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自己对自己开玩笑,调剂了一下此时激荡的心情——那与其说是对自己身世的兴奋,还不如说是一种即将得悉秘密的好奇,哪怕他知道很可能到最后还是一场骗局——但在继续看这形同遗书的绢书之前,他又对程芊芊咳嗽了一声。

“既然程姑娘你不想开窗,这茶几上的茶应该已经凉了,要不要我去倒杯热茶来?”

没话找话说的越千秋见程芊芊沉默不语,也没空去追究她是无意配合他演戏呢,还是有什么别的缘由不愿意开口说话,反正他把自己的戏份暂时给演了,短时间内不虞外头那几个正在审刺客的人闯进来,再说他还分心二用留心着。

很快,平复了心情的他就低下头继续扫过那密密麻麻的字。

“文武皇后志存高远,然则所图太大,吾不能苟同,是故主仆之义十余年,终分道扬镳。皇后曾游历吴越,与吴帝邂逅相得,一夕春宵,返燕时于边境见燕帝,逾两月而有子。然此子为吴帝子,又或燕帝子,因皇后分娩时早产,吾虽知情亲历者,亦不得而知。分娩之日,吾为皇后屏退,后进产房,却见两子。”

看到这里,越千秋终于忍不住抬头擦了一把额头的汗,别说嘴角直抽抽,心里也都快抽了。那位理应是死了的北燕皇后娘娘,您到底是多会折腾啊?这到底生下来的是双胞胎,还是提前就已经抱了一个备胎进去摆迷魂阵?连自己的心腹都要瞒着,你得是怎样多疑的人?

心里这么想,他却也已经确定了接下来会看到的内容。可即便如此,他还是被彻底惊着了,就只见下头那句话赫然是:“其中一子,皇后命名曰千秋。取生亦千秋,死亦千秋,长长久久亦千秋之意,此即汝也。”

越千秋只觉得一颗心狠狠悸动了一下。如果他是真正的在襁褓中被越老太爷抱回去的那个婴儿,看到这句话时,就算不想别的,也会觉得北燕皇后这个名字还起得真是含义隽永,绝对不会像他此时此刻那样震动非常。

因为直到现在,他还记得越老太爷给自己起名字时念叨过的那句话。而除却轿夫、跟轿的人以及越影,他相信这句话绝对不可能传出去。

这些年来,他曾经半真半假地缠着爷爷问过当初为什么给他起名千秋,可从来就没有得到过答案,每次狡猾的越老太爷都是打哈哈又或者用别的话把他敷衍过去。

而现在,这句他牢记在心中的话,再次出现在了这封绢书上。除非越老太爷和越影口风不紧,又或者那几个知情者泄漏消息,就只有信上所说的这个可能性——他的名字并不是爷爷起的!

“然另一子皇后未曾命名,留于身边,汝则第一时间远送。至金陵时,皇后遣近侍将另一子送走,回程却复又携汝来。汝相貌及鬓角红痣,吾记忆犹深,然则近侍禀皇后,道此民间弃婴,因怜悯携回。吾因此怒斥近侍谎言欺主,然则皇后亦坚称非己子,令送予民家。吾一时情急,抱汝远遁,而后则屡有死士来袭,吾应付无力,故托于越氏。”

到这里,前因后果算是说清楚了,可也算是什么都没说,越千秋轻轻揉着眉心,心想这还真的是折腾人玩。他不经意地扫了一眼最后几句话,随即便若有所思地捏着下巴出神。

“昔吴帝有鲸吞天下之心,然无震慑文武之力;越氏有辅明主一统天下之志,惜乎出身微贱,党羽未丰;燕帝亦有定鼎天下之愿,然天性骄狂,不恤文武。且南吴非大燕,臣有臣道,君有君道,故而皇后因身怀六甲于大燕遭人暗算,体衰不能支之际,决意南行。”

“今见此书,汝应知身世蹊跷。不论为皇后子,燕帝子,又或吴帝子,良人子,汝既得活命,当凡事以慎重自保为要,藏拙隐忍。切记平安是福,勿涉帝王家。”

“丁安遗笔。”

越千秋下意识地一把攥紧了绢书,随即又松开手,一点一点将这张薄如蝉翼,却带着殷切心意的遗书小心翼翼折好放进了怀中,这才上前走到程芊芊跟前。他蘸着茶水在茶几上划道:“你奉谁之命给我送信?这封信何时到你镯子里的?你可曾看过?”

程芊芊却没有继续蘸着茶水写字,而是将那镯子一合,随即把那根本无法恢复原状的镯子送到了越千秋面前。

这么非同小可的事,越千秋可不会与人客气,立时接了过来摆弄了好一会儿,发现半面镯子上除却中间凹槽之外,圆周四点还各有小小的凹槽,另外半面则是依稀能看得出曾有凸起,如今那突起分明已经被磨平,他瞅见程芊芊的坐处竟有碎屑,心中就大略有了猜测。

等到确定这镯子开启之后确实无法复原,他眉头一挑,直接理直气壮地把镯子捏在手里不还了。而下一刻,他就只见程芊芊指尖蘸水,划了几个字。

“镯子乃长公主所赐。”

越千秋登时瞪大了眼睛。骗鬼呢!东阳长公主要是送信给他,有一千个一万个办法,绝对能神不知鬼不觉,不让他知道是谁送的,用得着再通过程芊芊转一道手?除非……东阳长公主身边并不是那么干净,混了人进来,但这种可能性太低了。

他也懒得猜,干脆就这么看着程芊芊,等着对方自己揭开谜底。毕竟,如果不想说,人家根本不会用实际行动表示镯子只是一次性储物工具,更不会挑明东西是东阳长公主所赐。

“镯子乃程家旧物,长公主将程家尚未烧尽的财物装箱送来,我选了此物和两根簪子以及几块帕子留做纪念。”

这个回答基本上还算在情理之中,而越千秋只要想一想程芊芊在公主府形同受监视居住的处境,就知道她如果真的打开过那个镯子看过那封信,那么就绝对不可能把东西复原。因为她找不到修复这玩意所用的材料。

那么,现在剩下来的就只有唯一一个问题了。谁告诉她镯子里藏有一封信的,又是谁让程芊芊送给他的?

