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逢这种时候,越千秋就忍不住想到自己当初被严诩背着高来高去的情景,嘴角不由得露出了笑容。等到带着诺诺直接到了隔壁鹤鸣轩的屋顶上,他忖度这边厢应该没人能够偷听到他们兄妹的谈话,他这才把小丫头放了下来。

“诺诺,对我好好说说,朱杀是什么东西?”

小丫头年纪不大,人却是鬼灵精。她得意洋洋地挺起胸膛,这才笑眯眯地说:“千秋哥哥你这就不知道了吧?朱杀不仅仅是东西,还是人。”

她一边说一边东张西望看了看,仿佛是生怕四周围有人偷听,随即就凑到了越千秋耳边,非常小声地说:“我是听到爹和娘说起过。北燕先帝最后那些年,看谁不顺眼就贬官杀人,所以,北燕秋狩司就养着一批人,他们不干别的,专门为皇帝杀人。”

“大概是那位北燕先帝贬官杀人觉得还不够爽快,就干脆捣腾出一种非常少见的大红颜色,用笔蘸了那颜色写帖子给人送去,就和索命的阎王帖似的,这就叫做朱杀。而要是接了朱杀帖子的大臣不肯自杀,那么隔天就会被罢官,罢官之后就会死。而动手的人,据说也叫朱杀。”

虽然说的是自己的曾外祖父,可诺诺的口气中根本听不出一丝一毫的尊敬。不过,小丫头从前说起北燕那位皇帝的时候,一样缺乏敬意,越千秋也不知道是越小四又或者平安公主本身对那位北燕至尊就不大尊敬,还是早就想到要把女儿送到金陵,故意这么教的。

耳边呵气如兰,可说的却是和诺诺这种年纪的小女孩儿完全不相称的恐怖话题,越千秋实在是觉着有些诡异。然而,眼下实在没工夫再去向平安公主打听,而诺诺的解释又非常像是那么一回事,不似寻常人家小孩儿乱编的故事,他少不得对她竖起了大拇指。

“嗯,解释得很清楚。那么,哥哥再问你,那个昏君这么干,就没有天怒人怨吗?非刑杀人,纵使他是至尊天子,下头人也应该忍不了吧?而且,我之前恶补北燕那些历史地理风土人情的时候,可没看到人写过这什么朱杀的故事。”

“因为丢脸呀。”诺诺做了个鬼脸,意识到越千秋看不见,她就索性顽皮地扯了扯哥哥的耳朵,这才轻哼了一声。

“那时候整个上京乱成一团,当官的继续留着怕朱杀,辞官走了还怕朱杀,再加上皇子们互相攻谮,暗杀,死人无数,所以才会有现在的北燕皇帝一怒之下反了他爹。等到他登基之后,清除各种奸佞余孽,在给先帝写起居录的时候,据说该删的都删了,当然就没人传这样的闲话啦!”

“我记得爹对娘说,他之前收留过一个出自朱杀的人呢,那都是从小养在秋狩司的,一个个只知道听命行事,只知道杀人,其他什么事都不会做。”

越千秋越听越是觉得这背后的某些东西快要被自己抓住了,于是发现诺诺竟是突然打住,他便忍不住问道:“后来呢?”

“后来……后来没有了呀!”见越千秋倏然转头错愕地看着自己,诺诺就气呼呼地说,“爹说到这里就突然看到我,说不能让我听这些,硬是让娘带我回去睡觉!”

越千秋顿时好不郁闷。这种关键时刻就没有了的模式,是他最痛恨的了!只不过,想到平安公主应该比诺诺会多知道一点儿,总算弄清楚了一些的他还是微微舒了一口气,随即捏了捏小丫头那脸颊,随即笑着说:“多亏了有你这个百事通。等回来的时候,我给你买糖人。”

诺诺登时眉飞色舞,连越千秋掐自己脸时的不乐意都忘了,手舞足蹈地说:“我要最大的,我要最大的那个!”

“小心吃坏牙!”越千秋警告了一句,见人抱着自己的胳膊撒娇,他最终还是一口答应道,“总之,只要你以后凡事对哥哥说,糖人也好,肉串也罢,什么都有!对了,娘既让我跟着长公主去一趟,一会儿客人都归你招待,你这个小主人千万别给我捅娄子,知道没有?”

“知道了知道了,哥哥你真是老了,这么罗嗦!早知道我就把大双小双一块留着,让他们端茶递水也挺好的!”

越千秋只觉得两边太阳穴突突直跳。那两个混世魔王在长公主府简直是三天不打上房揭瓦,结果在越家那是上有大太太压着,下有小魔女盯着,竟然还会被指使去端茶递水,要是严诩和苏十柒,乃至于东阳长公主知道那对双胞胎是这么被管束法,会不会被气死?

在背着诺诺跳下地之前,他只能决定换一种方法:“那俩小子毕竟是皇上的孙外甥,你可别太乱来。唔,你要是能培养一下他们的男子汉气魄,让他们日后能有担当一点,回头哥哥就答应你一个条件。只要不是杀人放火之类伤天害理又或者丢脸的事,我都答应你!”

诺诺的眼神中闪动着惊喜的光芒,她甚至没有问当真不当真之类的废话,几乎想都不想就嚷嚷道:“成交!千秋哥哥你可别骗人!”

知道越小四和平安公主的脾气一大半都被诺诺给继承了,她答应的事情就一定会想方设法做到,越千秋当然也不会拖泥带水,伸出左手反过来和背上那小丫头轻轻一击,随即就一本正经地说:“一言既出,驷马难追!”

一去一来,只不过耽搁了一小会功夫。越千秋把诺诺重新送回了平安公主身边。他见东阳长公主没有动身跟他们去的意思,他不知道是不是刚刚自己不在那一小会儿,她和严诩母子达成了什么妥协,于是就装成没事人似的对严诩打了个招呼。

“师父,现在就走吗?”

“嗯,走吧。”和越千秋想的不同,刚刚那一小会,屋子里的气氛就仿佛凝滞了似的,谁也没说一句话。因此这会儿严诩也吃不准,东阳长公主究竟是否接受他已经改了官职一事,当即拱手告辞。而程芊芊则是万福行礼后,神态自若地第一个出了门。

小胖子和李崇明刚刚杵在这已经难受死了,此时自然溜得飞快。当越千秋最后一个出屋子时,就只见抢先一步出来的两人已经开始彼此互瞪,和小胖子的冷笑敌视相比,李崇明那不动声色的城府似乎要深沉得多。可他更知道,小胖子也不过在死敌面前装粗枝大叶而已。

这家伙关键时刻鬼着呢!

