这才恍然大悟道:“我明白了,师父你这叫漫天要价,落地还钱!”

“聪明,不愧是千秋!”严诩笑眯眯地对越千秋竖起了大拇指,但紧跟着就卖关子道,“至于我到底要求什么官,先不告诉你,免得你在你爷爷和我娘面前露出破绽来!总而言之,你先做好接我位子的准备,这不是很好吗,今后你和霁月丫头就平起平坐了!”

可我从前不是掌门的时候,也和人平起平坐的呀,她又不是那种会仗着自己是白莲宗掌门,凭借身高和武艺踩我头上作威作福的性子!

越千秋疯狂腹诽,当然嘴巴上绝不会流露出来。严诩平常是个好性子好脾气的人,也好说话,可但凡他认准的事,八头牛都拉不回来!

然而,当两个人接下来一路沉默,最终拐进了越府门前那条空空荡荡没人走的大街时,严诩突然再次开了口:“就要过年了……过年就要祭祖,从前我就没放在过心上,可现在想想,我也三十好几的人了,该从娘身上接过一点担子,让她轻松轻松了。”

直到敲开那独属于亲亲居的小门,越千秋把缰绳交给应门的王一丁,冲着严诩挥手道别时,他看着那个骑在马上分明在笑着的严诩,心里终于明白了师父的决心。

只怕严诩这次想要迈进官场的愿望和决心是实打实的,如此一来……满朝文武,你们的好日子到头了,靠山更硬的师父只会比他更加不讲理!

目送严诩离开,越千秋亲自关上大门,等到二门时,见又是安人青亲自在那儿给自己开门,他就有气无力地说:“今天总不会又是一堆人在里头守株待兔等我吧?”

“放心,今天没有。四太太和小小姐晚上被老太爷叫去鹤鸣轩陪吃饭了,只怕这会儿应该都睡了。上午周宗主去请了宋小女侠过来,后来她们还陪着四太太去外头逛了一圈。”说这话的时候,安人青斜睨越千秋,眼神微妙,很想说你这个儿子还比不上人家两个女孩子。

习惯了安人青老抛媚眼的越千秋却压根没看她,点点头就嗯了一声:“那就好,二房三房没人过来烦她们吧?大伯母几时回来的?有没有说叶家又或者余家那边什么时候会有人来围观我娘?”

安人青差点没被越千秋这围观两个字给噎得半死,足足好半晌才又好气又好笑地说:“九公子,眼下年关将近,谁家有空在这时候上人家里做客?总得过了年,甚至元宵再说!大太太傍晚回来的,至于二太太和三太太想必都得过嘱咐,只差人送过点东西,四太太都回礼了。”

越千秋这才想起,年关将近,叶家和余家那两位都是掌家主妇,确实没工夫过来八卦。他随口打了个哈哈把这个话头岔开过去,等进了内院,到了东厢房门口,就只见两个衣衫整齐的丫头迎了出来。知道她们必定是强撑着没睡等到现在,他刚笑着点点头回礼,就只见正房里一阵动静,紧跟着,门帘一动,恰是一个披着披风的丫头探出头来。

“九公子,果然是你回来了。太太请你进来说话。”

越千秋连忙让自己那两个丫头先回房,随即才来到正房门口低声问道:“这么晚娘还没睡?”

那丫头笑吟吟地学着平安公主的口气道:“儿子没回来,娘怎么睡得着?”

越千秋顿时好一阵无奈:“那诺诺呢?”

“小小姐在自己的床上睡得熟着呢!”

知道等自己的只有平安公主,越千秋稍稍放下心来,毕竟如果平安公主拖着诺诺等他,回头越老太爷知道,那他就麻烦大了。等进了屋子,绕过隔屏,他看见居中的软榻上,平安公主正在那看书,他就干咳了一声,结果换来的却是嗔怒的一睹。

“你爹从前就说过,你从来都是麻烦缠身的体质,现在倒好,我才回来,这就要过年,你竟然又要出去了!”

