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就算是黑巾蒙脸,谁也不知道他是谁,可徐浩一贯最讲风仪,此时要在大庭广众之下如此干净利落地败北,他到底还是不那么甘心。因此,趁着萧敬先再次攻了过来,他猛地把手中裴宝儿朝其一扔,眼看人轻舒猿臂要去接人,他便用难听的破锣嗓子干笑了一声。

“接我一招诛心刺!”

嘴里这么叫着,他却趁机欺近过去,手中五指并如刀形,可真正的杀招却是无影无形的一脚。眼看就要踢到萧敬先的小腿胫骨,他见对方不闪不避,登时心里咯噔一下,本来准备收回七分力气,这会儿竟是收回了九分。于是,当还留下一分力气的脚背击实了的时候,他不禁暗自大骂!

你堂堂晋王,怕死也要有个限度!论理藏一面护心镜已经很够用了,你居然还戴着铁护腿!幸亏我刚刚多收回了两分力气,否则这会儿的反震力非得疼半天不可!不过我要是用十分力气,别说你戴铁护腿,你就是再加厚三层也没用!

徐浩完全忘了,今天为了遮掩自己的身份,明明擅长腿上功夫的他也戴了一对铁护腕,还是加厚的……

最后扳回面子的一脚也落了空,他那所谓的诛心刺却是真的碰到了萧敬先肩头。他这本来是虚招,本倒是打算一触即收的,可看到萧敬先面色奇异,他陡然之间意识到如此两边囫囵完整地罢战,实在是太容易露出破绽,当即厉喝一声,五指猛然分开,竟是真的重重一下击打在了萧敬先肩头。刹那之间,他就只见对方眼神中似乎有些不对劲,登时慌忙后退。

糟糕了,忘记九公子提醒……萧敬先双肩曾经受过重伤,之前差点就快死了!这下伤上加伤,回头人会不会记仇报复我?

硬着头皮把场戏演到这份上,徐浩已经觉得自己快到了极限,当下运足功力冷哼一声,足尖用力一蹬地,整个人往后弹出数步,这才厉声问道:“你是谁,为何要管裴家的闲事?”

萧敬先瞅了一眼自己左手揽着的人,见其双目紧闭,眼睫毛都没有眨动一下,显然是在路上就被徐浩打昏了,他心想越千秋用的这人还真够小心谨慎,嘴里却不紧不慢地问道:“哪个裴家?总不能是前宰相的那个裴家吧?”

此话一出,底下看热闹的人群顿时一片哗然。而混在其中的越千秋擦了一把额头上的冷汗,暗想今天这一场临时设计的戏码果然不够严谨。徐浩就因为想加戏,差点惹出麻烦来,那一腿一掌实在是多余,就算是想要在萧敬先身上留下点伤势糊弄,你打人家旧伤干什么?

而这台词更是……一个说裴家,一个顺势就把前宰相三个字给掣了出来!

可他低估了这年头普通百姓爱看豪门戏的热情,在最初的嗡嗡议论声之后,那喧哗的声音一下子大了好几倍。有人在那猜测豪门内斗,有人在那嚷嚷定是仇人报复,还有人说是因情生恨……差点就把徐浩的答话声音给完全盖了过去。

“是又怎么样?裴旭已经不是宰相了,昔日他灭我满门,如今我只掳他女儿,已经是便宜他了!”

这都什么台词啊……徐老师你是不是传奇戏看太多了!越千秋已经是瞠目结舌,按脑门叹气的劲头都没了。而更让他无语的是,萧敬先竟然还一本正经答了徐浩的话。

“裴旭灭了你满门?呵呵,一报还一报,你找他报仇倒也不是不可以,但有一句话叫冤有头债有主,你有本事先杀了他,再找他家人晦气不迟。不敢找正主却只冲着妇孺下手,实在是懦夫行径!不过像你这样的人不少,裴旭也是不聪明,恶事做多的人,就应该无亲无故,省得日后连累妻儿家小。就比如我,灭门的事做得多了,就索性一个人过。”

下头看热闹的人起先还议论纷纷,等听到最后那一句灭门的事做得多了,顿时一片寂静。上头掳人的那个显然不是善类也就算了,敢情救人的这个也不是好人,否则怎么会说灭门的事做得多了?他们这继续在下头看热闹,会不会也有生命危险?

“少废话!”头一回演戏的徐浩此时此刻已经彻底被萧敬先给带进了节奏,他完全忘记了之前和越千秋说好的事成之后赶紧溜,省得有其他行侠仗义的人出现,惹出大麻烦来。他深深吸了一口气,一字一句地喝道:“报上名来,我倒要看看谁敢自称灭门无数却没报应!”

“萧敬先。”萧敬先淡淡地吐出三个字。顷刻之间,下头人群便安静了下来。

而徐浩也仿佛如梦初醒似的,声音沙哑地冷笑道:“原来是昔日杀人如麻的兰陵妖王,我败得不冤!日后再来领教,我倒要看看你能在大吴的地盘上风光到几时!”

随着这话,他立时转身头也不回地离去。越千秋眼见他如同敏捷的豹子一般在屋顶上飞窜,几个起落就不见踪影,终于是松了一口大气。而此时唯一留下来成为众人目光中心的萧敬先,则是一把打横抱起手中佳人,施施然从屋顶上一跃而落。

底下的围观百姓发现他的落点赫然是在自己头上,慌忙一哄而散。稳稳落地的萧敬先看也不看四周围的人,耸了耸肩就出声叫道:“萧壹,萧贰!”

此话一出,两个身穿便服,面貌平平无奇的汉子顿时从人群中钻了出来,到萧敬先面前恭恭敬敬地行礼道:“晋王殿下。”

越千秋进出晋王府的次数相比旁人算得上是多的,可此时看这两个突然窜出来,显然是晋王府护卫的家伙,他却只觉得面貌陌生,竟然从前根本就没有见过,不由心中一凛,等细细观察两人形貌体态,他才觉得依稀有了些印象,猜到这两人的脸恐怕是经过了乔装打扮。

可是,萧敬先来裴家别院见他的时候,这两个人有没有跟来?

就在他满心狐疑时,就只听萧敬先开口吩咐道:“你们两个,刚刚是看我的笑话?”

此言一出,两个护卫就全都一副慌了神的表情,随即就赶紧单膝跪了下来。

“属下是正好去上了个茅房……”

“属下以为殿下想要英雄救美,不想扰了您雅兴。”

后头这句话顿时引来了阵阵笑声,就连越千秋也忍不住笑了。然而,等到萧敬先那冷冽的目光扫过众人时,他就非常知情识趣地和别人一起停住了笑声。

“都起来,回去再和你们算账!我杀的人比救的人多,今天那只是心情好。去,找辆马车,今天我就好事做到底,送佛送到西,你们俩送这位裴家小姐回去。”

两个护卫面面相觑,随即方才犹犹豫豫站起身来。可就在这时候,萧敬先手中抱着的裴宝儿却发出了极其微弱的声音:“救我……我不想回去!”

