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人青固然一向自视很高,可从来不觉得从北到南看惯美人的萧敬先会瞧得上她,所以才会爽快接下传话的任务。而且,即便萧敬先并不是没事会到越家串门的类型,可要说真的不认识她才有鬼!她早就听说,这位晋王殿下能在街头叫出某个七品京官的名字。

此时此刻,她就忍不住后悔得肠子都青了,自己早就该一口拒绝这个倒霉任务的!

用这些理由安慰着自己,她终于能完整顺溜地说话了:“晋王殿下,九公子说……”

“我见犹怜,那个不谙风情的小子居然舍得把你当老妈子使唤?也实在是暴殄天物。”萧敬先慢悠悠地打断了安人青的话,随即才手往回一抽,右手的扇子依旧没有打开,而是轻轻在左手上敲了敲,似笑非笑地说,“他让你来找我,就不怕羊入虎口吗?”

安人青忍不住咕嘟一声吞了一口唾沫,心里着实是七上八下。萧敬先在北燕就不是一个好色的人,到了金陵之后更是闲云野鹤一般,哪怕也曾经在青楼楚馆中春风一度,可这等风流韵事根本不足为奇,毕竟偌大的晋王府,别说女主人,连个女眷也没有。

可此时萧敬先这赤裸裸调戏良家妇女的口气算怎么回事?如果是当年的她,想到王府富贵,这会儿早就欲拒还迎主动送上去了,可现在……见多世面的她打死也不敢沾染这个越千秋都要称之为妖孽,常常咬牙切齿的家伙!更何况,她今天的任务本来就是关于女人的!

于是,她竭力压住心下的惊疑,屈了屈膝后就低着头说:“晋王殿下莫要开这等玩笑。九公子说,答应您的事情,大约就应在今朝,您若是可以,劳烦日落时去珍珠桥,与那位姑娘会一会……”

这一次,安人青仍然没能把话说完,因为眼前倏然一闪,下一刻,她就发现自己的脑袋距离萧敬先的胸口那距离顶多不到一寸!她下意识地往后连退几步,见萧敬先并没有追上来,她方才使劲定了定神说:“九公子说,到时候会把人带出来,接下来要怎么做您二人自便……”

传达完这番话,安人青拔腿就跑,那速度简直是超越了她以往最快的速度。她很不确定,如果再和萧敬先呆上一会儿,自己是不是会更加狼狈。当她好容易离开小巷,继而按着胸口打算汇入光天百日之下熙熙攘攘的人群时,她这才有余暇转身看了那幽深小巷一眼。

那位姑娘是谁?这么想不开,居然喜欢上了这位自家公子尚且想保持距离的北燕国舅爷?

萧敬先当然看到了安人青这明显战战兢兢的回眸,他哂然一笑,随即转身就往回走。今天明明是越千秋那位名义上的母亲第一次宴客,之前越千秋还请了那么多客人回家,甚至包括小胖子,还有萧京京这样身份有些麻烦的小姑娘,眼下却突然有时间来解决他那桩难题了?

他之前在小胖子和越千秋面前,在皇帝面前,固然是那么说的,可他只不过是抛一个难题出去,果然皇帝立时一副作壁上观的派头,再没有想着给他牵线搭桥找女人,而一度热心的小胖子也明显想通了,对于这种事显得不那么热衷。

越千秋理应也是如此,今天这到底是哪来的雅兴?

想不通的事情就不想,那是越千秋为人处事的习惯,可对于晋王殿下,那自然绝非如此。当随随便便走过好几条巷子之后,等萧敬先再出现在人前,他身上的衣衫已经和之前见安人青时截然不同,就连相貌也已经足以让越千秋这种认识他的人当面看见也认不出来。

他从前就对越千秋讲解过化妆的要诀,甚至还扮过女人,此时也不知道上哪找来的材料,硬生生让一张素来丰神俊朗的脸显得瘦削憔悴,就连眼睛和眉形乍一眼看去也和往日大相径庭。头发蓬乱,步态微跛,一切的一切都掩盖掉了他身上从前最显眼的那些特征。

此时此刻,这样一个显得极其落魄的书生就步履蹒跚地往裴家别院的方向走去。

在接到安人青邀约之后,萧敬先不是去珍珠桥上准备会佳人,而是赫然打算亲自摸一下,越九公子到底打算干什么。

一路走一路逛到地头,萧敬先就渐渐发现不对劲了。尽管四周围并没有窜出阻拦他的人,可几乎看不见一个行人的街道,全部关门的店面,却已经清清楚楚地告诉他一点,前头有情况。他当然可以转身就走,可思来想去,一贯我行我素的他还是选择了进入一条暗巷。

不到一刻钟之后,暗巷中就摇摇晃晃走出来一个头脸略有些青肿的黑衣中年人。他刚出现在光天化日之下,就已经有两个人从暗处显出身形,冲着他快步迎了上去。

“怎么就你一个,你们不是两个人一头一尾过去拦截刚刚那个可疑书生的?难不成是给他跑了?”

“别提了。”鼻青脸肿的中年人苦笑一声,回头看了小巷一眼便低声说道,“什么落魄书生,根本就是乔装打扮!那是晋王,他说和越九公子有约……再者,我和阿涛根本就打不过他,当然只能放人过去!”

晋王?两个武德司的干将彼此交换了一个表情,同时感到大为头疼。这抓捕北燕秋狩司暗谍的当口,这位来自北燕的国舅爷突然掺和进来,到底是什么名堂?别说人可能里通北燕,就算人并没有那个意思,可仍然是大大的添乱啊!

韩都知前脚刚见过亲自过来的陈公公,越九公子后脚就托付了那位周宗主过来要裴招弟。紧跟着,人竟然不去正主儿家,带上裴招弟就去拜访隔壁的裴家别院,这会儿里头动静越来越大,简直让他们怀疑那些武英馆的小姑娘们是不是和裴家人打起来了。

为了这个,亲自赶过来坐镇的韩都知瞧着已经够头疼了,现在这位晋王还说和越九公子有约,硬是要挤进去,一会儿指不定出什么大事!得了,赶紧的给里头那几层布防的送消息,免得人家措手不及!

说到越九公子……那位惹是生非的祖宗好像到现在都还不见人影!

别人纠结,在暗巷中打人闷棍之后表明身份的萧敬先却根本没有自己在惹事的自觉。他闲庭信步似的接近裴家别院,隔着老远还看不到正门口,他就听到了内中那几乎沸反盈天的大动静,某些吵嚷的字句甚至随风飘进了他的耳朵里。

因为有安人青代越千秋来给他送信,他不用想都知道越千秋肯定在裴家搞什么幺蛾子,当下略一思忖就有了主意。

他没有贸贸然从大路靠近,又找了几条暗巷一钻,最终出来时,已经是能看到别院大门了。他随便找了个能够观察到裴家别院门口的墙角,将那边望风的一个武德司校尉给打了闷棍,随即把人放到一边靠墙坐了,他雀占鸠巢,背一靠手一揣,眯着眼睛远望那已然紧闭的别院大门。

可别说,他心里着实很好奇,越千秋到底打算怎么把裴宝儿带出来和他见面——难不成真的是打出来?可没过多久,裴家别院大门口倒是动静全无,裴府隔壁的墙头却是鬼鬼祟祟探出来一个人影。只见那人四下扫了一眼,随后就又溜了下去。

尽管只是一眼,可隔着老远的萧敬先哪里会认不出,那不是越千秋是谁?

