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当初手无缚鸡之力时,越千秋曾经伏在严诩又或者越影的背上,品尝过飞檐走壁,又或者说飞天入地的快乐,等自己武艺小成,人也窜高长大之后,他就再也不甘心让长辈们带着四处乱窜了,轻功不够就工具凑,所以,此时竟是他这三年来第一次被越影背着走。

他的个子和块头都远超过去,可越影的身材却一如六年前,因此趴在人家背上,越千秋着实有些不好意思——早知道越影那“跑得动吗”是这个意思,他就算硬挺死撑,也会说自己还能走,刚刚出屋子的时候,他特别担心被人看见,更担心被人看见之后去告诉平安公主!

被她知道的话,她准会以为自己出了什么问题,连走路都不能,还得被人背着!

然而,他不得不承认,哪怕背着一个他,越影的速度也比他全速时快多了。尤其是走在那种只容一人通过的围墙时,那种风驰电掣不看脚下的从容,让他很想忍不住叫好一声。只不过,他毕竟有点累了,最初的怀念感和兴奋感过后,他竟是不知不觉在颠簸中打起了瞌睡。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他突然听到了一个轻轻的叫唤:“千秋,千秋?”

猛然惊醒过来的他环目四顾,这才发现自己还趴在越影背上,但两人这会儿却身处一片荒野之中。放眼看去,无数乱七八糟或新或旧或腐朽的木牌插在大地上,有些地方还能看出隆起的小土堆,有些地方则是完全分不清楚了,四处杂草丛生,甚至还有几株顽强的小树。

晃晃脑袋好容易想明白事情始末的他有些茫然地开口问道:“影叔,这是哪?你带我到哪个乱葬岗来了吗?”

“这里还不算是乱葬岗,毕竟还能刨个土堆埋人,还能竖块牌子,而不是一条破苇席直接一裹就扔在那儿。”说到这里,越影就淡淡地说,“原本丁安就应该葬在这里。”

越千秋那仅存的睡意被这这一番话给冲得干干净净。他打了个寒噤,随即尽力镇定地问道:“影叔既然说是本来,那么也就是说,她现在不葬在这?那你带我来这干嘛?”

第625章 深夜里的掘墓人

越影在别人面前一贯话很少,这么多年来,他和其他人说的话总和,也未必及得上和越老太爷又或者越千秋一天说的话。此时此刻,面对越千秋那连续两个问题,他叹了一口气,随即就淡淡地说:“本来这些事应该老太爷对你讲,但事情来得巧,只能我先对你说了。”

“影叔你说和爷爷说那是一样的。谁不知道你就和爷爷的影子似的,和爷爷俨然一体!”

听到越千秋这不假思索的回答,越影眉头微微舒展开了一些。他整理了一下思绪和语句,却没有把背后的越千秋放下,而是背着他继续走在这深夜中的墓场中。

此时天上月亮又躲到深深的云层中去了,四周一片昏暗,再加上墓场中天生的阴森气息和寒风夹杂在一起,足以让胆小的人惊叫出声。越影自然是从来不怕这种环境的,但听到背后的越千秋呼吸不那么均匀,他就开口问道:“怎么,怕了?真正的乱葬岗可还有鬼火的。”

“什么鬼火,磷火而已!”越千秋虽说胆大,但还没有大晚上在墓地乱窜练胆子的这种爱好,若不是眼下有越影在,他肯定拔腿就跑。可话虽如此,他还是死鸭子嘴硬道,“人和动物的尸体如果不深埋,腐烂之后会散发出一种物质,就是磷,磷只要温度适宜就会燃烧,嗯,大概就是盛夏那种温度。眼下是冬天,天寒地冻的,就算真是乱葬岗也看不到鬼火的!”

“除非有人故意捣鬼,拿个火石火镰打火还差不多!”

他借着说话排遣眼下心中的不安,越影却有些惊异。要知道,鬼火这种东西,除了他这种天生仿佛失去了所有害怕情绪的人,大多数人在第一次看到后都会将其归结于鬼神,血气方刚的少年嘴上固然会说不怕,可要像越千秋这样振振有词掰扯出一个道理却也难能。

因此,他一面加快脚步,一面笑道:“怪不得你从小就和别的孩子不一样,这脑袋里想的东西,就和别人不同。这又是在鹤鸣轩那些书里看到的?”

“当然!”哪怕知道自己瞎掰的古书典籍骗得过别人,骗不过越老太爷和越影,但越千秋还是一口咬定。见越影没有质疑,他索性直接双臂箍着对方的脖子,犹不死心地套话道,“影叔,你既然说丁安不是葬在这里,我们去看什么?”

“自然是让你看看那座被很多人挖过的坟。”

闻听此言,越千秋顿时冷不丁打了个寒噤。不用想也知道,葬在此处的坟会有什么人吃饱了闲着没事干来挖?只有那些对他的身世存在疑虑,又或者想要借此打击越老太爷的人,那才会大费周章做这种多余的事。

他沉默了片刻,随即低声问道:“当年爷爷把我捡回去的事,影叔你能对我说说吗?”

知道越影刚刚既然说要代越老太爷说某些没有告诉过他的往事,此时把这个问题抛出去之后,越千秋就隐隐觉得,自己很有可能如愿。果然,只是片刻的沉默之后,越影就平铺直叙地说:“十多年前,老太爷一直都有心情不好就坐轿子满大街逛的习惯,那一天……”

随着越影的讲述,越千秋仿佛又看到了当初那场改变了他命运的大火,眼前又浮现出了那个奋力抱着自己离开火场的人。时光过去多年,那张脸已经变得有些模糊,而因为婴儿的天性就是吃吃吃睡睡睡,所以他在起火之前还在呼呼大睡,并不知道自己被人抱着离开火场前到底发生了什么,更不记得对方是不是见过什么人。

而越影此时讲述的,也并不涉及那一段,只有那场大火之后,越老太爷如何收养他的经过。仔仔细细听着每一句话,每一个细节,越千秋能够确定和记忆中一模一样,心中不禁百感交集,好一会儿方才开口问道:“影叔,我只想问一件事,千秋这个名字,是爷爷起的吗?”