她这话语声固然很小,周围人群又吵闹,但随着萧敬先厉喝了一声都安静,她再次重复了一遍,还是很多人都听见了。即便有萧敬先的禁令在前,嗡嗡嗡的议论声还是一时不断。而萧敬先随眼往人群中一瞟,目光就落在了越千秋身上,见其一只手搭在肩头,拇指却指着背后的小酒肆,他不禁嘴角微微一勾。

“把那家酒肆给我清出来!”

随着萧敬先努努嘴,两个护卫立时答应一声,排开人群冲入了那家酒楼。不多时,里头仅余的那些没出来看热闹的酒客也都被驱赶了出来。等到这些敢怒不敢言的人眼看着抱了裴宝儿的萧敬先大步进去,这才和其他人一块议论了起来。

至于越千秋,他对于裴宝儿怎么恰到好处地醒来,怎么对萧敬先哭诉衷肠,接下来怎么成就好事……这些种种细节,他实在是没那么大的兴趣了。见那些围观人群都在议论裴家小姐为何不肯回去,他就轻轻嘟囔了一声。

“这会儿去裴家报个信,说不定会有点赏钱吧?”

他低着头边说边走,这话声音并不大,可左近当然有人听见。可还不等有人付诸行动,就在这时候,就只见一阵急促的马蹄声倏然传来,紧跟着就是周霁月那熟悉的声音。

“各位父老,可曾见过有贼人掳女子经过?”

骑着一匹拉车的光背马追人,又不能走屋檐抄近路,到底是最后赶到得迟了,周霁月此时平复了一下呼吸,随即就看到无数人的目光望向了一座小酒肆。她登时眉头倒竖,大喝一声从马背上一跃落下,飞也似地往那小酒肆扑去:“贼子哪里走!”

面对这一幕,越千秋顿时非常想捂脸。

周宗主,你来晚了!你这么一加入,这场戏真心是离砸不远了!

周霁月哪里知道越千秋在想什么?眼见围观百姓纷纷让路,直扑小酒肆的她一进门就发现,裴宝儿正伏在桌子上哀声痛哭,而在她旁边,晋王萧敬先正似笑非笑站在那儿。

意识到自己来晚,一场大戏已经收场,自己这完全是横生枝节,她的脸刷的一下绯红一片,紧跟着便讪讪地抱拳行礼道:“原来晋王殿下已经把人救下来了……”

“哦,原来在我之前英雄救美的,是周宗主?”萧敬先似笑非笑地调侃道,“不好意思得很,最终被我截胡了。我倒是要送人回去,可奈何美人先是不愿意,现在又一个劲哭。我这辈子都没在美人心上花过心思,周宗主你既然来了那就再好不过了,不如人交给你?”

此时此刻,周霁月只觉得头皮发麻,平生第一次理解了越千秋为什么会认为萧敬先反复无常,不可捉摸。

这都是为了你才把人给弄到这里来的,你现在竟然就撒手不管了?

周大宗主完全不知道,外头那个始作俑者越千秋,已经蹑手蹑脚来到寄存马匹的店铺,紧跟着就翻身上马溜之大吉,不负责任地给她留了一个烂摊子!

第617章 借花献佛

虽说清清楚楚听到了萧敬先对周霁月说的话,但越千秋更知道,某位妖王不过是习惯性地欺负老实人,到最后是一定会把裴宝儿给接收过去的,那一摊子只是一开始显得烂了一点,结果不会太难收拾。所以,拍拍屁股走人的他并没有太重的心理负担。

而且,做人太老实的周宗主受一下妖王荼毒,那绝对是有利无害的。他完全没去想,万一周霁月开了窍,他以后还能指使得动人吗?

然而,骑着白雪公主从一条小巷离开刚刚的事发地点,正哼着小曲的他还没走太远,就只见前路一下子被几个人拦了。没等他开口说话,来人就客客气气地笑道:“九公子,咱们是奉命行事,还请您给个薄面。”

话音刚落,就已经有人伸手来接他手中缰绳,其他人则是簇拥了过来。所幸刚刚另一边发生的事情太大,这条街上大多数人都过去看热闹了,此时这一幕并不那么显眼。

微微一愣之后的越千秋并没有反抗,而是笑眯眯地耸了耸肩,随即就任由众人裹挟着他前行。果然,穿过两条小巷,拐过一个街角,他就看到一个独自坐在茶摊,犹如主人似的老者。等到他一人一马不由自主地被众人拥上前,他眼见众人散开,这才慢吞吞地下了马。

“陈公公这是要在金陵城开茶摊,体察一下民情吗?”

正喝茶的陈五两差点被越千秋这话给呛了出来。他没好气地放下茶杯,指着越千秋骂道:“你小子公器私用,给我惹了那么大的麻烦,现在还来说这种乱七八糟的怪话?”

“怎么,难道是武英馆去其他各处的人有人出纰漏了吗?”

“近朱者赤,近墨者黑,你那些小朋友一个比一个鬼机灵,名单上的人一个不少都抓了……”

还没等陈五两说出但是两个字,越千秋顿时笑了起来:“那不就结了?只要正事没耽误,我趁机干点别的,那不是很自然吗?再说我之前答应陈公公你的时候,也已经和您打过招呼了呀,您没反对,我就当是同意了!”

“没反对就是同意?你小子那会儿可没有明说你要干什么!再说了,要不是之前我就去了韩昱那儿,你假传长公主之命,把裴招弟弄出来送回家,你觉得会那么顺利?”

“我当然知道是陈公公通融行了方便,可我也用那个麻袋做了回报,不是吗?”

陈五两终于明白,对这么个刁滑的小子追究责任,那完全是自找苦吃。再说,越千秋干的这件私活,也是萧敬先在皇帝面前提早打点过的,他也实在是不好多说什么。只是想到裴家那边兵荒马乱的情景,他少不得狠狠瞪了越千秋一眼。

“裴家的事情,你打算怎么收场?”

“这个陈公公你不该问我,该问那个宁可私奔也要离开裴家的裴宝儿。如果我没猜错,只怕她这会儿恐怕会把裴旭,还有裴家某些人的底子,全都对萧敬先和围观百姓卖得干干净净!否则,她怎么能让人觉着自己不回裴家是正确的?”

陈五两再次语塞。他终于没兴致再提裴家的事情了,皱了皱眉就岔开话题道:“所有人都已经由武德司暂且接手,等你师父从总捕司那边出来,他就能腾出手来做这件事。你接下来可要带人去参与审讯?”

“当然不!”越千秋想都不想就给出了三个字回答,见陈五两有些意外,他就笑眯眯地说,“术业有专攻,我和武英馆的人能打能拼,但去做刑房老吏和狱卒的事就不在行了。再说,抓叛贼的时候,谁都会奋勇争先,可审叛贼的时候难免要各种上手段,不适合年轻人看。”

陈五两顿时气乐了。哪怕知道越千秋说的不是没有道理,他还是忍不住笑骂了一声:“挑肥拣瘦,尽挑容易的,推搪难的,你小子让人说什么好?”