这小子居然想到通过裴家隔壁邻居来作案?这算是明修栈道,暗渡陈仓么?可是,如果只是简简单单为了他那点“儿女私情”的小事,那些武德司的家伙在附近转悠算怎么回事?

正当萧敬先在那琢磨越千秋和武德司在搞什么名堂,他冷不丁瞅见,刚刚越千秋出现过的墙头,此时赫然多了一个麻袋。他才刚生出一个不可思议的念头,那麻袋也不知道是重心不稳还是被人一推,竟是就这样径直重重摔落下来。

知道自己就算这时候紧赶着上去接,也制止不了麻袋和地面重重碰撞的命运,他到底还是沉住了气,可就在还剩最后一丁点距离就要落地的时候,那麻袋却突然顿住了,以非常微小的幅度上下窜动了两下,停住之后一小会儿,这才徐徐落地。显然,袋口上头拴了绳子。

眼瞅着袋子最终稳稳落地,越千秋那条人影如同一缕青烟似的从墙头窜了下来,随即利落地扛起那麻袋,就朝裴府别院门口空着的那辆马车摸去,打开门之后就径直把麻袋往车厢里一扔,萧敬先终于忍不住暗自嘬牙,索性也不去管身上的伪装,大步走上前去。

趁着裴家现在一团乱,要抓的人又已经到手,越千秋此时哪里高兴在此多留。他的如意算盘是,先用马车把人转移走,如果碰到武德司又或者总捕司的人那就最好,因为可以立时把麻袋移交过去,如此一来,自己就能驾车返回,继续在这安安生生当车夫做接应。

然而,他才刚把麻袋丢上车,就只见一个人健步如飞地往自己冲了过来,他立时心里咯噔一下。徐浩刚刚帮着他乔装打扮引开人,此时正在那位前中书舍人家里做最后一幕的准备工作,自然不在这里,可徐浩说之前发现有疑似武德司的人在四周围望风,此时怎么会放了人过来?看这个来人的打扮,不像是武德司的啊!

穿得俨然像是个车夫的越千秋砰的一声关上了马车车门,跳上车夫的座位之后,立刻提起了马鞭。对于赶车的这项技能,他虽说没能点到满值,但这些年在学习各项技能的时候也学到了一点,此时他就毫不迟疑地赶了车朝着来人迎了上去。

别看他手中马鞭看似寻常,只要稍稍运劲,就是一杆非常好用,软硬兼备的武器。

然而,让他万万没想到的是,来人看到马车过来,侧身避过马头,仿佛并不是冲着他过来的,可随即竟是在快要和马车擦身而过时,突然伸手在车辕上轻轻一按,整个人腾身而起,继而轻轻松松地落在了他的身侧。他还来不及动手又或者动口,就听到了一声嗤笑。

“怎么,你这是打算用麻袋装了人去珍珠桥和我相会?”

人没认出来,越千秋至少能认得出声音。他一下子把即将出手的鞭子收了回去,随即哭笑不得地说:“我说晋王殿下,你好歹有点儿架子好不好?我让安人青给你带话,你就耐心点儿在珍珠桥等不行吗?居然直接找到这儿来凑热闹?”

“你又不是不知道我是爱凑热闹的人。”萧敬先笑眯眯地耸了耸肩,却是二话不说伸手去拨身后的车门。还没等他得逞,旁边就闪电似的伸出一只手来,牢牢抓住了他的手腕。

他见状瞥了一眼额头青筋毕露的越千秋,随即放下手坐回了原位:“我就说么,就算你再不知道怜香惜玉,一个又没有得罪过你的女人,你还不至于套了她麻袋带过来见我。说吧,车里是谁?”

越千秋深深吸了一口气,沉着脸说:“那当然不是要送去见你的人,那是我拿来向人交差的。至于你那一位,霁月和其他姑娘们已经进了裴府别院,一会儿就能有结果。”

萧敬先漫不经心地一笑,却没有讽刺揶揄。等到马车拐进一条小街,韩昱和几个精干校尉如临大敌地等候在那儿,他毫不在意地跳下车让开,眼看越千秋亦是下车,从车厢里拎下那个分量分明很不轻的麻袋,移交给了韩昱,后者开袋验看后立刻微微颔首交给随从,打了个手势后就领着人匆匆离开,从始至终都没和他打招呼,他直到人没了影子,这才开了口。

“我就知道你这小子还没那么多空闲,果然,我那事情你只是顺带的。不过无所谓,我不管刚刚你送走的那麻袋里装的是谁,我只是很好奇,你想怎么从裴家拐人出来?”

正事办完,越千秋重新赶了马车回去,等看到裴家别院门口依旧是大门紧闭,内中争执吵嚷依旧不断,他这才皮笑肉不笑地说:“那还不简单?当然是趁乱行事啊!隔壁一乱,祸及邻居,本来现在就已经乱成一团的裴家还落得着好吗?”

第613章 讥刺和闯关

简单粗暴不怕事大,这就是有人在背后撑腰的越九公子从小到大在明面上的行事宗旨。

而白莲宗周宗主一贯给人的印象却是爽朗大气仗义,嗯,也不失小心谨慎,这才能够把一度除名的白莲宗成功带上正轨,以弱冠之龄便成为一方领袖,年轻一代中隐为第一。

可今天的周霁月,那却是犹如越千秋附体。在护送裴招弟进了裴家家门之后,一贯对人谦和讲理的她竟和裴家人针锋相对,哪怕是面对裴旭这个前宰相亦是丝毫不肯退让。

裴旭只是表明不肯接收裴招弟,说是裴家没有这样女儿。周霁月的怒吼就开始了。

“堂堂名门世家,难道就只会出了事情归罪于一个晚辈?裴姑娘身边的侍女确实做出了行刺长公主的逆举,但她身边的侍女是哪来的?难道是她自己从路上捡回来的孤女,又或者是天上掉下来一个人在她身边伺候了多年?难道人不是长辈给她挑的,难道人不是先踏进了裴家大门,然后才到她身边的?”

“长公主身为遭人行刺的苦主,尚且知道明辨是非,宽仁为怀,没有因为一个婢仆就归罪于裴姑娘,让我们几个从武德司接了裴姑娘出来,护送了她回家,没想到裴家竟然把她一个女孩子拒之于门外,还说什么裴家没这样的女儿。这是怕事想要撇清,还是做贼心虚?”

“怪不得现如今街头都在传唱裴家家教败坏,得势的时候鸡犬升天,失势的时候就抛出一个是一个,还倒打一耙说人家墙倒众人推。什么百年世家,不过是一群蝇营狗苟的自私自利之辈而已!”