这是一个很好回答的问题,但越影却迟疑了好一阵子,最终才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千秋那两个字的含义,老太爷当时说过,但在此之前,老太爷是不是从哪里早就看到过又或者听到过,我也不知道。不过我可以告诉你,那一天能把你抱回家里,并不是偶然。”

果然不是偶然吗……

越千秋把脑袋搁在越影肩膀上,唏嘘不已地叹了一口气。直到发现对方的步子又停了下来,他方才扭动脖子往四周围扫了一圈,随即就只觉得屁股下头一松,如果不是他还紧紧扒着越影的肩膀,只怕立时三刻就会掉下去。

知道越影是故意耍他玩儿,他连忙一松手跳下地,可脚下却不知道踩了什么软乎乎的东西,整个人竟是往后一滑。

虽说知道面前还有个天下少有的大高手,但他还是下意识地提气轻身一个凌空后空翻。等到站稳的时候,他这才看清楚一道黑影从面前窜过,等发现自己刚刚竟是好死不死踩了一只老鼠,顿时觉得大为恶心。

在这种遍地尸骨的地方,天知道这种老鼠是吃什么活下来的!

越影看出了越千秋的嫌恶,屈指一弹便是一颗小石子。眼见那不是暗器的暗器噗的一声击中了那只老鼠,随即小东西就在地上不动了,他这才指着面前一座相比其他各处坟头堆土更高,甚至还有一块刻着丁氏之墓石碑的土冢。

“那次老太爷给钱让人安葬丁安,那些人到底还没有贪到彻底,没有一席芦苇把人丢在乱葬岗,而是买了一副薄棺材把人安葬在了这里,还找了块便宜石头刻了几个字,也就有了这个碑。不过也正是因为有这块碑,循着线索摸过来的人都能找到这里,然后挖坟。”

即使越影早就表示,丁安并不是葬在这里,但一想到那个让自己得以活下去的女人差点被某些人搅扰得死后都不能安宁,越千秋还是觉得心里一阵阵邪火直往上冒。他竭尽全力压下这股恼怒,沉声问道:“影叔之前说人不在这里,是爷爷让人将她迁葬了?”

“嗯,转移过来的是义庄一个无名妇人的遗体,本来是火葬之后丢哪个乱葬岗的,最后被我运出来之后换到这里。虽说她因此被人几次打扰死后安宁,但至少有一个入土的地方。别人找到这里也是八年前的事了,光看骸骨很难判定是否丁安。”

越千秋听到这里,终于忍不住又问道:“那丁安葬在哪?”

“那边。”越影伸手指了指不远处,见越千秋仿佛有些讶异,他就淡淡地说,“远在天边,近在眼前,这样才不容易引人怀疑。那棵桃树是有名的雷击木,我又编造了一些流言,诸如下有僵尸,不适宜埋人之类的传说,所以那附近都没有坟墓。如此一来,我每年清明冬至代老太爷来扫墓的时候,都能照看一下那边。”

越千秋早就习惯了越影的缜密,可听到这话之后,他忍不住嘀咕道:“影叔你都每年来扫墓了,还有人敢来干挖坟这种大逆不道的事?”

“皇上和长公主自然不会怕老太爷,也不会怕我。更何况,他们的人在挖坟之后会重新装殓,换了好棺材,深埋下葬,在他们看来也算是对得起死者了。至于其他人……”

越影面色一冷,声音也多了几分寒意:“那些挖坟之后又草草行事的,那自然要付出代价。动手挖的人,少不了要摔断手脚,又或者病上一年半载。至于在背后指使的,死几个人还算是便宜了他们。走吧,我带你去那座真正的丁安墓。”

越千秋正琢磨越影是明目张胆直接把人杀了呢,还是动用了诅咒什么的噱头,冷不防越影已经大步走在了前面。他可不愿意呆在这坟头遍野的地方,连忙追了上去。等到了那颗桃树下,他就只见四面一片平坦,地面也很紧实,乍一眼看去根本不像是埋过人的样子。

而越影在桃树周围走了一圈,最终停在了某个地方,这才对越千秋颔首道:“就在这里。”

闻听此言,越千秋少不得低头仔细看地面,想到下头埋着那个曾经救过自己的妇人,他的心情不禁非常复杂。足足好一会儿,他才疑惑地抬头对越影问道:“影叔是特意带着我来看看这座真正坟墓的?”

“是,但也不全是。”越影面色古井无波地说,“离天亮的时间还足够,我打算挖开这座墓,开棺看看。”

越千秋登时毛骨悚然。他是对丁安这个人感激又好奇,可这并不代表他不惜要去挖坟啊!刚刚越影自己还说过那些偷挖假墓的人被收拾掉不少,现在自己又监守自盗,这实在是说不过去吧?

眼看越影已经戴上了手套,竟从两边靴子里起出了两截东西,组装出了一把小铲子,他不禁下意识地想要上前阻拦。可话都还没说出口,他就被越影噎了回去。

“你从程芊芊,我从她母亲的旧宅都起出了一模一样的信,字迹还确实是丁安的,我现在只想看看,丁安下葬时纵使身无长物,可她会不会在自己身上动什么手脚?发冢确实乃是十恶不赦的大罪,但我这辈子杀人放火的事情从来没少做,也不在乎。今日之后,我会将她重新迁移厚葬到一个风水上佳的地方,一来算是给她赔罪,二来补偿这么多年她不见天日。”

此时已经过了凌晨,算是正月十五了,越千秋万万不想在这种元宵佳节的时候做这种太让人不舒服的事,可越影都这么说,他还能怎么阻止?

他唯有眼睁睁看着越影用那小小的铲子开始挖掘,眼睁睁地看着他用那至少相当于四个人做事的效率,不到半个时辰就在地上挖出了一个极深的大坑,看得眼皮子都打起了架。

当昏昏欲睡的越千秋听到铲子挖土的声音似乎有什么不对时,他立刻一个激灵回过神来。他根本还来不及开口询问,越影已经是动作如飞地用铲子挖开了一层炭灰。本来以为已经挖到了棺木的他不由愣在了那儿,接下来的情景更是让他目瞪口呆。

因为炭灰下头,是一层白灰;白灰下头,是一层沙子;沙子下头,是一层黏土;黏土下头……还有一层和白灰差不多的东西!确定这只是临时下葬,而不是动用很多人造的墓地?

对于殡葬的所有常识都仅仅是骨灰盒放到早就造好的墓穴中的越千秋而言,眼前的这一幕让他彻底相信了,爷爷和丁安,甚至那位北燕皇后早有往来这件事。否则,迁葬到这么近的地方,却在墓葬上还下了这么多功夫,那怎么可能!