“镯中藏信,乃我生母当初遗书所言,本随我多年,但此行之前为我嫡母借故收去。”

用手一抹,将茶几上那水珠全部拂落在地,程芊芊这才再次蘸水继续往下写。

“母亲遗书明言,那镯子内中藏书,送予白门越氏,越千秋。”

越千秋也懒得去追究程芊芊这话中,到底有几分是真的了。他低头看着手中的镯子,深知眼下最最麻烦的就只有一个问题。这从中间整整齐齐被剖成两半的镯子,到底怎么修复了还给程芊芊?下一刻,他就突然灵机一动,干脆回到门边上的椅子上反过来骑马似的坐了。

此时,耳听得外间在继续审问刺客,陈五两和严诩杜白楼简直是疲劳轰炸,一个个层出不穷的问题丢出来,根本听不到小胖子李崇明叔侄俩的声音,分明已经彻底沦为看客,他就面对程芊芊,轻轻扬了扬眉。

“说起来,程姑娘之前出示的那张朱杀帖,是怎么到你手上的?如果我没记错,师父后来带你坐的那辆车,有两个侍女寸步不离守着你,而之前长公主带你出来时,也说马车上另有玄虚,就算有人接触到你也会被追到。那么,你收到那张朱杀帖,别人就一点都没察觉?”

越千秋非常清楚,这个问题之前在越家时之所以没人问,那完全是因为严诩的到来给打岔了,东阳长公主关心儿子突然做出的那个选择还来不及,哪里还顾得上其他?再说了,就算意识到,她想想严诩即将独当一面,故意不提,让严诩自己去问,这种可能性也很大。

所以,此时此刻,他干脆代师父把这个问题挑明了。至于问过之后嘛……呵呵,能够神不知鬼不觉把朱杀帖送到程芊芊手里的人,使得她手上无声无息地掉了一只镯子,这还有什么好奇怪的吗?就算回头抓到那人,人家不承认也没事,反正不见了就是不见了!

越千秋能想到的事,程芊芊又不是头脑迟钝的笨蛋,她当然也能够想到。只不过,她显然没有任何揭穿越千秋的意思,当下顺着他的问题坦然回答。

“我和长公主到越府的路上,遇到过一匹惊马,随从和侍卫的注意力都被吸引了过去。而车夫因为避让不及,急急忙忙停车,我还在车里碰到了头,连车门都被撞开了。那时候车里是还有一个侍女跟着,但突发状况,她虽说拉了我一把,但车门还是开了,周边有好几个人靠近过来。那封朱杀帖应该就是那时候到了我袖子里的,而且,我还丢了一只镯子,那是长公主才刚给我的程家遗物。”

越千秋几乎不假思索地立时把断成两截的镯子藏进了怀里,随即对程芊芊竖起拇指点了个赞。而安下心之后,他就笑眯眯地把下巴枕在搁在椅背的手上。

“那么最后一个问题,这么大的事情,你为什么不在第一时间说呢?”

程芊芊随手将刚刚一直蘸水写字的茶壶掷在地上。随着那咣当一声,眼见门帘倏忽间被人撞开,看到探进头来的竟是李易铭和李崇明叔侄俩,她便冷笑了一声。

“九公子这是在审犯人吗?如果是,我不妨说实话。长公主想引蛇出洞,可相比我立时察觉端倪,在大街上失声叫嚷,引起混乱,自然是我假装没察觉,更容易让人以为得手,继而露出破绽!我这些天在公主府事事都不曾避人,如果你认为我能够提早弄到那样特制的颜料,写了东西藏在身上,又或者吃里爬外和人勾结,大可把我和外头那刺客一样去审!”

小胖子和李崇明几乎齐刷刷地看向了越千秋的后脑勺,一个有些薄怒,一个则有些佩服。

好端端地搀扶人到屋里休息,怎么就演变成审犯人了?

而就在这时候,两个皇族少年的背后传来了一声响亮的咳嗽,紧跟着,他们两个领子就被人揪住,随即被毫不客气地拎到了一边。走进屋子的严诩仿佛没看见越千秋似的走过他反坐着的那张椅子,信步来到了程芊芊跟前。

“程姑娘,刚刚因为那个刺客,忽略了你这边。本来我和杜捕头请你来,就是为了程家的事情。不但杜捕头追到了一个疑凶,洪湖双丑那边终于肯开口了,还有你那个侍女,他们提供了一些很重要的消息,你眼下跟我和杜捕头去见见他们听一听如何?”

此话一出,第一次和第N次体会被人提领子拎走的李崇明和小胖子就异口同声地叫道:“我也去!”

没等两人互瞪,后一步过来的杜白楼就代替严诩答应道:“英王殿下和嘉王世子就一块来吧,一会儿那场面并不是太适合女孩子,你们给芊芊壮壮胆也好。”

越千秋见严诩看自己,他立刻把头摇得如同拨浪鼓。相比程芊芊那边,他对要他命的刺客更有兴趣,反正真的发生了什么,严诩也会告诉他的。更何况,眼下他怀里还藏着很要命的东西,脑子里也正一团乱呢!

第609章 给你一个好差事

越千秋不想去,严诩当然不会勉强,杜白楼就更加不会多说什么了。等到这两人叫上李易铭和李崇明,带着程芊芊离开,越千秋却并没有从内室中出来,继续反坐在那椅子上出神。直到外间一声杀猪似的的惨呼,把他那飞到九霄云外的思绪重新拉了回来。

“你说你这次动手之前,人家保证会有弩弓劲矢给你掩护,但事到临头却没有来。而且,你已经把妻儿送走。可就算是这样,你就没想过,伏击皇子,是株连九族的大罪?”

“你怎么知道英王会来?你为何连越九公子一并攻击在内?若是不说,我便一片一片拔了你的指甲!”

陈五两这连珠炮似的问题,同样是越千秋最关心的,于是,他虽说没挪动屁股,却一下子竖起了耳朵。

“我说……我说!我不知道是行刺英王,我根本不知道!我事先并不确定是否要动手,那人只是告诉我,有两个少年可能会和严公子一块到刑部衙门,如果在路上遇到,就用我那一手连珠箭行刺。事成之后,他们会保我远遁,会保我家人平安……”

啪——

“竟然想在我面前说这种鬼话蒙混过关?看来你是罚酒还没吃够!”

听到那响亮的巴掌声,又听到陈五两的呵斥声,紧跟着那呻吟就分明再次被堵在了喉咙口,越千秋虽不知道陈五两怎么炮制人,但还是哂然一笑。正如陈五两说的,这鬼话骗谁呢?如果只是要行刺一个跟着严诩的少年,只要稍稍动动脑子就能想到,目标必定是他。

而如果呼铁林没说假话,人家想杀的是严诩身边的两个少年,那么虽说也有可能是他加上刘方圆又或者戴展宁,可是,以小胖子常常与他有事没事碰在一起的可能性,呼铁林应该想到其中有行刺皇子的可能。更何况,他今天是被平安公主给推过来的,要是他不来……

呵呵,小胖子加上李崇明,不是两个少年?那样的话岂非一个不好龙子凤孙一锅端?

