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前萧京京就不是一个安安分分呆在闺阁里的千金,红月宫里哪儿都能看到她的踪影,众多被萧卿卿招揽过来的武人都和她说过话,不少人还教过她武艺。

因此,随着她斩钉截铁的话,再观其形貌体态,起头将信将疑她身份的人已经是再无疑心,而那些和她接触较少,最初对她自戕之事深信不疑的人则变得将信将疑。在这些挣扎之中,第一把刀就被丢下了。

听到那叮当一声,刘国锋心里咯噔一声大叫不好,果然,有人起头,紧跟着就只见一把把刀剑相继被丢了下来。除了他自己招揽来的那几个亡命客,其余大多数人几乎全都缴了械。

而此时此刻,他已经认出四周围犹如神兵天降的那些年轻人大多都是自己认得的各派少年才俊,甚至还有曾经群英会中人,他更是觉得嘴里心里满满当当的苦涩。

费尽心机经营了这么久,到头来却便宜了一石二鸟的越千秋!不但让他被逐出天巧阁,而且还把群英会变成了自己的!

而此时此刻混在人群中的越千秋看到刘国锋那晦暗不明的脸色,他便笑吟吟地说:“我们能够找到这里,也是多亏了少宫主。毕竟,沿途留下的红月宫那些暗记,总没有人比她这个少宫主更熟悉的了。至于你在四周围布设的那些陷阱,多亏天巧阁两位师兄师弟,我们平安通过!”

越千秋这解释便犹如火上浇油,彻底点燃了刘国锋心头的愤怒和不甘。他深深吸了一口气,突然纵身往戴展宁那边冲去。然而,他只是象征性地冲出去两步,脚尖便重重在地上一跺,随即以比前冲时更快的速度后退,一下子撞入了四周围的自己人当中。

就只见他二话不说砍翻了两个下属,手中长剑倏然架在了一个中年文士的脖子上。见众人面对他这出乎意料的举动,有人惊怒,有人愕然,更有人破口大骂,可他却满不在乎地笑了起来,尤其是冲着萧京京龇了龇牙。

“少宫主,我真是没想到,宫主都把你丢在了金陵,一贯被宠坏的你居然会用刺喉自尽这种事来投石问路,是我小看了你!”

“就因为听说你死的消息,我追杀戴展宁的时候,用你的死煽动带出来的那些红月宫门徒,说你是被朝廷害死的,蛊惑他们为你报仇,结果居然每一个人都相信了。要怪你就去怪宫主,若非她听到你的死讯却居然还能沉得住气不出现,我也不会生出掌控红月宫的心思!”

此话一出,被他挟持的那个中年文士只是遽然色变,被刘国锋刚刚砍伤的两人却一时破口大骂了起来。而刘国锋却丝毫不受影响,目光直勾勾地看着萧京京。待发现她的脸色变得苍白而不自然,一旁的越千秋则是眉头紧皱,他只觉得自己大略把握住了一点东西。

萧京京这种没经历过世间艰难的小丫头,一旦没了娘,绝对早就乱了方寸,怎会想到以死探路?这肯定是有人撺掇了她,绝对是越千秋!

当下,他嘿然一笑,一字一句地说:“少宫主应该知道,我挟持的这位,便是宫主从前也素来颇为器重的海先生。他对宫主忠心耿耿,如若不是宫主没通知他,他也不会被我花言巧语骗进彀中。红月宫没有纸面上的账簿和名单,这些东西全都记在他脑子里,不知少宫主觉得,用他来换我这条命如何?嘿,要不是宫主安排他和我一起,我还找不到这么好的垫背!”

第596章 贤内助和铁锤

天底下竟有如此卑鄙无耻之人!

萧京京气得肺都要炸了。哪怕是知道娘抛弃了自己,哪怕是从翠胧和华乐口中听说自己不是娘亲生,她只是灰心失望乃至于绝望,心中的怒火反而没有多少。毕竟,就如同华乐说得那样,萧卿卿养了她那么多年,哪怕真的不是她亲生母亲,也并不欠她什么。

可眼下她曾经真心信赖也敬重过的刘国锋,却刷新了她对于恶人的认识。她也曾经偷溜出去,见过县衙府衙审理那些杀人如麻的凶徒盗匪,那些人大多是把人命当成草芥,天生的漠然无情,而和刘国锋相比,她甚至觉得那些家伙都要好上一千倍。

她亲眼看到过刘国锋在到了红月宫之后,如何与众人打成一片,如何向海先生殷勤讨教,如何靠着一手机巧绝学得到了众人敬重,就连海先生,在母亲偶尔问起的时候,她也听到过他对刘国锋观感还不错。而如今一旦发现自身难保,他竟然会反手把海先生挟持了当成脱身的筹码!

已经浑身发抖的萧京京正想张口喝骂,可肩膀上突然压了一只手。侧头看到是宋蒹葭,发现这位素来和自己挺好的回春观弟子摇了摇头,又朝着越千秋努了努嘴,她忍不住狠狠咬住了嘴唇,但还是禁不住往越千秋看了过去。

越千秋确实没想到刘国锋竟然会在关键时刻找到了这么一个突破口。他看了一眼严诩,见师父冲着自己耸了耸肩,一副要抓要放随你便的架势,周霁月笑而不语,就连一路上出生入死的戴展宁,竟然也回了他一个不要紧你尽管看着办的表情,他不由头痛了起来。

瞅了一眼被刘国锋突然挟持的海先生,见其最初慌乱片刻之后就很快冷静了下来,仿佛自己并不是随时会有性命之忧的人质,他暗叹萧卿卿挑的人里头,大多数不是忠心耿耿,就是非常能干,可怎么就偏偏混进了刘国锋这么个祸害?

就算刘国锋非常会装,以萧卿卿常年混迹于北燕最高权力圈子,洞察人心的能力,会一丁点都没察觉?就算刘国锋当初那群英会就是应萧卿卿的要求一步步经营起来的,可他拿捏挑唆甄容出头,自始至终都藏在后面,这种趋利避害拿人当枪使的性子萧卿卿会没点提防?

想到这里,越千秋隐约感觉到,自己仿佛抓住了一丝灵感。他没好气地哼了一声:“要想我们放你一马,也不是不可能。我只想问你,劫杀我师父和阿圆阿宁的事,是你带人干的,为什么?是接了上命,还是你自己的主意?”