越千秋这才明白,自己遇到的难题,越老太爷竟然对平安公主说了。耳听得之前带自己进来的那丫头蹑手蹑脚离开,听脚步声的方向是朝诺诺的寝室去了,他就无奈地一摊手道:“我也不想大冷天里往外跑,可我就偏偏是我不找麻烦,麻烦也要来找我的体质。”

“你呀,和你爹一个样。若是不知道的话,我肯定以为他在外头背着我和哪个女人生了你这个儿子!”平安公主用手指头遥遥一指越千秋,随即就轻声说道,“他从前也是这样,三天两头就野在外面,层出不穷的事端,回来的时候那张脸是没事,身上却老是旧伤叠新伤。”

说到这里,平安公主方才从一旁用手指捻起一张薄薄的纸片,举轻若重地递到越千秋跟前,随即狡黠地一笑。

“男子汉大丈夫,虽说伤疤是功勋,是勇敢,可总是不好看。你和你爹一样的性子,那这东西对你来说肯定管用。这是我家中秘传的去疤方子,制成药膏之后绝对是药到疤除,不留痕迹!否则,就凭你爹那一身伤疤,早就露破绽了,拿着备用,你用不上你师父也用得上!”

第594章 越小四和甄容

“阿嚏!”

鼻子痒痒响亮地打了个喷嚏之后,看着天上纷纷扬扬飘落的大雪,想到背后那空空荡荡的屋子,越小四哭丧着脸说:“这日子没法过了!”

二戒和尚最看不得越小四这副死样子,忍不住恶狠狠地骂道:“在这里叹气有什么鬼用?你要是不服气,就进宫把甄容抢回来啊!”

“我也想,可你看我这细胳膊细腿的,哪有那能耐?”越小四撩起袖子,随即立时又捋了下来,抱着双手一副冷得受不了的架势。他使劲跺了跺脚,又把双手放在嘴边哈气,这才用一种欠揍的语气说,“再说了,那可是晋王哪,我就算真的认了那小子当义子,他也未必能够承袭兰陵郡王的爵位,现如今天上掉下来一个亲王砸他脑袋上,干嘛不要?”

和越影一道把平安公主护送过境,而后就立时返程归来,二戒只觉得自己跑断了腿,却换来了一个乱七八糟的结果,此时更是被越小四气得火气蹭蹭直冒,下意识地飞起一脚往人身上踹了过去。

“要卖身你自己去,甄容可不像你这么狡猾,这一去就是那么多天,露出破绽怎么办?”

“那你就小看他了!”越小四敏捷地躲过那一脚,随即紧了紧身上那件黑貂皮大氅,嘴角微翘,泰然自若地说,“他从前被保护得太好,但又因为肩头刺青,心里一直有一道过不去的坎,所以遇人不淑后才会险些破罐子破摔。可来了一趟北燕,栽到我手里,算他运气。他已经脱胎换骨了!”

二戒忍不住想挥拳打越小四一顿。听听这话,什么叫遇人不淑?什么叫栽到我手里算他运气好?都这么多年了,这小子还是这般气死人不赔命的脾气!

然而,想到甄容被召入宫中已有逾月,之前除却传来消息说甄容那是萧敬先的儿子,即将封晋王,其他消息几乎完全断绝,他每每就有一种很不好的预感,仿佛那个自己曾经当徒弟一般教过的小子会被关在哪个黑牢里严刑拷打,因此实在没办法像越小四这般淡定。

他深深吸了一口气,口气不善地问道:“废话少说,我只问你,到底进不进宫?”

“当然不……不进宫我去哪儿过年呢?”越小四一个突兀的转折,见二戒脸都青了,他这才嬉皮笑脸地说,“现如今我可是没有妻子没有女儿的鳏夫,孤孤单单一个人呆在这冷冷清清的王府里,要多可怜有多可怜!今天是年三十大宴,你就算不说我也得进宫去领宴啊!”

二戒这才意识到,这些天心烦意乱,再加上素来对这些逢年过节的事不大在意,竟然忘了这已经是到了大年夜!他正踌躇是不是要想办法逼着越小四把自己带进北燕皇宫去,谁料下一刻就听到了一声笑:“你去好好准备准备,我现在孤单单一个鳏夫,总得带个人在身边壮胆。你知道的,我在宫里人缘不怎么样,说不定还有人向我挑战,你可做好动手的准备。”

“哼,我早就闲得发慌不耐烦了!”