明知道很可能要行刺一个皇子还敢动手,任凭陈五两怎么折腾,这家伙都是自找的!

挨了重重一个耳光后再次被堵上嘴,眼看着陈五两手中已经是多出了一根绣花针,而寒光一闪之后,那针就深深没入了他的食指之中。那一瞬间,他几乎痛得昏厥了过去,再一次深刻体会到了什么叫做心狠手辣。而当那一针抽出时,他再也不敢让陈五两再来第二次,慌忙拼命摇头,只恨自己没有尾巴,不能摇尾乞怜。

因此,当堵嘴布被取出时,呼铁林甚至顾不得那钻心的疼痛,连珠炮似的说:“我猜到可能有人要杀越九公子,可只以为会跟着的不是周宗主,便是其他武英馆的人,我真的没想到是英王……等我把箭袋射空之后才发现九公子马前的人是谁,我都快吓疯了……”

哪怕是面对瞬间满脸阴霾的陈五两,呼铁林不敢流露出任何怨毒的眼神,更不敢再用半点文过饰非的手段。他生怕再惹怒面前这个煞星,甚至顾不得嘴角流血,那还深深扎着一根绣花针的手指仍旧无时不刻传来让他发疯的痛觉,继续往下说。

“没看见有人来接应我就已经怕了,却还存着万分之一的侥幸想逃,心想实在不行还能服毒自尽……我之前送走家里人的时候,没敢用北燕秋狩司的渠道,生怕他们杀人灭口,又或者在转移我家人的时候,故意把人送到北燕继续要挟我。所以我把人送去了一条海船上。”

说出这话,呼铁林不用看都知道陈五两是何等怒色,心中不禁庆幸自己当初做出了唯一正确的选择。尽管在海路上,某些豪商赚得盆满钵满的同时,还会有更多人葬身鱼腹,而他的妻儿登上海船后,也可能是如此结局,可海上追一条船却不比陆上满天下通缉一家人!

纵使是朝廷,也很可能追不着他的家人!

尽管能确定自己的家人十有八九是安全的,但他深知一旦陈五两找不到他的家人泄愤,那么就可能把他折腾得求生不得求死不能。除非,他把蒙骗他的家伙全盘卖一个彻底。当下他深深吸了一口气,竟是把自己知道的那条线给揭了出来。

“那个和我联系的家伙是秦淮河边一个首饰铺的东家。只不过眼下我既然失守被擒,他很已经跑了。但他不止一次来见过我,虽说很会变换形貌,但他并不知道的是,和我那一手连珠箭比起来,我的轻功也相当不差。”

陈五两顿时心中一动,随即暗想幸亏自己未雨绸缪,今天特意带上了一把弓和一袋淬过最顶尖麻药的箭。否则一旦让这个狡诈无耻武艺却高强的家伙逃了,那么真的是后患无穷。

呼铁林却没工夫去想自己这番话会给陈五两怎样的观感,只想着怎样让自己有价值一点,至少能有一个不那么痛苦的死法。他深深吸了一口气,这才丢出了自己的杀手锏。

“我在他走之后,换衣裳从后门出去盯梢他,这才发现了他的底细。而后,我曾经想办法金蝉脱壳,借口去外地缉捕要犯,实则是让一个好兄弟扮成我去做事,自己则在他那儿整整蹲守了半年,终于被我抓到了一点规律,拎出了和他联系的人中,有一个兵部的门子很可疑。转而我又去盯了那个门子……”

陈五两并没有期望能从呼铁林口中撬出多少有价值的情报,所以当这个明显受不住刑,又因为对失信上线的愤恨而一口气倒出一大堆让人难以置信的机密消息时,始料不及的他眉头紧蹙,直到背后传来了越千秋的声音。

“陈公公,看来你之前真说中了,接下来在金陵城真的可以来一次大扫除。”

越千秋嘴里这么说,心里也确实这么想。楼英长当年是物色了个武艺高强兼隐忍小心的飞蛾,结果不知道是人回到北燕的楼英长自己失心疯,还是在南吴这边的哪个大头头突发奇想,上演了一场太疯狂的飞蛾扑火,结果这飞蛾直接把背后一整张蜘蛛网都卖了!

如果真能从这个飞蛾顺藤摸瓜牵出了北燕秋狩司在金陵的谍报网中一条完整的线,那小胖子和他今次险死还生真心不亏……本来他觉得很冤枉,可看过那绢书之后,他现在觉着,某些事情不是靠无视就能算了的。

陈五两被越千秋这么一说,顿觉眼前最后一层迷雾猛然间全部散去。他缓缓站起身来,随即冷冷说道:“把你刚刚说的这些人的职司和姓名再说一遍。如果回头一一查实,那么,我会禀告皇上,让你死得不那么痛苦,同时放过你的家人。否则,你作为里通北燕的叛贼,不妨体会一下什么叫凌迟处死,什么叫亲族俱灭,无处存身!”

“我说,我全都说!”呼铁林眼神中爆发出了毫不掩饰的期冀,使劲吞了一口唾沫,便再次重复道,“我的上线是秦淮河边陈记首饰铺的东家陈琳……”

站在旁边的越千秋听他复述一个个名字,确确实实一个不差,所有细节也和之前叙述的完全一致,他就知道,除非这家伙是在很早以前就准备过这样一套糊弄人的说辞,编造好了所有细节,否则,呼铁林供述的就确实是他千辛万苦追查出来的重要线索。

所以,在情报战线上,威逼利诱策反过来的人实在是不那么可靠。而更愚蠢的是,对威逼利诱被策反过来的人还不知道有节制地使用,甚至提防程度也不够,不被反噬才怪!

陈五两自始至终一声不吭地再次听完,这才看了一眼越千秋,见少年正在那歪头沉思,对自己记忆很有信心的他没有再开口求证,大步走到门口吩咐了一声。不多时,两个灰衣汉子就悄然进了屋子,轻轻松松把呼铁林从地上架了起来。

“派四个人,把他给我严严实实看好,不能掉一根汗毛。”陈五两轻哼一声,目光瞟了一眼那依旧深深嵌在呼铁林手指中的绣花针,“也包括那根针。”

越千秋看着呼铁林根本连求饶都不敢,就被径直拖了下去,非常淡定。在他看来,接下来的事情,陈五两名单在握,手里又有充足的人手,自然把握十足;程家案子那边,杜白楼加上头一次揽事上身的严诩,就算有管闲事的小胖子和李崇明,也坏不了事;总之没他事了。

可就在他思量着怀中那薄如蝉翼,却重若千钧的那封绢书,还有那个镯子,寻思怎么趁着平安公主小宴的借口溜号回家时,却突然察觉到肩头上压了一只手。

“九公子,虽说这话说出来有些不好意思,可能不能借你和你的小伙伴用一用?”