刘国锋恨不得越千秋此时多问几句,如此自己就可以瞅准机会挑拨离间。只要萧京京和越千秋不像现在这样俨然一线,那么他就大有机会。当下,他就立时哂然一笑。

“九公子这么聪明的人,又何必问我?最初自然是宫主暗地里传出的命令,可严掌门那边我本来就只是做个样子,要拿下他,需得付出的代价实在是太大,所以两相对比,我自然是舍难取易,在严掌门那边派了几个人做个样子,亲自带人阻截戴展宁和刘方圆。我倒是很意外,严掌门竟然没看出来我那点小伎俩。”

见严诩被自己这话挤兑得面色发黑,他看了一眼满脸沉着的戴展宁,心想这个聪明小子如果能因此和严诩产生嫌隙那就好了。

可是,他到底知道玄刀堂素来是武林之中最团结的门派,哪怕上任云掌门收了严诩这么个典型的贵介为关门弟子,最终还把玄刀堂传给了他,如今玄刀堂上下却都认这一事实。戴展宁和刘方圆明明比越千秋还要稍大几个月,入门更早,却都当越千秋是大师兄。

这就不能用越千秋为人强势这个理由来解释了。

因此,他不敢过分挑拨,以免弄巧成拙,顿了一顿又继续说道:“但宫主突然就断了消息,紧跟着,就有少宫主刺喉自尽的消息传来,上下一片哗然。少宫主是在金陵‘自尽’的,宫主又下落全无,那时候她们母女俩可都在朝廷手心里,试问大家怎么忍得住?我如果在追击戴展宁的时候下手不狠一点,怎么服众?”

“就算宫主之前吩咐的是,严掌门也好,刘方圆和戴展宁也罢,至少要生擒一个人,在这种大环境下,我自然只能顺着下头人的意思,只要活的,毫发无伤就做不到了。我已经是天巧阁弃徒,如果红月宫再出问题,天下之大,我哪来的容身之处?所以,九公子你若要怪我,还不如怪宫主,谁让她悄无声息消失,连少宫主和大家的死活都不管了!”

听到这里,萧京京再次被刘国锋的恬不知耻气得直哆嗦。她从来就不是谋定而后动的性子,哪怕宋蒹葭还伸手按着她的肩膀,忍无可忍的她还是使劲挣脱之后,猛地一跺脚朝刘国锋扑了上去。

而见她如此莽撞冲动,刘国锋不惊反喜,本来就腾出去的左手在海先生后背重重一推,直接挟持着人朝萧京京迎了上去。然而,就在他寄希望于借助这位少宫主的鲁莽,为自己再添一个人质时,他就只听一声厉喝,紧跟着,萧京京就已经被一个人死死拽住。

“冷静点,你已经知道他人面兽心,居然还受不得他这三言两语的刺激?”周霁月见萧京京竟是被自己钳制住了还在拼命蹬腿抗争,她不得不在其耳边再次低喝道,“你好好想想,是打得过他,还是能三两招从他手中救出人质?冲动解决不了问题!”

尽管顺手挟持萧京京的计划落空,挑拨离间她和越千秋的计划也显见无法成功,但眼看着周霁月死活把萧京京给拖了走,刘国锋反而笑了起来。他冷不丁收紧了右手的剑,皮笑肉不笑,连说话的声音都有几分阴阳怪气。

“周宗主到底是当一门之主的人,知道海先生对红月宫来说有多重要。听说你素来是越九公子的贤内助,不妨帮犹豫不决的他拿个主意如何?用海先生换我一条命,对急于清理红月宫这条线的你们来说,应该是很合算的一件事才对。”

前头第一句话,周霁月听在耳中,只觉得似讽刺,似揶揄,心里已经是有些恼怒。等听到贤内助三个字,她只觉得脑际仿佛有一团烈火瞬间爆开,那种说不清是羞怒还是其他的情绪瞬间弥漫全身。

她没有意识到,自己的双颊瞬间滚烫,红得犹如火烧,娇艳不可方物,甚至因为心神迷离,连刘国锋最后一句话都没听见。

不只是他,武英馆的其他少年们听到这贤内助三个字,也一时为之哗然。越千秋每次来武英馆,总喜欢找周霁月说话,这是每个人都知道的,但鉴于越千秋和周霁月是从小的交情,两个人又光风霁月,说话大多不避外人,凡事都大大方方,所以大多数人也没太往那方面想。

更何况,周霁月这女儿身的暴露也就是没多久的事,大多数人仍然是把她看成是武艺高强的一宗之主,而不是一个单纯的女孩子。慕冉等小少年们私底下的称呼,早就从周大哥改成了大姊头,只不敢在周霁月面前说出来而已。

最重要的是,周霁月可比越千秋大得多,这年头固然有女大三,抱金砖的说法,可女方比男方大了不止三岁,这该怎么算?要说起来,人家现在比越千秋个头还高呢!

而同样恼羞成怒的绝不止一个周霁月,越千秋同样只觉得心里某种东西被人一下子戳破了。他深深吸了一口气,后脚已经是缓缓下压,只要最终腿上那强健的肌肉如同一根弦猛然断开似的反弹,他就能凭借着蹬地的力量犹如离弦之箭冲出去,然后……

把那个满嘴胡言的家伙揍成猪头!

就在这气氛僵硬到有几分凝滞的时候,突然有人轻笑了一声。这轻笑是如此突兀,以至于每一个人都情不自禁地循声望去,可当看到那个发笑的人时,却全都大为意外。

因为那竟然是刘国锋手中挟持的海先生!

仿佛是发现所有人都看向了自己,而背后刘国锋亦是如同本能一般,进一步收紧了手中的剑,那冰冷的剑锋已经是紧紧压在了自己的脖子上,那种微微刺痛的感觉,仿佛是剑锋已经在脖子上搪出了一条血痕来,从表面上看仿佛平平无奇的海先生再次笑了一声。

“宫主是红月宫的支柱,她一旦消失,有些人就忍不住想要蹦跶,想要造反。刘国锋,也许你还觉得,当初舍弃天巧阁掌门弟子不做,却一心一意地帮着宫主办事,似乎是做出了很大的牺牲。可是,你刚刚都能说出要剥人面皮的话,还装什么不得已?你应该不会忘了,自己在天巧阁的时候,曾经用手段踩下过多少人?”

“甄容是被青城掌门抱回去就充作关门弟子教养,可你却不是吧?你是一步一步从微不足道的普通弟子爬上去的,说得好听是因为你在机关陷阱上有天赋,说得不好听,还不是因为其他有天赋的弟子不是‘江郎才尽’,便是不慎受了这辈子都好不了的伤?从前你是掌门弟子时风光无限,这些旧账没人翻,可现在……呵,你看看你曾经的师弟那是什么眼神?”

被人揭短的刘国锋登时面色一白,正待反唇相讥,可目光却仍是忍不住往两个曾经同门师弟的方向看去。见他们的眼神中满是痛恨和鄙夷,他不由心中一沉,知道这些年做过的事情只怕一桩桩一件件都被人翻了旧账,甚至连不是他做的,纯粹意外的勾当都会扣在他头上。

世间成王败寇,本就如此!