不消一会儿,严诩就跟了出来,看那表情,东阳长公主似乎并没有说什么。可等到他招呼了众人一块走时,桑紫却急急忙忙冲了出来,等到了严诩身边时,她犹豫片刻这才低声说道:“事出突然,长公主只不过是一时没想通,少爷您千万别勉强,凡事以自己为重。”

尽管听这口气就知道桑紫是自作主张追出来的,但严诩本来有点严肃的那张脸还是瞬间变得神采飞扬。他眉角一挑,自信满满地说:“桑姨告诉娘,我心里有数,请她放心!”

当桑紫重新回到屋子里时,她还没来得及对东阳长公主禀报严诩的回答,就只见这位素来以脾气火爆手段狠辣著称的金枝玉叶恼火地骂道:“放心个屁!他只不过是之前去过一次北燕而已,现如今就在我面前装翅膀硬了长大了?老娘做事的时候,他牙还没长齐呢,竟然想让我在家里坐着抱孙子享清福了?”

之前越千秋外出那些天,东阳长公主也来过越家,平安公主和她算是见过两面。可那时候,她总感觉得这一位总有些端着——不是端着架子,而是总有些放不开。此时听她在自己面前怒骂儿子,连老娘两个字都用出来了,她不禁为之莞尔,一下子想到了越小四。

嗯,那个家伙也很喜欢自称老子,还说是跟爹学的。要说嬉笑怒骂百无禁忌的公公,和这位无所顾忌的长公主一样,真是有意思的人……

东阳长公主怎会漏过平安公主这偷笑?既然已经失态,她就懒得再继续维持从前那副长公主仪态了,悻悻说道:“阿诩和越小四从前就是一个脾气,现如今人人都说他是浪子回头,可在我看来,比起你家那口子却还差得远。他现在竟然想挑我那副担子,简直不自量力!”

平安公主对于别人称赞越小四,心里自然是高兴的。可是,喜欢洋洋得意的丈夫不在,她当然也乐得在背后贬损他两句。

“长公主以后可不要当面夸他,四郎那是个想着一出就是一出的人,相比严大哥,他的性子太跳脱了,做事不稳重。再说,爹有四个儿子,四郎是幼子,他当然能撒欢似的在外头任性胡来,可严大哥是长公主唯一的儿子,他已经足够好了。”

足够好三个字,终于触动了东阳长公主心中那根细细的弦。她长叹一声,看着平安公主,突然伸手握了握那双即使在这暖烘烘的屋子里,依旧有一点点凉的手。

“虽说我早就听那老头子说过你,可见了面说过话才知道,越小四那个臭小子能娶到你,那是多大的福气。很少有被亲人都不当一回事却平安长大的女孩子,尤其是遇到像你这般豁达开朗却又明事理的。越小四很有福气,千秋更是很有福气。”

面对这绝非一般的赞誉,平安公主没有客气,笑得眉眼弯弯的她轻描淡写地歪了歪头。

“我只是把每一天都当成最后一天,用尽全力快快活活地过下去。既然遇到了肯对我那么好的男人,既然生了那么可爱的女儿,既然天上掉下来一个很好玩的儿子,又有个挺有趣的公公,我还有什么不满足的?”

听到平安公主形容越千秋很好玩,越老太爷挺有趣,东阳长公主终于笑了起来。而玩笑过后,她便渐渐收起笑脸,沉声问道:“你知道朱杀?”

“嗯。”平安公主突然沉默了一会儿,随即才淡淡地说道,“我听乳娘说,我的外祖父,一个很平平常常的小官,便是死在朱杀手上。他收了朱杀帖之后,想着家里妻儿满堂,他就心存侥幸没有自尽,只想着先帝不可能杀他这样的七品芝麻官,说不定是有人恶作剧。结果,有一天早上,外祖母醒来时发现满脸黏糊糊的,再等发现枕边人没了脑袋,当场吓疯。”

说着这个极其血腥的故事,她的面色只是微微有些苍白,但双手却紧紧抓住了手中的帕子,指节竟是有些发青:“遇到这样天塌下来的惨剧,外祖父家里一夜之间完全散了。母亲早就进了王府,这才躲过一劫,可就因为这事受了惊吓,没几个月她就过世了。”

“据说那时候的朱杀帖,完全是先帝随便翻看各官衙花名册,只要左右有说人不尽职,他就会雷霆大怒立刻亲自行帖,不自尽就杀人。”

毕竟是南北两国,纵使东阳长公主这岁数,确实是覆盖了北燕那位先帝在位的时期,可她着实没想到那种血红色的恐怖竟然会覆盖到寻常小官!她深深吸了一口气,本打算不再问这让平安公主失去了亲生母亲的惨事,却没想到平安公主竟是侧头又对她笑了笑。

那笑容中不见太多惨痛,反而有些莫名的温暖。

“但也是因为外祖父那件事,我平日只不过是早晚请安才见一次的嫡母,却破天荒地亲自带了我一天。现在想想,她应该就是从那之后把手伸进了秋狩司,把几个对上头不满的中坚官员给笼络了在手。后来便带着他们反杀了时任正副使,跟着先帝倒行逆施的几个大人物……后来的事情,想必长公主都知道了。我现在还记得她安慰我时说的话……”

平安公主微微眯起了眼睛,一贯平缓温柔的语调竟是显得铿锵有力。

“不要哭,男儿有泪不轻弹,女人伤心的时候若是只会哭,那便让人瞧不起!你娘没了父母家人,确实是悲伤绝望,可她毕竟还有你这个女儿,怎么不想想她死了你怎么办?你要好好活着,想想你们那一家很可能就只剩下你这一个了,你也应该好好活着!”

说到这里,她自失地摇了摇头,随即认认真真地说:“如果不是她在的时候,一直都记得给我请大夫,也许我活不到现在。哪怕她后来没再单独见过我,后来人又都说她去世了,可是,即使我再微不足道,兄弟姐妹们都不把我放在眼里,可至少给我看病的大夫从来都没断过。所以,不管别人怎么说,我都很尊敬她,那是一个说到就一定会去做的女人!”

第605章 千秋的乌鸦嘴

严诩既然是来带走程芊芊的,自然预备得很周到。他并没有用之前长公主府的那辆马车,而是自带了另外一辆。当程芊芊到了车前时,上头还下来两个年轻的侍女,恭敬却又不失强硬地把她搀扶上了车,随即又跟了进去,训练有素的样子和一般的世家侍女没有半点区别。

看到这一幕,小胖子只觉得有些不那么舒服。这怎么看着那么像是押送犯人?