见二戒和尚转身就走,看那背影都仿佛战意勃发,越小四嘿然一笑,随即又耸了耸肩,刚刚那不正经的表情却是无影无踪。他在二戒面前那是说得云淡风轻,可他哪有那么大的底气,不过是仗着之前那些年对北燕皇帝的了解。而且,他也很牵挂在宫里的甄容。

相比和尚担心的严刑拷打,他更担心的是精神上的压力。那小子不是越千秋,抗压能力没那么强,怕就怕那根弦被压断。当然,最让人不安的,还是皇帝竟然会把甄容硬是塞到萧敬先名下,这是仅仅一时突发奇想,还是有什么确凿的证据?

如果是真的,那就简直是好笑了。他都不知道该用什么表情来面对这件事。

当越小四一身鲜亮的官服,外头裹着那黑色大氅,带了特地修饰了一下五官,让自己更显得雄赳赳气昂昂的二戒在傍晚时分进了皇宫时,立刻引起了众多瞩目。

他这位兰陵郡王直到现在还挂着秋狩司正使的名头,可自从甄容被接入宫,他这一个月却始终因病告假,门前甚至还有禁卫守护,有心人浮想联翩,也不知道创造出多少悲情狗血的故事。所以,此时见他没事人似的抱手而行,便忍不住有人想要上前占几句言语便宜。

然而,越小四岂是好相与的?从某种程度上来说,他那刻薄阴损比越千秋只有过之而无不及,眼下火力全开,竟是直接气晕了一个宗室之中辈分颇高的郡王。而当其他人一时义愤上来动手时,他身后的二戒却不是摆设,不过须臾,雪地上就已经躺了七八个人。

这时候,自始至终就没有动过一根手指头的越小四慢条斯理地说:“我才一个月没出来,就当我是过了气的?呵,老子在前头拼死拼活的时候,你们这些家伙在后头花天酒地,现如今倒是一个个出来想痛打落水狗?呵呵,对不住,没给你们留下落井下石的机会!”

地上那一个个呻吟呼痛的家伙听到这话,险些气炸了肺。然而,还不等有嘴皮子利索的人远远和越小四对骂,突然就只见不远处有两列全副武装的禁卫匆匆赶了过来,为首的正是徐厚聪。尽管直到现在还有不少人瞧不起这位从南边叛逃而来的神弓门掌门,可眼看人圣眷正隆,却也没人敢轻易招惹此人。

就连那些本来还躺着装可怜的官员和贵胄子弟,也有不少以非同寻常的敏捷蹦了起来,最终死赖在那儿的只有两个,刚刚动手把人打趴下的二戒看得心里直骂娘。

要是真的全力出手,这七八个人早就都没命了!他刚刚明明收了手,这些家伙装什么死!

然而,赶了过来的徐厚聪却看也不看地上躺着的两个人,到了越小四面前便笑容可掬地拱了拱手道:“兰陵郡王可是来了。皇上之前还和左右打赌,我是正好押了重注,道是郡王肯定会来赴除夕宴,这下可是赢了一笔小财。”

越小四没想到皇帝竟然还会和人打这样的赌,顿时眉开眼笑道:“那皇上赌的是什么?”

“皇上没赌,却亲自坐庄,参赌的就是几位禁军将军和秋狩司的人。”徐厚聪连楼英长的名字也不愿意提,笑过之后就殷勤地举手请越小四入内。自始至终,他都没有去看其他人。

他这领了越小四二人一走,周遭那些官员贵胄们顿时一片哗然。有人痛骂他这是小人得志,有人鄙薄他目中无人,可纷纷乱乱骂了好一阵子,没人理会他们,众人顿时不得不散去。至于地上那两个装死不成的家伙,更是不得不在没人搀扶的情况下艰难地从雪地上爬起来。

可怜在这大冷天躺的时间太长,他们浑身都快僵硬得麻木了。然而,更加让他们感觉冷飕飕的是,刚刚被人撺掇了跳出来和萧长珙放对,想要人多对人少把人痛殴一顿,可事到临头输了阵,却是就被人当成了弃子。兰陵郡王萧长珙为人睚眦必报,回头他们怎么扛得住?