刘国锋竭力装作镇定自若的样子,却没有注意到,刚刚已经打算扑上前揍人的越千秋竟是瞬间松弛了下来,眼神中甚至流露出了一丝旁人不易觉察的怜悯和嘲弄。然而,因为阻拦萧京京而正对着他的周霁月,她那突然变得有些奇怪的表情,他却不可能错过。

对于他刚刚那有意说出来的话,她不是极力否认,也不是开口喝骂,更不是自恃力强上来和他厮打,在最初的羞怒之后,她的面色却渐渐变得有些微妙,看他的眼神仿佛透出了几分讥讽。接触到如此视线,他只觉得心头怒火噌的一下就冒了起来。

可紧跟着,他却只觉得手中长剑突然传来了一股难以抗拒的大力。

他立时为之大骇,等发现并不是武英馆那些人和周霁月上前突袭,背后也并未察觉到有气息靠近,他刚刚意识到手中挟持的人质有变,就只听一声脆响,手中那把分明是精钢所制的长剑竟是寸寸断裂。下一刻,他只见海先生右手猛地抬起,胳膊肘便如同钝器一般重重砸在了他的胸前。

只是一下,他简直就觉得自己仿佛被一柄大锤当面砸中,踉跄后退了两步之后,终究镪压不住已经到了嘴边的血气,哇的一口吐出一口血来。

嘴角溢血的他难以置信地盯着那个徐徐转身的中年人,想到对方素来文弱,一年四季常常有一段时间咳嗽不断,想到对方平素脚步沉重……一切的一切都表露出那是个不谙武艺的人,所以自己素来深信不疑,他登时后悔不迭。

他从来没想到,这位文质彬彬的海先生居然是个从来都不显山不露水的高手!

更让刘国锋几乎气得吐血的是,海先生慢条斯理地卷了卷袖子,露出了莹白如玉的双手,右手上还耍弄着一个如同玩具一般精巧的小铁锤,随即笑吟吟地说:“想当年我在江湖上厮混的时候,别人送了个雅号铁锤。只不过二十年过去了,没人会想到铁锤不是个五大三粗的黝黑大汉,而是个白面书生。”

越千秋年纪小,又没有真正混过江湖,对于各门各派的高手他还能混个耳熟甚至眼熟,可他实在是没听说过这个乡土气息极浓的雅号……咳咳,实在是不够雅,要说是诨名还差不多。如果不是之前已经见识过了陈五两出手的架势,他刚刚真适应不了人质秒变高手那一幕。

但这并不妨碍他在听到铁锤这两个字的时候,直接一个忍不住笑出声来。

孤陋寡闻的萧京京那表情也和越千秋差不多同样茫然,可其他人的反应,就比他大多了。周霁月微微倒抽了一口凉气,而宋蒹葭则是索性直接叫出声来。

“铁锤?就是二十年前凭着一对重四十八斤的大铁锤,直接挑了太湖十三盗的铁锤海十三?天哪,海大叔你知不知道,就因为听说你当年的传闻,回春观有好多人指名要练锤子,其中就有我苏师叔!她是后来实在没那力气,这才练双股剑的,因为双股剑也是成双成对的!”

第597章 赔偿和追责

心直口快的宋蒹葭这句话,顿时惹得一大堆少年们齐齐哄笑。其中笑得最大声的不是别人,正是越千秋。而严诩则嘴角抽搐,脸色一黑,旋即意识到甭管苏十柒当年是不是那位铁锤海十三的崇拜者,现如今那都是给自己生了三个大胖儿子的妻子,他立马气定神闲了起来。

他又不是那种喝干醋的丈夫……嗯,等回家之后再好好问问媳妇有没有这回事!如果是宋蒹葭那小丫头胡说,他非得让她好看不可!

相形之下,坐倒在地脸色灰败的刘国锋,反而没有多少人关注。他的双手十指死死抠着地面,几乎深深扎入了泥地,起头绝境求生的斗志此时已经完全被悔恨和不甘取代。

身为曾经的天巧阁掌门弟子,他的剑术和身法都及不上在机关陷阱的造诣,此时这一重伤,再失去挟持的人质,他怎会不知道今日已经绝难逃出生天?

如果今次来追缉他的人里,没有天巧阁那两个卓有天赋却一直都被他死死压着的弟子;如果不是曾经那些师长在教授他的时候,显而易见藏了私;如果不是萧京京竟然会没死,而是故布疑阵;那么,他一定会成功生擒戴展宁,到那时候腾挪的余地就大多了。

但最可气的是,他选错了挟持的人!

而越千秋在第一个笑场之后,心情轻松下来的他看也不看刘国锋一眼,笑着对自称海十三的海先生拱了拱手道:“我刚刚还想着是不是要冒险出手的,可看到海先生突然拿出个小锤子,我就决定先观望观望,没想到您给大家带来了这么大一个惊喜。”

海先生不禁打趣道:“九公子就没想过,我这小锤子像玩具似的,拿出来就是闹着玩?”

“我只是觉得,人在危急时刻拿出来救场的东西,一般不大可能是没用的废物。尤其是海先生这样,连刘国锋也不惜挟持以求脱身的智者。”越千秋笑容可掬地说,“就比如自从我当年靠着那些层出不穷的小玩意从北燕密谍手中脱身,就一直都随身揣着那些东西,以备不时之需,这是同样一个道理。”

严诩听着只觉得嘴角直抽抽。你都已经是小高手一个了,还老是带着那些乌七八糟的跑江湖必备小玩意,说出去好听吗?

直到这时候,萧京京才猛地一个激灵惊醒过来。还不等海先生回答,她就猛地冲上前去,等到海先生面前便猛地一把拽住了他的袖子,眼睛死死盯着他那还残留着一道血痕的脖子,可嘴唇蠕动之间,却愣是说不出一句话来。

萧卿卿这些年忙着各种各样的事务,给女儿启蒙读书之类的事,反而海先生一手包办了大半。此时想到当初那连自己都又惊又怒的“刺喉自尽”流言,又看到小丫头眼睛渐渐红了,分明是心里憋了无数的委屈和伤心,海先生不由得长叹一声,伸手摸了摸萧京京的头。

紧跟着,他才徐徐转身看向了严诩,郑重其事地说:“严掌门,劫杀你和玄刀堂弟子之事,确是宫主手令,至于后来刘国锋以少宫主刺喉自尽,朝廷再容不下红月宫为由,让大家全力以赴,务必拿下戴展宁不可,那也是因为我首先轻信了的缘故。戴公子等人因为历经劫杀连场,伤得不轻,所有责任我来担,希望能够从轻发落红月宫其他人!”

他说着便盘膝坐了下来,那把如同玩具一般精巧的小锤随手扔下,而双手也放在了膝盖上,一副束手就擒的样子。而看到他这幅光景,萧京京猛然间醒悟过来,一时迅速张开双臂挡在了他跟前,等看到越千秋那似笑非笑的表情,她更是涨红了脸。

“要说错,那是娘亲的错,是我的错,和海叔没关系,从前没人知道他会武艺的!要担责也是我担责,轮不到海叔!”

海十三和萧京京相继要求担责,那些丢下兵器的红月宫中武者一时面面相觑。并不是人人看到少宫主现身,于是就幡然醒悟,也有不少人是因为意识到大势已去,因此想要借着丢下兵器和刘国锋划清界限,于是蒙混过关。所以,接下来这些人顿时呈现出了两种反应。

大多数人权衡再三,采取了与海十三同样的策略,盘膝坐下。不管这认罪又或者说认命的行动到底是否出自真心,至少已经摆明了态度。甚至有人在一屁股坐下的同时用远远大于嘟囔的声音叫道:“不用海先生和少宫主受过,我砍了人一刀,大不了人也砍我一刀好了!”