“丁安毕竟生前是尚宫,如果她死在北燕,也许能够得到郡夫人甚至于国夫人的封号,之前这样把她葬下去,已经很委屈了,所以老太爷当初嘱咐我尽量深埋,多填几层,以免别人万一挖到了她的墓。”越影边说边做,动作丝毫不慢,最终,他凭借一身在越千秋眼中可以称得上神力的力气,再加上可以称得上是神兵利器的小铲子,挖出了那具松木棺。

“如果当初不是时间不够,柏木楠木之类的棺材又太打眼,而且想好了日后还要迁葬,至少该用双层甚至三层棺椁的。”越影依旧头也不抬,手下却是动作飞快。他在棺木周围清出了足够宽大的范围,随即便上前去起棺钉,整个过程,他一点都没有叫越千秋帮忙的意思。

而完全已经呆若木鸡的越千秋也确实没有帮忙的本事。他几乎是全程犹如呆头鹅似的看着越影挖坟开棺的动作,直到那刺耳的嘎嘎声传来,分明是棺材正在打开,他这才想起自己眼下正处于恐怖小说中最后最紧张的那个环节。

哪怕天不怕地不怕,头皮发麻的他依旧忍不住往后退了一步。要不是因为再往后退的话,自己就得从越影挖出来的土堆滑落到后头什么都看不见,他说不定还会多退两步。

好死不死的是,就在这当口,之前一直都躲躲藏藏的月亮终于再次露出了身形,一股脑儿把之前欠了他们俩的月华不要钱似的都洒了下来,一时那棺材盖子上竟显得一片惨白。

越千秋甚至能到自己吞咽唾沫的声音,尤其是当沉重的棺材盖子被越影挪开,继而露出了里头那黑漆漆一团的时候,他甚至有一种落荒而逃的冲动,而看向越影的眼神中已经完完全全都是佩服。就算眼下确证真的是丁安当年救了他出火海,他都不大敢跳下去起棺!

而他的夜视能力虽说还不错,月光也正好,可面对这深达一丈多的大坑里那具棺木,他还是基本上看不清里头到底什么情形,还不敢太过分地探出脑袋。终于。他听到了下头越影一声轻轻的惊咦,随即就是一个叹息声。

“竟然真的藏了东西……千秋,接着!”

看到一个黑影从下至上冲着自己飞了过来,越千秋本能地想要伸手去抓,随即才意识到这是和尸体放在一起不知道多久的遗物,登时浑身汗毛都竖了起来。他立时不假思索地撕下一片衣襟包裹了手,这才一把接了东西。等借着月光一看,他这才为之凛然。

竟然和之前程芊芊给自己的那个玉镯子大小形制都一致!

第626章 祖和孙,光和影

“老太爷,已经到家了,要不要去传轿子来?”

当车厢外头传来了这样的声音时,已经在里头抱手打了一个瞌睡的越老太爷疲惫地睁开了眼睛。他并不是太喜欢轿子,从前心情不好时坐轿子满城晃悠,因为那情景是金陵城最常见的,从官员到有几个钱的商人,都喜欢坐轿子四处晃悠,不容易被人洞悉身份。

可今天是大晚上出门,再让轿夫熬夜苦苦等候自己进出宫,再抬着轿子回来,这就太麻烦了,而且夤夜出行的时候,马车远远比轿子要来得安全。所以,此时此刻他打起车帘,见车墩子已经放好,他就钻出车厢踩着车墩子下了地,随即毫无形象地伸了个懒腰。

“都到自家门口了,就这点路而已,还要坐什么轿子?走进去。你们记得关好门户。”

越老太爷一面说一面自顾自地往里走,直到几个护卫簇拥上来,他才对其中一个跟越影时间最长的问道:“你先走一步去鹤鸣轩东厢房里看看,如果小影睡下就不必惊动,要是他还等着,就请他来见我。”

见那护卫答应了一声匆匆就走,越老太爷心中却已经大致预料到了结果。以越影的性子,他没回来之前,根本就不可能安然入睡。就不知道越影和越千秋聊得怎么样,这会儿两个人会不会全都在鹤鸣轩里熬夜坐着等他。想着想着,刚刚在皇帝面前还应付裕如的他不禁有些头疼,竟是暗念了一声儿孙债才是真正的债。

然而,等他快到鹤鸣轩院门前时,却只见刚刚那护卫一溜烟跑了回来,到他面前时便一拱手道:“老太爷,影爷不在!”

不在?那难不成是还在亲亲居里和越千秋对峙?毕竟那封信可是非同小可的消息……

越老太爷想归这么想,但心里却总觉得有些不安。最终,他沉声说道:“你小心过去亲亲居看一看,如果千秋和小影都在,就让他们一块来见我。记住,别惊动了其他人,尤其是老四媳妇和诺诺,一个身体不好,一个还小,睡眠是最要紧的!”

当越老太爷进了鹤鸣轩,让人沏了一壶浓茶来,须臾就是一杯滚烫的浓茶下了肚,去亲亲居查看的那个护卫就回来了。

还没等性急的他开口问,那护卫就苦着脸说:“老太爷,影爷不在,九公子也不在。徐老师听到动静倒是出来看了,听说我的来意后他挺吃惊的。说是九公子过了子时才回来,被四太太埋怨了一通,后来就回了屋子,他没看见过影爷……”

“没看见?他没看见过小影,那小影和千秋两个怎么会一块不见的?”越老太爷只觉得这状况简直是匪夷所思,一下子提高了声音。

“老太爷您别急,我还没说完哪!可徐老师后来就说,好像是听到九公子回房之后,似乎在和谁说话,因为这是在家里,九公子又吩咐都去睡,他就没理论,估计是那时候九公子和影爷在说话。两个人既然都不在,肯定是一块出去了。”

一块……出去了?

这一次,就算越老太爷真的非常犯困,他也睡不着了。他无意识地用手摩挲着扶手,足足好一会儿方才微微点头道:“好了,你下去吧。让他们也去好好歇着,回头今晚放灯的时候,你们也好带着家里人去看个热闹。”

等那护卫告退了出去,越老太爷方才自言自语道:“千秋素来人小鬼大,最知道轻重,小影就更不用说了,绝对不可能由着性子的人……这一大一小大晚上能到哪去?小影是拿着那封信去见千秋的,如果千秋一时难以接受,那么,他们最可能会去的地方……”

丁安之墓!

越老太爷一拍扶手站起身来,可想到那地方绝非一般的偏远,而且是在城外。越影带着越千秋两个人要想夤夜出城还有可能,他就算是堂堂首相,也绝对不可能出去。而且就他这把老骨头,就算坐着最风驰电掣的马车,赶到那里绝对是天亮人不在,没有第二个结果。

他轻轻舒了一口气,果断决定先上床去躺一会,哪怕眯瞪一觉都好。哪怕再过不到一个时辰他就得准备正月十五的望日大朝,这点时间的休整再加上回头一盏参汤也就差不多够了。在户部尚书的任上,他还能没事请个假,现在却不成。

所以,他当首相的时间,绝对不能太长……太长了他就得做好死在任上的准备!

