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胖子当然不是笨蛋,此时用力挣脱了越千秋的胳膊,他便气咻咻地说:“是陈五两说的,难不成他还会骗我?”

怎么会是陈五两?越千秋本来还以为有人告诉小胖子,是想让人被愤怒冲昏头脑,做出愚蠢的事情来,从而为嘉王一系又或者别的人提供某种机会。可此时小胖子供出陈五两,他就知道自己猜错了。可这并不妨碍他犹如老鹰捉小鸡似的把小胖子再次拎了过来。

“就算你听到,也应该暂且压在心里,回头瞅准机会再发难,半道上和人争得面红耳赤,有半点用吗?人家只要死不承认,你能怎么样?就算你觉得你父皇有了人证物证,嘉王一系说不定就没有什么日后了,可你就没想过陈公公说不定是奉皇上旨意告诉你,然后观察你的反应和应对?”

“我……”

小胖子一下子为之语塞。他脸色绷紧,心情更是为之大坏,最终不可抑止地对越千秋低吼道:“父皇就我一个儿子,他为什么非得考验我不可?难不成就是因为晋王说的,帝王城府,乾纲独断,高深莫测?可我是他的儿子,他有什么话不能直接对我说?”

第629章 一物降一物

你小子怎么就这么不开窍呢?

越千秋恨铁不成钢地看着小胖子,随即实在是懒得和这小子废话了,扭头就走。

尽管小胖子这些年来也算是收敛了不少,改正了不少,但从骨子里来说,那就是个因为是独一无二的皇子而被宠坏的家伙,独占欲极强,一旦被愤怒冲昏了头脑就会做傻事。

看看古往今来,但凡是独子的皇帝,往往都有很严重的性格缺陷。作为独子的汉安帝刘保,生母卑微,自己还被废过,重新坐上皇位后就信赖阉宦和外戚,自己毫无作为。同是独子的同治皇帝,生母是慈禧太后,结果不消说,这个被养残的皇帝比光绪存在感还弱。

要说性格和眼下的小胖子有那么一丁点相似的,也许就是正德皇帝了。

那个太过特立独行,或者说太会玩的年轻天子,即便是最公正的评价者,也不能一口咬定说那就是明君,因为在用人上,正德也很符合他的性格,随心所欲,结果信错了人,身后又无子,死后连老娘和舅舅都被人欺负到死。

然而,就算正德皇帝被人质疑过不是张皇后亲生,好歹还有个母后摆在那里,当年群臣都视其为嫡长子,所以才能这么无所顾忌地玩,可小胖子呢?

冯贵妃不明不白死了,外戚冯家已经都被贬到不知道那个犄角旮旯去了,死没死都没人在乎了。而小胖子真正的生母到底是不是北燕皇后现在还存疑。但最可怕的是,还不知道他是不是当今皇帝的儿子!如果不是皇帝一直都没有其他儿子,小胖子早惨了!

而越千秋那二话不说拂袖而去的举动犹如一盆凉水,兜头浇在了小胖子的头顶。

他虽说和越千秋抬杠斗嘴那是家常便饭,可心里也知道,这个父皇默许认可的“朋友”,说话不好听,揭短常打脸,可确确实实是为了他好,不像那些一面奉承他,一面在背后捅刀子的小人。如今越千秋连说话都懒得和他说了,岂不是认定了他刚刚那幼稚的举动极其愚蠢?

尽管心里只觉得异常委屈,可小胖子还是本能地追上越千秋,一把揪住了他的袖子,恶狠狠地叫道:“你有什么话不能直接对我说,非得摆出这么一副死样子气我?”

我要能对你说,你哭都哭不出来,会发疯的你信不信?

越千秋回头看了一眼小胖子,见他眼睛虽说红得和疯了的斗牛似的,可揪着自己袖子的手微微颤抖,整个人分明是在竭力克制中,随时可能再次爆发。他望了一眼那边厢没有贸然靠近过来的李崇明,最终做出了自己的选择。

他二话不说用另一只手拽住了小胖子的手腕,硬梆梆地撂下一句跟我走,直接就把小胖子给一把拖走了。

看到小胖子毫无反抗能力地被越千秋带走,跟过来的那些侍卫无不如蒙大赦,一时快走几步到玄刀堂山门,在几个弟子指引下去寄放马匹,就没有一个想要追着小胖子去刷一下忠心耿耿好印象,更没有一个觉得如若不跟着,英王殿下会在今天这种人员混杂的场合遇险。

今天的英王就仿佛随时会炸,伤人伤己的爆竹,他们巴不得有个厉害人去镇住他。

而孙立被越千秋打发去其他客人那儿应酬,玄刀堂自然也就没有身份足够的人可以招待李崇明了。白不凡倒可以充当半个主人,可出身北地的白公子在金陵本来就和大多数贵公子们玩不到一块去,对李崇明这种装腔作势的更是比小胖子还讨厌,躲都来不及,哪会露面?

于是,看见山门那边空荡荡,除却几个普通弟子之外,再无旁人,李崇明纵使再会装,只有十几岁的他也禁不住露出了一丝难以掩饰的愤恨。而在他身边的一个中年人就更是面色一沉,直截了当地问道:“世子,莫非这越千秋从以前开始就对你这般无礼?”