不过小胖子只是这么想想,碍于有李崇明这么个讨厌鬼在身边,他紧闭嘴巴,根本就懒得说话,省得在大街上争吵起来,给外人看了笑话。然而,他瞅了瞅自然而然凑在一起的越千秋和严诩,忍不住还是流露出几分羡慕。他那些老师对他,根本不像严诩对越千秋的真心。

越千秋没注意到小胖子那目光,他没有传音入密的本事,一会儿出发之后四周围人多,大街上人更多,因此他只能趁着这会儿上马之前,把诺诺提供给他的那些消息,用最快的速度低声转述给了严诩。

而之前越千秋抱了诺诺出去说话之前,留在屋子里的严诩也看过那张朱杀帖,得知了来龙去脉,此时又听说了这些陈年旧事,他更是眉头倒竖了起来。换成从前的他,早就撂狠话了,可这会儿他却忍了又忍,最终只是把拳头捏得咔咔作响,嘴里迸出了简简单单的几个字。

“知道了,走吧。”

一路上风平浪静,既没有什么翻倒的大车堵路,也没有什么当街打架殃及池鱼,更没有什么冷不丁冒出来的刺客,仿佛那张朱杀帖只不过是纯粹的玩笑。

然而,从越府到太平门的刑部衙门这条一路向北的大道,恰恰算得上是从金陵最热闹的地方去往金陵最冷清的地方,在这还未出年关的时节,他们沿途遇到反方向过来的人不少,而他们这一边,越走路上人越少,到最后干脆就只有他们这一行三十余人了。

面对这样的情景,李崇明不知不觉有些心里发毛。他之前早就吩咐了随从过两个时辰再过来接他,刚刚出越家时却来不及等自己的随从过来汇合,再加上李易铭也骑马,他也不得不骑马,如今虽说周遭有李易铭的侍卫,有严诩带来的随从,他却仍然觉得如同赤身站在冰天雪地里,后背阴寒冰冷,就连攥着缰绳的双手也不禁有些发僵。

他就这么跟出来,连一个自己人都没带,万一遇到刺客……别人肯定不会第一时间想到保护他,他岂不是最容易遭殃?他只不过是想争取一个机会,一个让自己显得有些出众,同时却降低一下其他方面评价的机会,可万一遇到危险,那就太不划算了!

李崇明越想越多,却没注意到小胖子已经瞅见了他那千变万化的表情。

小胖子仿佛看透了李崇明的担心,哂然一笑后就随手对几个侍卫指了指,等到他们都朝这位嘉王世子靠拢了一些,他就拍马跑去了越千秋那儿。

越千秋是因为平安公主的提醒又或者说请求,才不得不跟过来的,原本并不乐意凑这热闹,因此骑着白雪公主的他一路多半时间都在发呆。可就算如此,旁边突然凑过来一个小胖子,他还是立刻就反应了过来,斜睨了一眼就有些嫌弃地问道:“干嘛?”

小胖子对越千秋这种态度早就习以为常,此时恨恨地踹过去一脚,见越千秋根本都懒得躲,身下白雪公主就已经敏捷地小跑一步躲开,他不禁恼火地低喝道:“你这马儿也成精了,连这点亏都不肯吃!”

“你又不是第一天知道!”越千秋随口一说,见小胖子不依不饶地又靠了过来,他就知道人有话要说,当即看了看左右。见无论严诩带来的那几个人,还有小胖子那些侍卫,都非常主动地离远了些,他便主动问道,“有话快说,把人都遣这么远,你不怕有刺客啊!”

“这不是有你吗?”小胖子瞅了一眼越千秋挂在马褡裢里的那两截陌刀,随即冲着发呆的李崇明那方向努努嘴道,“我看那小子已经担心得连冷汗都出来了,要不派两个人送他回去得了,免得他在那疑神疑鬼。”

越千秋没想到小胖子竟然还会有这样“关心侄儿”的闲心,可转瞬间就意识到小胖子这一招那是软刀子杀人不见血。他没好气地呵呵一声,这才不咸不淡地说:“你说派多少人护送他回去?谁能确保人家就一定是冲着车里那位程小姐,是冲着我们,不是冲着别人?”

“护送他回去的人派少了,说不定那是纯粹给敌人送人头;派多了,我们这儿就人手不够。再说了,就算李崇明是真的怕死,我和你打赌,你这会儿就是赶他,他也不会走。”

说到这里,越千秋这才笑眯眯地用马鞭那软柄轻轻敲了敲小胖子的肩膀:“话说回来,你只说人家怕,你就不怕?这一路越走越荒凉,而且眼瞅着师父似乎专挑人烟稀少的地方走,再这么走下去,说不定真的会跳出几个人来……”

“呸呸,你个乌鸦嘴给我闭嘴!”小胖子终于被越千秋给气坏了。他恶狠狠地打断了这狗嘴里吐不出象牙的揶揄,随即就黑着脸说,“表哥做事和你那德行如出一辙,凡事就爱个冒险,再说之前程芊芊都能引蛇出洞,你们不就是玩这花招吗?问题是谁会这么傻……”

听到小胖子说谁会这么傻,如此明显的陷阱也往里钻,越千秋不禁莞尔,可下一刻,他就只觉得浑身汗毛根全部竖了起来。

那种说不出的预感,他这辈子也不是第一次体会了。几乎是下意识地,他直接一伸手把小胖子从对面马背上直接一把捞了过来,随即犹如塞麻袋似的横放在身前的马上。紧跟着,从来和他配合最默契的白雪公主连一声嘶鸣都没有,撒丫子便疾驰了出去。

在这千钧一发之际,越千秋压根没理会被自己这动作弄懵了的小胖子,扯开嗓子叫了一声救命。而随着他这一骑绝尘,就只听几声弦响,几乎是一瞬间,他这两人一马身后的地上便连珠似的钉上了四支箭。

如果从高处往下俯瞰,甚至能够清清楚楚地看到那紧随着马儿后蹄的射箭轨迹,每一箭都是差之毫厘。显而易见,射箭的人已经尽可能估计了坐骑的速度,却仍是低估了和越千秋心意相通的白雪公主那彻底放开所有限制后的高速。

至于小胖子的那匹坐骑,则是第一时间中箭倒毙。然而,接下来的五支箭,前头越千秋和小胖子两人一马后,就只见一个身影紧随其后,连人带马瞬间撞了过来,随着一道如同匹练似的寒光卷过,五支箭竟是从中间断裂两截,箭头叮叮当当落了一地。

看见越千秋挟着小胖子逃出生天,看见严诩单刀匹马截下了后五箭,那占据了高处,一口气把箭袋中的十支箭射空的黑衣人立时想逃。几乎与此同时,四周围却有几条人影猛地窜出,如同大鸟一般朝他扑了过去。此人亦是动作极快,丢掉手中弓箭之后便抽刀应战。

然而,还不等他和迎面来敌交上手,他便只听脑后铮的一声弦响。几乎是在声音响起的刹那,他就觉得肩胛骨一阵剧痛,整个人竟是不可控制地往前重重跌了出去。

他下意识地想要咬紧牙关,但往日最简单的动作,此时此刻却变得怎么都做不到,他那上下颚就仿佛不属于自己了一般,根本难以开合。当他终于仆倒在地时,就只见面前一黑,却是一个高大的人影完全遮掩了自己的视线。

等认出那个徐徐蹲下盯着自己打量的人,他的瞳孔不禁剧烈收缩了一下。

“箭术不错,胆子也很大,接下来,就看你有没有熬得住苦刑的本事了。至于你嘴里的毒囊,放心,会和你的所有牙齿一起,被一颗颗拔干净的,到时候,你的手筋脚筋全都会被一根根挑断,你连一根筷子都拿不起来,也不会再有任何自尽的力气!”