眼看周霁月以寡敌众,根本不接那些引经据典的言辞,一句句如同刀子一般锋利的言语朝对方扎了过去,一旁宋蒹葭满脸敬仰,峨眉三姝中最小的紫葭亦是摇旗呐喊,七嘴八舌帮腔,只有令祝儿护着萧京京,两个在红月宫时就亲若姊妹的姑娘都只是在那看热闹。

至于作为争端中心的裴招弟,此时此刻被众女护在身后,见裴旭简直快要被气得倒仰了,她顿时又是庆幸,又是屈辱。

庆幸的是如若今天来送自己的不是这些出身武门的姑娘,而是东阳长公主随便挑的男性护卫,那么必定不可能为了自己一个行刺长公主的嫌疑人,怒怼曾经的宰相,名门裴氏的家主;屈辱的则是伯父好歹曾经是这天下顶尖的大臣,在一群毛丫头面前却有些理屈词穷。

但此时此刻人家是为了自己,而且性命前程要紧,裴招弟却也顾不得感慨伯父的狼狈。

经过之前和周霁月的交谈,她深知也许这位仗义的周宗主为自己说话确实出于一腔义愤,可越千秋和她有龃龉却依旧出面在东阳长公主那儿替她求情,却肯定是为了借着送她回家的机会传话给裴宝儿。

所以,瞧见裴旭身后除了她那些叔父伯父,就是一些和她同辈的兄弟,与她一母同胞的弟弟裴青云却不见踪影,裴宝儿这些姊妹就更不用说,她不禁轻轻咬了咬牙。尽管身为争执的中心,但锋芒正盛的周霁月占去了大多数目光,她就小心翼翼往令祝儿的方向挪了挪。

好容易挪到了令祝儿身侧,还没等裴招弟说出请对方帮忙送她去见裴宝儿的话,就只听后院传来了一阵巨大的喧哗,隐约还有女子的尖叫声。面对这样的动静,她一下子闭上了嘴,果然,不消一会儿,她就只见一个熟悉的仆妇满面惊慌冲到了前院。

“老爷,隔壁罗中书家里的人说闯进来一个江洋大盗,不知怎的竟是把罗中书给弄不见了,有人又瞧见那江洋大盗翻墙跑到咱们家后院来了,就吵嚷着要进来找人……被拦了一拦之后,罗家人竟是不依不饶,不但有家丁翻墙闯进了后花园,还不止一个,这会儿后院一团乱,夫人和小姐们都吓坏了……”

此话一出,周霁月等人不禁全都为之一呆。虽说越千秋说是会闹一场风波,伪装成有江洋大盗从隔壁窜入裴府别院,可所谓江洋大盗也就是徐浩虚晃一枪就会飞快溜走,于是顶多裴家自己乱上一阵子,她们就可以趁虚而入。

可谁能想到,隔壁那位小小的中书失踪,其家人竟会悍然闯入这裴府后院!哪怕严格意义上来说,真正的裴府已经烧了,这里是别院,而且裴旭也已经致仕,可罗家胆子也太大了!

果然,面对这个出人意料的消息,本来就已经被周霁月那毫不留情的讽刺气得发抖的裴旭,这会儿简直几乎要被气晕了过去。至于其余那些裴家子弟,那更是没人还有功夫理会裴招弟一个女人,甚至没等到家主发话,转身拔腿就往后院冲去。

眼见家中后院大乱,裴旭无心再和周霁月打嘴仗,丢下一句送客,同样打算拂袖而去。

可他才刚走出去两步,背后就传来了裴招弟的声音:“周姐姐,虽说他们不认我是裴家人,但我却还当自己是裴家的女儿!隔壁罗家虽说和裴家算不得通家之好,可也是官宦人家,如今竟然因为所谓的江洋大盗掳走了家中主人的理由,就擅闯裴家后院,恐怕事情有蹊跷!如今这裴府别院虽说有家丁,有供奉,可后院之地毕竟男女有别,还请你们帮忙去看看!”

“孽障!”裴旭登时只觉得后背汗毛根都竖了起来,可还没等他下一句骂声出口,刚刚一直没找到发挥余地的裴招弟就直接把他给噎了回来。

“我是做错了事,可裴家素来重男轻女,家里男人一个个都纵容得无法无天,却不把家里的女人们当人,只知道在她们身上撒气!这要是隔壁罗家的人万一闯到哪位伯母婶娘甚至姐妹们房里去了,天知道有些人会不会因为维护裴家的声誉,让她们去死!”

面对这尖锐到极点的指责,裴旭这次真的是捂着胸口,直接背过气去,整个人都软倒了下来。左右随从慌忙上前搀扶他,场面乱成一团。

要是换成平常,裴招弟奉承讨好这位手握大权的伯父还来不及,哪敢把人气成这样子。可此时此刻自忖撕破了脸,又想到以裴旭为首的裴家男丁竟然如此对待自己,她也索性豁出去了,上前一把拉住周霁月的袖子就大声说道:“周姐姐,我带路,我们走!”

“不……不……不……许放她们进去……”

裴旭几乎是下意识地开口阻止,可当他终于缓过气来恢复了说话的能力时,就只见那些送裴招弟回来的女孩子们已经全都不见了,而面前只有几个苦着脸的随从。面色铁青的他抬起还在哆嗦的手,对着其中一人就是重重一巴掌。

“谁让你们放她们进去的!”

半边脸肿得老高的亲随苦着脸跪了下来,其他人虽说没挨打,可也同样委屈。谁说没拦?可那些女孩子何其凶悍,一推一拨,他们就不由自主地给人让路,还有人倒霉地摔了个跟头!

而看着这一幕,裴旭差点暴跳如雷。要不是他知道隔壁罗家人和越家素无往来,罗中书在政事堂时就得罪过越老儿,于是才成了他手底下的人,就连所谓的“因病致仕”也和越老儿有极大的关系,甚至下台之后还在想方设法想把越老儿拉下来,断然不可能和越家沆瀣一气,他简直要怀疑这后院大乱亦是越家人捣鬼。

“快,快去把几位供奉请出来!”

有裴招弟这个裴家人带路,周霁月等人并没有遇到太大的阻碍就顺顺利利进入了后院。当然,这其中少不了翻墙抄近路。总共七个武艺相当不错的女孩子,带上一个不谙武艺的裴招弟,那自然是毫不费力。

而等到站定确定了方位之后,裴招弟竖起耳朵听了一下四处的动静,就立时露出了笑容:“宝儿妹妹虽说是伯父的女儿,可她是庶出,平日因为在伯母面前奉承得还好,看上去似乎挺受宠的,可私底下却过得不怎么样。此时后院一乱,绝对不会有人记得她……我们抄近路,从这边过去!”