“陈公公你还说?今天可是我娘请客的好日子,结果事情连续不断地出,到最后我还把客人全都带出来帮你做事,我不够意思,谁够意思?我都还没问你呢,总捕司那边事情怎么样了?送朱杀帖子的人抓到了吗?”

“朱杀帖的人已经抓到了。只不过,抓到也没用,那已经是个七孔流血的死人了。”陈五两说这话的时候,脸上笑容尽敛,随即顿了一顿就淡淡地说,“至于总捕司,抓到的程家灭门案凶手,和几家传承几十年上百年的大家族颇有一些关系,风声才刚刚放出去。”

“哦,放长线钓大鱼,我懂。”越千秋似笑非笑地说,“可是,连北燕的朱杀帖都已经拿出来了,难道陈公公不打算把事情推到北燕秋狩司身上?”

“秋狩司不是黑锅司!”陈五两没好气地将茶盏在桌子上一顿,这才沉声说道,“需要秋狩司背的罪名,自然一样不少都要他们背起来,至于不需要的,那么自然无论如何都不会贴在秋狩司身上。这一点我朝不比北燕,北燕皇帝生性骄狂,很少会把罪行安在我们吴人身上。”

这倒是,我在北燕的时候压根没听说过什么武德司,总捕司,更不要说玄龙司了!

越千秋暗自心想,紧跟着就打了个呵欠,甚至还大大咧咧伸了个懒腰,这才站起身来,笑嘻嘻地说:“时候不早了,陈公公你去办事,我去买个糖人回去巴结一下诺诺,今天多亏了她撑场面,否则我这个当儿子的就太不孝顺了。您有事派人来和我吱一声就行,回见啦!”

眼见越千秋大摇大摆挥挥手,潇潇洒洒地走出茶摊,解下刚刚被人拴好的坐骑,一跃而上就策马跑了,陈五两摇头叹了一声这惫懒的小子,等弹弹衣角站起身时,见属下们都围了过来,他才淡淡地吩咐道:“去晋王那边看看,万一有什么太出格的,就控制一下。”

陈五两接下来会做什么,怎么做,越千秋压根没兴趣知道。他眼下无事一身轻,策马一溜小跑,很快就到了秦淮河边那有名的小吃一条街。除了给诺诺买糖人,他还挑了几样精巧的小玩意儿打算回去哄妹妹,至于买什么东西送给平安公主赔礼,他却有些犯了难。

东张西望好一阵子,他终于看到了一盏小巧玲珑的竹编灯笼,连忙就过去买了下来。尽管家里宫灯之类的应有尽有,但他还是觉得这东西应该能够讨那位名义上的母亲喜欢,竟是还特意去那些卖上等货的铺子里挑了个漂漂亮亮的盒子,压根没理会伙计看他用那盒子装了手中那不值钱小灯笼时的诡异表情——就和看买椟还珠的人差不多。

可越千秋做事,素来是只要自己高兴,不管人家如何。他甚至还挑了一对做工精巧的小人,一只木头做的小鼓,打算回头让东阳长公主送给自己那三个小师弟……总而言之,他一路走一路买,到最后看见马褡裢里实在是装不下了,白雪公主的脖子上也是挂不下了,他那匹傲娇的坐骑更是打响鼻表示抗议,他这才住了手。

等到他拐进越府门前的巷子,到了亲亲居门口停下,已经是日头都快落了。迎上前来牵马的王一丁接过缰绳,随即小声说道:“九公子,今天安姑姑和徐老师的气性都不大好,一前一后回来,没事就挑下头人的茬,您那两个丫头被安姑姑都快训哭了,徐老师则是虎着脸把虎头他们几个打得抱头鼠窜,好像是在哪儿受了气。”

越千秋当然知道那两人是在哪受了气。还用说吗?安人青加上徐浩一块,全都在萧敬先那儿受到了严重的心理挫折,不趁机在别人身上找茬才怪!

他冲着满脸苦涩的王一丁微微一笑,随即低声说:“他们两个吵架了,又不好找彼此的麻烦,所以就把火气发在了你们头上。要想避免挨骂挨打,很简单,这两天你们见着他们就绕道走,躲远点就没事了。”

随便给安人青和徐浩挖了个坑,又得知清芬馆那儿还没散,因为东阳长公主人还没走,越千秋就肩膀上挂着,左手拎着一大堆礼物径直往里走。无巧不巧的是,当他刚踏进清芬馆,就只见平安公主和大太太她们簇拥了东阳长公主出来,一见到他,众人一时就笑了起来。

东阳长公主率先嗔道:“千秋,你倒是乖觉,知道我要走,这才回来的是不是?”

“哪能呢?我这不是想着买点什么东西回来,给长公主,娘还有诺诺赔罪的吗?”

越千秋干笑了一声,见诺诺欢呼一声上了前,他就从背后把另一只右手上的糖人拿了出来往她手里一塞,眼见人雀跃不已,他这才上了前去,将那个精美的匣子径直往平安公主手中一塞。等到了东阳长公主面前,他却是笑容可掬地径直把马褡裢一块递了过去。

“你这是赔礼呢,还是送大米呢?”东阳长公主一时哭笑不得,尤其是打开那沉甸甸的褡裢,发现里头各种孩童玩器都有,她伸手就赏了越千秋一记麻栗,“这些东西我那要多少有多少,你拿这些搪塞你师父师娘还差不多,要哄我还早呢!你先告诉我事情办好没办好才是正经!”

“我亲自出马,那还用说?”越千秋非常豪爽地拍了拍胸脯,见东阳长公主这才面色稍霁,他瞥见平安公主打开匣子,正瞅着里头的东西发呆,他还以为选错了礼物,顿时讪讪地说,“娘,我只是瞧着这竹编的灯笼很别致,要是你不喜欢,扔了也行……”

平安公主却还是在发呆。直到东阳长公主都发现了她的不对劲,于是轻轻用胳膊肘撞了她一下,等到人回过神,她便笑着打趣道:“怎么,千秋这不值钱的小灯笼就这么讨你喜欢?”

如梦初醒的平安公主不禁有些赧颜,然而,她看向越千秋的眼神却越发温柔了下来:“有时候我真怀疑,千秋是他爹的亲生儿子。想当初他爹和我初遇的时候,蓬头垢面,狼狈不堪,我一时可怜送了他几个馒头,他竟是亲手劈了一株竹子,编了一个花篮给我。”

越千秋听到越小四送的是花篮,而不是灯笼,不由自主就松了一口气。他也很奇怪自己在某些方面和越小四的选择出乎意料地合拍——尽管他和越小四人呆在一块却从来就不合拍——当然,相比他是哪家皇子什么的,他同样绝对不希望发生自己真是越小四在哪风流留下的种子这种狗血事件。

于是,他立刻打哈哈道:“巧合,巧合而已,娘喜欢就留着。我可不是爹,没有他那么好的献殷勤手艺,只是刚巧见到,于是借花献佛而已。”

说到这里,他就笑眯眯地说:“既然这么巧撞见长公主出门,我送您一程可好?”