说完这话,见地上那刺客露出了极度恐惧的表情,来人随手一招,等到四周围那些黑衣捕快一窝蜂上前把人带了下去,他这才纵身一跃跳下了屋顶,朝拨马回来的越千秋那两人点了点头后,就朝严诩迎了上去。

远远看见那辆被严密保护的马车并没有出现任何问题,他就扫了一眼了四周围那些此时此刻才露出惊慌失措表情的侍卫,目光最终落在了被人簇拥在当中,满脸惊容的李崇明身上。见这位嘉王世子一张脸如同白纸,仿佛一个不好就会晕过去,他不禁若有所思地蹙起了眉。

李崇明怎么会来?

而肚子紧贴马背,刚刚被那风驰电掣的速度颠得差点吐出来的小胖子,此时此刻则是想骂人都不敢,唯恐一张嘴哇一声吐个一地。直到越千秋停下马后从后头滑落下地,又把他从马上搀扶了下来,双腿发软的他扶着膝盖站了好一会儿,自觉缓过气,这才站直了身子。

他想骂娘却又觉得憋屈,最终只能瞪向了越千秋。可想想人家到底是在关键时刻救了他这条小命,他怎么也不至于口出恶言,最终只能愤愤说道:“都怪你乌鸦嘴!”

越千秋也已经看清楚了救兵是谁,如果这会儿是动漫,他早已满脑门子黑线。同样心有余悸的他没好气地瞥了一眼小胖子,使劲平复了一下呼吸,这才一字一句地说:“我怎么知道引蛇出洞居然引出了这么个会射连珠箭的家伙。要是我刚刚慢一点,我们就变刺猬了!”

之所以不是你,而是我们,是因为越千秋刚刚就清清楚楚地发现,他的反应固然很快,但对方在第一箭对准小胖子的坐骑之后,接下来一箭恰是对准了他和坐骑。接下来那追过来的每一箭,如果不是白雪公主全力发挥,如果不是严诩反应极快追上来阻截,他和小胖子都难逃一劫。因此,他那眼睛死死盯着刚刚一箭正中刺客后背的陈五两,窝着一肚子火气。

人家根本就不是冲着那程芊芊来的,对付的是他和小胖子!小胖子好歹还是皇子,他呢?他一个宰相养孙什么时候就和小胖子这个皇子一样重要了?嘉王世子李崇明好歹也算是金陵城中一个挺扎眼的皇孙,结果根本就没人理会!

小胖子也是极其敏锐的人,听到这我们两个字,他亦是凛然而惊,原本想嘀咕苦胆水都要吐出来的抱怨一下子吞了回去。他惊疑不定地看着陈五两的背影,也没工夫问越千秋是不是早就知道陈五两竟然是个高手,直接蹬蹬蹬大步冲了过去。

他虽说没看到刺客被擒的那一幕,可为什么不是在人冲出来的一刹那上前擒拿,而是他们好容易逃出来,刺客一时手段用尽想逃的时候才被抓?要知道,他刚刚差点就死了!

当小胖子气冲冲快接近了陈五两时,就只见严诩跳落马背,脸色黑得如同锅底盔:“陈公公,你欠我一个解释!你亲自带队,刑部还来了这么多捕头,怎么就至于放了这样一个精于箭术的刺客到这么危险的距离行刺?”

见严诩把自己最想质问的问题给问出了口,小胖子顿时止住了脚步,眼睛一眨不眨地死死盯着陈五两的背影,甚至连一旁越千秋已经牵着白雪公主过来都没有察觉。

陈五两自然不会不知道背后还有两个死里逃生的苦主。他苦笑一声,随即诚恳地说:“刚刚严大人是否瞧见了,那个刺客的穿着?”

越千秋猛地意识到,之所以陈五两不问他和小胖子,原因很简单,他们两个刚刚一个是猝不及防之下被挟着逃跑,另一个是一门心思只顾埋头逃窜,谁都没来得及看清楚刺客啥样子。而严诩却不同。果然,在他的目光注视之下,他就只见严诩陡然倒吸一口凉气。

“刺客居然混在总捕司此次出动的二等捕头里?”

此话一出,小胖子登时遽然色变。刚刚那个行刺自己的人竟然出自刑部总捕司?用一句拗口的话来说,一群本来应该埋伏在这儿等着反杀刺客的公门中人当中,竟然冒出了一个刺客?一旦传扬出去,刑部不是丢脸,可以说麻烦大了!

和在那又惊又怒的小胖子相比,越千秋动作更快。他随手一扔缰绳,拔腿就往陈五两刚刚来处飞奔而去。他轻轻松松窜上墙头,等到了那几个身穿总捕司公服的捕头们面前,他见几人非常主动地给他让了路,他就低头看向了地上那个已然被捆成粽子的人。

果不其然,刺客那一身那黑色的公服和其他几人一模一样,质料和佩刀也没有任何区别。

第606章 大扫除

刑部、大理寺、御史台,这三个和执法有关的衙门杵在太平门附近,赋予了这座被冠以太平为名的城门几分阴森恐怖的气息。尤其是自从武品录问世,牢牢辖制着天下武人之后,刑部总捕司中也不知道曾经关押过多少武者,据说每年庾死其中的各色武人少说也有几十。

哪怕自从八年前刑部尚书和侍郎一同倒台之后,刑部总捕司的权限固然有所缩减,又有譬如杜白楼这样的武林名宿加入其中,很多初来乍到金陵的武人仍旧一定会避开太平门,避开太平门内的刑部衙门,以及那些出入这座衙门的黑衣捕快。

而在这年还没过完的时候,太平门就更加没什么人进出了。往日就阴森的三法司衙门,除却留守的寥寥几个官员,余下的就连门子都轮番放了假。所以,刑部总捕司那扇专用的大门完全敞开,一行看上去衣衫鲜亮的人被簇拥了进去,竟是没引起多少关注。

亲自迎出来的杜白楼看见陈五两面色冷肃,严诩面如锅底,越千秋和小胖子都气呼呼的,又认出侍卫和随从们簇拥的失魂落魄的嘉王世子李崇明,他忍不住看向了进了总捕司之后刚刚从马车里下来的程芊芊,却只见其微微面色倒还好,只是回应他目光的眼神颇有点无奈。

很快,他就发现了另一件非常不对劲的事。位于最后头的几个二等捕头下马之后,却是还拖下来一个捆得如同粽子的人,一看那服色,他就心头咯噔一下,立时问道:“怎么回事?”