“三年……还是五年?”

忙活了一晚上,他此时别说泡个澡,就连洗脚的力气也没有,慢吞吞地脱衣挂在衣架上,继而就躺倒在了床上,心里还在计算着这个别人会认为很无稽的问题。屋子是暖的,床上也是热的,温暖的被子一盖,哪怕他来回皇宫奔波一趟,身上寒冷,也很快被驱散了寒气,不多时就沉沉睡去。

“爷爷,爷爷!”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越老太爷突然捕捉到了耳畔传来的连声呼唤。等意识到那是越千秋的声音,原本还有些迷糊的他立刻清醒了过来,竭尽全力顶开了耷拉着的眼皮子,这才看清楚了床头的两个人。他下意识地想要支撑身体坐起身,却被越千秋扶了一把。

“爷爷,您慢点儿……要不是外头说您也该起来准备上朝了,我也不会这时辰过来……”

“小兔崽子!”越老太爷没好气地在越千秋脑袋上敲了敲,“少和我说这些鬼话打马虎眼,你和小影大晚上的跑哪去了?害我回来之后找不见人!”

越千秋回头看了一眼越影,定了定神后,这才低声说道:“我和影叔去了丁安埋骨之地。”

面对这个意料之中的回答,越老太爷皱了皱眉,却还有些不信:“以小影的脚力,去一趟得那么久?按照去问徐浩的人那回答,你们俩至少出去了两个多时辰。”

越千秋不禁再次看向了越影,随即苦着脸说:“原来爷爷你也不知道吗?影叔还挖了坟。”

“什么?”越老太爷这才真正瞪大了眼睛,“这半夜三更的,小影你竟然去挖坟?”

见越影点点头,竟是承认了,意识到情况和自己思量的不同,他那一张老脸顿时全都皱在了一起,尤其是当看到越影从怀里拿出一个他没见过的纸包递到了他的面前,他就更加明白事情不对了。

打开纸包,他展开绢书,发现其中内容和越影之前给自己看过的那封信果然一模一样,他就面色凝重地问道:“在棺材里发现的?”

“不是,是程芊芊给千秋的,声称是她母亲的遗物。”越影代替越千秋给出了回答,见越老太爷那张脸顿时和打了霜似的严峻,他就补充道,“千秋今天先去告诉了他师父,本打算回来对老太爷说,结果碰上了我,这就……”

“小兔崽子,翅膀硬了,竟敢不先告诉我!”年纪一大把的人一晚上没睡好,本来那起床气就不亚于年轻人,这会儿七窍生烟的越老太爷就忍不住打断了越影的话,一把揪住了越千秋的耳朵,气呼呼地说,“程芊芊能给你东西,这得是多少天前的事?你竟然拖到今天!”

越千秋只恨不能运功护耳,只能尽量把脑袋往越老太爷手上贴,好歹也能减低些疼痛,嘴上却嘟囔道:“因为我不想让人看到,只想着毁了算数,这样今后说不定就没人知道了……”

面对这样一个解释,越老太爷顿时沉默了下来。他不由自主地松开手,随即使劲摩挲了一下越千秋的脑袋,深深叹了一口气道:“我也希望你是我的亲孙子,可有些事不是你当它不存在就不存在的。你这么聪明的人,怎么就没想到有一封信就有可能存在第二封?”

越千秋顿时有些不自然,但还是满脸无辜地说:“之前我知道这事后心情不好,当然只想着拖一时是一时……我有爷爷有影叔有师父,还有娘和诺诺她们,已经足够了,不想再多一些根本就没尽过照顾之责,也根本就没有记忆和印象的亲戚。”

类似的话越千秋曾经说过,越老太爷和越影都印象深刻,可此时听他还是这么说,而且更是在到手的两份书证表明其很可能是北燕皇后之子的情况下,他们自然觉得百感交集。然而,越老太爷在瞬间的感动之后,却忍不住恨铁不成钢地再次揪住了越千秋的耳朵。

“你小子胸无大志!就没想过你爷爷我还有其他人早知道你是北燕皇子,正等着你求了我朝发兵帮你夺下北燕皇位吗?”

越千秋嚷嚷了一声疼,这次却是毫不迟疑地动手挣脱了越老太爷的魔爪,随即退后了两部,没好气地轻哼一声。

“爷爷你这话骗鬼去吧!上次东阳长公主和皇上一块悄悄走密道去见萧卿卿,结果皇上一见她就变了脸色,认出了她来。原来当初和皇上相好的不是别人,正是北燕皇后,就连小胖子当年都是包在襁褓里萧卿卿抱去给皇上的。真要找这种出兵北伐的借口,那也是英小胖比我更合适。可皇上没那么傻,我朝要打北燕有一千个一万个借口,用不着这种!”

越老太爷顿时面色微变,随即气恼地瞪着小孙子:“这么大的事你也瞒着我?”

“皇上那会儿没拿我灭口就谢天谢地了,我哪敢多嘴!”越千秋理直气壮地叫撞天屈,“再说了,皇上说不定之前正观察爷爷的反应呢,也许还试探过你,看你一切表现如常,才觉得我这人守口如瓶,所以姑且没拿我怎么样,我才不信他真的那么不在乎!”

刚刚虽说佯装发脾气,但越老太爷的思路已经飞快运转了起来。

前些天皇帝和自己谈及册封太子,以及让萧敬先正式开始教授小胖子的事,他的态度和往日没有任何变化。立太子他没有异议,但他却认定不能放任萧敬先单独和小胖子相处。皇帝那时候相当认同,可现在想想,难保不是试探越千秋回来之后有没有对他吐露实情……

尽管就算越千秋真说了,皇帝也不一定真会如何,但越千秋之前暂时隐瞒的选择绝对不能说是错的……他唯一的一点不舒服,大概也就是这小子先去告诉了严诩而已。

平复了一下不那么好的心情,越老太爷终究还是想起了刚刚那个被搪塞过去的问题,少不得立时沉下脸说:“你们两个都别和我东拉西扯,大晚上的去挖坟,挖出什么来没有?”

越千秋再次看了看越影。那镯子他实在是觉得有些膈应,等越影填平土再次上来之后,他就还了回去。

此时此刻,当越影把镯子拿到越老太爷面前时,他就插嘴说道:“爷爷,这和程芊芊给我的,藏那绢书的镯子看上去很像,不过我们并没打开。而且有个很重要的问题,按照影叔说的,当初丁安最初下葬的时候是别人包办,那些人既然贪婪,怎么会放过这个镯子?”