这只手来得无声无息,越千秋只觉得整个人身上的汗毛根一瞬间全都炸了起来。这是人家把手放到肩膀上,按照刚刚那趋势,只怕是把手探入他怀中,他也不可能在第一时间反应!他竭尽全力放松浑身肌肉,随即强行挤出了一个笑脸。

“陈公公,我娘今天才第一次请客,结果我这个儿子就带着两个客人跑了,我已经很过意不去了,您现在支使我不算,还要支使我请去凑热闹的其他客人,这太说不过去了吧?”

虽说察觉到越千秋刚刚仿佛肩头一僵,但陈五两就算多疑,也不至于想到越千秋和程芊芊在屋子里那么一小会就有什么瓜葛,毕竟,人还是越千秋主动送去长公主府的。因此,他非常自然地把越千秋的推脱归结到讨价还价,当即笑眯眯地抛出了条件。

“你之前不是为了你那些武英馆的小伙伴们,去和叶相爷谈过条件?放心,我不会让你们白出手,但凡今次抓到人建功的,全都以擒获北燕谍探,赏赐应有的出身,同时褒奖他们的门派。另外,总捕司武德司之类的他们恐怕看不上,可玄龙将军旗下还有一堆职位空着,这却是我可以向皇上提请的。”

他眯了眯眼睛,随即似笑非笑地说:“你师父向皇上提请,日后总捕司专管缉捕江洋大盗,武人为非作歹。武德司侦缉百官不法事。至于玄龙司……则是专管剪除北燕秋狩司的谍探,以及他们收买的叛贼!一旦把南边这一摊子剪除干净之后,那么,就把手伸到北边去!”

见越千秋登时目露异彩,陈五两不禁笑了:“从前总捕司和武德司常有职权交叉之处,而玄龙司又见不得光,如今有你师父上书来这一档子,虽说文官们会不高兴一阵子,但总的来说,却是职权分明了许多。他这次的决心下得不小,你这个当徒弟的就不帮他一把?”

“陈公公你说得好有道理,我竟是无法反驳……因为能说的话大多被你说去了。”

越千秋叹了口气,随即伸出了右手食指:“我只有一个问题,既然师父才是干这个的,那眼下不应该我先去通知师父,然后再去干活吗?”

陈五两顿时哈哈大笑,笑过之后才打趣道:“也难怪你师父对你比对自己儿子还好,你果然事事全都想着他。程家的案子之前就是长公主在查的,就让你师父和杜白楼一查到底。至于你这边,得了功劳难道你会独吞?还不是大多得算在你师父头上?师父有事,弟子服其劳,这不是应该的?”

越千秋终于确定了一件事,以后要讨价还价谈条件,绝对不能和陈五两这个吝啬鬼谈!当然,他也不是不知道,陈五两并不是人手不足,而是有些投石问路的意思。毕竟,万一总捕司、武德司又或者玄龙司出动,回头却证明是呼铁林故意设计,那么就丢脸大了。

也就是说,陈五两本来就寄希望于他那不拘一格的行动方式!

想到这里,他叹了一口气后扭头就往外走,等一手快要放下帘子时,他才干咳一声道:“陈公公,你把这事儿交给我,回头闹出点什么来,我可全都推你头上!”

当陈五两琢磨出越千秋这话里头仿佛流露出几分不对劲的时候,他一个箭步上前拉起门帘,却只见越千秋早就跑得没影了。

想到越千秋平常确实是自恃靠山硬,不管和人打架还是吵架,那都是得理不饶人,回回硬碰硬,就连偶尔的迂回也是为了更凶狠地打击敌人,他不禁生出了一种不那么美妙的预感。

这小子不会真的打算捅破天吧?不可能吧,一张快烂透的蜘蛛网,几只苍蝇蚊子之类的虫子,人能干出什么事来?

刚刚呼铁林供述出的那一条线,一个首饰铺的东家,一个兵部的门子,一个礼部的小吏,一个守城门的队正,位置最高的也就是一个因病提早致仕的中书舍人……等等,那个中书舍人的家好像在裴府别院隔壁!

他要出手,这些人就是多一倍也能拿下,给越千秋那也是半送功劳半试探,以防呼铁林胡说八道。可现在看来,完全交给越千秋是不行的,他得立刻通知韩昱!

在玄龙司还没有正式完成之前,可不能让越千秋乱来!

第610章 绑架行动

尽管正经主人丢下客人跑了,但小小年纪的诺诺挺起胸膛一副我是哥哥代理人的架势,先是过来把陆续过来的男孩子们一拨一拨领去见了平安公主,随即又小大人似的指挥亲亲居的丫头和伴当们招待客人,再加上有徐浩和安人青帮衬,倒让亲亲居中热闹而不杂乱。

当有人问起越千秋之前答应的彩灯时,她就喜笑颜开地说:“哥哥说早就请秦家二位舅舅帮忙去做啦,到时候绝对是灯市上最漂亮的!他还说,要打出武英馆压过国子监其他学堂的威风来!”

这话自然人人爱听,就连周霁月也不禁笑道:“只希望千秋就只是放一下豪言壮语,回头不会闹出什么事来才好。他现如今人不在武英馆,结果还常常给武英馆挑事,之前是赢了国子学一回,但他招揽钟小白,人家却没什么回复。反而是国子监其他各学的战书我们收了好几份,多亏了晋王亲自上阵,把那些家伙给堵了回去。”

说到这个,众人顿时七嘴八舌加入了进来。对于曾经是北燕贵胄的萧敬先,身为吴人的他们最初当然是相当警惕提防的,可萧敬先那脾气在文官当中自然少人受得了,可他们这些习武之人却相当喜欢他的豪爽慷慨不拘小节。

最重要的是,萧敬先这个山长那是凡事护着他们,这种胳膊肘坚决往里拐的的态度,成功让他拥有了不少支持者。

当下就有人问起萧敬先今天怎么没来,结果,大嘴巴的宋蒹葭笑说萧敬先跟了小胖子过来,走在半路却突然改变主意溜了,一时间人人狐疑,最终竟是归结到萧敬先天不怕地不怕,对东阳长公主却有些发怵。就当一群小家伙嘻嘻哈哈乱猜时,就只听外间仿佛有人叫九公子,须臾,越千秋就风风火火冲了进来。

反应最快的诺诺第一个迎上前去,大声叫道:“千秋哥哥,糖人!”