越小四才不管别人是怎么气急败坏,后悔不迭,跟着徐厚聪一路往里走,他轻易就发现了这不是去往除夕夜宴的麟德殿,而是另一个方向。换成别人,此时早就担心设伏又或者事有蹊跷,他却依旧没事人似的,一路走还一路东张西望,他身后跟着的和尚却已是浑身绷紧。

“前头是甄公子在宫里这段日子住的止水园。”徐厚聪到底没有吓人卖关子,此时便诚恳地说,“皇上对他真是没得说,不但请了名师来教导他经史和兵法,还没事就过来和他谈天说地,就连那些皇子也不曾有这样的待遇。”

越小四听到最后一句,忍不住打哈哈道:“谁不知道皇上如今剩下的那些皇子不过尔尔,皇上雄才大略,看不上他们也不奇怪。反倒是甄容重义气,又勇猛绝伦,文采虽说差点儿,可那玩意比武艺好弥补得多,也难怪皇上越看越喜欢。所以说,我这眼光绝对没得说。”

嘴里说着自吹自擂的话,越小四心中却犯起了嘀咕。说句不好听的,北燕皇帝对萧敬先这个小舅子好像也没这么好吧?这种待遇听上去不像姐夫是对小舅子的儿子,而像是对自己的儿子!可是,甄容的年龄和北燕先头那位皇后生子的时间好像对不上……

他面上丝毫不露破绽,一副作为人才发掘者而与有荣焉的样子。直到进了止水园,看到甄容正在正中舞剑,那一手青城嫡传的剑法使得大气端方,竟是隐隐有一种和从前不同的气度,他心里方才咯噔一下,越发摸不准某些发展了。

看甄容这样子,看不出半分强迫。如果真是被皇帝强留宫中,冒充萧敬先儿子,以甄容的脾气,这会儿还有兴致舞剑?

而正坐在旁边观战的皇帝瞧见了那边进来的一行三人,目光直接略过徐厚聪落在了越小四身上。见这位在家养病一个月的兰陵郡王双手全都缩在大氅之中,走路不慌不忙,脸上仿佛没有之前软禁似的在府中呆了一个月的愤懑和郁闷,反而显得很从容,他不禁笑了起来。

“朕之前坐庄,看他们赌你来是不来的时候,还以为你会不舍得踏出府门。”

“只要皇上派去的人不拦着,臣这个闲不住的自然是恨不得天天在外头乱逛,又怎么会一个人在家里过大年夜?”越小四随随便便行了个礼,随即便愁眉苦脸地说,“毕竟,臣现在是孤家寡人一个,晚上睡觉的时候冷冷清清。”

“哦,你是在向朕暗示,挑个名门淑女给你暖床?”

对于皇帝这样的揶揄,换成别人处在越小四这等高阶间谍的立场上,多半就是满脸恭顺接受下来,可越小四却自有自己的应付之道。

“皇上如果再给臣再把平安公主从黄泉里头拖回来还差不多,若不是,纵使是再好的芳草,臣也没多大兴致。弱水三千只取一瓢,别看臣这么不正经,对喜欢的人还是一心一意的。”

说到这里,越小四看着正在舞剑的甄容,脸上流露出一丝温柔之色:“说起来,如果臣的女儿千千还在,倒是和甄容挺配的。”

二戒和尚只觉得自己的眼皮子直跳。你也敢说!你之前还说女儿和越千秋挺配的,也不怕南边那些最讲究规矩礼法的人喷你一脸!