这一次,回答的人却是越影:“千秋,我之前忘了对你说,这镯子并不是套在丁安的手骨上,而是在她的腿骨附近发现的,但却不是套在上面,而是散落在旁边。也就是说,镯子她并没有戴着,而是很可能割开大腿之后,放进去之后再缝合的。”

“时间恐怕就在她抱着你出火场之前不久,否则,那样大的伤口,她不可能在日常生活中丝毫不露出破绽。我当年迁葬时就在她落葬不久之后,遍体焦黑,尤其是腿上更是体无完肤,所以才没有人察觉她藏了东西。等到血肉化尽,镯子自然就掉了出来。”

越千秋登时只觉得后背心发凉,如此残酷到惨烈的藏东西方式,丁安到底在隐藏什么?

哪怕越千秋对越影说这和程芊芊给他的那个镯子一模一样,但因为之前在墓地和在路上都并不适合,两人却没有尝试去打开这个镯子。此时此刻,他就只见越老太爷重新把镯子递还给越影,点点头示意人将其打开。

越影拿着东西摆弄了好一阵子,指甲在疑似接缝处划了几下,继而手中忽然用力,那镯子中间就霍然裂开了一条缝,最终成了两瓣。而在中间那狭窄的凹槽处,确实是一卷极薄的绢,乍一看不过一丁点,可等到越影小心翼翼将其挑出展开之后,却也有两个巴掌大的一块。

然而,就在这偌大的绢书上,却不像之前越千秋看过的那张一样密密麻麻全都是蝇头小楷,只有几个很简单的字。

子非皇后子!

第627章 君与臣

越老太爷毕竟是要去上朝的,正月初一和十五的大朝又都是百官云集,甚至还有太守之类的官员谒见,所以身为首相的他哪怕一晚上囫囵睡了还不到一个时辰,却也不得不用了一碗参汤之后匆匆出门。对于越影从镯子里起出来的绢书,他只留下了一句话。

“不可不信,不可全信……等我回来再说。”

和面色凝重的越影相比,越千秋发了一会儿呆之后,却是笑得神采飞扬。

“我就知道嘛,我哪来那么多狗血满满天雷滚滚的身世,原来就是平常人一个!真是再好不过了。回头如果找个造假高手把这绢书改一改,就说我是北燕皇后不知道从哪弄来的孤儿,丢出去当障眼法的,这就有物证了!”

他一面说一面耸了耸肩,继而大步往外走去,头也不回地说:“影叔,折腾一晚上,你也去补一下觉吧!我之前也忘了对你说,师父说择日不如撞日,今天就要把玄刀堂掌门之位传给我,你得给我去壮胆押阵,否则万一跑来个捣乱的人怎么办?我先去睡了,回头见!”

越影闻声望去,只见越千秋走得潇潇洒洒,脊背挺得笔直,从背影来看半点不见昨晚上的晦暗,而是显得朝气蓬勃,他不禁轻轻舒了一口气,心想自己从小看越千秋长大,果然一点都没有看错人,那就是个丝毫不在乎血缘和身世的人。

至于跟去玄刀堂……严诩很可能会去请皇帝,皇帝必定拉上三个宰相。越老太爷都去了,他怎么可能不去?

和越千秋的如释重负云开雾散相比,上朝去的越老太爷的心情显然要复杂得多。那五个字并不仅仅只有一个解释——结合之前同样是丁安笔迹的那绢书和信,如果北燕皇后分娩之日时身边就有两个孩子,那么丁安的这五个字,会不会意指李易铭同样不是北燕皇后的儿子?

如果是那样,李易铭的身世就不仅仅是可疑了。一个很可能不是大吴皇帝血脉,但也不是北燕皇帝血脉的孩子,却即将成为大吴太子,这就不仅仅是混淆帝室血脉的问题。

而嘉王此次在扬州程氏之事上的嫌疑,以及招揽程芊芊为王府女博士的大胆,和之前那个谨慎小心,几乎一步路不肯多走,一句话不肯多说的懦弱皇族截然不同,这是偶然吗?

想着这些,越老太爷自然而然就走神了。幸好此时还只不过是在御河上的三桥前等着上朝排班,他身后的叶广汉便轻声问道:“你这是怎么回事?眼睛红得和兔子似的,昨儿个听说你连夜进宫,这难不成是一晚上没睡?”

“差不多。”越老太爷有些没精神地答了一句,可就在这时候,他听到了余建中的声音。

“越相,听说今天下午,严诩要正式把玄刀堂掌门的位子传给你那小孙子千秋,你莫不是连夜进宫游说皇上也去石头山上玄刀堂捧个场?”

“什么?”越老太爷一下子扭过头来,愕然看着余建中。见其对自己的反应颇为意外,他忍不住揉了揉眉心骂了一声这臭小子,随即才无奈地说,“近来事情多,我都没怎么关注这小子,你说的这事我也是第一次听说。严诩今天可来了?回头我找他算账!”

叶广汉和余建中这才知道越老太爷竟然真的被蒙在鼓里,一时不禁面面相觑。然而,如今算得上是大吴军中战殁将士子弟抚恤营的玄刀堂,从师父换成徒弟接掌,在他们看来只不过是一件不大的事情,再说越千秋人小鬼大,他们根本不担心这小子会接手不了。

余建中就笑说道:“严诩现在是玄龙将军,大朝总是要来的。就算你能倚老卖老捶他一顿,他恐怕连眼皮子都不会眨一下!不过也好,说实话,千秋在某些事情上,比他师父严诩还要可靠些。”

而四周围其他听到此事的高官,有的调侃,有的感慨,还有的若有若无地讥讽……总而言之,一件本来可能听过算数的事情,却因为余建中在这种场合说出来,引发了超乎寻常的关注,以至于就连处于队列较后方的严诩,也有不少人兴致勃勃地打探。

顺带提一句,自从接任了玄龙将军之后,从来都嫌麻烦的严大公子已经从不用上朝进化成需要出席朔望日的大朝会了。只不过,他在熟人面前固然言笑无忌,可对于自己看不上的人,那股高冷范儿却是依旧生人勿近。

这一天的大朝比不得正旦,虽说隆重,但等到百官通过三桥入列站班,皇帝驾临升座,以及接下来一应接见,陛辞,奏事等等环节过去,整个不过是半个多时辰。

因为是御殿上朝,年纪大的高官们得以入殿,避开了外界呼啸的寒风,至于年纪大却又官职低的,那就只能在外头挨冻了。好在结束之后,陈五两亲自率领内侍一碗碗送来滚烫的红汤姜汤,多少驱走了寒冷。