如此一来,剩下的那两三个依旧站着的人,以及那几个刘国锋招揽来的,直到这会儿也没有放下兵器的亡命之徒,便如同鹤立鸡群,异常显眼。

当他们自己认识到这一点的时候,却已经发现迎面几条人影飞扑而来。尤其是那几个手持兵器被视作为冥顽不灵的凶徒,那更是有幸体会到了严诩和周霁月联合出手是什么滋味。

不过几息功夫,这些犹疑又或者不肯缴械的家伙就已经被撂倒在地。而这时候,根本没有抢到出手机会的越千秋便没好气地干咳一声道:“杀人者抵命,这次最万幸的是没人死,事情也没闹到官府,除却皇上,朝廷没多少人知道,勉勉强强可以算在武林私斗上。”

“但是!”越千秋倏然词锋一转,一字一句地说,“戴师弟刘师弟和他们那些亲兵死里逃生,这却是有目共睹的。伤人者抵罪,刚刚那些不认错不认罪,甚至还拿着兵器想要负隅顽抗的,将来不管是什么下场,那都是你们自找的!”

“至于坐下的各位,你们当中应该有之前也伤过刘戴二位师弟以及他们那些亲兵的,刚刚我听到什么你砍了人家一刀,让人家也砍你一刀。我觉得以牙还牙,以眼还眼不是这么算的。宋师妹,劳烦你出马去给戴师弟他们看看伤,然后估算一个大体医疗费。”

见宋蒹葭愣了一愣方才答应下来,越千秋嘴角一翘,皮笑肉不笑地说:“汤药费、误工费、精神损害赔偿金,这三项劳烦红月宫给赔付一下。别误会,我可不是钻到钱眼里去了,戴师弟和刘师弟他们都不缺钱,我更不缺,所以不接受金钱赔偿,只接受人力赔偿。”

他掰着手指头,神情自若地说道:“如今可是过年,被你们伤了的人,家里老小总归照顾不到了,而且还要反过来别人照顾他,你们是不是该出力?”

“他们家中祭祖也已经耽误了,你们当然不能代表他们去祭拜祖先,可是不是该帮忙打扫翻修祠堂?”

“若是有人腿脚受伤不良于行,十天半个月好不了,但凡下过手的人,是不是应该平日推轮椅,轮椅不能通行的地方就背他过去?”

见自己面前是众多瞠目结舌的面孔,越千秋就耸了耸肩道:“我当然不是滥好人,不过是看在不少人被刘国锋蒙蔽的份上,所以给各位一个改过自新的机会。要知道,要不是因为你们,他们这时候本该在家里开开心心过年,你们应该庆幸没死人,否则就没那么便宜了!”

改过自新?这还不如杀了他们算了!

然而,一大帮在浑浊的江湖中厮混了大半辈子的人,此时只觉得头皮发麻,甚至认为这还不如抵罪,坐牢,又或者被别人砍回来一刀,可在到底还单纯的萧京京看来,越千秋所言,相比她之前答应他要求时曾经设想过的那些糟糕结果,已经是好太多了。

所以,她不假思索地开口答应道:“好,我答应你!我会去照顾那些伤者的!”

戴展宁一想到那三个遍体鳞伤的亲兵,原本听到越千秋要与人轻易和解,只要人家肯赔钱,还觉得心中愤懑,可听到越千秋说不要赔钱而要赔人力,他渐渐就品出了滋味来。可即便如此,当听到萧京京一口答应此事时,他仍是不由得微微张大了嘴。

萧京京这小丫头说是红月宫少宫主,实则什么事都被蒙在鼓里,没想到责任心……或者说好胜心还这么强!她会照顾人吗?

而海十三同样是想要阻拦都晚了。他有些头疼地按着太阳穴,随即苦笑道:“想当初我被人暗算几乎死在街头,最落魄潦倒的时候,是宫主把我带回去的,这二十年清静日子也是亏了宫主才有的,少宫主都答应了,我还有什么好说的?我舍命相陪吧!”

一听到此话,越千秋就笑了起来;“海先生言重了。伤人的就照顾伤者,没伤人责任较轻的,那就赔补人力而已,哪用得着舍命相陪?比方说,你给戴师弟刘师弟和他们这些亲兵每家每户都给补上春联,替他们审计家里的账本,核算一下开销,这也一样是弥补赔罪嘛!”

周霁月终于忍不住笑出声来,暗想越千秋还真是这么多年从来就没变,竟然能够想得出这种匪夷所思的伤人抵偿法。于是,看到萧京京和海先生先后答应,其他人或有气无力,或垂头丧气地答应了下来,她忍不住松开了刚刚擒拿住的一个凶徒,随即开口问道。

“千秋,那这几个人呢?”

“这几个……呵呵。”越千秋意味不明地笑了笑,一字一句地说,“当然是带回金陵之后,扔给武德司又或者总捕司那些相关人等,好好问一问他们旧日有没有什么罪行!要知道,物以类聚,人以群分,跟着刘国锋几乎一条道走到黑的,能有什么好东西?”

严诩是一点都不意外越千秋那层出不穷鬼点子的,此时他脚踩着一个刚刚竟敢冲他挥舞刀子的倒霉家伙那脑袋,双手环抱着,眼睛瞥了一眼面色极其难看的刘国锋,冷不丁出口问道:“千秋,你不是还忘了一个人吧?”

“咦?”越千秋顺着严诩的目光看了过去,随即才仿佛刚想到还遗漏了一个人似的,使劲拍了拍脑门,这才笑眯眯地朝两个天巧阁弟子招手道,“天巧阁的叛门弟子找着了,回头要不要我派人帮二位师弟一块把人送回去,给刑阁主过目一下?”

刚刚一路上,天巧阁两个年轻弟子钱五一和赵青青在避开甚至陷阱和机关上出力最多,即便如此,在发现刘国锋竟是阴险狠毒到让人咂舌的地步时,想到那昔日还是天巧阁的掌门弟子,差一点就会成为下任掌门候选,两个人还是觉得极其丢脸。

所以,越千秋竟然如此豪爽地答应把人送给他们处置,而不是交给武德司又或者总捕司,他们自然喜出望外。根本不用商量,两个人便异口同声地叫道:“多谢越师兄!”

越千秋笑容可掬地拱手还礼道:“不客气不客气,大家都是一家人!”

一路始终充当斥候哨探的小猴子不禁咧嘴一笑。嗯,现如今叫越千秋九公子的很多,叫大师兄的也很多,叫越师兄的更多,可如同自己这样叫越九哥的,好像还真是不多见。庆余年本来也很有机会的,可谁让他比越千秋年纪大呢?

所以说,年纪小还是有优势的,武英馆那么多人,比越千秋小的真是凤毛麟角!

尽管刚刚被海先生重伤,刘国锋却还是抱着一丝侥幸,只想着自己知道的东西很有价值,不论越千秋是不是想用刑求之类的办法撬开他的嘴,他总还有机会来争取一条活路。可他万万没想到,越千秋就仿佛当他是个根本不重要的人似的,随手就丢给了天巧阁!