而甄容这时候终于停了下来。他并没有那么心无旁骛,毕竟,舞剑的时候要是连那么几个大活人进来还不知道,那就枉为青城掌门弟子了。看见越小四笑吟吟冲自己点头,想到对方如谜一般的身份,想到对方之前那些日子对他的照应和指点,他突然有些心烦意乱。

北燕皇帝是拿出了很多看似确凿无疑的证据,甚至还有人明明白白地说出了他当年被遗弃的经过——包括那个和萧敬先春风一度,后来就被弃若敝屣,也就是自称他母亲的女人——然而,就连北燕皇帝自己也对他说,那女人所谓抱孩子上门相认不成却被萧敬先赶出去,这种故事非常假。

而他更不觉得那个看上去五官和他有几分相似,性子却令人作呕的女人真是自己的母亲。

只不过,北燕皇帝却明明白白地告诉他,既然人证物证俱全,那么他就不妨当一当这个晋王。如此一来,他会派人根据他肩头的纹样仔细追查,那时候,他如谜的身世说不定会有进展。至于北燕皇帝想给远在南边的萧敬先添点堵,那反而是次要的了。

当然,如果不是皇帝用兰陵郡王萧长珙的身家性命来威胁他,他也不至于那么轻易地答应那么离谱的事。毕竟,对于孤孤单单被留在北燕的他来说,萧长珙对他如师如父。最重要的是,萧长珙新招揽的那个侍卫长,就是化成灰他也认得,绝对是曾经教过他武艺的少林长老二戒和尚!

因此,此时他收剑入鞘,缓步走上前去,先是对皇帝行了个礼后,他还来不及说话,就只见眼前一闪,却是倏然一张笑吟吟的脸呈现在面前。

“皇上,臣有一大堆话想对这小子说,请恕臣失礼了!”

撂下这话,越小四就不由分说把甄容给拖走了。徐厚聪见皇帝面对这一幕非但不以为忤,反而一副饶有兴致的表情,他不禁暗自咂舌,心想幸好自己一直都和对方维持着不错的关系。

而越小四把甄容硬拽开老远,瞧见皇帝那边正在和徐厚聪说话,二戒亦是因避嫌留在原地没动,他发现甄容从脸上到周身全都异常僵硬,这才松开手沉着脸问道:“怎么,认了个爹就翅膀硬了,不高兴和我拉拉扯扯的?”

甄容才迸出来一个不是,后续的解释还没来得及出口,脑袋就猛地被越小四硬拉了近前,紧跟着,他就听到了低低的声音:“凡事以保重你自己为主,不要硬顶!萧敬先的儿子就萧敬先的儿子,反正那家伙人在南边,你不用担心有人骑在你头上做牛做马!”

做好准备会迎接一顿劈头盖脸的痛斥,可此时听到的却只有关切的嘱咐,甄容只觉得心头一热,眼眶则是微微红了。他深深吸了一口气,用最快速度说了皇帝带到面前的那些人证物证之类,随即才涩声说道:“但他也说未必是真的,只是希望我装一装……”

“也就你这傻子才信他这话,你呀,被人卖了都还帮人数钱!”越小四心中如释重负,狠狠拍了甄容的后脑勺,这才一字一句地说,“学学千秋,身世之类的能查就查,不能查也别钻牛角尖。记住,有些时候,养你的人比生你的人更重要,更比生你的人更重视你!”

第595章 瞬间反转

傍晚时分,密林深处一座小屋中,戴展宁盘膝而坐,竭尽全力地调息,可无论他怎么想忘记之前的那连场拼杀,可当睁开眼睛,看到角落中那个气息奄奄的亲兵,还有那两个浑身浴血,正在彼此为对方包扎的亲兵时,他还是忍不住狠狠握紧了拳头。

前一次从北燕千里迢迢返回金陵,路上说是异常艰险,但因为他到现在都不知道是谁的那个帮助者找的是越千秋那位逃家的便宜老爹打点安排,人家又在边境上有些能力,所以他和刘方圆看上去蓬头垢面,其实却没有受到太大的惊吓和损伤。

可这次却不同,那个带头劫杀他们的人心狠手辣,纵使对他多有留情,也只是为了保命,仿佛他哪怕半残只留一口气也不在乎。

如果不是他干脆豁出去,直接用命去拼,只怕根本连眼下这一口喘息的机会都不可得!

刘国锋,那家伙是真的哪怕成为武林公敌……不,天下公敌都无所谓了!