此话一出,越千秋顿时尴尬了。他刚刚急急忙忙赶回来,哪里还记得答应妹妹的糖人?好在他反应极快,立时答应道:“我说完话就给你去买!”

不等诺诺反对抗议,他就使劲拍了拍巴掌,大声说道:“各位兄弟姐妹,又来了一桩大买卖!干了这一票,我们不但压岁钱有了,今年明年后年的开销说不定都有了!”

面对这种典型绿林山大王的口气,几个小姑娘顿时被逗得乐不可支,而伤养得差不多之后第一次出来的刘方圆和戴展宁彼此对视了一眼,心里同时生出了一个念头。

上一次越千秋带了那么多人去救人的时候,是不是也是如此大呼小叫拉人走的?

嘴里塞了一大堆吃的,人却依旧干瘦干瘦的小猴子一口气把食物咽尽,这才忙不迭问道:“越九哥,什么大买卖带挈我们?只要你一句话,甭管是杀人放火,我们准跟着你!”

这下子,周霁月不由得笑骂道:“好嘛,一个山大王,一个狗腿子,你们两个这是在唱戏吗?千秋你倒是好好说清楚,到底让大家做什么。如果和上次一样,真的是值得抛下过年去忙活一趟的,那么哪怕是杀人放火,大家都没二话,绝对跟你去!可要是你有别的什么幺蛾子,那我可是第一个拒绝!”

“当然是比上次的活更带劲,但也更容易,更有功劳!”

越千秋见刚刚那些看热闹的人一听自己这话,渐渐也都有些意动,更多的人则是兴致勃勃摩拳擦掌,他就笑眯眯地冲着众人勾了勾手指头。等到一大群人跟着自己到了亲亲居门口,几十个人里三层外三层围了个水泄不通,他这才咳嗽了一声。

“事情是这样的……大家都知道,之前我和英小胖送了程姑娘去刑部总捕司,结果,我们在路上遇到了刺客!”

这个石破天惊的开头登时引来了一片哗然。就连正在对手指埋怨没有给自己买糖人的诺诺,都一下子丢开了那点小心思,猛地抬起头来。而周霁月一看越千秋那样子心里就有数,当即似笑非笑地说道:“多半又是你大发神威打跑了刺客,顺带救了英王殿下?”

“何止,今天那简直是一出大戏!”

越千秋一本正经地摇了摇手,随即用说书人一般的口吻,把之前刺客暴起行刺和被擒的一系列经过娓娓道来。果然,他刚说到呼铁林承认被北燕秋狩司收买,小伙伴们立刻就炸了。

哪怕呼铁林在当初加入总捕司当吴仁愿走狗的时候就已经别人唾弃了,可走狗总比叛贼好点儿。尤其是青城派的两个弟子,那脸涨得通红,看那表情,只恨没有亲自手刃叛贼。

眼看撩拨起了大家的情绪,越千秋就伸出手来压了压,等到乱哄哄的骂声终于告一段落,他这才沉声说道:“大家静一静,这事还没完。呼铁林虽说可杀,但他总算还做了唯一一件好事。他被北燕秋狩司副使楼英长收买过去的这几年,竟是被他打探到了秋狩司的一张网!”

此话一出,底下一时人人动容。越千秋看到其中好几个人分明是瞬间反应出接下来要做什么,于是兴奋异常,他就笑了笑说:“而撕破这张网,抓捕节点上每一个人的任务,就着落在我们这些玄龙司见习校尉的头上!”

越千秋想都不想就给众人安了一个身份,果不其然,没有人追究这玄龙司见习校尉是个什么职司,每个人都兴奋于即将参与那样一桩大事。

和往日在山门中和师兄弟们比武,因为门派荣誉和其他的门派争锋,又或者执行什么师门任务比起来,上次由严诩和越千秋带队出去救戴展宁和刘方圆,然后把刘国锋那一伙人一网打尽,又把红月宫大部分人给策反了,少年们已经觉得够带劲了。

可没想到这次的任务更劲爆,更刺激,更有挑战性!居然是去抓北燕秋狩司的间谍!

就连母亲就是北燕霍山郡主的萧京京,此时也忍不住有些小小的激动。她恨不得亲手去抓一个这样的奸细,从而表明她身为吴人的立场。

而挑动起众人的情绪之后,越千秋就笑眯眯地说的:“因为这次是多点同时行动,所以需要分组,现在,请大家按照武英馆平日的分组列队,然后各位队长到我这里来领取任务名单!时间紧迫,一刻钟之内立刻出发!”

这种紧急集合之类如同演练似的戏码,周霁月在越千秋的撺掇下,于武英馆内来过好几次了。至于分组这种事,她更是通过女孩子细致的观察和种种考量,充分发挥了务必把同门派的人打散分到各组去的宗旨,平日也常有分队对抗这种集体活动。

如此一来,不但加强了大家的团队意识,即便有奸细混入武英馆纯洁的队伍,影响也会下降到最低状态。因为这完全是她从旁悄悄观察了许久之后做出来的无理由分组。

此时,她招呼了几个领头的队长跟着越千秋进了小屋,发觉即便有越千秋再三提醒不能声张,外间有些人仍然抑制不住地在那低声讨论,她的嘴角也不禁露出了一丝笑意。

可等到进屋之后,她听到越千秋低声说了行动计划和步骤,刚刚还颇为神采飞扬的那张脸顿时就僵住了。

马车待命,黑布袋套头,麻胡桃塞嘴……怎么听着不像是抓间谍,而像是在绑肉票?

能被周霁月看重,作为队长又或者说未来一方领袖培养的人,自然都是值得信赖的人。而此时此刻,几个少年们也都露出了浓浓的狐疑。而越千秋只用了轻飘飘的一番话,就成功让他们从惊疑不定变成了幸灾乐祸。

“如果最终证明这些人确实是北燕秋狩司的谍探,这样多处同时进行的行动,当然会闹得沸沸扬扬,万一有风声泄漏说是我们做的,那些一贯和我们做对的敌人一定会借此发难,到时候,正好给他们狠狠一巴掌。让他们知道相比只会耍嘴皮子挑毛病的他们,我们才是保家卫国的中坚。”

而用这等强有力的理由说服了众人之后,越千秋又额外嘱咐道:

“动手无需太急,可以等,但行动截止时间不能超过今天黄昏。毕竟,除却呼铁林的直接上线,其他人根本就和他没有半点关系,更不知道会有他这么个逆天的家伙,直接反向查到了那么多人。大家不妨把这次行动定位为秘密绑架,而不是秘密抓捕。”

“动手的时候狡猾一点,切记不要露出真面目。比方说怎么打探人是否在,怎么骗人出来,怎么下手,怎么离开,怎么善后,每一步都要做得干净利落。总而言之一句话,我要的是事后放消息引人入彀,可不是要刚做完就被人追到越府又或者武英馆来要人!”