见越千秋不由分说凑上来,殷勤地扶住了自己的胳膊,东阳长公主又好气又好笑,可到底也没有强留的打算,只对平安公主笑说了一句回头来家里坐坐,就被越千秋给强拉了走。

而一旁同来送行的大太太对越千秋的这等举动习以为常,见平安公主还在端详手中那竹灯笼,她就轻声说道:“四弟妹放心,吉人自有天相,四弟那皮猴肯定很快就能和你团圆了。”

哪怕知道这只是安慰,平安公主还是感激地对大太太点了点头,因此,等到大太太过来携手送自己回亲亲居,她差点忘记了旁边还有需要招呼的二太太和三太太以及两家的亲戚女眷,还是诺诺嚷嚷了一声这才反应过来,当下少不得又是好一番歉意。

这一次,二太太和三太太全都表现得相当得体,甚至还齐齐客气了一番,等到她们也去了送走自己娘家那些亲戚,两个人却不约而同看了一眼彼此。

三太太有意无意地低声说道:“二嫂,大嫂的贤惠那是金陵有名的,从前也不见长公主对她如此另眼看待,如今四弟妹一进门便如此殊遇,你不觉得,咱们那位四弟实在是面子太大了一点儿?”

而且刚刚听四太太说,越小四最初遇到对方的时候,那可是非常潦倒!如果这样说的话,东阳长公主看重的绝对不是越小四,而是她们这位四弟妹?

响鼓不用重锤,二太太一听就知道,三太太指的根本不是离家出走多年的越小四,而是指的那位身世来历成谜的四弟妹。当年越小四出走,她和她的丈夫也同样有背后推手,从前公公偏心越千秋已经够头疼了,如今四房又多了一对母女,如果越小四回来,会不会耿耿于怀当年的事,到时候报复他们夫妻?

于是,之前和三太太多年不和的她,此时竟是笑着应道:“你说得正是,不过今天四弟妹这小宴实在是办得有些不够尽兴,老太爷不是还说两位相爷夫人也说过要来?不如我们一块参详参详,回头怎么帮着四弟妹款待客人?”

有了这么个借口,妯娌俩名正言顺地凑到了一块,打算竭尽全力去摸一摸四房的底。

至于越千秋,他送了东阳长公主出门之后,却硬是被拽上了车,等到如实供述了今日一整天的经过,他少不得挨了好几个白眼。尤其是他丢下周霁月应付萧敬先的不负责任行径,更是遭到了劈头盖脸的数落。就在东阳长公主手指头都快点到越千秋额头上时,外头终于传来了桑紫的声音。

“长公主,九公子,周宗主来了。”

第618章 谁说女子不如男

当周霁月被桑紫请上东阳长公主那辆极其宽敞,可坐可卧的马车时,她那一张秀美的脸竟是格外黑。见越千秋坐在东阳长公主身侧,她利眼如刀地在他身上剜了两下,这才施礼坐下,随即再也不看越千秋一眼。

心虚的越千秋干笑不做声,东阳长公主当然也知道姑娘心里那腔怨气,当即笑问道:“我刚刚还骂千秋竟敢丢下你自己跑回来,总算就等到你平平安安到这里来了。不过,和萧敬先多打打交道,日后和其他人相处,你就会更加游刃有余,那可是个连皇上都要提起精神应付,连北燕皇帝也大感头疼的妖孽。”

周霁月假装没看见越千秋那带着讨好的目光,叹了口气就苦笑道:“其实也是我心急了一些,如果停下的时候悄悄先问一声,也不会后头几乎被晋王逼得进退维谷。好在没有千秋在,晋王也没有一个劲耍弄我,再加上裴宝儿又哭诉家中遭遇,他还是把人带回了王府去。”

听到周霁月说没自己在反而是好事,越千秋这才坐直了身子,笑嘻嘻地说:“我之前就是因为不想让萧敬先借题发挥,这才先走一步的,绝对不是留霁月你一个人顶缸。”

见周霁月终于再次气恼地瞪了过来,他就连忙岔开话题道:“裴宝儿哭诉的那情景,别人看到了没有?”

“那座酒肆门口全都是看热闹的人,裴宝儿的声音又不小,怎么会没人听见?裴家嫁女只为一时利益,事后翻脸不认人坑女儿,她全都哭诉了出来。再加上又说起我送裴招弟回去却被裴家拒之门外,只怕不出一日,裴家不顾亲情,凉薄冷血的名声就该传开了!”

东阳长公主闻言哂然:“裴家固然从来就不是善类,这姑娘的心性也实在是工于算计。前有裴招弟,后有她,裴家也算是自食恶果。只不过,萧敬先在皇上面前虽说声称不过是看中她有些心计,能够省去他管理王府和四处交际那点功夫,可我实在是怀疑,若是给她机会,她会不遗余力地往上爬,到时候做出什么不可收拾的事情来。”

“那就不用我们操心了。”越千秋无所谓地耸了耸肩道,“要知道,萧敬先如果连这点本事都没有,那他就是自己搬石头砸自己的脚。不是我在背后说人坏话,萧敬先怎么说也是个成年人,身边没个女人,到青楼楚馆的次数也不多,我真心有点怀疑,他是不是有点问题,所以才要找个聪明过头的女孩子替他遮掩?”

此言一出,他顿时招致了周霁月一记眼刀。然而,东阳长公主却眼神一凝,竟是仿佛在认认真真地思量这种可能性。

面对这一幕,周霁月终于忍不住重重咳嗽了一声:“千秋你不要以己度人!食色性也,但天下男人也不是个个都无女不欢的。就比如当年严掌门,单身在外头漂泊七八年,也不曾在花街柳巷里打滚,惹上一身女儿债!只要是有担当的男人,绝对不会那么饥渴!”

意识到今天真的是得罪了周宗主,越说越错,说什么都是错,越千秋赶紧举起双手表示投降,心里却嘀咕有担当的男人只是能忍,并不是不饥渴,因为他们要么眼界很高,要么胃口被某些女人养得很刁,所以等闲看不上那些不能契合自己的女人。

他不相信萧敬先真的能看上裴宝儿,也是这么个道理。如严诩和越小四这样的,尚且挑剔得如此之厉害,最终娶到的苏十柒和平安公主,在某些方面都极其突出,和他们更是非常投契。性格比这两人更极端,又受过情伤的萧敬先,又怎么会不挑?

他正在那天南海北地胡思乱想,就突然感觉车厢里有些安静,回过神来一看,就只见东阳长公主和周霁月全都似笑非笑地看着自己。他有些莫名其妙地看了看自己身上,正要开玩笑说我身上有什么不对劲的东西吗,随即就只见周霁月冲他呵呵笑了一声。

“你是发什么呆?真没听见,还是假没听见?长公主说,越国公主平安过境之后,好些天没消息了,你就不想她吗?”