一想到当初天巧阁那么轻易地宣布他叛门,一想到自己那些年踩下去的同辈,一想到不少师门长辈也曾经被春风得意的自己重重得罪过,他的脸色不禁剧烈变幻了起来。尤其是想到门派之中对付叛门弟子的私刑,他更是只觉得头皮发麻,一颗心完全凉透了。

擅长机关巧具的天巧阁中,那些刑具绝对能让他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他深深吸了一口气,爆喝一声道:“越千秋,天巧阁不是什么好东西,他们私设刑房,山门中的莲花池里也不知道葬了多少尸骨……唔!”

还没等刘国锋把话说完,越千秋就如同大鸟一般腾空而起,凌空一拳重击而下,瞬间砸在了他的胸膛上。眼见人仰面而倒昏厥了过去,稳稳落地的越千秋吹了吹拳头,这才笑眯眯地环视了一眼众人,随即轻描淡写地说:“私设刑堂这种事,希望各家以后都能注意一下,嗯,不如多学学咱们玄刀堂。石头山上玄刀堂一直随时供人参观,可从来就没有刑堂这玩意。”

“咱们武门弟子,要与时俱进,要讲法度,否则,朝廷的武品录去年能重修,今后还是能重修!就如同各家都有家法,长辈能够罚小辈下跪饿饭打板子,可若是弄出人命,那就脱不了罪名!”

“大家别忘记,各大门派招收的每一个人,朝廷都是入档有案可查的!别忘了带孤儿回去当弟子不是不可以,但如果不上报户籍之类的违规次数大于三次,就要降等,大于五次就要除名!”

第598章 一物降一物

刘国锋刚刚惊怒之下吼出来的话,却被汪孚林一拳砸了回去,天巧阁那两位弟子自然是如释重负。可越千秋接下来笑眯眯说出来的警告,却不但让他们,也让武英馆的其他少年们尴尬的尴尬,警醒的警醒。

而很多这些日子饱受熏陶,已经把遵纪守法建功立业当成了人生准则和目标的少年们,则是暗暗决定第一时间写信给自己的师长们。侠以武犯禁,可别自己屁股不干净,却给那些啰啰嗦嗦的文官们抓着小辫子!

要知道,武英馆有一门很重要的课,曾经由武德司知事韩昱亲自来给他们上,讲的就是从前某些门派的除名史。韩昱用翔实生动的细节,对他们不点名讲述了某些门派私占民田、草菅人命、名为弟子实为奴仆不报户籍等等非法行径,以及朝廷之后的严厉处罚,而今天刘国锋的嚷嚷又给他们上了生动一课。

天巧阁真有那么一座莲花池吗?那么,他们自己的门派有没有?别回头朝廷把自家门派武品录除名的时候,他们还如同萧京京这次似的,差点被刘国锋这样的小人蒙在鼓里什么都不知道,那就真的是太稀里糊涂了!

而越千秋面对一张张凛然严肃的脸,对自己这番话的效果非常满意。他一副领导者派头似的挥了挥手,随即笑容可掬地说:“好了,劳动大家大过年的帮我救出了师弟,从元凶到帮凶以及被蒙蔽者,一个不少一网打尽,接下来咱们就回程吧!等到了金陵,应该赶得上元宵节,我走之前就拜托了我娘她们,帮武英馆在灯会起一座金陵城最气派的灯楼!”

吃饭看戏之类的,之前萧敬先已经来过那么一次,再加上武英馆的伙食供给素来不错,越千秋也不希望这些可以作为武人脊梁培养的少年们养成大吃大喝的奢靡风,因此就在出发之前想了这么个主意。果然,此话一出,在片刻的寂静之后,他就听到了众多欢呼。

在这些高兴的嚷嚷声中,越千秋来到戴展宁跟前,又问过宋蒹葭,得知每个人都没有性命之忧,也没有重伤导致瘫痪的,他这才轻轻舒了一口气,伸手捶了捶戴展宁的胳膊就低声说道:“阿圆内疚得什么似的,我虽说派人看着他,可咱们还是要早些回去,省得他急疯。”

说到这里,他顿了一顿,这才冲着戴展宁身后三人竖起大拇指道:“舍己为人,宁死不丢下一人,都是好样的。等回去治伤之后,得请你们和阿宁轮流到玄刀堂和武英馆去给大家宣讲!”

戴展宁那秀美的脸顿时红了,他正要开口拒绝,却不防越千秋已经从他身边走了过去,径直来到伤势最重,此时都躺在地上尚未苏醒的那个亲兵面前,把人架起来之后便轻轻松松背在了身上。面对这一幕,他慌忙上前,可一句“大师兄我来”还没来得及说出口,就被越千秋堵了回去。

“好啦,别耽误大家回去过年的功夫,各位师兄师弟师姐师妹们,我背了一个,其他的就拜托大家伙了,赶紧把伤员和俘虏们带下山,我们回金陵喽!”

本来以为这次出来恐怕有好一场硬仗,但事实表明,这只是一次寒冬的郊游!

随着七嘴八舌的答应声,少年们立时嘻嘻哈哈抢上前来。没捞到出手机会的,少不得要争抢一下谁来背人,戴展宁眼见自己也被人拉来拉去,简直哭笑不得地想要抗议一下他能自己走,到最后仍是无可奈何地被一个犹如一头熊一般健壮的少林俗家弟子给背了起来。

而海先生站在紧咬嘴唇的萧京京身旁,有心安慰一下小丫头,可千言万语,最终只是融化在了一个轻按肩头的动作。

“走吧。宫主不在,少宫主应该考虑一下日后接掌红月宫的事了。而且,红月宫既然过了明路,不如好好考虑一下,像其他门派那样名正言顺加入武品录。否则,红月宫毕竟还有这么多人,人心散了,容易酿成各种各样的事端,到时候如何是好?”

萧京京听到接掌红月宫时,一度眉头倒竖想要拒绝,可海先生的后面那些话,却让她渐渐沉默了下来,牙齿本能地又去咬嘴唇。

可正当她情绪极其低落的时候,却只见宋蒹葭风风火火地冲了过来,一把拽住她的手腕就嚷嚷道:“还愣着干什么,下山了下山了!别担心那么多,以后的事儿,我和周姐姐她们都会帮你的,再说还有九公子那只小狐狸呢!”

这嚷嚷声很不小,哪怕越千秋背着人依旧健步如飞地走在前头,他仍然是听到了。牙痒痒的他在心里发誓,一定要为这个咋咋呼呼的宋小女侠找个最能治她的男人!

他什么时候就小狐狸了?就算不到爷爷的九尾狐水准,好歹也不是小狐狸的水准!

下山的路比上山路好走,再加上之前是小心翼翼唯恐惊动了敌人,如今却是大功告成把歌唱,因此人人都脚步轻快,就连越千秋也是如此。当察觉到背上那个原本已经昏睡的亲兵呻吟一声后仿佛清醒了过来,他就头也不回地说:“坚持一下,等到了山下就有马车了,等进城就好了!”

下一刻,他就感觉到背后的人突然僵硬了一下,紧跟着就是仿佛极度不可思议的一声九公子。听到对方嘟囔之后就死命挣扎,他打了个哈哈,满不在乎地说:“阿宁自己走路都够呛,否则也轮不到我背你!放轻松些,好歹你也舍身救了阿圆和阿宁两个人,别说我要谢谢你,刘师伯戴师伯也会感谢你!”