至于三位政事堂的宰相,他们在散朝之后被请进了垂拱殿,甫一落座便有内侍笑容可掬地送上来三碗热气腾腾的元宵。这其中叶广汉和余建中虽说之前也是尚书这一级别的高官,可作为宰相在元宵节这一天跻身此地却还是第一次,因此接过在手后都有些踌躇。

然而,当看到越老太爷已经旁若无人地大吃大嚼了起来,出身和出身世家大族的另两位宰相不禁瞠目结舌。而更让两人意料不到的是,严诩竟是大摇大摆进来了,四下一看发现三位宰相都捧着碗,他就呵呵笑道:“皇上既然还要召见三位相爷,那我一会儿再来。既然有元宵,我先去御膳房吃几碗垫垫肚子。”

他说完旁若无人转身就走,几个内侍拦阻不及,只能面面相觑。等到不多时皇帝从后头进来,问起玄龙将军怎么还没到时,他们更是战战兢兢,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此时越老太爷已经动作最快地消灭了一碗六个元宵,肚子填饱,身上也暖和,他就气定神闲地说:“皇上,严诩难得参加大朝站那么久,看到我们三个老家伙在吃元宵,虽说我看他们那儿本来留了给他的份,可他那胃口估计是不够,所以他就自说自话地先去御膳房淘澄点吃的垫肚子了。”

皇帝顿时笑骂了一句那个没规矩的小子,可骂过之后,他就和颜悦色地摆手屏退了那几个内侍,这才冲着叶广汉和余建中说:“两位爱卿先吃了东西再说话。这天寒地冻的季节,站了这么久,又冷又饿,且先祭祭五脏庙。”

哪怕叶广汉和余建中没越老太爷这么胃口好,此时也没办法拒绝,等到六个元宵下肚,两人只觉得满口都是黑芝麻碎屑,恨不得来上一盏苦茶先解解腻。好在须臾就有内侍送来茶,两人也顾不得御前失仪,先端起来,可还没喝就被那入口的花香给熏得几乎皱眉头。

但凡嗜好饮茶的人,大多最讨厌的就是花茶!那浓郁的花香把茶香几乎都掩盖住了!

可此时就算是再讨厌的花茶,却也比六个元宵留下的满嘴甜腻来得好,叶广汉和余建中也只能皱眉将茶碗凑到嘴边。下一刻,他们就不得不庆幸越老太爷的动作比他们更快,因为那老头子端起来喝了一大口,随即竟是声音很大地漱了漱口,而一个小内侍则是捧了漱盂来。

两人虽说也不是没在宫中吃过赐食,可都是吃完拜谢走路,真心没有吃过芝麻元宵这样难应付的东西,所以此时此刻,两人虽说因为险些出丑而心有余悸,却没地儿抱怨去,一面学着越老太爷漱口,一面还不好发出太大的声音,又不能一口漱不干净再来几口,犯了大难。

好在收拾的功夫最终是过去了,等到再上茶时,便是他们常喝的那种,清淡中带着微微苦涩的茶水,总算聊解了嘴中甜腻。而这时候,他们才听到了皇帝的话。

“宰相元宵议事赐元宵,群臣则是颁赐红糖姜汤,这是去年越卿提醒朕的。他说最初是千秋的提议,早起准备上朝再到结束,至少两个时辰,吃得再多也消化了,年纪大的人,一个不好就容易头昏眼花晕倒。天冷饥饿,来碗甜的能提提精神,朕觉得很有道理。这花茶漱口,也是清新口气,让人精神愉悦,朕试过之后也觉得很不错。”

原来不是我们孤陋寡闻,都是越老头你惹出来的事!不对,是你家孙子惹出来的事!

叶广汉和余建中不约而同地怒瞪越老太爷,就只见始作俑者还一脸笑眯眯,似乎对于皇帝的褒奖很得意。

这时候,他们方才猛然想起,据传越老太爷很爱吃甜的,可随着年纪大,家里长媳却不大给做,还劝告为了健康不宜多吃甜食,这不是自己没得吃就跑到皇宫里来蹭吃的,还推到小孙子身上吧?

不管他们如何腹诽,吃下去的元宵不会变成咸的。而皇帝说出来的下一番话,也驱散了他们那一点点小小的怨念,因为相比争那个,争接下来的这件事才更重要。

“朕一会要去玄刀堂凑个热闹,三位爱卿一块同去吧。”

刚刚才在上朝之前议论此事,如今越老太爷没提,皇帝却主动说了,叶广汉顿时眉头倒竖:“皇上,石头山那地方偏僻,再说天子出行何等仪仗,仓促之间备不齐,再说惊动……”

“朕没打算那么兴师动众。阿诩会带着玄龙司的人扈从,武英馆那边的孩子们也会出动,作为朕的护卫,再加上御前侍卫和武德司,杜白楼亲自跟着,除非城中兵马叛乱,否则谁能在这样的严密守卫之下对朕如何?”

见叶广汉的脸色不怎么好看,余建中也似乎有些不大赞同,皇帝就乾纲独断地说:“这件事就这么定了。更何况,回头还会发生点别的事,三位宰相若是不在,难免会有疑难。”

皇帝今日竟是如此刚愎,余建中也非常意外。待见越老太爷并没有什么高兴的表情,反而也显得勉强,他正想要开口说话,却不防门外传来一声玄龙将军求见。随着皇帝微微点头,门外放了严诩进来,他就只见这位天子外甥见礼之后就笑眯眯地说:“皇上决定赏光了吗?”

“阿诩,朕可是为了你强拉了三位宰相,若是到时候捅娄子,你可得提头来见!”

“是是是!”严诩立时连声答应,脸上却露出了得意的笑容。

而越老太爷在沉着脸出了垂拱殿之后,他无视叶广汉和余建中那诡异的视线,直接差了个熟悉的内侍,让他帮自己去宫门口等着的越府护卫送个口信回家给越千秋。只是在传话的时候,他稍稍沉吟了一会儿,就说出了这样一番话。

“让他告诉千秋,把自己收拾得像样一点,好歹是要当掌门的人了,别让人笑话!昨晚上没睡好,这会儿就灌一碗参汤下去。再说,今天晚上还有灯会,他答应了武英馆的那些小伙伴,可别呵欠连天扫了别人的性子!皇上和我们都会去,这也告诉他一声。”

他刚说到这里,严诩就已经凑了过来:“老太爷,我刚遇到英小胖,他说也会去。”

越老太爷没好气地斜睨了严诩一眼:“皇上都去了,再多加一个人算什么?你只要别把萧敬先一块招惹了去就好!”