“我想她干嘛?她又不是我什么人!”越千秋当着外人的面,怎么会承认自己和十二公主有什么瓜葛。当然事实上他也确实没有。只不过此言一出,他非但没有看到两张满意的脸,反而招来了东阳长公主和周霁月那不满意的皱眉。

“人家到底一路追着你跑到了大吴来,你就算要撇清关系,可那和薄情到底还是有区别的。要知道,你既然挑起了北燕三皇子的野心,又把人送了回去,总是寄希望于他做什么,而不是他一回去就被人杀了吧?而那位三皇子势单力薄,越国公主怎么着也算是他的盟友。盟友的盟友,也就好歹算是自己人,你关心一下人家的安危,这不应该是起码的道德吗?”

越千秋被东阳长公主这貌似有理的抢白说得毫无脾气,只能再次举手表示投降。而十二公主这个称呼让他想起了萧卿卿,当即不大乐意地干咳说:“与其议论背后有家族势力,又有那位兰陵郡王萧长珙当靠山的十二公主,我觉得还不如多关注萧卿卿。十二公主做的事情是可以大致猜测到的,而萧卿卿做的事情是没法想象的,说不定会捅大篓子。”

周霁月对于十二公主这个话题倒是没多少忌讳——哪怕越老太爷曾经带着她过去,狠狠给了北燕那位金枝玉叶一通当头棒喝——甚至理智的周宗主把对越千秋的好感归结于喜欢范畴的同时,却也不断告诉自己反正那是不可能的,越千秋没有十二公主也会有这个千金那个千金,所以这会儿的神情特别坦然。

于是,对于越千秋这拙劣的转移话题,她反而还有余裕丢了人一个鄙视的眼神,仿佛在嘲笑越千秋的欲盖弥彰。果然,她就只见东阳长公主丝毫没有迎合越千秋的意思,没好气地在人肩头推了一把。

“走走走,知道你就没脸面对霁月,所以东拉西扯尽胡说八道!”东阳长公主没好气地把越千秋给撵下了车,等到她从撩起的车帘缝隙中眼看着人走出去老远,还回转身对她们笑嘻嘻挥了挥手表示告别,她这才放下车帘,正色看着周霁月。

“霁月,刚刚我对千秋没说实话,十二公主和三皇子过境北燕之后,一度遭遇刺客行刺,她尽力救了三皇子不说,还用玉石俱焚的招式重创了刺客,自己也险些丢命。而后,重伤之后的她顾不得养伤,利用母族惠妃家里在当地的势力,将疑似下手的一家当地豪族连根拔起,甚至还杀了一个与此有涉的地方官。”

想到当初那个天真骄纵的北燕公主,如今回国之后却迸发出如此浓烈的光辉,甚至不惜生死地硬拼,周霁月不禁倒吸一口凉气。

她没有惊叹对方擅杀官民的行为,毕竟她的眼界固然谈不上囊括全局,却也知道北燕和南吴不同,权贵之间的角力更为简单直接粗暴,所谓的规则更是在很多时候形同虚设,所以君杀臣臣弑君屡见不鲜。而这会儿她说什么都好像不那么合适,干脆就最终保持了沉默。

“和你说这个,不是为了别的。用千秋从鹤鸣轩找出来的那些诗集上的话来说,你和他是青梅竹马,算得上是心有灵犀一点通的伙伴。他和你,自然要比他和越国公主要来得亲近,所以越老头当初才会带你去刺激越国公主。如今人看样子确实是因为受刺激而有所蜕变,但那老头的做法也不是没有其他恶果的。”

说到这里,东阳长公主顿了一顿,这才继续说道:“因为越国公主很容易认为,自己要配得上越千秋,那就得拼命提高自己——而对于她这个层面上的人来说,那就得拼命获取甚至增加自己的权力,如此一来,如果萧卿卿真的回去,很容易从越国公主那边趁虚而入。”

周霁月这才明白,东阳长公主刚刚三言两语打发走越千秋,只字不提萧卿卿的事,不是因为不重视,反而是因为太重视。她有些不安地双手交握,十指紧紧扣在一起,随即用尽量冷静的口气问道:“那长公主希望我做什么?”

“很简单,红月宫的那些人,从海十三以下的大部分人都会立刻放出来,你需要利用你信得过的那些人,尽力和他们打成一片,进一步甄别是否有人存在问题。但最重要的是,你得把萧京京和海十三完全争取过来,而皇上会说服百官,把红月宫编入武品录,让下十一门变成下十二门。”

“萧卿卿的行踪恐怕很难追到了,但她的女儿,她的红月宫,若是就此一扫而空未免可惜,但一点都不加以节制,任其存在,却也太过马虎。所以,不得不请你多花点心力。你要知道,千秋就算当上玄刀堂的掌门,因为他的出身,也不可能去领袖武林,你却可以。”

周霁月顿时愣了一愣,随即不禁苦笑道:“长公主您还真看得起我。”

“你没说什么何德何能的话,足可见心里有足够的自信。千秋当年能把你捡回来,你又能抛开金陵的富庶安逸,回去经营白莲宗,我不信你,还能信谁?我可不会说,让你好好干,别让越国公主后来居上抢了千秋,要知道,总不能按照谁最能干,千秋将来就娶谁吧?”

周霁月纵使再大方的人,甚至曾经对越千秋当面表露过喜欢的意思,却也实在难以应付东阳长公主这样露骨的调侃。她不自然地咳嗽一声,自己都不知道此刻有没有脸红,随即狼狈地岔开话题道:“萧京京和宋师妹最交好,我会通过宋师妹,尽力成为她的密友。”

见周霁月说完这话,欠身行礼之后,就逃也似地窜下了车去,和刚刚越千秋被赶下车时的情景恰是相似得很,东阳长公主不禁露出了一丝笑容。

她不知道越老太爷对于越千秋的终身大事是怎么筹划的,可在她看来,与其给越千秋硬塞什么和皇室关系密切的郡主宗女之类的人,还不如顺其自然。

就好比严诩那样,她曾经苦心相看的那些女郎,他一个都看不上,后来和苏十柒不打不相识,越千秋又巧计把苏十柒送到了她身边美其名曰陪她解闷,等两人抬头不见低头见之后,便自然而然互生好感,最终成就好事,日子过得比单纯的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美满得多。

越是特立独行的少年,越是堵不如疏,她就觉得周霁月比十二公主这样的更适合千秋!