周霁月见裴招弟不由分说拖着自己便走,不禁眉头大皱,只觉得这位才刚被裴家抛弃的世家千金实在是振作得太快。然而,眼下确实是为越千秋捎话来得重要,她也就没有挣脱裴招弟,而跟在她们二人后头的其他姑娘们,则是少不得窃窃私语。

其中,宋蒹葭的话说得最是露骨:“什么名门世家,恶心死了!”

其他人虽说不像宋蒹葭那样冲动,可心里的想法却也都差不多。萧京京就抓着令祝儿的胳膊落在最后面,非常小声地嘀咕道:“怪不得从前娘一直都说我没见过人心险恶,之前刘国锋那儿我已经见识过一次了,到裴家又见识过一次,真是开了眼界!”

“这算什么,你还没见过为了自己飞黄腾达,把门中弟子长老扔在金陵的掌门呢!”令祝儿哂然一笑,随口说起了当初几乎害惨了庆丰年等人的徐厚聪,见萧京京那张脸顿时黑了,她登时想起红月宫主萧卿卿同样是把大批手下都丢下,自己只身潜逃,不禁大悔失言。

然而,她终究不那么相信萧卿卿会如此凉薄,再说萧京京自己也不似最初那样失魂落魄,她就亲昵地揽着小丫头的肩膀,朝着前头的裴招弟努了努嘴。

“别去想那些烦心事了。车到山前必有路,你看看裴招弟,她的经历比你好不到哪去,又是手无缚鸡之力的,可你看看她?说跪就跪,说起私奔就和吃饭喝水一样容易,躲我身后的时候看上去那么怯弱,骂起伯父来却是义愤填膺的样子。

这种见风使舵的两面派适应性太强了,相比之下,你得改改那死心眼!唉,如果海叔已经被放出来就好了,有他暗中接应,那就万无一失了。你知不知道,你现在是妾身未明,万一人家起坏心,你就很危险?我才不信你不是宫主的女儿这种蠢话呢,宫主肯定是为了保全你,这才那么说的!”

萧京京哪里不知道令祝儿是为了安慰自己,却没有答话,只是把头轻轻地靠在了比自己高一头的令祝儿胳膊上,心里早已经没有最初乍闻惊讯时那种天塌下来的感觉。大概是因为被越千秋耍花招弄得“死”过一次,她早就没有什么寻死觅活的冲动了。

正如裴招弟预料的那样,在整个后院乱成一团的时候,裴宝儿和两个庶妹合住的小院显得格外寂静。如果不是大门紧闭,恐怕还会让人错认为这里的人根本就不知道其他地方的纷乱。伸手去推门却发现纹丝不动,裴招弟就低声说道:“大概是从里头下了门闩……”

“我过去看看!”

周霁月还来不及阻止,就只见宋蒹葭已经第一个翻过了围墙,峨眉那位小师妹紧随其后。眼见得大门须臾就被两个丫头笑眯眯地拉开,周霁月顿时哭笑不得。

你们还真的不把自己当客人啊?里头的人听到动静该吓坏了吧?

而裴招弟眼神一闪,这才终于松开了刚刚死死拽着周霁月的手,快步冲到了小楼前扬声叫道:“宝儿妹妹,素儿妹妹,欣儿妹妹,是我!隔壁罗家人闯到后院来了,但我带了武英馆的周宗主她们几位过来,你们不用怕!”

随着她这叫嚷声,原本一片寂静的二层小楼终于有些动静。不多时,一楼原本紧闭的大门就被人拉开,一个尚在总角的少女便提着裙子匆匆出来。她却根本不理会裴招弟,直奔身材高挑的周霁月,上下一打量,眼睛忽闪忽闪的她就开口问道:“我是裴素素,你就是白莲宗周宗主?”

周霁月见来人天真烂漫,得知并不是自己要找的裴宝儿,她不知怎的竟是微微松了一口气,当即笑道:“是我,不请自来,还请不要见……”

她那个怪字尚未说出口,就只见裴素素盯着她腰间宝剑看了好一会儿,随即喜笑颜开,转身大声叫道:“宝儿,欣儿,快来看,是活的周宗主!就算真有恶人到我们这来也不用怕了!”

听到活的周宗主这五个字,萧京京忍不住扑哧笑出了声,其他人亦是忍俊不禁,周霁月大为无奈。下一刻,就只见屋子里又出来两个少女,前头的那个娇艳得如同一朵鲜花,漂亮得让同为女孩子的众人也有些移不开目光,以至于后面那位清丽可人的少女便显得黯淡了许多。

等到她们一前一后到了众人面前,前头那位娇美如花的便笑着说道:“之前就听人说前头周宗主送姐姐回来了,我和素素欣儿都只恨不能去前头见一面,没想到总算还是如愿以偿。只可惜是家里一团乱的时候,没法招待各位贵客。我是裴宝儿,先谢谢各位因为姐姐的话便到这儿来保护我们姊妹三个。”

瞥见裴招弟登时面色一变,周霁月不想拐弯抹角,当即直截了当地说:“宝儿姑娘,如果不介意,我有几句话单独对你说。”

裴宝儿顿时愣住了。她瞅了一眼面色微妙的裴招弟,又见素素和欣儿两姊妹眼神闪烁,她虽说心下大为不安,可人家一路硬闯到这里,如果真的只是为了见她,那她再躲无疑毫无意义。只是片刻犹疑,她就当机立断地说:“好,请周宗主随我来。”

第614章 庭院深深深几许

和裴招弟的虚情假意不同,周霁月素来是不喜欢婆婆妈妈的人。跟着裴宝儿来到她的闺阁,眼见其将两个侍女都遣退了之后,她就直截了当地问道:“你曾经单独见过晋王?”

这样单刀直入的问题,登时让第一次见这位周宗主的裴宝儿面色一白。她藏在袖子里的手不知不觉紧握成拳,牙齿也不禁轻轻咬住了嘴唇。如果不是对面站着的这位实在是给了她非常不小的压力,她甚至能把嘴唇咬出血来。足足好一会儿,她才勉强镇定了下来。

“没错。”知道此时此刻虚词敷衍搪塞,只会让人看不起,她便索性破罐子破摔道,“我自从懂事之后就恨不得离开这个家,稍大之后,更是希望立刻找个还能看得过去的人嫁了。我知道,裴家养了我这么多年,嫁出去的女儿,还要赔一份嫁妆,总希望能收获一份好处,可现如今家里沦落到这个样子,甚至连那些老头子都因为利益成了联姻人选,我实在不能忍!”

“那你就觉得,在北燕便已经是顶尖贵胄,如今南来又备受礼遇的晋王能看得上你?”

面对这犀利到极点的反问,裴宝儿索性昂起头直视周霁月的眼睛,不闪不避地说:“我不知道他是否能看得上我,但至少他未娶,我未嫁,我为什么不能试一试?娶了宰相之女,那些曾经敌视提防晋王的人总能消停一点,不是吗?”