“公子……”一个亲兵一瘸一拐地上了前来,想要行礼时,却只见戴展宁一下子跳将起来搀扶了他。他没有继续动作,咧嘴笑了笑,随即又因为刚刚的动作牵扯了伤口,嘴角抽搐了一下,随即才开口说道,“我们商量了一下,大家一致决定,公子不如换一下衣裳……”

“不用说了!”戴展宁想都不想就打断了他的话,见除却地上那个没法起身的重伤员之外,另一个人也艰难起身往他这边走来,他就摇了摇头说,“你们小看刘国锋了。之前阿圆之所以能逃出生天,就是因为乔二哥乔装打扮成阿圆,暴露之后他就险些被恼羞成怒的刘国锋杀了。上了一次当之后,刘国锋怎么还会上第二次当?”

见两个人还想再争,戴展宁突然隐隐察觉到什么,眼中寒芒一闪,继而便用不容置疑的口吻说:“送死也不能是毫无意义的牺牲,否则你们想让我今后活着却时时刻刻受煎熬吗?我之前已经对刘国锋说了。他若是一意孤行,我在最后关头自尽却还是办得到的,到时候,他在大吴是丧家之犬,北燕那位霍山郡主也绝不会放过他这个自作主张的下属!”

话音刚落,他就听到外间传来了一声哂然冷笑。眼见两个亲兵几乎是一个利落的旋身便双双张开手挡在自己面前,他有心想要拨开他们这徒劳的防护,外头却又传来了一个冷冽狠戾的声音:“戴公子应该知道我的,自从想当初不得不离开天巧阁开始,我就立志今后再也不做他人手中的牵线木偶。我确实想要生擒你,但如果真的做不到,那杀了你也无妨!”

说话间,小屋大门突然片片碎裂,如同天女飞花一般朝戴展宁三人袭来,甚至没有放过躺在那儿重伤的那个亲兵。见此情景,戴展宁怒喝一声,脚尖重重一挑,原本平放在地上的那把精钢长刀倏然一弹落入他手中。下一刻,他力贯双臂,劈出了重重一斩。

越千秋是小小年纪便被严诩练出了一身怪力,而且内功进境让人瞠目结舌,而戴展宁却秉性稍弱,陌刀上的本事还及不上刘方圆,因此便索性舍弃了这项玄刀堂的拳头本领,只用一把比寻常钢刀稍长的长刀。

此时此刻,他只觉得仅剩的血气和精神仿佛融入了这一刀之中,连人带刀往地上那亲兵身后的板壁撞了过去。几乎是在他人到刀到的同时,那板壁突然也寸寸脆裂,紧跟着,一道犹如毒蛇一般的寒光便朝着那重伤亲兵扑去。

然而,还不等那一招得手,那寒光便被迎面而来的刀光劈中。随着一声惨呼,下手之人本能地舍弃兵器迅速后退,却不想戴展宁紧跟着便是一记上撩刀。

胸腹中刀的偷袭者踉跄后退了几步,紧跟着仰面而倒,却是在这一招之下彻底丧失了行动力。可戴展宁却顾不得为了这不错的战果而高兴,因为一刀之后,他已经敏锐地察觉到,这小小的木屋已经是摇摇欲坠。

“快到我这边来!”

听到他这喝声,两个亲兵立时毫不迟疑地彼此扶助疾奔过来。但几乎与此同时,就只听刘国锋一声令下,余下三面板壁几乎同时遭遇重击。顷刻之间,这座山林猎人搭建的小屋便轰然崩塌。

戴展宁虽是一手持刀,另一手一把架起地上那重伤的亲兵便奔出屋子,另外两个腿脚有伤的亲兵也尽力一扑脱离了那木屋崩塌的范围,但紧跟着,他的心便沉入了无底深渊。

就只见四面二三十个手持利刃的剽悍汉子将他们四人团团围住。如果他们还战力完整,冲开包围圈还有些可能,但眼下一个重伤两个轻伤,而他也在刚刚劈出那几乎是臻至巅峰的一刀而有些力竭,这怎么可能冲出去?

而在这时候,刘国锋的声音再次响起:“戴公子你果然是少见的少年英雄。之前义薄云天让刘方圆先跑,现如今又为了一个下人,毫无保留地把你好容易蓄势的一刀给用了。你就没想过,人死了就什么都没了吗?”