“进去说。”

严诩知道对杜白楼发脾气也于事无补,大步上前后不由分说就拽起人往里走。他这一带头,眼看小胖子和李崇明已经由侍卫簇拥往里走了,杜白楼也连忙转身跟上,陈五两就示意将程芊芊以及那个刺客护送进去。

见越千秋依旧原地不动,分明是在等他说话,陈五两就对其他人轻轻咳嗽了一声。

“今天的事,最好不要传出去。否则,回头泄密的后果恐怕就要着落在你们身上了。连坐两个字的厉害,希望各位都记在心上,不要自误!”说完这话,见众人忙不迭答应之后各自散去,他便看着越千秋说,“九公子,我们一块进去?”

“嗯。”越千秋懒懒地答应了一声,目光在那些离开的人身上一扫,见人人都一副噤若寒蝉的样儿,也看不出会不会阳奉阴违,又或者心存怨尤,他这才和陈五两并肩而入。

越千秋并不是第一次来刑部总捕司,但一直都不大喜欢这个透着阴气和煞气的地方。随着一路深入,人越来越少,等到进了一扇不起眼的黑漆门,他不经意抬头一看,当发现面朝这扇门的那三间屋子顶上,恰是一个人静静坐在屋檐上,黑衣几乎和黑色的瓦片浑然一体,所以他此前竟是根本没察觉。

吓了一跳的他脱口叫道:“影叔?”

越影微微颔首,却没有下来。而陈五两亦是对越影颔首还礼,随即才停下脚步侧头对越千秋说:“到了这里,九公子不用担心闲杂人等偷听了。我知道你有一肚子疑问,其中最大的那个最好不要问出来,因为我没办法明确回答你,我自己也不知道。”

这样含糊拗口的回答,越千秋却听得心头敞亮,自然不会盘根究底。毕竟,皇帝是不是因为对小胖子仍旧心存疑虑,所以才愿意把小胖子丢出来当诱饵,这种话还是不要问的好。

他只是掰着手指头说:“陈公公,我想问的很简单,我在晋王府被人下了一次毒,走夜路被人行刺过一次。英小胖在晋王府也被人行刺过一次,长公主那也闹过一次刺客。再加上今天的,陈公公,你不觉得最近金陵城有点太乱了?如果加上扬州程家的灭门惨案……”

尽管越千秋拖了个长音就打住,再也没有往下说,但陈五两还是知道他什么意思。见越千秋抬头看了越影一眼,仿佛也在等那位的答案,他在沉吟了一会之后,就低声说道:“这些日子,长公主、我和影先生杜白楼,再加上相应的几个头头碰了一下,确实有些猜测。”

“什么猜测?”越千秋从前是最不肯吃亏的,可自从北燕归来,他就觉得自己简直憋屈透了。虽说是把裴旭和钟亮这种恶心人的暂且给整下去了,然而像萧卿卿这样讨厌的女人却从指缝里又溜了出去,他一想到就觉得浑身不舒服。

“不是有人狗急跳墙,就是……”陈五两似乎想了一下什么词才能更精准地形容眼下这种状况,最终苦笑道,“就是有人在大扫除。你不觉得,这一个个人看似差一点就会干出惊天动地的事,但归根结底都是突兀且徒劳无功?要知道,每一处的线索都指向北燕秋狩司。”

越千秋之前在听说过萧卿卿的某些事迹时,还曾经在心里吐槽过那简直就是给大吴做清扫工作的国际主义战士,此时听到陈五两提到大扫除和秋狩司,他不由得呵呵一声。

如果审出来人真的是北燕秋狩司……那么秋狩司这背锅司三个字就真的是金光闪闪了!至于大扫除,结果也许如此,可过程实在是太惊险了!

他不再多问,冲着陈五两做了个请的手势,见人再也没有推三阻四,爽快地直接进屋子去了。越千秋就一个助跑到了屋檐底下,顺着廊柱借了把力,随即一把抓住越影伸下来拉他的手,稳稳当当窜上了屋顶。

他也没有拐弯抹角,直截了当问道:“影叔,之前那个刺客你居然也查到秋狩司身上了?”

越影当然知道越千秋指的是哪个,淡淡地说道:“那天晚上,你和霁月把人丢在那,结果到他最后断气,却也没有人来收尸。我很有耐心地等到了天亮。结果那个最早发现他的更夫没有大呼小叫,跑回去叫同伴后,直接送去了化人场,没一个时辰死人就变成一堆骨灰了。”

他顿了一顿,这才轻描淡写地说:“我顺藤摸瓜往下继续探了一下,拎出来一串秋狩司的谍子,宰了大概五个,活捉了三个。顺便说一句,那一伙更夫里头,居然有两个谍子。”

越千秋想到当初严诩刚出京时,就收拾掉了一伙秋狩司谍探,他轻轻吸了一口气,语气古怪地说:“我怎么觉着,楼英长从前潜伏在我朝的那几年,辛辛苦苦经营出来的班底,现如今好像就剃羊毛一样,一茬一茬全都被人剃了个干干净净?”

越影顿时笑了笑,这种少见的笑容使得他整个人那素来冷冽的气息化开了几分。但那笑容来得快,去得更快,须臾就消失无踪。

“也可以这么说。”他很爽快地承认了越千秋的猜测,随即打量了自己看着长大的少年,若有所思地问道,“看你那样子,今天在路上似乎遇到了点状况?”

“不是一点状况,影叔,我差点就死了!”

在越影面前,越千秋丝毫不在意什么风度,露出了气急败坏的表情:“刚刚拎进去的那个刺客影叔你看到没有?人居然早就混在刑部总捕司的人里,一口气就是十支连珠箭!要不是我反应快,白雪公主得力,师父骑得也是绝世宝马,追上来帮了大忙,我和英小胖就死了!”

越影敏锐地注意到越千秋说的是“我和英小胖”,他登时皱眉问道:“确定刺客的目标是你和英王,不是你们两个中单独的任何一个?”

“绝对是我们两个,不是冲着英小胖一个人。那时候箭箭致命,要不是我和白雪公主早就人马如一,心意相通,至少有两箭是很难躲开的,我绝对不会弄错。”

越影若有所思地说:“之前陈公公带去的人里,他自己为防万一带了一把宝弓,剩下带弓箭的,就只有二等捕头呼铁林了。他一手连珠箭曾经名镇武林,是十年前吴仁愿当刑部尚书的时候,招揽进总捕司的高手之一,也是因为这一点,才始终没有升迁上去。他最初曾经在青城门下学艺,但因为学剑不成,机缘巧合跟着一个异人学了一手弓术。”

尽管并不是刑部中人,但越影对越千秋谈起那刺客呼铁林履历时,那种细致入微和了若指掌,越千秋甚至为此有一种错觉,仿佛人才是总捕司隐形的大头头。

“因为他对吴仁愿并非惟命是从,手下也没有造过杀孽,所以后来刑部换人主理之后,他还是被留任了。至于青城派,最初是因为怕得罪吴仁愿没有把他开革出去,后来吴仁愿倒台,他又留在总捕司,所以也没有再多事。但总体来说,他和青城的关系早就降到了冰点。”

越千秋听到青城两个字时,心中就是一跳,听到最后虽说稍稍松了一口气,可他还是忍不住问出了另外一个与此并不怎么相关的问题:“影叔,甄容那事儿,你确定爷爷从前不知道?你和青城的那几个老牛鼻子从前真的就没有过往来?”