说到这里,她的脸色渐渐黯淡了下来:“不过如今父亲已经致仕,裴家墙倒众人推,就连隔壁一个区区中书的家人都能闯到后院来,所谓世家大族已经只剩下一个名头,我就更加算不了什么……当然,从前我一个宰相庶女,原本也配不上他,我只是想在自己能争取的范围之内,替自己争取最好的。”

直到裴宝儿一口气说完,周霁月踌躇片刻,心想横竖越千秋没给自己划出最后的底线,她就索性开诚布公地说:“晋王殿下把见过你的事情,告诉了皇上。”

此话一出,她就只见裴宝儿原本就雪白的脸上几乎失去了所有的血色,肩膀微微颤抖,可总算腰还挺得笔直,并没有因为事机败露就失魂落魄到瘫软。于是,她就说出了后半截话。

“你也应该知道,皇上一度想把皇室宗女许配给晋王,但晋王坦白并没有娶妻的意思。而且,如今北燕皇帝竟然声称出自青城,之前留在北燕的甄容是晋王的遗子,晋王虽说矢口否认,可他对皇上还说,如此他更能够当个闲云野鹤,因为他连子嗣的担忧都没了。”

“他这辈子,不会娶妻,顶多只会纳妾。这就是我想转告你的话。这也是他在皇上面前说的,千秋亲耳听来,不会有假。”

事到临头,周霁月还是决定把话说清楚,纵使越千秋事后会气急败坏地埋怨她这不是牵线搭桥,而是坏事,那她也认了。她实在是做不出来诱拐人私奔的勾当,哪怕这件事乍一看确实是把人拉出火坑,萧敬先也承诺不会娶妻,可谁知道他日后是否会完成承诺?

更何况,万一他开了个头之后,来个侍妾成群呢?

裴宝儿那如同白纸一般的脸上奇异地浮现出了一丝血色。她低下了头,仿佛是微微沉吟了一会儿,她就最终抬起头来,眼睛竟是空前的明亮。

“周姐姐,如果我想私奔,你能帮我吗?”

这一刻,周霁月的脑海中浮现出了之前裴招弟说话时的样子,心想自己还真是错估了人心,果然只有裴家人才能了解裴家人。那个同样功利心极强的姑娘就仿佛预言一般,一语料准了裴宝儿的选择。

眉头大皱的她盯着这位裴氏庶女看了好一会儿,终究还是忍不住最后一次告诫道:“虽说我不是你这样的世家千金,但也知道聘者为妻奔为妾,而且你该明白的,晋王萧敬先这样的男人,既然没有对你一见倾心,那么哪怕你主动送上门,他也不会改变初衷。”

“总比我在这儿等着嫁给任何一个现在能稍稍帮上裴家,日后又能够轻松一脚踢开的老头子强。”裴宝儿嫣然一笑,那笑容显得娇艳不可方物。

“我娘乃是裴家的奴婢,但她并非生来就是世仆,而是被人拐了之后卖进裴家的。那时候裴家经历了一场小动荡,因为某个蠢货,其中一支都遭了秧,世仆被株连进去不少,急需用人。我娘被买进去之后,还记得被拐卖之前家在何处,父母何人,竟是拼死见到了当时已经是一方高官的父亲。读过书认得字的她觉得,出身世家又当着高官的父亲会送她回家。”

裴宝儿那笑容淡去了一些,语气中流露出了几分冷冽:“呵呵,她在人贩子手上时故意经常少吃或是不吃,把自己饿得面黄肌瘦,所以才会被希望买几个老实婢女的裴家挑上。而父亲发觉竟然买了一个读书识字的婢女,也确实很惊讶,就留了她在书房伺候,过了三个月,他告诉她家中遇到天灾和瘟疫,所有亲人都死了。”

“那时候,我娘因为饮食调理,已经出落得亭亭玉立,听到这样的噩耗,几乎差点寻死……再之后周宗主你也应该猜得到,父亲待她很好,她就成了我父亲的侍妾。她一直都很受宠,甚至在收房之后,还能进出我父亲的书房,直到我三岁时,她因缘巧合在我父亲书房的密格里发现了另外一张身契。”

“不是牙婆卖人的身契,是她家里卖人的身契。我父亲是找到了她的家人,可他们早就宣称女儿死了,如今哪肯把在人家中当过婢女的女儿再重新认回来?而父亲也没有挑明她是在裴家,于是一百两银子就和她家里再次签了身契。要知道,大名府冯家也算是有七八百亩地,家里祖上出过一个七品官的小地主,可被拐走的女儿明明找到,却不愿意认回来!”

“我娘在最初知道这件事的来龙去脉之后,一时大病了一场。可她终究还是硬挺了过来,可身体却垮了。撑到我七岁时,她把身世告诉了我,没多久就去世了。哦,那段时间父亲早就有了新宠,若不是娘在看到那张卖身契之后幡然醒悟,在我那嫡母面前想方设法讨好奉承了三四年,也许我就没有什么以后了。”

“我是我父亲第四个女儿,不管是门当户对的嫡母生的大姐,还是庶出的二姐和三姐,刚开始看上去嫁得不错,可父亲身在官场,最常做的事情就是姻亲变成仇敌。当父亲和她们的婆家变成仇敌,把人打到不能翻身的时候,何尝顾忌过区区三个女儿?”

“就连我的嫡母,正经裴家夫人,也只有叹气,叹气之后终究惦记的还是儿子。从娘的遭遇,还有我那两个姐姐的遭遇,我就知道,什么家族,关键时刻根本就不会把你放在心上!”

周霁月无法判断裴宝儿此时这番话到底有多少真,多少假,可哪怕有一半是真的,那也已经足够驱使一个女孩子绝望到不惜私奔了。只不过,她终究不觉得萧敬先值得托付终身。

那家伙是个不可用常理揣摩的人,更何况,此人从北到南,到底有几分是真心?

裴宝儿见周霁月沉默不语,便加重语气说:“周宗主你既来见我,又说了那样的话,足可见晋王至少记得我这样一个人,否则你何必特意来告诫我?至少还能怜悯我一些的晋王,和一个嫁女儿只为一时利益,然后就翻脸无情的家族,我还用得着选择吗?”

“再说我私奔之后,他们还能怎样,掘了我母亲的坟吗?”

裴宝儿哂然一笑,下巴竟是比之前扬得更高,“娘生前就说过,死后愿挫骨扬灰,做个孤魂野鬼,也不想再和裴家,和大名府冯氏沾上半点关系。所以,她的骨灰我早就在一次祭扫之后悄悄挖出来洒了。至于什么宗谱除名,口诛笔伐,我还怕这个?”

周霁月终于发现,自己什么都不必说了。她没有再徒劳地劝阻,转身就朝门口走去。

“既然你已经想明白了,那么你准备一下,我带你去珍珠桥,见他一面你再做决定不迟。”

她停下脚步,不用看也知道背后的人大概是什么表情:“千秋本来是想让你见一见晋王,两边把话说清楚,我却不希望你一步走错,步步走错,但既然你下定决心,那我也没什么好说的了。”

裴宝儿只觉得整个人瞬间活了下来,立时盈盈行礼道:“多谢周姐姐,你之前那番话的好意,我这辈子都不会忘记!我知道以色侍人不能持久,但我这么多年耳濡目染,也学到了不少东西,不论如何,为晋王殿下料理家务总是能做好的,劝他多向着我大吴总是能做到的。”

周霁月背后是越千秋,越千秋背后是当朝首相,而当朝首相背后显而易见便是天子!只要她能够替大吴皇帝看住萧敬先,那么下场再差也不会比裴家把她随便嫁个老头差!哪怕不能做正室,那也已经比现在的处境强太多了!