当大吴这边正因为一系列事件而进行一场并不在计划之中的大扫除时,遥远的北燕,一行人正在这正月天寒地冻的时节继续北上。

被大队兵马簇拥在最当中的一辆马车上,厢壁四周包裹着厚厚的毛皮,靠后的座椅改成了一张宽大的卧榻,上头铺了柔软的褥子,一个年轻少女拥裘半坐,手底下捂着一个梅花六角手炉。倘若是从前见过她的人,几乎很难认出这位面色苍白,气质沉静的少女便是北燕排行十二,飞扬跋扈的越国公主。

而在她对面,与她对坐的三皇子,这会儿虽说一言不发,可不停地扫向十二公主的眼神,却透露出了他那复杂的心情。

无论是险死还生的经历,还是被亲妹妹救了一命的那种感激和尴尬混杂的心绪,再加上目睹灭族和杀人时的惊慌,全都让他没办法正视这位从前只当成是娇纵任性的妹妹。

“你用不着谢我。这次你不过是被我连累的,出手的绝对是大姐,不会有别人。她恨我远胜过她恨你。而且,我大开杀戒把她这一处势力连根拔起,她在恨我入骨之外,也不会放过你,所以别说到上京这一程路,到了上京之后,我们同样是步步危机。”

三皇子皱了皱眉,自然不会说你当初私奔,所以父皇肯定会心生恼怒这种戳人脊梁骨的话,干脆利落地问道:“那你说,该怎么办?”

十二公主苍白的脸上闪过一丝血色,随即面色狰狞地说:“很简单,一不做二不休,接下来我们就一路遭人‘行刺’!不论父皇之前对我有多少怨气,我终究还是他颇为心爱的女儿,只要我险死还生,越来越狼狈,他就会越来越心疼我。到那时候何愁他不给我和你一点补偿?”

“再者,无论是当初丢下你也好,现在害得我们一路遇刺也好,秋狩司副使楼英长都必须付出代价!”

第619章 人人为己

金陵城里突然有十几个人离奇失踪,其中既有百姓,也包括不少衙门的吏员,甚至还有一个前中书舍人,这原本应该是一件非常大的事件,但因为裴家那场风波一夜之间传遍全城,除却失踪的那些苦主家人上衙门报案哭诉,其余人等谁也顾不上这些小事。

人人都去关注裴家和晋王那场简直骇人听闻的纠纷了,顶多再疑惑一下罗中书的失踪。

因为,在晋王萧敬先拦下那个竟敢从裴府别院掳人的贼人之后,他没有把那位裴家千金送回家去,反而自己把人带回了王府。那一幕有众多围观百姓作证,关于当时情形的种种版本传得沸沸扬扬,无数人在传播时说得绘声绘色,仿佛亲见一般。

在这样巨大且引人入胜的风波之下,英王李易铭和越千秋险些一块遇刺,且行凶者竟是总捕司二等捕头这样的巨大事件,竟是也被总捕司和武德司,再加上严诩那个还未彻底浮出水面的玄龙司一道,联手强压了下来。

这一天,焦头烂额的裴旭派人去晋王府却再次吃了个闭门羹,自己又不便以致仕官员的身份请见皇帝,唯有愤而上书指斥萧敬先。之后,他亲自出门奔走联络了一圈那些之前至少没有对裴家落井下石的官员,却没有得到多少支持,自是窝着一肚子气回到了家。

他沉着脸进了起居的书房,随即便冷声说道:“把裴招弟给我带过来!”

等到下人乖觉地闻声去办,他一屁股坐下,一只手无意识地紧攥扶手,想起昨天闹得后院几乎翻天的三个隔壁家丁一口咬定亲眼看见和罗中书失踪有关的可疑人进入了自家后院,人就这么失踪了,至于那场火亦是险些酿成之前老宅那场火灾似的大祸,他就觉得嘴里满满当当全是血腥味。

可相比这些,更让他恨得几乎想杀人的,却是他那个被掳走的女儿!

他完全无法想像,裴宝儿那个往日在家中人人说好,他也素来对其有几分喜爱的女儿,竟然会在被萧敬先救过之后当场拒绝回家,甚至在大庭广众之下把那么多裴家秘辛都倒了出来!如今,人竟是赖在晋王府不肯回家,裴家因此几乎成了金陵城中的笑柄!

“老爷,五小姐来了。”

“带进来!”裴旭沉声一喝,很快,大门被人推开,却是面色苍白的裴招弟走了进来。见其不待自己喝骂就主动低头跪了下来,他面色稍稍缓和了一些,但口气依旧凌厉。

“你以为有东阳长公主为你撑腰,裴家就奈何你不得?就凭你身边侍女胆敢行刺长公主,我以败坏家名为由让你一死,满朝再没有人敢置喙!”

“伯父是一家之主,又是宰相,您发落我,别人自然不敢说什么,侄女也自知罪大,不敢觉得委屈。”

裴招弟依旧低垂着头,双手紧紧抓着衣裙,但接下来却是骤然词锋一转:“可是,宝儿妹妹被人掳走后却不肯回家,甚至败坏家名,如今伯父又要处置我,别人会怎么看裴家?”

见裴旭顿时沉默下来,脸色越发阴沉,裴招弟知道自己终于抓到了仅剩的那点机会,当即哀声说道:“父亲获罪,堂兄获罪,我身边的侍女又做出了那样骇人听闻之事,宝儿妹妹被人掳走后不肯回家,我何尝不知道裴家已经是最危急的时刻?如果一死便能让裴家鼎盛,我又有什么不愿意的?可现如今伯父杀了我,便是丢了最后一个消弭危机的机会!”

“宝儿为什么留在晋王府?她还不是因为晋王至今未娶,所以生出了攀龙附凤的心思,奢望自己这个曾经的宰相千金能够飞上枝头做晋王妃?”

说到这里,裴招弟想到周霁月曾经含糊其辞的越家长辈,不禁恨得用指甲狠狠掐着掌心。如果早知道裴宝儿勾搭的不是什么她认为的老头子,而是那位无论身份地位还是外表风仪全都是上上之选的晋王萧敬先,她就是死了,也不会让裴宝儿有这等飞上枝头做凤凰的机会!

见裴旭果然遽然色变,那脸上眼神中尽是恼怒和恨意,她就趁热打铁地说:“可如果被贼人掳走,如今不肯回来的不是伯父您的女儿,不过是一介罪臣所出的罪女呢?如果在晋王府的那个不是裴宝儿,而是裴招弟,就算晋王真的一时被她迷惑,她怎么可能成为晋王妃?”

听到这个匪夷所思的提议,裴旭先是眉头大皱,可当他沉思了片刻,眉头却渐渐打开,心里不知不觉盘算着这个提议的可行性。哪怕萧敬先真的看上了裴宝儿,他当然可以凭借父母之命媒妁之言驳回他的非分之想,可如果皇帝和东阳长公主插手,那就没那么容易了。

可如果被掳走的不是自己的女儿,而是那个不成器弟弟的女儿,那个曾经出过身边侍女行刺长公主的女儿,他就能把自己摘出来,然后用家主的名义把人驱逐出家门!

至于有很多人见过真正的裴宝儿和裴招弟……呵,他才不会愚蠢到完全用裴招弟的主意。只要他一口咬定,裴宝儿不是他的女儿,而是他的弟弟在外头偷养的外室女,他禁不住其哀求勉强放在家中抚养,对外声称是自己的庶女,这还不是他一句话的事?

既为罪臣之女,又忘恩负义不念抚恤之恩,即日起他就把裴宝儿宗谱除名,萧敬先如果想娶就把人娶回去好了,我看你如何丢脸!我就不信,皇帝会给这样一个罪臣之女主婚!