此话一出,严诩的表情就不那么自然了。他还真没把握拦着萧敬先!难以打包票的他正在出神,结果没注意那内侍已经一溜烟去了,而他同样被越千秋一样,被越老太爷眼疾手快地拉住了耳朵。

“这么大的事情,你居然不提早和我说一声,嗯?你打算干什么,以为我不知道?一石二鸟之计是不是,可你想过没有,螳螂捕蝉还有黄雀在后呢,那黄雀后头说不定还有个拿弹弓的猎人,你就这么大把握每一个环节都不出错?”

严诩这辈子也就是小时候被东阳长公主揪过耳朵,如今大庭广众之下一个失神竟然这般出丑,他登时又郁闷,又抓狂,竟是第一次切身体会了越千秋往日的感受。他正打算打起精神赶紧解释一下,冷不防越老太爷已经松开了手,继而双手揣在袖子里,眼睛则是盯着他。

“千秋给你看过的那东西,小影也从另外一条线上拿到了相同的。既然有第一封第二封,保不齐就有第三第四……甚至千千万万。昨晚上小影和千秋更是找到了绝对离奇的东西。”

越老太爷勾勾手指示意严诩过来,等到满脸震惊的严诩犹犹豫豫把耳朵凑到了面前,他用最快的速度把那五个字重复了一遍,这才把严诩的脑袋给推开。

眼见人已经是呆傻到木了,他才没好气地说:“今天是你临时起意,但不是你才知道择日不如撞日。做好准备,很多事情很可能扎堆似的来!”

第628章 粉墨登场

对于石头山上玄刀堂的第三代弟子们来说,这一年的正月十五元宵节,实在是让他们受到了莫大的惊吓。难得的火树银花不夜天,前一天这一辈的大师兄孙立代表严诩和越千秋,放了众人假去看灯,摩肩接踵再加上各种有趣的艳遇,很多人都是到快大清早时才回来的。

谁能想到,大多数人合眼还没能睡上一个时辰,就被敲锣打鼓的声音给惊醒了起来。

掌门人严诩竟然要在今天传位给越千秋!而且,据说自皇帝以下,一大堆人要来观礼!

这不是耍人吗?

尽管每个人在爬出温暖的被窝时,全都耷拉着脑袋无精打采,可是,在紧急集合之后,孙立在疾言厉色的死命令吩咐过之后,说出了另一翻话,却让他们瞬间精神大振。

“越师叔刚刚命人来传话,事情来得突然,晚上没睡好,白天还要精神饱满应付这么多大人物,确实是为难了大家。但如果别人看到玄刀堂一大堆人全都是精神萎靡不振,这日后颓废无能四个字传出去,咱们的名声就完了。”

“所以,越师叔一会带两支上好的老山参来,他亲自切好了,回头每人三片!这都是越师叔从北燕某家王府里打劫的好东西,就是快死的人,含一小片也能吊命,更不要说现在仅仅是给大家提精神。至于用不掉的,大家留着以后治伤也好,补益元气也好,随便使用。”

重赏之下,必有勇夫,更何况此时越千秋发的是人参,又不需要众人上战场,只是希望大家在皇帝和某些重臣面前表现得精神一点,这样轻松的事情,谁还会推诿敷衍?随着第一个人叫嚷了一声越掌门真厚道,各种拍新掌门马屁的声音不绝于耳,甚至还有人嚷嚷万岁。

好在这人大概立刻被左右捂住了嘴,没有人再附和这大逆不道的呼声。

可不管如何,气氛总算是被调动了起来。孙立快速安排下了各种各样的差事,从打扫到布置再到摆设……当有人好奇地凑上来询问了一句武英馆那边人来不来时,就挨了孙立一记毫不客气的麻栗。

“周宗主她们也被临时调去护卫圣驾了,怎么,非得有女孩子在,你们才能卖力?都表现得精神一点,悍勇一点,皇上一句赞许,说不定你们的前程就这么定了!”

在物质、精神和前程的三重鼓励下,红了眼睛的少年们嗷嗷直叫得分头行动了起来。于是,当越千秋带着戴展宁和刘方圆赶到时,就只见山门附近已经是干干净净,乍一眼看去纤尘不染,就连玄刀堂三字匾额仿佛都闪闪发光。

他虽说还请徐浩去下帖子邀了白不凡,可白不凡还不算正式的玄刀堂弟子——严诩除了越千秋之外没收别的徒弟,别的长辈们如刘静玄戴静兰都在边疆,谁好意思大剌剌隔空收下白家嫡系?所以,越千秋灌下一碗参汤,又带了一包参片出门后,就只去亲自拉了戴展宁和刘方圆兄弟两个。

戴展宁和刘方圆也同样没想到原本定在二月初的事会提早到这会儿。而当越千秋表示越老太爷都已经捎话过来,说是皇帝和宰相们都会到。两人就更紧张了。虽说他们都是稚龄就见过当今天子的,可那会儿是天不怕地不怕,如今却不然,谁都不敢想象发生问题的后果。

所以,两人刚一到,就立时问孙立要人,把往日来玄刀堂时最看好的那些弟子一股脑儿都选了出来,分成两队,从玄刀堂一路往外拉网式排查,同时又嘱咐孙立派稳妥人到石头山上其他各处送信,委婉却又强硬地要求人家今日关门。

至于借口,那是现成的,严诩家老娘东阳长公主今天会带一群女眷莅临玄刀堂指导!整座石头山都会戒严,他们就算开门也不会有客人,还不如老老实实关门!

至于一群女人们能指点玄刀堂弟子们什么,谁还解释这个!

越千秋眼见雷厉风行的人都去自顾自忙活了,他站在玄刀堂进山门后的那块宽阔空地上,却忍不住有些发呆。

记得当初各大门派的人齐集金陵重修武品录,而他借口诺诺的生日会在此宴客,最后亲自引着甄容一行人穿过山门到了此间。那时候的情景仿佛历历在目,那时候的议论仿佛声声在耳。其实整件事过去才不到一年,但他却觉得仿佛过去了很久很久……

“落英子甄容……我的身世都不知道第几个版本了,不知道你那边如何?也不知道猴年马月才能再相见,那时候我应该能和你打个平手吧?”

伤春悲秋的时间,越千秋当然不会有很多。皇帝那一行自然是绝对姗姗来迟的,而提早到的宾客却多得让他有些措手不及。东阳长公主的到来是自然而然,可她还带来了金灿灿金大小姐。对于跑来凑这么个热闹,金灿灿瞅了个空子出来,私下对越千秋做了这么一番解释。

“九公子,真不是我消息灵通腿脚快,是长公主派人去我家接了我来的。”说这话的时候,金大小姐自己也有些脸色发苦,心里明显发毛,“如果回头贵人很多,我应付不下来,到时候装病躲在房间里不出去可以吧?”