周霁月不动声色地点了点头,等出了门之后,见宋蒹葭正如同门神似的堵在门口,她就上前去低声问道:“可有人来过?”

宋蒹葭笑吟吟地一扬眉,得意洋洋地说:“我们把院门关上了,裴姑娘又把她那两个姊妹都劝住了,外头刚刚有人来问过,她那两个姊妹就搪塞了过去。恐怕他们根本没想到我们到了这儿来!”

听到这里,周霁月轻轻舒了一口气,随即就拍了拍这位回春观小师妹的肩膀。她到底没有直说裴宝儿已经打算私奔,只是轻描淡写地说:“她答应跟我们走。”

宋蒹葭顿时瞪大了眼睛,随即兴奋地问道:“怎么走?打出去?还是再放一把火?”

直接在小丫头的脑门上敲了一下,周霁月这才没好气地说:“你去叫裴招弟来。”

“咦?”别人不知道屋子里发生了什么,宋蒹葭却知道,她登时瞪大了眼睛,可紧跟着,她竟是喜上眉梢地说,“这是要李代桃僵吗?要她和裴宝儿换衣裳,那还不如我来呢!这样周姐姐你带她先走,我一会儿就能出来和你汇合!”

周霁月顿时哭笑不得:“你想太多了!你和她身材相差那么大,怎么假装?裴招弟也是,她怎么会愿意留下来顶罪,不怕她伯父翻脸不认人?再说了,真要是出了这种事,另外两位裴家小姐也会受到牵连!与其这样,还不如我找借口说带人去见长公主!”

虽然这是一种很拙劣的法子,但反正越千秋早就说过,只要成功把人带出来,方法简单粗暴没关系。如果她有本事,一路带着人杀出来都行……反正又不是今天就私奔,带出去给萧敬先见一面而已。重要的仅仅是之前怎么见到裴宝儿,其他的都不重要。

等到宋蒹葭无精打采答应一声过去叫人了,她听到背后靠近的脚步声,这才头也不回地说:“裴招弟已经知道了一点你的事,当然,她并不知道是晋王。因为要见到你,势必得需要她带路,虽说这样一来,万一她泄露出去恐怕会有麻烦,但她这个人太聪明,不会做傻事。而我要带你走,谁都可以瞒着,唯有她必须知道,因为她得留下来为你遮掩。”

裴宝儿登时心中一凛。可既然已经下定了决心,一贯与她不和的裴招弟会不会使什么幺蛾子,她已经没有功夫也没有余地去考虑了,当即只应了一声好。很快,她就看到宋蒹葭兴冲冲地把裴招弟带了过来。

和她素来不和的裴招弟那张脸上的笑容虽然和善,但她还是瞧得出对方并不高兴。

果然,当裴招弟踏入屋子和她对面相处时,她就只见刚刚在周霁月面前显得颇为恭敬的堂姐瞬间露出了阴沉的表情,那眼神中的某种忌恨却是她无论如何都不会错过的。然而,当着周霁月的面,她只是低下头来,一声不吭。

而裴招弟虽说并没有从宋蒹葭口中探知内情,此时却同样想到了李代桃僵四个字。她看着这个一贯最不喜欢的堂妹,微微扬了扬下巴。

“你要是跟着周宗主就这么直接走了,裴家那些出嫁的女儿也好,没嫁的姑娘也好,日后还怎么嫁得出去?”她深深吸了一口气,一字一句地说,“既然要李代桃僵,那么就把事情做到底。不如到时候就对外宣称,和人私奔的是我,反正有那样的父亲,身边又出了胆敢行刺长公主的侍女,我名声已经彻底败坏了。如此一来,至少能保住伯父的名声!”

这才是她能够在裴家继续立足的唯一期望……抛开那个犯罪的父亲,以裴旭庶女的名义活下去!哪怕裴旭不是宰相了,日后也很可能难以东山再起,可总比她生父的处境强!

周霁月怎么都想不到裴招弟竟然会出此下策,眼见裴宝儿面色遽变,她正要开口说话,谁知下一刻外间却陡然又是一阵巨大的喧哗。

“裴府重地,岂容尔等宵小一再乱闯,给老夫束手就擒……鼠辈,你竟敢偷袭!”

听到前院似乎有人闯进来,而且还打起来了,这下子,周霁月顿时忘了这两姊妹之间的争端,着实有些措手不及。难不成越千秋连这点时间都等不得,竟然亲自上阵闯了进来?

可还没等她想到对策,后院恰是又一声惊天动地的嚷嚷:“走水了,走水了!”

第615章 一波未平一波又起

走水这种经历,不但是平民百姓最害怕的,那些达官显贵同样最是忌惮。水火无情,只要风向不利,转眼间就能让百年老宅付之一炬。而这些害怕的人当中,又以裴家为最。毕竟,这十年来,金陵城的大户人家里,最大的一场祝融之灾,就是裴家的那场火了。

那场火除却让裴招弟的亲生父亲身败名裂,还是裴旭倒台的最直接因素之一。

虽说那一次上上下下都跑得飞快,最终只是烧了房子,那个刺夫纵火的侍妾自尽而死,从上到下的其他人保住了性命,唯有两个倒霉鬼被火撩了一下,胳膊和大腿一串水泡。可如今别院这一声走水了,裴家上下还是完全乱了套,也不知道多少人扑回屋子里想要抢救财产。

毕竟,上一次裴府的那场火,从主人到仆人,财产损失全都异常严重。

而前院的那几个家丁在一哄而散时,更是有一种大厦将倾的感觉。亲眼目睹那位在裴家地位极高,就连老爷少爷们也素来客客气气说话的供奉,出场时固然气势十足,可在那个蒙面来客来袭之下,竟是一个照面就败得干净利落,被那人直接闯进了别院,这种冲击对他们来说实在是太大了。

所以,当听到后院那边嚷嚷走水这两个字,他们立时毫不犹豫地撒腿就跑。往日高高在上的供奉一招就败,明显是个中看不中用的,一旦别院再烧了,裴家哪来的回天之力?

径直往外跑的只是少数,有人跑回自己的蜗居收拾细软准备跑路,有人直接冲进了正厅客堂之类的地方,看到值钱的东西就往怀里揣,只想着捞一票就离开金陵。

在这种纷纷乱乱的情况下,眼见后院西北角火借风势越烧越大,竟是非常可能重蹈上次裴府老宅的火灾覆辙。裴旭根本就顾不得再去把不知道钻哪去的周霁月等人找出来了,一面手忙脚乱地指挥人灭火,一面让人去通知女眷避难,一面还要嘱咐心腹去收拾细软……

因而,虽说隔壁那家胆敢擅闯后院的家丁已经被揪出来三个,可得知是其中一人被追捕时点了火,气得倒仰的他非但谈不上解气,反而指着人怒喝道:“给我把这畜生吊起来,等回头灭火之后再发落!”