对于越千秋这质问,越影就仿佛没听到似的,答非所问道:“你师父来叫你了。”

见越影竟然如此拙劣地岔开话题,越千秋顿时气不打一处来。可紧跟着,他就听到了严诩的大嗓门:“千秋,你还磨磨蹭蹭等什么?正在审刺客呢,就等你了!”

虽说心里压着满满当当的疑惑,但越千秋知道没办法撬开越影那张钛合金封口的嘴,只能悻悻往前一跃下了屋顶。当一个转折落地之前,他往上头再次看了一眼。

就却只见越影那脸上,竟是浮现出了一丝惊疑。他虽说见过人偶尔一笑,但这种负面情绪却还是第一次见,不禁呆了呆。

可他根本来不及定睛再看,就被严诩风风火火地拉了进去。等到进了屋子,他看到李崇明有些不知所措地坐在一张贵妃榻上,小胖子虎着脸站在另一边,杜白楼和陈五两则是蹲在那通身黑衣的呼铁林面前似乎在捣腾什么,他就忍不住瞄了一眼孤零零的程芊芊。

想到他刚刚和越影的说话声音并不大,但只是隔着一层上头的瓦片,他姑且就当那一番谈话在场的每一个人都听到了,索性就直接走到了小胖子身边:“什么情况?”

小胖子小时候暴虐,如今这些年算是克制多了,可刚刚那一幕还是看得他头皮发麻。此时此刻,他神情复杂地瞅了越千秋一眼,低声说道:“陈公公刚刚直接把他的牙一颗颗拔了……”

越千秋顿时觉得一阵牙疼。要知道,这就是换成现代社会,牙医那也是让病人最恐惧的医生,几乎没有之一。他曾经拔过一颗勤根牙,那疼痛他这辈子都绝对不想体验第二次!他深深吸了一口气,声音不知不觉更压低了一些,仿佛生怕惊动了陈五两牙齿遭殃。

“那么疼的事,他就一声不吭吗?我刚刚在屋顶怎么没听见?”

“你能听见才是怪事!”小胖子给了越千秋一个鄙视的眼神,“一来之前陈公公射他那一箭上有麻药,二来杜白楼在他嘴里塞了个软球,能用工具拔掉他的牙齿,他却发不出什么声音。”

说到这里,小胖子自己都忍不住打了个哆嗦,心想自己当年换牙的时候,如果看过陈五两这种恐怖的手段,他都不知道自己会不会每天晚上做拔牙的噩梦!

相对于此时虽说有些受到惊吓,但因为是死里逃生的受害者,所以自然而然颇有点站一条战线趋势的小胖子和越千秋,刚刚因为看到那拔牙的血腥一幕而吓得腿软坐倒,因此被严诩给拎到这张贵妃榻上的李崇明,他就明显心惊肉跳多了。

他见过杖责鞭笞,可这种匪夷所思的手段却还是第一次体会。

这会儿,后背心凉飕飕湿漉漉的他反反复复地想着之前自己根本没有反应过来的一幕,目光不知不觉又往越千秋和小胖子瞟了过去。见两人此刻一副彼此互相嫌弃的样子,想到之前越千秋那几乎不假思索地一抓,他知道自己已经可以丢掉最后一丝侥幸了。

越千秋和英王李易铭……从来都不是什么死对头!李易铭这个唯一的皇子,原本应该是孤家寡人的皇子,竟然能拥有一个朋友!如果不是真正的朋友,越千秋怎么会在那么危险的情况下救人!

就在李崇明狠狠捏紧拳头,强迫自己不去理会地上那刺客的呜咽时,他终于听到了陈五两那别人绝对不会认错的嗓音:“好了,接下来没有一颗牙的他再也别想咬舌头了,毒囊也已经完全取出,把他嘴里那颗小木球拿出来,这会儿我那一箭的麻药劲头快过了,可以审了。”

第607章 一窝虫子

“杀了我……”

“杀了我!”

当呼铁林那因为没有牙而漏风的嘴中,一次次吐出了那字眼时,他得到的回复却只是陈五两那阴恻恻的笑脸:“事到如今,死活就由不得你了。如果你什么都不肯说,那么一会儿铁锤拿进来之后,你可以试一试全身上下的骨头被一寸寸敲断碾碎是什么感觉。”

见他的目光盯着自己的膝关节,想到刚刚木球堵口,手筋脚筋尽断之后,眼睁睁看着一颗颗牙被人硬生生拔出,满嘴流血的惨状,即便分明早就中了麻药,他也已经感觉到了那仿佛深入骨髓的剧痛,此时那麻药的效果已过,他只觉剧痛如同海浪一般前赴后继袭来,终于生出了深深的恐惧。

出手前别人答应好的接应根本就不见踪影,而最后的倚仗毒囊也已经被人取走,如今他手脚筋俱断,满口牙亦是被残酷地拔光,难不成真的要等到身上的骨头被人一点一点敲断吗?

杜白楼从当年在余家,清闲到一年到头难得出一次手的供奉,到现在的总捕司一等捕头,手上也不知道拿过多少罪大恶极的江洋大盗,杀人惯匪,心肠早已是如同铁石一般冷硬。哪怕如今呻吟求死的是自己曾经的下属,他却连眉头都没有动一下,反而说出了一句警告。

“行刺皇子如同谋逆,如果我没记错,你早就娶妻生子了,就不为他们着想?”

“杜前辈,他能做出这种事,家人肯定早就送走了,你拿这个威胁他,实在是对牛弹琴。”

严诩一想到刚刚徒弟和表弟同时在鬼门关上走了一圈,什么悲天悯人,慈悲为怀的道理,他早就丢就九霄云外了。满心不耐烦的他恶狠狠在人面前蹲了下来,一把拽起呼铁林那头发,一字一句地说:“你自己想想,你现在像条死狗,背后指使你的人却逍遥自在,凭什么!”

这凭什么三个字终于击破了呼铁林本来就已经极其脆弱的心防。痛得整个人都快蜷缩在一块的他一时涕泪齐流,嚎啕大哭。而严诩到底不比心如铁石的陈五两,也比不上杜白楼杀人多了心肠硬了,眉头大皱的他忍不住松开手站起身往后退了几步,觉得这幅样子实在难看。

行刺的事情都做了,居然这么没用?

“是秋狩司……我是北燕秋狩司的飞蛾……”

一听到飞蛾这两个字,杜白楼和严诩的反应只是皱眉,而陈五两却面色大变。他一个箭步上前去,竟提着领子将如同一滩烂泥似的呼铁林从地上直接硬生生拽了起来。他阴狠地盯着对方的眼睛,一字一句地说:“你说你是飞蛾?什么时候当的飞蛾?谁让你当的飞蛾?”