想到这里,对于给自己提供了一个绝佳思路的裴招弟,裴旭的态度就进一步缓和了下来。虽说知道她是怀着满腔私心提出建议的,抛弃父母弟弟亦是凉薄,可既然是个聪明人,在如今裴家风雨飘摇之际,他也不吝表现出那么一丁点身为长辈的关怀。

于是,他微微点了点头,不咸不淡地说:“你总算有为了家里着想的那点心思,这就比宝儿那个忘恩负义的孽障强。下去吧,我会和夫人说,让她重新给你挑选几个可用的侍女。至于你母亲那里,她只知道天天抱着你弟弟哭,也顾不上你,你就不用和她一块住了。”

虽说最大的心愿没有达成,但裴旭的态度却无疑给了裴招弟一线曙光。她连忙感激涕零地磕头谢过,等站起身退下时,她迈着小碎步来到门口,却又回头偷瞧了裴旭一眼。就只见其眼中凶光毕露,尽显狰狞,仿佛是下定了什么可怕的决心。那一刻,她只觉得欢欣至极。

凭什么她有出身名门的父亲和母亲,却还这般艰难,裴宝儿却能无耻地攀高枝!

而被裴旭和裴招弟双重痛恨的裴宝儿,眼下呆在晋王府的生活,也并不如外人想象中的那般寡廉鲜耻,荒淫到立时投怀送抱,更谈不上舒心美满。因为把她带回王府之后,萧敬先就让随行护卫萧壹把她安置到后院一个颇为精致的小跨院,继而就再也没有出现过!

哪怕裴宝儿已经听周霁月说,萧敬先把她的事情对皇帝提过,而周霁月既然会说出来,那么相关的知情人士也会更多,她已经做好了一定心理准备。可萧敬先的这种态度,仍然让她对未来产生了巨大的彷徨和不确定感。

哪怕心思细腻,或者说工于心计,可是她毕竟不是久经考验的朝廷官员,还没有那么沉得住气。身处完全陌生的环境,身边听候吩咐的也是陌生人,萧敬先每多一天不出现,她的心上就仿佛多压了一块沉甸甸的石头。

所以,当那个自从过来之后就表现得极其恭顺的侍女云乡进了屋子,她仍是自顾自地发呆,直到对方来到她身旁,轻声说了一句话:“姑娘,越九公子来见晋王殿下,顺便带了一位金小姐来看您。”

“啊!”回过神来的裴宝儿难以置信地瞪大了眼睛,随即把什么娴雅风度全都丢到了九霄云外,下意识地跳了起来,急切地问道,“她人呢?”

“晋王殿下惦记着您之前心绪不宁,寝食不安,外间又议论纷纷,有些踌躇该不该让她来探望您,所以让奴婢回禀一声,看您是见还是不见。”云乡说着就笑吟吟地看着裴宝儿,仿佛在等待着她的回答。

裴宝儿顿时沉默了下来。足足良久,她才一字一句地说:“金姑娘是我好友,我要见她。”

那个急公好义,爽朗可亲的首富千金,实在是眼下她不能放过的一根救命稻草!哪怕她并不打算游说人为了她去奔走做什么,可眼下至少有个能陪着她说话的人也好!

当裴宝儿的答复送过来时,越千秋笑眯眯地对坐立不安的金灿灿使了个眼色,见其如蒙大赦地站起身来,匆匆行过礼后就随着云乡快步离去,他就毫不客气地打了个呵欠道:“明天就是正月十五了,你吱一声,灯会看不看?带不带裴家那位一块去看?”

“既然有武英馆的灯楼,我这个山长怎么能不去?裴宝儿只要愿意去,我就带着。”

萧敬先一扬眉,满脸戏谑地看着越千秋道:“倒是你,不会是想要糊弄个天下太平之类的喜庆词儿,然后就吹嘘这灯楼盖过今年其他的那些吧?是不是又从故纸堆里翻出来什么卫朝末年的好诗词,打算用上去?”

“元宵的诗词歌赋多了去了,再好的也显不出好来,我又不和人争明年春闱的状元,出这种风头干什么。反正灯楼已经差不多完成了,明天你就能见分晓,现在急什么?”说到这里,越千秋方才轻轻咳嗽了一声说,“你可加把劲,最近完全靠你吸引裴家了。”

“食君之禄,忠君之事,既然当着大吴的官,这点觉悟我还是有的。不就是站出来吸引人的注意力,最好能把人气个半死完全顾不得别的,那就最好吗?这种事情我不是第一天做,你转告皇上,他可以放心。只不过,你也不要太悠哉了。”

萧敬先突然顿了一顿,这才丢掉了那一脸戏谑的表情:“我不是没有女人就活不了的人,你的终身大事你不急别人也用不着急,但英王和嘉王世子他们叔侄俩关注的人太多,英王可以放心让皇上替他做主,可嘉王世子就不一定了。有件事我可以提醒你一下,你带来的这位金姑娘,也曾经在嘉王府的儿媳妇名单上。”

越千秋顿时脸黑了。他最讨厌的就是那种自以为高贵,把人家全都放在候选名单上挑剔琢磨,然后再选美似的一萝萝筛过去的行径。可是,萧敬先这种消息渠道更让他不敢轻信,因此他很不愿意径直接这样的话茬,只是寻思是不是该对金灿灿提一提,让她赶紧找人嫁。

可萧敬先的下一番话,险些让他直接跳起来:“扬州程氏如今被人连根拔起,我听说,程芊芊在你家中自陈乃是程氏庶女,如嘉王世子这样的,不说娶她为妃,纳为侧室给个名分,却也是一桩美谈。对了,听说她之前到你家做客的时候,曾经在路上被人送了一张朱杀帖,而后还掉了一个镯子?”

前面谈八卦,越千秋这只耳朵进那只耳朵出,反正该操心这些的是皇帝和小胖子,他才不在乎程芊芊嫁给谁,料想她也不是那种会轻易就范的性格。就连朱杀帖,他也没有那么大的追寻兴致。但是镯子不同!

要知道,那天办完所有事情回去之后,他在半夜三更偷偷摸摸地将那镯子砸成了一小块一小块的碎玉,第二天更是找了地方用陌刀把碎玉碾成碎屑,一点一点分地段丢弃之后毁尸灭迹了。就连那写在绢书上的信,他也差点毁掉,但最终还是贴身藏好,以备万一。

所以,他竭尽全力控制心跳和呼吸,若无其事地说:“谁知道真假呢?”