周霁月当然明白越千秋为什么要如此谨慎。万一呼铁林只不过是随便乱说一气,最后证明这些家伙并不是北燕秋狩司的谍探,那么,只要众人不露出任何痕迹,那顶多是一场莫名其妙的绑架而已,不至于引得满城风雨。

等到越千秋交待了一个个目标,对那些领头的队长们面授机宜,举例了各种各样的掳人妙法之后,随即把人一个个送出去,又对诺诺耳语了一番,把小丫头给支走,最终只留下自己时,她一看到他那坏笑的表情,就知道刚刚那些远不是越千秋设计的全部。

她眉头一皱,立时严正警告道:“千秋,这么大一件事,你可别想着干私活!”

越千秋登时有些郁闷地摩挲着嘴唇上方那点茸毛,干笑一声说:“趁机干私活怎么了?公私两不误,那才是我的习惯。现在剩下的那最后一个,不是别人,正是裴府别院的邻居,在中书舍人任上因病致仕的。这个人也是所有人当中身份最高的一个。”

“你看,他当初还在政事堂干过,一直都是裴旭专用的拟旨人,虽说他总共才干了没几个月,就被我爷爷撸掉了,可北燕秋狩司把人埋到这么深的地方去了,那还了得?裴旭身边尽出些乱七八糟的人,从侄儿、儿子再到现在这么个家伙,如果回头此人真的做出了叛国之事,裴家岂不是要被牵累死?”

周霁月听着越千秋一本正经的话,简直想呵呵。你会替裴家着想?我怎么觉着,你是恨不得痛打落水狗!否则怎么会把这剩下的最后一个人安排给她……又或者说,自己亲自上?她没好气地给了他一个白眼:“有话直说,你到底打算怎么办?”

“其实呢,那个前中书舍人好办。裴家人这些天集体窝在别院不肯出门,我呢,正好有点事需要见裴家一个人,可男女有别,从前余家尚且能请得起杜白楼,裴家说不定还有什么高手。霁月你这边全都是女孩子,趁着今天的机会,正好帮我个忙呗?”

话都说到这个份上,周霁月还不知道越千秋确实是借着公事办私活,她就笨到家了。盯着这个童年相识,青梅竹马的好朋友,她无奈地叹了一口气,最终无奈地说:“你先说说,让我怎么帮?等我听完了再决定帮不帮你。”

总不能是拐带妇女吧?

当东阳长公主和平安公主知道越千秋突然跑回来,还打算叫他来问问那边的情况时,两位同属于金枝玉叶的成年女性就愕然得报,越千秋风风火火回来,又呼啦啦把所有小伙伴都叫上,急急忙忙出去了。颇有些莫名惊诧的两人面面相觑好一会儿,总算等来了小耳报神。

从诺诺口中一听说越千秋和小胖子竟然遇刺,东阳长公主下意识地就想拍桌子骂人,总算惦记着面前还有小孩子,硬生生忍了下来。可等到平安公主追问越千秋把人带走干什么去,小丫头却还硬是等到遣退人,才爬到她们中间小声说明,她听完之后,就立时笑了起来。

“陈五两自己手头有的是人,竟然指使一群小孩子上阵。千秋更鬼,居然想出打闷棍套麻袋,这事儿如果真的给他用这种方式办成了,回头真是要气死一群人!”

“长公主,千秋哥哥还有事让我对您说!”诺诺直接蹬掉鞋子爬上软榻,随即神神秘秘地对自己的母亲平安公主眨了眨眼睛,这才紧挨着东阳长公主的耳朵说,“千秋哥哥说,要借一个人,向您求个情……不过时间来不及,他只能先斩后奏了。”

虽说距离很近,可中间这段话平安公主就是竖起耳朵也没听清楚,只能没好气地冲着宝贝女儿瞪了一眼。然而,她这仅剩的一点薄嗔浅怒也被东阳长公主一声咳嗽后那道歉给冲得干干净净。

“这不过一桩小事,我答应了。倒是你娘头一回小宴就被这些事搅和得乱七八糟,回头我拖了阿诩和陈五两来给你娘赔罪!”

才得知亲亲居那边动静,再加上李易铭和李崇明叔侄都走了,此时带着两个嫂子过来打算说两句酸话的三太太,这会儿刚刚进院子里,就听到了东阳长公主这后半截提高声音的话,一愣之后,刚刚那点子耀武扬威的心思全都飞到了九霄云外。

要把自己的儿子拖了过来给人赔罪也就罢了,东阳长公主竟是直接连陈五两这个宫中大总管的主也一块做了,也让他给越小四不知道从那拐回来的媳妇请罪?她那个底细不明的妯娌到底是什么人,竟然这么有面子!

不行,她忍不住,她非得查个水落石出不可!

第611章 如此情谊

武德司这种地方,除却都知和知事、校尉这些办事的人,以及偶尔因为公务过来办事的寥寥几个访客,大多数的人进了这地方,就别再想出去。这里和刑部总捕司一样,是通了天的,早年间那侦缉之权还不大使用,这些年随着总捕司式微,武德司行事比从前张扬了许多。

可这样的张扬或者说乖张在都知沈铮黯然下台之后,也就成了过去式。继任的韩昱非常低调,武德司的人也很少再穿着公服在大街上招摇过市。可这并不妨碍武德司的大牢里至今还扣着几个身份背景都挺麻烦的人物。而这一天,其中一个人终于得见天日了。

此时此刻,被关在这儿已经快两个月的裴招弟看着韩昱那和人说话时那少有的笑脸,哪怕恨不得立时三刻离开这个见鬼的地方,永远不和这些煞气太重的家伙打交道,哪怕浑身包括脸上都已经发僵,可一直以来的生存哲学还是迫使她战战兢兢低着头,一副温顺的样子。

当然,她可绝对不敢说多谢这些天照应,来日必有厚报之类的话。万一被人曲解成她是耿耿于怀,异日想要报复武德司,那就实在是冤枉死了。

因此,裴招弟只能默默站在那儿,直到韩昱送了他们出门,说了几句客套话之后,那个同样是女子,行事却飒爽如同男儿的姑娘走了过来,对她微微颔首,示意她可以上车了,她这才满脸感激地小声说道:“多谢周宗主了……”