越千秋不禁呵呵一笑,但那笑容中却充满了同情的意味:“长公主带你来,明显就是想要你露个脸,你要装病,问过她吗?放心,她带你出来就肯定会护着你,这点信誉长公主还是有的,再说,你的名字也好歹是在皇上耳边出现过的。”

换成别的姑娘听了这话,一定会为此振奋鼓舞,可金灿灿却哭丧着脸一点都高兴不起来。她又不是官家小姐,好容易说动了父母少许给她那么一丁点自主权,可照这样下去,非得被那些达官显贵囫囵吞下去不可!

就在她唉声叹气时,找不出话安慰她的越千秋就听到了孙立的声音。这位“临危受命”去当迎宾童子——哪怕年纪一大把的某人怎么也不是童子了——此时的声音里头赫然有几分气急败坏:“师叔,外头晋王殿下来了!他还带来了……带来了那个裴家小姐!”

越千秋猜到萧敬先很可能不会放过这么一个高朋满座的场合,却并没有想到人会明目张胆地把裴宝儿带出来。看到金灿灿那张脸黑得如同锅底,仿佛下一刻就能骂出声来,他便耸耸肩道:“他们两个之间的事那是你情我愿,咱们作为外人看看就好,少说话。”

见金灿灿顿时如同泄了气的皮球似的,他就笑吟吟地说:“你去陪着长公主吧,萧敬先我来应付。至于裴宝儿,你自己按照本心看着办,只要别乱给萧敬先脸色看就行了!”

说完这话,他就转身大步离开。等到跟着孙立来到山门,他才意识到萧敬先今天有多显眼。刚刚来的东阳长公主虽说带着金灿灿和众多侍女,但那是寡居多年的孀妇带着一个未出嫁的别家千金,侍女们也就是个点缀。可眼下萧敬先锦帽貂裘,裴宝儿头戴银鼠卧兔,身披五彩鹤氅,乍一眼看去郎才女貌,简直是登对到吸引所有人的目光。

面对这一幕,就算他知道萧敬先是什么心肠,却也忍不住多打量了几眼,随即才似笑非笑地上前说道:“晋王殿下是怕别人不知道你抱得美人归,这才非要带人出来炫耀炫耀?”

“隆冬时节,宝儿闷在家里憋屈得很,难得有这样的热闹可看,我就带她出来走走。怎么,你嫌弃我们是不请自来的客人,打算把我们拒之门外吗?”

不知道是有意还是无意,萧敬先说这话时声音很大,和一旁小鸟依人做娴静状的裴宝儿形成了鲜明对比。眼看越千秋毫不客气地哼了一声,似乎打算嘲讽他两句时,他方才上前一步,熟络地伸手按了越千秋的肩膀,用勾肩搭背的姿势低声说道:“今天裴旭会来。”

这六个字一下子完美解释了萧敬先此来的目的。而越千秋在心中有数的同时,斜睨了一眼重新回到裴宝儿身边犹如好男人似的萧敬先,最终没好气地说:“好了好了,你这贵客能来,我举双手欢迎行了吧?长公主已经到了,你是先带你的美人去客堂会会她还是怎么着?”

“求之不得。”萧敬先看了一眼旁边显然有些紧张的裴宝儿,不动声色地伸手替她拢了拢那件几乎长得要及地的鹤氅,“你不是一直都说很敬仰长公主吗?走吧,和我一块去见见。”

越千秋实在受不了萧敬先的恶趣味,把他二人领到客堂就立时溜之大吉。至于那边厢会不会有什么碰撞,他一点都不想知道。而麻烦的客人明显并不仅仅是这两个,他刚溜出院门,白不凡就跑了来。

“你倒是跑得快。咦,这是碰到了天敌吗?居然这么一副满头大汗的样子?”

对于这个不打不相识,和自己并列金陵四公子之一的白家幼虎,越千秋一贯非常亲近,此时刚打趣了一句,就只听白不凡气急败坏地说道:“英王和嘉王世子一块来了!我本来是在他们后面,可听到前头两个熟悉的声音在斗嘴,就绕过去看了一眼,随后赶紧抄近路穿过树林来给你报信!路上遇到戴哥,听说这事,就说都交给我了,他没法应付那两位。”

越千秋顿时好一阵头疼。小胖子不应该跟着皇帝一块过来吗?这么早到干什么?晚一点就不会遇到李崇明这个冤家!可他到底对类似的情景看得多了,此时就故作无所谓地说:“他们俩一旦遇上,那一次不得吵得不可开交,有什么好奇怪的。”

“话不是这么说!”白不凡深深吸了一口气,这才恶狠狠地说,“我听到英王在质问嘉王世子,说是嘉王府的人,和扬州程氏灭门案有关联!”

越千秋自己都是昨天晚上才刚知道这件事的,可想而知,这是需要保密的事件。如今小胖子却是已经到了质问李崇明的地步,那么很明显,事情已经不可避免地泄漏了。小胖子十有八九是在得到消息之后,心绪大乱,于是被人当了枪使!

“这个不着调的死小胖子!”

恶狠狠骂了一句,越千秋顾不得其他,飞也似地往外跑去。当他匆匆来到山门时,就只见孙立正在那团团转,不远处赫然是小胖子和李崇明那一行人往这边过来,前头小胖子正在唾沫星子乱飞地骂娘,从背后接近的他就一巴掌拍在了孙立肩头。

“你去替我招呼一下其他客人,这两个麻烦精交给我!”

远远认出那两位贵客,还发现他们在吵架的孙立正发愁该怎么接待,听到越千秋这话顿时如蒙大赦。至于称呼两位顶尖皇族为麻烦精这种事儿……反正越千秋连给英王李易铭起绰号这种事都做得出来,他才不会费心去纠结,一溜烟闪得飞快。

而越千秋定了定神,见不远处那两个少年还在针锋相对,他就猛地大吸一口气,扬声叫道:“英王殿下和嘉王世子莅临玄刀堂,莫非就是为了在门外吵那一架的吗?”

此话一出,惊醒过来的小胖子见李崇明一脸如释重负的样子,突然只觉得邪火直冒,恨不得不管越千秋那调停,把这个装模作样的小子给踹下马。然而,他好歹还知道此时更重要的事情是什么,使劲一抖缰绳就策马窜了出去。

等快到越千秋面前时,他一跃下马之后,便脸色发黑地问道:“你来迎我还是迎他?”

“必须二选一吗?”越千秋呵了一声,见小胖子脸色更加难看了,他就毫无顾忌地上前一把搂住人的脖子将其拖到一边,低声问道,“是谁对你说嘉王和程芊芊家灭门案有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