萧敬先呵呵一笑,这才轻描淡写地说:“我姐姐前些年每年让人捎给我一封信,提到过扬州程氏。程芊芊她爹……嗯,应该是他吧,曾经招惹过青城派的一个女弟子,却又嫌弃人家江湖草莽,没有家世,所以把人养在外宅。可怜那个女弟子一片痴心遇到一个负心郎,还为人做了不少事情,真是倒霉透顶。”

仿佛是发现越千秋那浑身汗毛根都竖了起来的警惕表情,他就若无其事地托着右颊说:“我姐姐素来看不得女人不知道自立自强,为了个男人死心塌地,到头来受骗上当却又寻死觅活的。所以呢,她在游历南边的时候,好像亲自去见过那个青城女弟子。”

第620章 翻脸

北燕皇后真是一个自视极高,心思莫测,麻烦透顶,多手多事的女人!哪怕现如今已经部分相信,那个女人也许和他这个身体存在血缘上的关系,但并不妨碍越千秋讨厌她。

他从来就不是一个轻视女人的人,东阳长公主强势却爱子怜弱之心,他尊敬;大太太身为主妇却行事公平大气,他敬重;苏十柒周霁月这样出身武林的女子,为人处事遵从于本心,侠之一字铭记于心,他亦是非常尊重她们。

而十二公主这样娇纵任性的金枝玉叶,在当头棒喝之后,亦是迸发出了非常可贵的闪光点——虽然有人会觉得争权夺利不是闪光点——可和混吃等死追着男人四处跑比起来,那样至少明了人生意义的活法,也是很可贵的。

至于宋蒹葭和峨眉三姝那样未曾经历过世事险恶的姑娘,萧京京和令祝儿这样在红月宫呆过,颇有些冲动的单纯性格,平安公主曾经被亲人忽视却依旧活得豁达,他也觉得很好,那正是一个个鲜活的女孩子。

甚至就连裴宝儿裴招弟这种工于算计,某些时候甚至有些心思险恶的,他不喜欢,但顶多敬而远之。

如果说现在要让他说一个和北燕皇后一样讨厌的人,那么就只有萧卿卿了,北燕那位大公主都排不上号!他非常不喜欢那种把自己摆在高位,对别人指手画脚,操纵别人的人生,只认为自己是正确的,别人都要遵从安排好那条画好的轨迹,自以为是到极点的女人!

所以,当着萧敬先的面,他就没好气地说:“我怎么觉得你姐姐什么都要插一脚,她也管得太宽了吧?管了之后还要说,人要为自己的人生道路负责,所以只管一半,让别人自己想办法挣脱出泥沼,我简直怀疑,她到底是什么心肠?”

“就拿她自己来说,和现如今的北燕皇帝并肩取得了天下,确实是她的成就不错,但如果不是你家里哪怕破落,至少还有点家世,怎么可能联姻皇族?有些人就连这一丁点家世背景都谈不上,天生就挣扎在污泥中,她却指望每一滩污泥都开出白莲花,这怎么可能!”

萧敬先还是第一次见越千秋这样鲜明地表露出对自家姐姐的反感,顿时面色一冷,然而,看着越千秋那张满不在乎的脸,他想起自己当年亦是对姐姐并非完全赞同,甚至在姐姐跟着北燕皇帝最风光的那几年,他放浪形骸游离于外,用这种方式表达他的反抗,他那冷色渐渐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丝赞赏的笑容。

“无论前人是功是过,都不盲从,这是一个好习惯。”说到这里,他词锋一转道,“毁尸灭迹也是个好习惯,但你要知道,玉屑这种东西,洒在井水中会下沉,但在井底还会留下痕迹。至于洒在土里,更是到底与那些土疙瘩黄砂砾格格不入,只要有心人,总能找出痕迹来。”

越千秋此时此刻真心只觉得自己如同一只炸毛的猫。他直接噌的一下站起身来,一字一句地质问道:“你居然派人跟踪我?”

“确切地说,不只是那天。”萧敬先似笑非笑地说,“是我到金陵之后的每一天。”

他并没有说,自己这话只是夸大其词。纵使他还有些尚未放到明面上的势力,很多时候可以盯着越千秋,但绝对做不到每时每刻,否则他那天也不会亲自跑到裴家别院门口去,和在那里的越千秋撞了个正着。可是,在这样的危言耸听之下,他成功看到了越千秋的变脸。

“萧……敬……先!你太贱了!”越千秋简直气炸了肚子。他非常后悔,当初怎么就会相信萧敬先,怎么就会和这个家伙一同从北燕回来,还吃了那么多苦头,甚至被迫乔装打扮成女人!大骂了一句之后,他头也不回就大步往外走去,甚至忘记了自己带来的金灿灿。

萧敬先一点都没有阻止越千秋的意思,只看着那个人气冲冲跨出了门槛。紧跟着,他就只听哎哟一声,随即就是一声气冲冲的怒骂,不过须臾,外头就传来了两个熟悉的吵嚷声。

“越千秋,你干什么,走路不看路,差点害我摔一跟头!”

“谁让你跑那么急?再说,要不是我拉你一把,你早就滚台阶底下去了,我还不够意思?”

“这么说我还要谢你不成?”小胖子本来心情就不好,此时更是简直快气炸了。他本能地扑上前去,想要抓住越千秋的领子,奈何武力值不够,胳膊拧不过大腿,最后只能死死抱住越千秋的胳膊,那架势非但不显得凶神恶煞,反而和抱大腿的狗腿子看着很像。

见越千秋虎着脸想要挣脱自己的手,他就低声吼道:“你知不知道,李崇明那个死小子他爹上书,说是怜惜扬州程氏孤女,人既然出自大儒之家,打算聘为王府女博士!”

此话一出,越千秋顿时停下了自己不耐烦的动作。虽说小胖子的话和刚刚萧敬先的提醒并不一致,而且女博士和侧室还有本质的区别,但嘉王在这种时候的斜插一刀,对于一直都习惯了得天独厚的小胖子来说,还是非常严重的打击。

这小子习惯了唯我独尊,哪怕这些年因为在他越千秋身上品尝到了不少挫折和委屈,阅历眼界和气度胸怀都有了一定提高,而且对程芊芊也谈不上必得之心,可愿意放人远走江湖和愿意放人去嘉王府,这是两码事。

他扫了一眼小胖子那只还拽着自己手的爪子,没好气地问道:“皇上难道同意了?”

小胖子顿时愣了一下,随即恶狠狠地说:“可父皇也没反对!”

“没反对就是默认?你想岔了吧,这是嘉王的提请,又不是你。如果你提什么事,皇上的不置可否当然就是默许,就是同意。而对于嘉王来说,皇上只要不支持不反对,那就是搁置,这事儿距离成还有十万八千里呢!你现在就这么沉不住气,皇上肯定要想,日后把天下交给你怎么办?”

这么直截了当的劝告,就连尚在屋子里没出来的萧敬先听得都忍不住皱了皱眉,可小胖子却早就习惯了越千秋的这个态度,不由自主松开了手。他往后退了两步,仔仔细细地思量了好一阵子,最后方才露出了气馁的表情。

自从知道他并不是冯贵妃的儿子,身世颇有些可疑之后,他就总有些患得患失,所谓的收敛也好,懂事也罢,都只是因为这种不安而带来的影响。所以父皇对自己的态度一发生变化,他就立刻暴跳如雷,简直忍都忍不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