“我也是受人之托,忠人之事。”

周霁月哪会说越千秋正在打你们裴家的主意,客客气气搀扶了裴招弟一把,又亲自跟上车坐了,关上车门前,她还对乔装打扮临时充当车夫的越千秋使了个眼色,这才最终坐了下来。一直等车轱辘转动了起来,已经远离了武德司的范畴,她才开始字斟句酌地说话。

“裴小姐,你伯父罢相,你父亲罢官查办,虽然长公主最终还是想到你是被本来就是死士的侍女连累,于是让我到武德司走一趟,以你对之前行刺不知情为由开释你,但你回家之后这日子恐怕不好过,你得有个心理准备。”

裴招弟顿时面色一白。哪怕她并没有遭到太多的审问又或者虐待,她仍然无时不刻不盼望离开武德司这个鬼地方,可是,她从前在家中就仿佛是多余的那个,现如今父亲又因罪被罢官乃至于治罪,她这个出过身边侍女行刺长公主丑闻的女儿在裴家还有什么容身之地?

她几乎是下意识地抿紧了嘴唇,随即也顾不得马车已经开始行进,提着裙子弯腰起身后就扑通一声跪在了周霁月面前。她原本还要去抱人膝盖的,可考虑到这位是鼎鼎大名的一派之主,万一动作太大招人厌弃那就不得了了,她最终还是老老实实把手放在了双膝上。

“周宗主,你救救我……我若是这么回去,只怕不是被饿死被打死,就是一条白绫被吊死,然后对外声称病故……我这辈子谨小慎微,从来就没有好好活过一天,谁知道竟然到头来还会落得现在这个下场!”

说到这里,她就低下头呜呜哭了起来,心里最后悔的就是当初不该有眼无珠得罪越千秋。

周霁月最初还觉得越千秋托自己从裴家拐个裴宝儿出来和萧敬先见一面,把话说清楚,这实在是太乱来,心中非常不赞同,可现在看到裴招弟对于回家这种本该高高兴兴的事竟然如此恐惧,她终于不觉得这些所谓高门世家的千金真的生活优渥不愁嫁了。

如此看来,越千秋说裴宝儿在裴家日子不好过,于是对萧敬先哭诉,甚至还有那方面的念想,这很可能是真的?

她伸出手把人搀扶了起来,又按回了椅子上,这才温和地问道:“那你有什么打算?”

打算……裴招弟只觉得心里满满当当全都是苦涩。在武德司的时候只想着什么时候能出去,现在真的能出去了,如果不能回家,她就唯有找地方暂时托庇。要说长公主府其实是最好的地方,可她身边的侍女都行刺过长公主,她还好意思提那种要求吗?

更何况,那里就算能收留她一时,难道还能收留她一辈子?除非她想一辈子不嫁人!

而且,父亲已经是个犯罪囚徒的她,连已经倾颓的裴家这一重靠山都没有,她能嫁谁?

裴招弟捂着脸埋下头去,声音抽泣地说:“我不知道……我哪里还有地方可以去……周宗主,您今天能亲自来接我,足可见是个好心人。我方寸已乱,您能给我出个主意吗?”

外头驾车的越千秋暗自呵呵。相比同样身处绝境,却始终都在想方设法,求人也不露痕迹的程芊芊,裴招弟段位到底还是低了一点。他轻轻咳嗽了几声,算是给周霁月发了个讯号。

车厢里的周霁月听到外头这样的暗示,当下就轻声说道:“你毕竟是裴家人,上有父母,下有兄弟姐妹。之前的事情也不能全都怪你,毕竟你身边的侍女就算是你自己挑的,那也是你长辈先过目一遍送到你面前的。再说了,你那些要好的姐妹总该有人会在长辈面前帮你求求情吧?”

不提姐妹,裴招弟已经是心情凄苦,一提姐妹,她那张脸登时更是煞白。她往日虽说不是宰相千金,却好歹还是名门嫡女,仗着这一点,没少给她最瞧不起的裴旭庶女裴宝儿设套。两个人那仇怨可以说比山高比海深!

现如今她这样倒霉地回去,就算其他人放过他,裴宝儿那丫头难道不会落井下石?

她正脸色变幻不定的时候,周霁月又笑道:“如果你是因为千秋那点小恩怨就心中不安,那更是大可不必。不知者不罪,当初千秋在铺子偶遇你的那档子事,本来就是他自己故意藏头露尾,如果因此就衔恨你,那也器量太小了。我不妨实话告诉你,长公主今天就在越家做客,她会想起你来,原本也是千秋多嘴说了一句。”

裴招弟登时大吃一惊:“真的是九公子求情?”

“自然当真,否则我也不会跑这一趟亲自送你。”只希望越千秋这先斩后奏回头不会引来东阳长公主一顿怒捶!不过韩昱既然放人,应该没关系的吧?

裴招弟想到传闻中越千秋睚眦必报,而这位白莲宗宗主则一直听说是厚道人,所以才会在武英馆中备受尊敬爱戴,心中只觉得越千秋必定是在算计什么,而这位周宗主则是被瞒着,完全不知情。接下来,她便一面感激涕零地表示各种谢意,一面小心翼翼地套话,只想知道越千秋这么好心到底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最终,锲而不舍,金石可镂的她终于得到了一个让她极端意外的答案。

“越九公子是想给裴宝儿捎话……裴宝儿她居然看上了越九公子一位长辈?”

周霁月叹了口气后就正色说道:“总之你回家之后,有机会就劝劝她,事情还没到需要她私奔那么严重。她父亲是前宰相,她总得想着点父亲的名声吧?”

仿佛是想到裴招弟自身难保,她又郑重其事地说:“至于你自己,你不用担心,我今天会亲自见一见你家里人。虽说我在裴家这样的名门世家眼中,不过是个山野草民,但我还是能代长公主传句话的。有长公主在背后撑着,裴家总不至于胆敢拿你如何。”

裴招弟对周霁月的后一番话自然是相信的,也知道周霁月代表东阳长公主出面,如此一来裴家也许会冷待她,却不敢加害她,可前面那番话,却让她心中翻起了惊涛骇浪。

能让越千秋出面把她保下来,也要给裴宝儿捎话的,那样的长辈越千秋能有几个?

传闻那位九公子连嫡亲的三个伯父也不过看得很平常,真正放在心里的男性长辈,越老太爷算一个,严诩算一个,顶多再加上刘戴两位将军,刘戴那两位还不在金陵。可严诩已经有妻子了,据说夫妻关系还相当和谐,可裴宝儿总不能看上越老太爷那个年过七旬的老头吧?