还没等呼铁林回答,越千秋就觉得自己这会儿犹如在看一出谍战剧,他甚至还有闲情逸致和小胖子低声开玩笑道:“北燕秋狩司给谍子起名字是不是太没水准了?有飞蛾,是不是还有苍蝇和蚊子?这不是一窝虫子吗?”

他的声音明明很低,陈五两的注意力也明明并不在他身上。可此时此刻,那位掌管内侍省,年纪已经上了五十的宦官却是头也不回地说:“倒是给九公子猜中了。秋狩司除了布网的红蛛,也就是主持一方的头头。确实有三种谍子,除了飞蛾之外,一种叫蝇,绿蝇;另一种叫蚊,白蚊。”

仿佛背后长眼睛看见了越千秋那几乎把眼睛瞪出来的错愕,陈五两就淡淡地说:“飞蛾的话,顾名思义,飞蛾扑火,平日隐伏不出,只需要利用身份打听一下情报,不需要干别的危险勾当。关键的时候一次性使用。不管事后成功还是失败,这个谍子就算是废掉了。”

“至于绿蝇,就和大多数蝇类一样,嗡嗡乱叫,缠人烦人却不能伤人,多数用于捕风捉影,煽风点火。而白蚊就不一样了,那是会咬人,会吸血的。”

解释了这三种人的区别,他方才看向瞳孔已经剧烈收缩的呼铁林,似笑非笑地说:“按理说你今天做的事情,说是飞蛾扑火也不为过,毕竟飞蛾都是一次性使用的消耗品,可你做的事情却实在太大,理应出动白蚊才对。更何况,你好歹是总捕司二等捕头,在秋狩司在北燕之外分司密谍的三等体系里,才只是飞蛾,岂不是混得太差了?”

见呼铁林还是没有回答,陈五两便不紧不慢地说:“另外,北燕秋狩司在南边的谍子分绿蝇、飞蛾、白蚊三种,这是从前的事了,在北燕先头那位皇后死后不久,这个体系就姑且被废弃了。不管是先前的汪靖南,还是现在的楼英长,用的都是一等二等三等这一名头,你难不成想说,你在进入青城之前,就是北燕的谍子?”

单单飞蛾两个字,陈五两就能一口气分析出这么多东西来,随口一说却蒙对了的越千秋不禁目瞪口呆。然而,下一刻他却没去看那垂死挣扎的呼铁林,眼睛朝严诩瞟了过去,就只见师父那专注认真的表情是他平生仅见,显然,那个玄龙将军不是玩笑,是当真的。

也许是陈五两那如数家珍侃侃而谈的样子,实在像是万事皆在掌握,也许是呼铁林受伤太重,心志又几乎完全被摧毁,整个人都快到了崩溃的边缘。此时此刻,剧烈咳嗽的他嘴角溢出了血丝,好半晌才喃喃说出了下一番话。

“我是在进了总捕司好几年后,才被招揽进入北燕秋狩司的……那时候吴仁愿已经倒台了,总捕司正在清算旧账,我生怕会被逐出去,到时候那些痛恨这一身黑狗皮的江湖武人一定会发狂似的报复我和家人,所以我鬼迷心窍……”

说起昔年旧事,呼铁林忍不住痛哭出声,整个人颤抖得如同筛糠似的。

“那个人自称是北燕秋狩司副使楼英长,手里捏着我很多要命的证据,他那时候还掳走了我的儿子!一边是可能丢官去职被人从总捕司赶出去,命丧仇人之手,又可能失去儿子,另一边是能继续留在总捕司,还能收下一笔丰厚的回报,我没得选,我只能选那条不归路!我答应之后,他就把儿子还给了我……”

“楼英长那家伙长什么样子?”此次开口的是严诩,语速赫然极快,“他是高是矮,是胖是瘦,身上有什么特征,你把记得的全都说出来!”

越千秋没见过楼英长,小胖子和李崇明更没见过楼英长,此时听呼铁林磕磕绊绊地使劲回忆并描述着那个自称北燕秋狩司副使的人,他们仨几乎不约而同地观察着陈五两和严诩杜白楼的脸色,见三人脸上挂着严霜,全都没打断呼铁林,三人心里就都有了相应的猜测。

难不成这家伙真的是楼英长收买策反的?

陈五两杜白楼严诩也好,越千秋小胖子李崇明也罢,此时此刻,每个人的注意力都被呼铁林的陈述吸引了过去,不是只注意到了这个人,就是在细细琢磨他的话。因此,静静站在一旁并没有多少存在感的程芊芊,竟是没有分到一道关注的视线。

对她颇有怜意的小胖子和刚刚产生点兴趣的李崇明,此时此刻无暇他顾。对她颇有提防的越千秋,此时此刻满脑子都是秋狩司、北燕皇后、萧卿卿……顺带还少不了琢磨小胖子和他双双成为目标的原因。

被忽略的程芊芊仿佛一个最冷静最不在乎的旁观者,然而,她双手拢在长袖中,十指交缠,用劲大到骨节已经被那股大劲勒得有些青白,右手不时碰触左手腕上的那只镯子,呼吸也是不知不觉急促了起来。

终于,在陈五两开始逼问呼铁林,此番受命行刺,目标到底为何人时,她低低呻吟了一声,随即如同腿软了一般捂着额头瘫坐了在地。

尽管这动静并不算很大,但在场每一个人都颇为警觉,当下齐齐往程芊芊的方向看去。见她垂着脑袋满脸痛苦,小胖子下意识地就要过来看个究竟,然而,比他动作更快的则是越千秋。倒是本待去瞧瞧的杜白楼和严诩见越千秋已经过去了,两人就收回了迈出去的那条腿。

无论老杜还是小严,在他们心目中,越千秋那都是能够靠得住的人。

而越千秋觉察到背后的小胖子和李崇明没有过来表示怜香惜玉,他也同样松了一口气。等到了程芊芊跟前,他就屈单膝蹲了下来,客气却不失距离地问道:“程姑娘,你怎么样?”

“不知道,只是突然有些头晕……”

程芊芊竭力让自己的声音显得柔弱无助,发觉对面的少年并没有如同寻常男人一样,探出手来试试自己的额头,又或者搭脉搏查看她的情况,而是自顾自地手托下巴沉思,她想到之前在玄武泽时,他亦是直接把她扔给了英王李易铭,不禁在心里苦笑了一声。

尽管她在扬州时都听说了这位越九公子仗着爷爷是宰相如何横行跋扈咄咄逼人,可她几次接触下来,却只觉得对方那看似得理不饶人的外表之下,藏着比成年人更甚的小心谨慎。

“能不能劳烦九公子帮我一把,让我到内室暂且坐一坐缓口气?”