“这本就是我该……”

“你既然都说你应该救他们,那我这会儿背你也算是应该的!对了,有没有兴趣以后到玄刀堂和武英馆来客串一下教头?我是觉得,学武是其一,忠义热血是其二。武门弟子,本来就不应该是只逞匹夫之勇,而应该是满腔热血,精忠报国,建功立业!”

“上次随我们去北燕的那些人,很多人也都到武英馆里来上过课,很受大家欢迎!”

他这话声音很不小,立时就激起了周边其他少年的共鸣,一时几乎全都是各式各样的附和声,至于表示异议之类的声音全都早就被冲得没了影子。落在最后作为押阵者的严诩听着这些,嘴角不知不觉翘得老高,只觉得自己当初真是眼光独到。

越小四,虽说是你的儿子,可那是我的徒弟!

众人之前在大年夜那天启程,顺着红月宫的消息渠道和暗记系统找到这林间小屋,费时费力不说,总还有些提心吊胆,小心翼翼,因此足足用了五天。如今回程时,虽说在下山之后找地方住宿,而后给戴展宁和三个亲兵重新包扎上药治伤,少许耽误了一点时间,但还是比来时快。

因此不过初八傍晚,浩浩荡荡一行人便回到了金陵。越千秋向戴展宁和三个亲兵征求了意见,就把他们直接送到了刘府。至于那些个负隅顽抗的人,包括刘国锋在内,东阳长公主派了桑紫在城门口守株待兔,一股脑儿都接收了过去,只答应回头把刘国锋交还天巧阁。

至于其他的,因为海先生和萧京京一同担保,严诩便按照桑紫的吩咐,把他们暂时送到公主府的一处别院安置。不消说,经此一事,那边自是里三层外三层,一只苍蝇都飞不出来。

而一直被拘在房里犹如坐牢似的养伤的刘方圆,从亲自守在门前的内侍高品彭德辉口中一得知此事,他竟是撒腿就跑。

所幸彭德辉在背后提醒了一声,否则他竟是能一路直窜到大门口去!

等到径直闯入戴展宁往日到家里留宿时的那个小客院,见四处都是武英馆的同学,见着他的人有的开着善意的玩笑,有的安慰他说所有人都没事,他心下悬着多日的巨石终于放下,但还是用最快的速度向众人颔首示意之后,立时冲进了正房。

才一进门,他就听到了戴展宁那无奈的抗议声:“我就是受了一点皮外伤,真的不要紧!大师兄,有宋师妹就够了,你还去通知太医署干什么,之前不是你说别惊动太广吗?”

“说是那么说,武英馆都几乎全体出动了,就算我说是冬日郊游,可大过年的突然这么跑出去,那也得别人相信才行!总之你给我老老实实躺下,之前阿圆也被我强令在屋子里呆了十天八天,你总不能让他回头抱怨我厚此薄彼吧?”

戴展宁差点被越千秋这用成语的水平给气乐了。厚此薄彼是用在这地方的吗?想到刚刚一直在竭力进行的抗争眼看就要失败,他正琢磨着是不是要把刘方圆拖过来帮忙说个情,突然就意识到了什么。他才抬头看往通往外间的那道门帘,就只见门帘突然被人一把掀开。

他终于意识到之前听到外间喧闹,却因为越千秋得理不饶人而忽略的动静是什么。看着那个熟悉的人影,他蠕动嘴唇才想要说话,就只见刘方圆突然快步冲上前来,到了床前高高抡起拳头,却是重重地砸在了床板上,仿佛恨不得砸出一个洞来。

“再有下次,我和你绝交!”刘方圆说到这里,喉头便彻底哽咽了,好半晌才把剩下半截话说完:“要是你有个三长两短,你以为我能一个人活着?与其这辈子都被愧疚后悔折磨,我还不如就那么直接死了!”

尽管早就知道刘方圆是个死心眼,但此时再次确认了这一点,戴展宁虽说不是不感动,但他的答复却是掀开被子,一脚把刘方圆给踹翻了。一旁的宋蒹葭从来没想到文静秀气一如女孩子的戴展宁竟然还有这样暴力的时候,眼睛不禁瞪得老大。

而越千秋则是一脸果然如此的表情。下一刻,他就看到戴展宁直接从床上蹦了下来,一把揪住了刘方圆的领子:“过了年你也十五了,你给我长点脑子!让你先走是为了让你回来报信,否则我们死在一块,金陵这边却一无所知,难道你就高兴了?”

他说着声音又提高了一个八度:“我学过一点拆陷阱破机关,可你呢,你上这些课的时候根本就是三天打鱼两天晒网,你留在我那当累赘吗?我知道拿自尽来要挟刘国锋,就算他说我死了也能剥下面皮让人乔装我这种话来吓唬人,我也能扛住,你呢?你要是不在冲动之下做傻事,我戴展宁就跟你姓!”

听到这里,一旁看热闹的宋蒹葭终于忍不住笑了。就在她即将笑出声的时候,嘴巴却一把被人捂住,吓了一跳的她慌忙看去,等发现是周霁月,她这才如释重负。等人放开手之后,她就非常主动地捂住了嘴,以防看戏时再次笑了场。

而刘方圆本来是一肚子的悲愤和内疚,被戴展宁这连声一吼,他十分的心气全都被浇灭了下去,一贯冲动的人此时便显得有些畏缩,眼睛也红了。

“我只是……只是……”急切之下说不清楚话,他竟是脱口而出道,“兄弟就该共患难!”

“共患难不是送死!”戴展宁再次一口把刘方圆吼了回去,这才觉得身上有些脱力,竟是松开手踉跄后退了几步,一屁股坐在床沿边上后,他方才看向了笑眯眯的越千秋。只觉有些头晕的他一手撑着床架子,哭笑不得地问道,“大师兄是不是让宋师妹给我下什么药了?”

“你还说阿圆冲动,你自己还不是一样?要是不给你那碗汤药里头下点宁神的东西,你刚刚教训阿圆怕是能长篇大论持续半个时辰吧?”越千秋不紧不慢上前去,不慌不忙把戴展宁重新放平,随后拉过被子把人裹得严严实实,这才拍了拍他的额头。

“好好睡,阿圆你还不知道?犯浑过后想通了就好,不会一直记在心上的。”他一边说一边回头瞪了刘方圆一眼,“这边你也看过了,该放心了吧?还不去看看那三个亲兵?这次你和阿宁能平安无事囫囵完整地回来,多亏了他们拼命!”

“唔……我就去看!”

刘方圆这才挣扎着爬起身,见床上的戴展宁虽说竭力想要睁开眼睛,最后还是扛不住药力渐渐发散,终于脑袋一歪闭上眼睛沉沉睡去,他方才使劲擦了擦眼睛,埋头就往外走。而当他出门的时候,依稀听到背后传来了周霁月的声音。

“他们两个不愧是从小就同甘共苦过来的,感情真好。”

“患难见真情嘛,心里明明记挂得对方要死,可说起话来却都是死鸭子嘴硬。别看阿圆个头更大,平时也更凶,关键时刻就得阿宁治他,这就叫一物降一物!”