戴展宁轻蔑地冷笑了一声,如同女子一般秀美的脸上流露出了深深的鄙夷。

“不是每个人都像你这样,对人全凭机心,处处都用诡谲伎俩。在你眼里只有自己最重要,别人都是下人。可在我眼里,他们是袍泽,是兄弟,是战场上可以托付后背的人!拿朋友不当朋友,而是当成可以任意指使的下人,所以你当初一旦露出真面目,便是每个人都忙不迭和你划清界限,但凡你出现便是人人喊打!”

刘国锋没想到一贯据说不怎么喜欢说话的戴展宁竟是如此牙尖嘴利,心里不禁杀机涌动。他深深吸了一口气,阴恻恻地说道:“戴公子果然好利口。不知道你是否听说过,哪怕是人死了之后,仍然可以剥去面皮?只要巧匠好好操持,找个和你身高体型差不多的人,自然而然就能够冒充你。到时候,你在这深山野岭喂狼,外头那些人以为你活着,照样投鼠忌器,不敢拿我如何!”

此话一出,戴展宁不过是瞳孔一收缩,他身旁的两个亲兵却遽然色变。刘国锋实在是太恶毒了,死不要紧,但如果尸首落入敌人之手,任其玷污,那才是死后才不能安宁的梦靥!

戴展宁深深吸了一口气,正打起精神想说人死了不过一具臭皮囊,随你如何,但下一刻,他就听到了一声嗤笑。这一声嗤笑是如此令人熟悉,以至于他不由得瞪大了眼睛,生怕这只是因为自己压力太大而出现了幻听。

然而,比他反应更快的是那个一瘸一拐的亲兵。只听人竟又惊又喜地嚷嚷道:“九公子!”

听到九公子这三个字,刘国锋只觉得后背寒意顿生,汗毛根甚至都因为那冰冷的刺激而倒竖了起来。他下意识地开口大喝道:“动手……”

那个手字才刚出口,他就只见眼前一花,紧跟着便只见两条人影从天而降,一前一后将戴展宁四人严严实实护住,随即就只听一个女子娇叱道:“红月宫所属都给我听着!刘国锋假传宫主之命,胡作非为,我以少宫主的名义,命你们丢下兵器!”

如果那个被人指认是越千秋的声音,已经让原本志得意满的刘国锋瞬间陷入慌乱,那么,这个娇喝便形同当头一棒狠狠砸了下来。认出戴展宁身前身后的人赫然是手持陌刀的严诩和的长剑在手的周霁月,他使劲一咬舌尖,竭尽全力让自己镇定下来。

“快动手拿下戴展宁!少宫主早就被人害了,你们难道没听说少宫主刺喉自尽的传闻吗?那是假的,绝对是假的!”

前有少宫主喝令他们住手,后有刘国锋一口咬定少宫主死了,二三十个汉子之中,那些原属于红月宫的人登时有些迟疑。而就是他们那一迟疑,便只听四周围破空之声不断,就只见一条条人影不断窜了出来。

随着最后那个熟悉的身影昂首挺胸站出来,竟是有人禁不住叫出声来:“少宫主!”

看到萧京京那张满是痛恨和轻蔑的脸,刘国锋只觉得脑袋轰然巨响,仿佛下一刻就会炸开来。他竭尽全力保持镇定,色厉内荏地叫道:“别被骗了,那一定是有人扮成少宫主的容貌……”

“假你个头!天底下居然还有你这样口口声声叫嚣剥人面皮的畜生!”

萧京京连日以来饱受刺激,刚刚躲在暗处偷听到刘国锋威胁戴展宁的话,只觉得又羞愧又失望,一千次一万次后悔自己怎会错信了这样一个人,还叫他刘大哥,此时再听到刘国锋指斥自己为假货,她对越千秋之前所言,以及自己在武英馆中打听到的那些事再无怀疑。

她挺起胸膛上前一步,坦然站在所有人的面前,一字一句地厉声说道:“我萧京京就站在这儿,见过我的人都瞪大眼睛看看,我到底是真的还是假的!我不管刘国锋告诉你们什么,娘不在,红月宫主事的人就是我,谁若是越过我自作主张,谁就是忘恩负义的叛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