而且周霁月说出来的话,似乎并不是劝裴宝儿不要起意,而是劝其不要私奔……

难不成越千秋的意思是,哪怕裴宝儿不私奔,也有办法让他们在一起?否则如若对方真的不愿意,以越千秋素来的心性手段,让裴宝儿区区一个裴家庶女身败名裂,于是不再攀龙附凤,那还不简单吗?

裴招弟想到这里,简直是恨得牙痒痒的。年少多金有权势,这自然是不少女人最喜欢的夫婿人选,相反才貌两个字反而要往后靠。而对她来说,如果不能三者齐全,那么退而求其次,多金有权势,这也是可以接受的。如今裴宝儿竟然不动声色就已经勾搭上了一个!

她轻轻咬了咬牙,随即就抬起头来,用无比诚恳的眼神看着周霁月,推心置腹地说:“周宗主,我也不怕和你说实话,我和宝儿妹妹向来不怎么和睦,要劝她本来就是千难万难。但更棘手的却不是他,而是裴家。我伯父如今必定是恨透越家相关的人,哪怕宝儿和那位老大人的事情本来就是天作之合,他也一定会反对到底。除非宝儿私奔,否则她没机会的。”

马车外头的越千秋漫不经心地听着车里裴招弟摆事实讲道理,对周霁月论证裴宝儿想要嫁给越家相关大龄男青年(甚至老年)的难度,又强调私奔也是女孩子寻求幸福的途径,他忍不住翻了个白眼,心想人就差没说如果是我,我一定会私奔的。

然而,他终究低估了里头那位裴大小姐的脸皮厚度,因为下一刻,这句话已经迸了出来。

“换成是我,在家里绝对不同意的情况下,我只有私奔这一条路可走!”

周霁月同样呆了一呆。她对越千秋转述的萧敬先那想法是非常反对的——哪怕萧敬先明言了自己这辈子不娶妻,可非要纳裴宝儿一个前宰相庶女为妾,哪怕是越千秋声称人家自己早就主动楚楚可怜地诉说生活艰难,动机不太纯良,可她本来还不大相信。不过现在……

面前就有一个直接掷地有声说愿意私奔的!就连她们这些江湖儿女也没这么豪放,婚姻大事总得先征求父母长辈的意见!否则若贸然行事,呵,天知道人是不是萧敬先那样的骗子!

很快,唯一的妹妹还落水亡故的周霁月,第一次体会到了什么叫做姊妹之间的“情谊”。

因为裴招弟拐弯抹角地告诉她,裴宝儿在裴家怎么境遇尴尬,怎么不受嫡母待见,怎么被父亲冷落,怎么结不着好亲事——尤其是在裴旭致仕的情况下……总而言之一句话,不私奔,裴宝儿就等着所托非人,真心想结的那门婚事就是到地老天荒也成不了!

眼看火候已经差不多了,裴招弟这才祭出了最后的底牌:“而且,与其让我这个宝儿妹妹完全信不过的人去对她说,周宗主你出面去对她说,那才更有效果。不论你是劝她别私奔也好,私奔也罢,她至少会看在你的面子上,好好想一想自己的未来到底该怎么走。”

只要裴家不同意,你裴宝儿就算私奔也别想让人明媒正娶!

马车之外,驾车的越千秋已经想鼓掌了。之前他还觉得人在绝境之中的表现不及程芊芊呢,结果,给点阳光就立刻灿烂了,这会儿那唱作俱佳的样子,不去当演员真是可惜了!

他一面想一面朝左右看了一眼,想看看周霁月之外的几个姑娘家是什么态度。结果……

宋蒹葭面对他的目光,用手指刮脸,仿佛在表示不害臊,为长辈拉这样的皮条。萧京京同样皱眉表示鄙视。峨嵋的三姊妹则是好像品出了什么滋味来,这会儿正在彼此嘀嘀咕咕说什么悄悄话。至于弓箭射术几乎都要超过庆丰年的令姑娘……人家在发呆!

但很显然,这些女扮男装的姑娘家,再加上车中的周霁月,每个人都认为,他在抓间谍的当口去武德司捞出一个裴招弟,然后去一趟裴家替长辈解决终身大事,那是干私活。

越千秋当然不会解释。反正,他带着这些姑娘们过来,只是为了把裴招弟送回裴家时能声势大一点,能够吸引足够多人的注意力。

当马车到裴家别院门口停下时,戴着斗笠的他率先跳下车,紧跟着冲宋小女侠使了个眼色。等到宋小女侠上前去扯开喉咙报了来意,就只见裴家门上一片混乱,趁着根本没人主意他,他就丢下斗笠放在车座上,一溜烟绕墙跑了。

隐隐听到裴家因为裴招弟的送回,前院吵吵嚷嚷都是乱七八糟的声音,已经到了隔壁那户邻居后墙的他得意地一笑,随即就麻利地翻上了墙头。

还有什么比裴家门前那辆马车更好的绑架工具吗?至于掩护,徐浩都来了,他还怕什么!再说,他就不信陈五两真的会隔岸观火,那个最会算计的肯定派了得力人盯着,甭管是他这里,还是武英馆那些少年们动手的各处,绝对不会少了人。

陈五两是主动给武英馆的少年们历练机会,同时故布疑阵。就算捅出篓子也会有人弥补。

既然如此,他在办事的同时就再顺带干一下私活。他唯一不确定的是,安人青能不能成功把萧敬先带到那预设的见面地点?

第612章 墙头扔下的麻袋

事实证明,安人青的段位,对付一下寻常男人自然手到擒来,但对付晋王萧敬先这样不按常理出牌的妖孽,还是有些力有未逮。

她在金陵好歹是厮混了这么多年的人了,原本又是浑身消息一点就动的类型,因此虽说跑到晋王府去扑了个空,可萧敬先在金陵城如今也算是个名人,又最爱四下里闲逛,久而久之就有不少人认得了那张脸。所以她一路打听,没费太大功夫,最终就堵到了这位晋王。

可堵是堵到了,接下来的进展却完全出乎她的意料!

这样一条狭窄的小巷子,她是孤身一人,萧敬先竟也不知道把随从给甩哪去了。她甚至来不及道明来意,那一把折扇就已经挑到她下巴上来了。而那对凤眼盯着她看了老半晌,分明是审视挑剔的眼神,可她却觉得整个人有些发毛,仿佛下一刻自己就会被摁到墙壁上去,然后做某些漆黑小巷中常常发生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