于是,护着头顶衣裳的裴家姊妹和几个侍女,匆匆从别院二门冲出来的周霁月,在裴府别院四处都在大撤退大逃亡的大环境之下,显得再平常不过了。

早一步跑出来的几个裴府老爷少爷看到外院空空荡荡,顿时有人在那发起了主子脾气,这会儿见女眷竟然也跑出来了,正有人要呵斥,却有人发现一大堆头上罩着衣裳的女人中,还有一个身材高挑,根本没有遮脸的陌生女郎。

见几个叔伯兄弟盯着人直瞧,裴旭长子裴安宁也看了过去,立时认出了对方。他之前在前院,亲眼目睹周霁月和自己素来最惧怕的父亲针锋相对,再加上他了解人家的真功夫不在嘴上,而在手上,于是生怕几个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叔伯兄弟惹麻烦,慌忙重重咳嗽了一声。

他快步迎上前来,笑容可掬地拱了拱手道:“周宗主,实在是对不住,家里突然乱成这样,居然还要靠您亲自护送我家中女眷出来,我这都不知道怎么说感谢的话是好了。”

面对这样的奉承,周霁月瞥了一眼那些忙不迭别过头去避开自己目光的裴家老少,不由哂然一笑:“我本来是带人去后院帮帮忙的,没想到刚见到几位裴小姐,就听到说走了水,索性就护送了她们到前院避难。至于其他几位,她们去看可还有其他女眷需要帮助了。”

“原来如此,实在是多谢,多谢。”裴安宁打着哈哈,扫了众人一眼,见里头依稀有自己几个妹妹,就连侍女们也人人都顶着衣服,一时看不清楚到底什么形貌,如此也避免了人都窝在前院抛头露面之虞,他自然乐得多说几句好话给人听。

“您实在是急公好义,不愧巾帼英豪!今天有劳您带人特意跑一趟护送我那个堂妹回来,可您看家里这兵荒马乱的,实在是顾不上她了。还请先带着她回去吧,事儿改日再商量,如何?等过了今日,家父和我一定亲自去长公主府向东阳长公主赔罪,上武英馆致谢。”

虽说是商量的口气,可他生怕周霁月和之前一样言辞犀利,又或者干脆揪住他不放,干笑一声就立刻说道:“刚刚家父还在里头叫我呢,我就少陪了,周宗主见谅!”

说完这话,他冲着周霁月歉意地一点头,随即转身拔腿就溜。等他直接先闪进了二门,他脚步立时慢了下来。毕竟,里头那火也不知道烧得如何,他根本就没打算涉险。可下一刻,他就只听到后头杂乱的脚步声,再一看,他那几个叔伯兄弟竟是全都跟了进来。

还没等他开口说话,他那位叔父就干咳一声道:“大家一块去看看后头如何,总得把其他女眷也一一转移出来……”此话一出,其他人也纷纷附和,之前只顾自己跑,现在没有带出来的家眷,却成了最好的跑路借口。

显然,裴旭之前斗口都险些被噎死,这实在是给裴家人留下了很深的心理阴影。至于比武,在前头那位供奉被闯进来的不明来客重创之后,其余三位高手都紧赶着去保护裴旭外加监视火场了,他们这儿一个高手都没有,谁想正面对上白莲宗宗主周霁月?

赶紧避开,让那个难缠的女人带着那个瘟神走才是最好的!至于几个庶女……反正周霁月是姑娘,有什么可担心的?就算真出了什么事,也比他们这些人挨骂挨打强!

刚刚说服不成,周霁月本来只打算带走裴宝儿,可如今裴家这一团乱之下,男人们竟是都躲开了,一大堆女眷更是就这么被她们的男性亲戚撂在前院了,她登时气不打一处来。

然而,裴招弟裴宝儿她们以及几个侍女这会儿却纷纷除下罩头的外衣透气,没有任何人因为叔伯兄弟的态度而生气,也不知道是习惯了还是无所谓了,气氛反而显得轻松了不少。

生性天真的裴素素甚至还亲昵地拉着周霁月的手千恩万谢道:“多亏周宗主好心,救了我们不说,还托了那几位姑娘帮忙去别处查看救人,就和大哥说的一样,我真不知道怎么感谢你才好呢!”

“是啊是啊,看看六叔和大哥三哥五哥他们,一个个都是自己出来的,连婶娘嫂子她们都没接出来呢!”

周霁月见裴家姊妹几个一副习以为常的样子,不禁暗自皱眉。可就在这时候,她陡然之间捕捉到了一个衣袂破空声,抬头一看,她就只见一条人影倏然窜过了围墙,径直朝这边疾冲了过来。发现对方身材特征绝不似越千秋,她不敢怠慢,立时不闪不避径直迎上前去。

刚刚还觉得有周霁月当保镖,前院也很安全,此时突然就有不明身份人士出现,裴家姊妹几个登时倒吸一口凉气。而几个侍女看到周霁月已经是和那藏头露尾的不速之客乒乒乓乓打成了一团,更是急得六神无主。

有胆小的甚至扯开喉咙叫道:“有歹人闯进门了,快来人哪!”

听到这动静,刚刚只是躲周霁月的裴家老少爷们在面面相觑了片刻之后,非但没有反身回去,反而个个恨不得多生一条腿,玩命似的往里跑。

每个人都想到了之前那动静,裴家供奉之中号称第一的少林俗家弟子刘芳洲都被人偷袭击败了,周霁月虽说是白莲宗宗主,可年纪摆在那儿,能抵挡得了多久?

至于那些女眷,有吼的功夫,还不如逃跑!

相比吓得瑟瑟发抖的裴素素和裴欣儿,还有那些不知道是该忠心护主好,还是自顾自逃跑好的侍女,裴招弟和裴宝儿总算是稍微冷静一点。因为知道某些内情,两人全都认定来人不过是和周霁月演戏,打上一阵子就必定会朝她们这边过来。

果然,不过一小会儿,她们就只见那个黑衣来客阴恻恻冷笑一声,竟是左右小臂猛地一合,叮的一声用袖中一对铁护臂荡开了周霁月的剑,随即如同大鸟一般朝她们这边扑了过来。

面对这一幕,裴宝儿想都不想就一步跨上前去,谁知裴招弟动作比她更快,竟是一把将她拨在了身后,一副舍己为人好姐姐的架势。

然而,裴招弟万万没有料到,她那瞬间做出的决断只是徒劳,因为扑过来的那个黑衣蒙面人随手一挥就将她扫到了地上,随即竟是一把揽起裴宝儿转身就跑。看到这一幕,听到裴宝儿那抑制不住的惊呼,她忍不住又懊悔又愤恨,可下一刻,她就听到周霁月的怒吼。

“大胆,把人给我放下……我让你放下!”