刘方圆只觉得脸上刷的红透了,立时低下头加快了脚步。奈何里头说话的人似乎是有意要说给他听,这竟是还没完:“看阿圆这架势,日后就算娶媳妇,怕不是要领给他老爹过目,得阿宁先看过说好才行!”

他一时为之大窘,随即醒悟过来就气坏了。大师兄,你也好意思说我!你回头娶媳妇,不是一样得很多人点头?越老太爷答应不算,还得你师父严诩答应;你师父严诩答应还不算,恐怕还得皇帝点头;皇帝点头之外,小胖子又或者晋王萧敬先若有异议,指不定闹出什么事!

更别说你还有一个爹,一个娘!

第599章 麻烦的小宴

红月宫的这场风波,在相关人士的眼中那自然是大得不得了,但在朝中,除却政事堂三相余建中知道越老太爷和叶广汉联袂去见过萧卿卿,还把人挪到了刘府,其余人等并没有太过关切。大多数人的注意力,全都被除夕过后猛然传开的那一桩灭门惨案给吸引了过去。

扬州颇有名望的儒者程谦,竟是在一场火灾之中满门全灭。地方官最初还只是报说火灾,但就在正月初八,事态进一步发展,刑部总捕司一等捕头,曾经担任过总捕头的青城高手浮云子杜白楼亲自带着仵作到停尸房验尸,证明程家上下是被人酒中下药,而后放火烧死。

消息一出,整个金陵都震动了。

这下子,原本因为路上遭人劫杀而暂居东阳长公主府的程家千金程芊芊,便成了所有人关注的焦点。由于当初这位大家闺秀在扬州城名声极大,此次进金陵,隐隐也有某些讯息流露在外,因此某些心思细腻的人不知不觉就能想象出无数阴谋诡计来。

比方说,哪户世家豪门想把女儿嫁给当今皇帝唯一的皇子英王李易铭,却愤恨程氏女得到某些居心叵测者支持,于是痛下杀手。只不过,劫杀人家女孩子不成就灭人满门,实在是有些说不过去,但这种说法在街头巷尾最最流行。

再比方说,程家小姐在玄武泽被英王殿下英雄救美,有人担心背后的程家兴风作浪,于是把人满门诛绝,如此日后就不虞有外戚之忧。

这是显然因为先头太后主政,一时想当然地给还没娶媳妇的小胖子加上了一堆猜测,隐隐把脏水泼到了皇帝老子脑门上。所以这种说法流传时间最短,据说但凡传谣的人,全都被请到县衙府衙喝茶欣赏竹板子了。

至于其他各式各样的传言,自然众说纷纭,就连各大衙门中也有人私底下议论,国子监诸学这种年轻学生众多的地方,那就更加没法禁绝了。此时还在春假中,各学都没有复课,但也有家乡遥远的学生没有回乡,宿舍这种地方,自是流言最凶之地。

这下子,在刚放假时就以嘉王府太冷清为由,继续住在国子学拨给自己那座院子中的嘉王世子李崇明,从早到晚访客不断,全都是来探听消息的。他最初还以礼相待,可发现势头不妙便有些着了慌,眼看各种流言愈演愈烈,他这天干脆下令搬回府中。

上马车离开国子学时,李崇明忍不住用指甲狠狠掐掌心,只觉得自己这一年多在金陵呆下来,看似在国子学结实了不少贵介官宦子弟,寒门书生;看似常常进出皇宫,皇帝看待他也如同嫡亲孙儿;看似在外做客交际时人人恭敬,不敢小觑……其实却根本毫无成就。

结交的那些人都是虚的,而皇帝的慈和亲切,也同样是虚的。毕竟,皇帝哪怕是迫于太后的压力把他的父亲抱到宫中养了那么些年,论感情却一点都谈不上!而他的父亲也一直都老老实实呆在封地,此番甚至都没有趁着他这个儿子在金陵,上书请求前来朝觐!

所以,哪怕看到扬州程氏这么一桩案子闹得沸沸扬扬,明明有借题发挥的好机会,他却根本不敢乱动弹,因为他能够利用的渠道太少,能够利用的人手更是太少!他更加担心的是,万一真的是皇帝用雷霆手段清除那些觊觎李易铭婚事的人,他一出手被发现,那就死定了。

车轱辘声滚滚,李崇明时而自怨自艾,时而咬牙切齿,突然,他身体一个无法抑制的前倾,整个人竟是离座而起,脑袋差点撞到了车门。猛然惊醒过来的他顿时气急了,坐回原地猛地拉开窗帘,正要喝骂时,却发现面前是一个笑吟吟的人影。

他瞪大眼睛,有些难以置信地叫了一声九公子,随即才警觉了起来,遂挤出一个笑容道:“九公子为何拦我的车?”

“前头那路有点问题,嘉王世子最好绕个道。”越千秋笑容可掬地冲着李崇明点了点头,随即正待扬鞭要走,却不防李崇明突然从车窗中伸出手来,一把拽住了他的袖子。为了避免这好好的的过年时节,刚上身的新衣被撕出口子,他只能放下马鞭,“嘉王世子有事吗?”

李崇明根本不问前头那路有什么问题,竭力让自己露出最热情洋溢的笑脸:“听说今日九公子家中设宴,令堂亲自主持?”

越千秋顿时愣住了。要说平安公主亲自主持的这次小宴,在越府确实引起了好一阵骚动,二房三房那两位伯母都很有些不忿,但因为还没过元宵,并没有请另外那两位宰相的家眷,只不过是相熟的人家下了几张帖子,比如东阳长公主,比如大太太的娘家亲戚,比如秦家两位舅母……所以二太太和三太太也没办法多说什么。

这种小规模的家宴李崇明竟然也能知道,这家伙未免太会钻营了!

他皮笑肉不笑地打了个哈哈道:“只是家中小聚会而已,不足为道。”

“那九公子眼下这是抛下家中小宴不管呢?还是为令堂跑腿打下手呢?”

越千秋很想顶一句关你屁事,可伸手不打笑脸人,他最终还是懒洋洋地说:“我娘是个爱热闹的人,所以让我把武英馆的小伙伴们都请到家里热闹热闹。”

话音刚落,他就只见李崇明露出了兴奋之色,登时大叫不好。果然,下一刻,就只见李崇明满脸堆笑地说:“我也对令堂好奇已久,九公子能否带挈我前去拜见?”