是内室而不是别室,自然指的是这明间隔壁的东屋又或者西屋,在屋顶上坐着个越影,外头又有这么多高手的情况下,越千秋并不觉得程芊芊是想要逃跑又或者耍什么花招。因此,他犹豫了一下,突然心中一动,随即东张西望两眼,起身跑到旁边,直接搬了一张椅子过来。

要说这屋子里椅子着实很不少,刚刚只不过因为事件非同小可,除了腿软的李崇明,其他人没有一个顾得上坐而已。而看到越千秋这样一个搬椅子的动作,李崇明和小胖子全都目瞪口呆,只以为越千秋是不想把人带去内室,而是打算就这么敷衍地让人坐在这休息。

然而,等到越千秋被椅子拿过去,却是直接把椅背朝着程芊芊,叔侄俩就都傻了。而越千秋那接下来说出的话,更是让两人简直觉得不可理喻。

“嗯,那个……男女授受不亲,我不便伸手,程姑娘你扶着椅子慢慢站起来,行不行?”

小胖子简直觉得越千秋摇身一变成了守礼君子!见鬼的男女授受不亲,你当年才那么一丁点大就招惹上了周宗主,在武英馆也容留了那么多女学生,和红月宫少宫主萧京京也关系挺密切的,现如今突然就改性了?可瞪眼归瞪眼,他心里却还是觉得挺舒服的。

毕竟,那怎么说都是和自己有点瓜葛的姑娘。越千秋够意思,知道朋友之妻……咳,和朋友有瓜葛的姑娘也不可戏!

越千秋才不管小胖子那是什么表情和心情,只是笑容可掬地看着程芊芊。见最初呆愣在那儿的她总算惊醒了过来,随即点点头后抓住了椅子腿,艰难地爬起身,一点一点地站直了身子,他这才干咳一声道:“能走路吗?不能走路的话,我在前头挪椅子,你在后头慢慢走?”

此时此刻,就连杜白楼都觉得越千秋简直是化身成了迂腐透顶的假道学。他刚想上前帮忙,就被陈五两不动声色伸脚拦住。拦人之后,陈五两还一本正经地说:“先问此次指使刺客的人要紧,至于程姑娘那儿,交给九公子就行了。这世上能有他这样的君子,实在太难得。”

君子难得……这是说他那个从来不肯吃亏的小徒弟吗?这一次,就连严诩都冷不丁一口唾沫咽岔了气,结果咳得惊天动地。

李崇明更是又好气又好笑,可心里却忍不住评估,越千秋这么做作到底是撇清还是其他。

甭管别人怎么想,低着头的程芊芊却是牵动嘴角露出了一个苦笑。她低声说道:“我还能走路……”

“那就好那就好。”越千秋根本就不给人继续往下说的机会,笑容可掬地说,“那你慢慢走,我带着椅子备用。”

他用一种看似正经实则滑稽的方式挪着椅子把程芊芊送进了里间,直到帘子在背后落下,他随手把椅子在门边一搁,这才抱着双手若有所思地打量直接跌坐在窗前软榻上的程芊芊。见她那秀丽的容颜变得如雪一般苍白,他虽说没觉得做错,但还是侧过了头。

小心无大错,尤其是面对这个细腻多思的姑娘更是如此!

他正在寻思,就只见程芊芊提起了软榻中央茶几上的小壶,等到把水倾倒了出来,她便以手蘸水,在茶几上写起了字。对这一幕熟悉到极点的越千秋忍不住想翻白眼,但终究还是慢慢吞吞绕到了程芊芊身后几步远处,探脖子去看那茶几上的字。

“我有信带给你。”

看到这没头没脑的六个字,越千秋登时更加狐疑。紧跟着,他就眼见程芊芊伸出左腕。随着袖子落下,那一枚套在皓腕上的玉镯格外显眼,而眼力极好的他细细审视,却没发现那玉镯有什么玄虚。

等到程芊芊将镯子褪下,紧跟着双掌一转一分,那一个镯子竟是奇异地分成了几乎一模一样的两个,他才大吃一惊。

目不转睛地盯着看了好一会儿,他就发觉,那两边镯子中间并不是平的,而是有一个圆圆的凹槽,当程芊芊用指甲将嵌在其中的东西挑出来时,他赫然发现,那竟然是一卷微微发黄的绢书。等到程芊芊取出那绢书,直接递给了他,他不禁陷入了两难。

接不接?藏得这么好,到底什么东西?总不会是什么传位遗诏,杀人密旨,血书遗命吧?

第608章 丁安遗笔

“这屋子里真是有点太热了,程姑娘要不要开窗?”

嘴里说着这毫无营养的废话,越千秋果断结束了迟疑,伸手直接取过了那张绢书。他用了一瞬间的功夫就想明白了其中利害,人家东西都拿出来了,还由得了他吗?反正不大可能用这种拙劣的办法下毒,那么就看看程芊芊又或者她背后的人玩的是什么花招好了!

绢书入手,他见质地发黄陈旧,多半是放了多年的老东西,心里就有了点数。毕竟,如果真是存放了有那么多年头,这上头的内容,十有八九又要老调重弹说他的身世如何如何。好在他近些日子以来受够了各种各样的秘闻冲击,就算人家直接说他是皇帝他都不会惊讶。

越千秋漫不经心地展开了帛书,可看清楚抬头的称呼,他那张脸就瞬间僵住了。原来,这并不是什么指定给谁的遗诏密旨之类非常可能要人命的东西,但抬头前两个字却非同小可。因为那是……

千秋!

他几乎立时三刻强迫自己排空了所有杂念,全神贯注地看着这封突如其来莫名其妙的信。

“千秋,见此信时,想来汝已知人事,却不晓身世。吾名丁安,曾事大燕文武皇后为尚宫,保管皇后玺绶。”

为了平复此时那怦怦直跳的心脏,越千秋忍不住将目光从绢书上移开,瞅了程芊芊一眼。就只见她如同泥雕木塑一般静静地坐在那里,苍白的脸色,冷淡的眼神,紧抿的嘴唇,看上去就像一尊精致却没有表情的瓷娃娃,生机全无,就连面对他那犀利的目光也没多大反应。

很快,他就收回心神继续看信:“吾曾随皇后辗转至南吴金陵,后携汝栖身市井。甫居逾月,三遇死士行刺,知汝与吾恐不保,故密报南吴户部尚书越太昌,央其携汝归家,养汝为孙。皇后昔与越氏有约,故而越氏应允,吾可死矣。”

面对这寥寥几句信息量实在是太大的话,越千秋再次强迫自己移开目光,深深吸了一口气。写信的人不但自称丁安,还把来历说得清清楚楚,到金陵后的经历也都浓缩在了只言片语中,更揭示北燕那位先皇后曾经和越老太爷有密约!

相比直接一上来就揭他身世,这种叙事手法实在是高明太多了,嗯,要点个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