最后五个字就犹如惊雷一般炸响在她耳边,然而,更让她目弛神摇的是,周霁月脱手掷出了手中宝剑,而那宝剑便犹如一道长虹,朝着掳走裴宝儿的黑衣蒙面人背后激射而去。

醒悟到来人恐怕并非和周霁月一伙,她一下子反应过来,立时大声叫道:“快来人哪,有人被掳走了!”

听到这话,侍女们如梦初醒,一时哭喊的哭喊,叫嚷的叫嚷。然而,裴招弟却压根没留意她们,只死死盯着挟着裴宝儿的那人。就只见那人身形一动,整个人竟是不可思议地平移了半尺,硬生生躲过了那贯心一剑!

紧跟着,此人腾空而起,竟是轻若无物地挟着裴宝儿跃上了墙头!

周霁月一时气得眉头倒竖,脚下用力一蹬地就往围墙奔去。尽管确定人肯定不是越千秋,可她还是隐隐约约觉得有些不对劲,仿佛对方刚刚那招式章法,自己依稀在哪见过。而且,在她记忆中,能够无视那么高的围墙带人走的,也好像是有那么一个人……

可此时此刻她来不及多想,敏捷地在半道上捡起剑之后就翻过了墙。然而,她还没落地,就只见马车前头坐着的越千秋唉声叹气地对她摊了摊手。根本不用费神,她就明白越千秋那点简单粗暴的计划有了什么变数。

果然,当她迅速奔走到马车旁边时,就听到了一个极轻的声音:“之前闯进裴家打倒那个供奉的人是萧敬先,这会儿掳人的是徐浩,他是被萧敬先逼的,说是不干就拆穿他。”

萧敬先这是要英雄救美吗?周霁月呆了一呆,随即便又好气又好笑。怪不得她觉得之前掳走裴宝儿的那个人招式身法眼熟……能不眼熟吗?越家那位出身追风谷的徐老师,她进进出出不知道见过多少回,虽说没切磋过,却看到过他教人武艺!

她来不及多想,手起剑落砍断了拉车那匹马的绳子,随即冲着越千秋,把他当成真马夫似的沉声喝道:“你别在这耽搁了,马车不要也罢,赶紧去武德司,把裴家这儿的变故报上去,我先骑这匹马去追掳走裴家那位小姐的人!”

周霁月这话声音不轻,外院那些惊慌失措的女眷们全都听得清清楚楚。得知贼人走了,刚刚吓得瑟瑟发抖的人便犹如有了主心骨,甚至还有侍女大胆地跑到大门边隔着门缝张望。

当看到门前停着一辆没有马的马车,周霁月骑马绝尘而去,而另一个头戴斗笠的人亦是匆匆而走,她就喜出望外地说:“周宗主骑马去追那恶贼了!她一定会把七小姐带回来的!”

相比那些抱着绝大希望的人,刚刚被推倒在地,又大叫有人被掳走的裴招弟艰难爬起身来,只觉得胳膊大腿火辣辣的疼痛,却是顾不得气恨了。她只希望那掳走裴宝儿的人并非越家安排,恨不得那便是最凶残的江洋大盗,武林败类。

可此时此刻相比这个,好容易站起来的她还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周宗主一个人去追恐怕会有危险,还得赶紧去告诉伯父和周宗主那些师妹们,开了马厩让她们骑马去追!”

不管裴招弟之前惹出来的那场祸事如何非同小可,裴家姊妹们背后如何非议,可此时此刻她这建议却因为实在是太正确了,没有任何人反对。只是,内院此时一团乱,又是走水,又是一个不明身份的贼人,还有隔壁那些翻墙闯进来的家丁,谁也不敢贸然进去。

最后还是裴招弟主动站出来。不但站了出来,她的话更是说得丝丝入扣:“既然是我说的,当然我去!不过刚刚尚且有人闯进来,眼下没有周宗主,自然更不安全,大家如果怕后头不安全,至少还是退进二门来得好!”

幸好刚刚挺身而出的她被人无视,否则就真的太糟糕了!

第616章 人生如戏,全凭演技

周霁月直接骑了一匹没有马镫,没有马鞍的光背马,就连缰绳都是草草挽上的,这对于平常人来说自然是绝对困难,可她曾经在稚龄辗转流落各地,最艰苦的时候还曾经偷过马,如今重操旧业,虽说坐骑不算神骏,她也不能全速放开,可这样的速度她已经很满意了。

因为如此一来,她就可以避免为了这么一场猴子戏把体力全都耗费干净!

而姑且丢下马车的越千秋,却比周霁月舒服多了,因为徐浩是骑着他那匹白雪公主来的——而为了避免引人注目,白雪公主还做了相当的伪装,从白马变成了灰马,一度非常不高兴——而现在徐浩带着裴宝儿跑了,越千秋也就顺理成章骑回了自己的宝贝坐骑。

而穿街走巷的他,虽说看似没有周霁月追得紧,可因为早就知道萧敬先和徐浩定下来的路线,以及最终“决战地点”,一条人来人往的四岔路口,旁边酒楼饭庄都有,他反而是抄近路直接过去的。

只不过,理论上接下来没有他啥事,所以作为导演的他甚至还有时间找地方寄放了马匹,随即也不去那些大馆子,只找了个小吃摊,挑了条干净的板凳坐下来看热闹。

饥肠辘辘的他点了一碗面,才坐下来吃了没两口,就听到外间一阵喧哗,随即便是有人极大的嚷嚷声:“快看,屋顶上有人!天哪,他还带着一个女人!”

随着这个叫嚷,更多的叫喊声传来,眼见四周围的食客都顾不得吃了,蜂拥而出看热闹,而那摊主却是不依,拦在前头非得一个个收了钱才许离开,于是,越千秋干脆使劲扒拉了三两口,硬是咕噜咕噜将一碗面消灭了干净,这才一推碗站起身,最后一个交了几个铜子离开。

还没等他汇入大街上的人流,就只听又是一声大叫:“有人出来拦了!打起来了,真是好身手!”

看外头众人目光所视的方向,越千秋不禁暗自骂了一声。原来,人家打斗的地方不是别处,正是自己这边的屋顶上。于是,他不得不挤过里三层外三层的人群,这才来到了对面一家酒楼的屋檐底下,如此正好能够仰头看到屋顶上的那场龙虎斗……不,默契的双簧戏。

一方是黑巾蒙面,一手挟着裴宝儿的徐浩,另一方是一身便服,嘴角含笑的萧敬先。

此时此刻,就只见两人你一招我一式,萧敬先步步紧逼,得势不饶人,徐浩则是最拿手的追风腿被完全封印——他若是敢用,第二天就能被人顺藤摸瓜抓到总捕司去——还是靠着手中的裴宝儿做盾牌,这才没有兵败如山倒。

可到底手中抓着一个人行动不便,哪怕素来轻功卓绝,徐浩也已经露出了明显的颓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