越千秋顿时为之一怔,随即心中非常后悔刚刚没事做好人拦住李崇明这一行人的车马。

前头路上闹事的不是别人,正是师父严诩。在程家灭门的大事件中,严诩上书求官只是小事,但还是引来了御史弹劾,这不,严诩直接堵了路和人理论,那位御史自己的劣迹不算,老爹十几年前欠账不还的往事都被他翻了出来,眼下人已经快要被严诩骂哭了。

虽说这是师父势头大好一面倒的大好局面,可李崇明这种围观人士就不需要了,他也不希望李崇明和严诩乱攀交情。可现在倒好,师父倒免掉一劫,他却粘上了个牛皮糖。

要知道,今天会跑他家里看热闹的还有小胖子!为了这个,他提早就做好预案,为了防止把萧敬先给招惹到家里来,请了皇帝亲自出马,把那位晋王给绊住了。

想想李崇明虽说麻烦归麻烦,却属于那种从前反正也不可能见过平安公主的人,越千秋微微踌躇了一会,最终还是似笑非笑地说:“没想到嘉王世子竟然也是会好奇这种小事的人。今天除了武英馆那些小伙伴们,长公主和英王都会来,还有些亲戚,你要来凑热闹就凑吧。”

李崇明听越千秋的口气就知道对自己谈不上多少欢迎,而且今日请的分明都是亲朋好友,他这个顶多算是熟悉陌生人的家伙不请自去,实在是显得有些厚脸皮。更何况,那个小胖子一直都当他是眼中钉肉中刺,可他一想到从前的预想一样都没做到,便打算豁出去赌一赌。

听说越千秋不久之前和萧敬先闹了龃龉,而小胖子则趁虚而入,哪怕两个人从前的所谓不和是给别人看的,那么现在这种趋势却未必一定。毕竟,李易铭已经越来越大,距离东宫储君之位也越来越近,不论起初是因为怎么想的而和越千秋如此相处,今后都不可能继续。

那样一个随心所欲的家伙,是不可能保证越家永远富贵下去的!

虽说李崇明认为自己的复杂心情遮掩得很好,而且在笑着谢过答应之后就放下了窗帘,但他不知道的是,越千秋打过交道的老狐狸实在是太多了。这其中有越老太爷这种常常突然出阴招的,也有皇帝这等不动声色就落下棋子的,相对而言李崇明的段位实在不太高。

甚至不用太用心地去想,越千秋也大略能明白,这位嘉王世子在打什么算盘。

等到策马在亲亲居门口停下,他却侧头对护卫李崇明那辆马车的护卫们笑道:“我平常进出家里都是走这儿,嘉王世子既然来了,还请从正门入,我先去和人打个招呼,请哪位伯父出来迎接一下。”

话音刚落,就只见马车车门被一把推开,紧跟着李崇明竟是不用任何人搀扶,直接纵身跳下。这位嘉王世子仿佛非常好奇似的看了看面前的高墙以及小门,随即摇了摇头。

“我是不请自来的不速之客,一事不烦二主,不如还是劳请九公子带我入内如何?再说,我一个闲王之子,何必去走那客来客往的正门?悄悄地去拜见一下伯母岂不是更好?”

越小四人在哪儿,除了越家和严家相关人士之外,就只有皇帝知道,在外人眼中那就是不成器无官无职的浪荡子。丈夫既如此,那个私下不告而娶的媳妇,越千秋当然知道一般人更加不会放在眼里。可此时李崇明却直呼伯母,不知道的还以为其父嘉王和越小四是世交。

只不过,他刚刚故意说这一句话,就是不想带着李崇明去正门招摇,当下就笑眯眯地说:“嘉王世子既然这么说,那我就不客气了。今天爷爷特意腾出了他鹤鸣轩隔壁的清芬馆给娘宴客,至于我请来的小伙伴,回头去拜见了娘之后,就到亲亲居来热闹热闹。嘉王世子你打算混哪边?”

这种直截了当不拐弯的问题,李崇明相信也只有越千秋会问出来。可此时为了避免越千秋认为他今天过来是居心叵测,他并没有太多思考的时间,当下只能立时强笑道:“我之前也说过,真的只是纯粹好奇,拜见过令堂之后,我这就走,绝不会搅扰越家这一场热闹。”

越千秋笑着把李崇明往门里让,听其吩咐一行从人不要堵住这条街,继续往前走,不拘在哪溜达,总之半个时辰之后过来接,他想到之前在路上拦人,并不是因为看到这一行车队有什么标志,纯粹是因为他记性好,认得李崇明的几个随从,此时不禁越发笑意深了。

“哪里谈得上搅扰?人多热闹,大家都是同龄人,你只要愿意,多留一阵子和大家谈天说地,那也无所谓。别担心小胖子摆脸色给你看,这是我家,不是他家。”

李崇明巴不得越千秋留客,此时就顺着话头立时扭头对众人说:“既然九公子这么说,你们午后未时……唔,未正之后来接我。”

所谓的午后未正,也就是两点,而此时才是巳正不到,不到十点,从最初逗留半个时辰到现在至少两个时辰,越千秋对李崇明的打蛇随棍上颇为哂然,但脸上还是笑眯眯的。等到进了门时,他就只见徐浩快步迎上前来。

“公子之前说,周宗主和宋姑娘,还有峨嵋派那三位都要来,此外还有萧……萧姑娘?如今确定了吗?”当着李崇明的面,徐浩还是把萧京京的称呼简略了一下,见越千秋点头确认了,他稍稍犹疑了一下,最终还是低声说道,“程姑娘也被长公主亲自带来了,眼下就在清芬馆四太太那儿。”

东阳长公主送程芊芊来干嘛?今天真是平安公主请客吗?怎么感觉是麻烦人物大聚会?

越千秋已经快嘀咕死了,可侧头发现李崇明面色瞬间变得非常难看,仿佛也没料到东阳长公主竟然会如此不走寻常路,他反而觉得心情不错。

当下他便笑眯眯地说:“走吧,虽说那边现在都是女人,可反正你也就是想见我娘一面嘛,正是时候。一会儿七大姑八大姨都到了,你到了里头也觉得不自在,不是吗?”

尽管因为程芊芊出人意料地登场而有些疑虑,但越千秋既是这么说,李崇明想想怎也不至于就因为自己和人照了一面,那个现如今硕果仅存的程家孤女就能和自己有什么瓜葛,他便有些不自然地点了点头。一直到进了亲亲居二门,他方才突然想起另外一件事。

他瞅了一眼身上那犹如邻家少年似的常服,干咳一声道:“九公子,我这一身会不会有些不大恭敬?”

走在前头的越千秋猛地顿步,他回头上上下下打量了一眼李崇明,随即笑嘻嘻地说:“你不就是没穿那些看上去能亮瞎人眼睛的闪缎蜀锦之类的吗?你这青缎可是有钱都买不到的贡品,只要细心点的人全都能瞧出这低调的奢华。再说了,跟我一块去,谁敢说你不恭敬?”

李崇明最后一点侥幸终于也被完全打消。他在肚子里深深叹了一口气,心里忍不住生出了另外一个念头。今天除却女人就是少年们,应该不会出什么幺蛾子吧?

第600章 这样的千秋很好

白门越氏这四个字,十年前越老太爷还是户部尚书的时候,说出去的时候还常常被人笑话,可现如今,随着那个几十年前还是泥腿子的老头儿入主政事堂之后又荣登首相,已经再没有人敢明目张胆地嘲讽,当年某位名士已经用惨痛教训向人们证明了这一点。

所以,能够踏入越家大门,如今反而成为一种受重视的标志。谁都知道,那位越老太爷虽说出身不咋的,官路几十年,眼光却是一等一的,平素并不和太多官员往来,可但凡被他召入府中,不数日人很可能就会得到皇帝召见,等再过几天,恭喜,很可能就要升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