李崇明这才回过神来,他不用装就是一脸愤愤然的样子,在马上对着那中年人欠欠身说:“林先生,我在这金陵城里就仿佛是一个外人,有些人会对我客气恭敬,可那也只是做给人看的;也有些人根本就对我熟视无睹,连做给外人看都不愿意。越千秋就是后者。”

若是对旁人,李崇明怎么都不会明明白白表露出心底的不满,可眼前这位是嘉王府长史,父亲最信赖的属官,虽说是皇帝派去的官员,可也算是他半个老师,所以他知道诉苦非但无妨,还说不定能让对方替自己出一下头。

而他深知林长史这种人最讨厌的是什么,顿了一顿又继续说道:“不过也是难怪,越千秋和四叔从小相识,外人认为他们常常在皇上面前互相攻谮,仿佛是死对头,可如果我没看错的话,他们根本就是一个鼻孔出气,好得能穿一条裤子,不过是做给外人看而已。”

见林长史果然眉头大皱,他就轻描淡写地说:“也不知道他们这般做作,到底是何居心。”

“多亏了世子观察细致,我知道该怎么做了。”林长史眼神有些闪烁,对于英王李易铭和越千秋的关系,初来乍到的他确实认识不够,可亲眼看到再加上李崇明这番话,足以让他做出更深入的判断。转瞬间,他就决定修正今日的计划,让原本准备好的一击能够更完美。

而拖走小胖子的越千秋并不指望区区当头棒喝能够把小胖子给打醒。小胖子不像是从小被宠坏的十二公主,他早就能够面对现实,之所以还是常常露出暴戾冲动的一面,那是因为性格使然,忍不住而已。可是,今天可能会发生无数事情,他可不希望小胖子给他掉链子。

所以,到了僻静处,他直接伸出了三根手指头:“第一,皇上是你父皇没错,但先君后父,这么大的家业要交给下一代,别说一点点考验了,就算一日三考那都是轻的。你是唯一的儿子没错,但嘉王那也是曾经作为养子上过宗谱玉牒的,一天没除名就管用一天。”

“第二,扬州程氏灭门惨案是令人发指,但和你一个皇子有什么关系?程芊芊和你现在有一毛钱关系吗?既然没有,那就只是圣天子治下的一桩大案,纵使有什么线索,那也是刑提领,总捕司追查,下头分司全力以赴,没个书证物证摆在你面前,你急什么急?”

“第三……”越千秋这才顿了一顿,声音一下子压得极轻,“李崇明在你面前一直都装成打不还手,骂不还口的委屈小媳妇,刚刚那情形落在别人眼中,回头众口铄金会怎么说你?还没当上太子就欺负侄儿,将来会怎么样?我记得,当初汉时栗姬就因为眼看景帝要死了,对于景帝善待其他姬妾儿女的要求不屑一顾,下场可是母废子死。”

“我没欺负……”小胖子听到最后一条时方才猛地炸了,可是,看见越千秋那似笑非笑的脸,他立时把下半截辩解吞了回去,恶狠狠地抡拳砸向了旁边的树。结果,他都还没砸着东西呢,手腕就被越千秋一把给抓住了。

“你砸到玄刀堂的花花草草我不怕,别一个反震砸伤了自己,回头我对皇上不好交待。”越千秋见小胖子脸色越发不爽,他就松开了手,笑吟吟地说,“如果想要砸树却手不受伤的本事,你不妨去向师父好好学学。今时不比昨日,他应该挺乐意教你的。”

小胖子本来是满腔怒火被硬生生压下,想要宣泄又不得其法,随时可能会一个不好炸开来,可听到越千秋这匪夷所思的建议,他那怒火却瞬间转变成了兴奋。

要知道,他当初就曾经想要求严诩来教他,却被东阳长公主和严诩母子拒绝,哪怕后来冯贵妃死了也没能改变此事,可如今,越千秋却说严诩愿意了?

他连声音都有些变了,急不可待地问道:“你不是在开玩笑?”

“去试试。”越千秋笑着眨了眨眼睛,眼神颇有蛊惑,“私底下去提,难道你还怕丢脸?”

小胖子在别人那儿挺要面子,可在某几个人面前,他却是早就退化成‘面子值几个钱’的原始状态,所以顷刻之间就笑了起来,从善如流地说:“好,我听你的!”

“那走吧,长公主和晋王都来了。”解决了一颗定时炸弹,越千秋自然如释重负,“长公主带了金灿灿,晋王带了裴宝儿,你注意点别被人撩拨就好,凡事看着那两位,反正一个是你姑姑,另一个你当他是舅舅,别和他们唱对台戏就行。”

小胖子见越千秋说完就转身在前面领路,他犹豫了一下,突然出声问道:“如果他们两个唱对台戏怎么办?”

越千秋顿时脚下一滞,整个人都有点僵。他当然不是没想过这个可能,只是本能地不想去面对那样的麻烦而已。

他踌躇了片刻,最终诚恳地说:“那你可以先不去见他们,在玄刀堂里四处瞎逛直到皇上来,到时候凡事跟着皇上的步调就行。但缺点是万一李崇明直接跑过去,特意避开的你就会显得比较没担当。”

这话对于小胖子来说,简直不啻为在他背后狠狠推动了一把,当下他毫不犹豫地说:“我去,如果姑姑和晋王舅舅真的有什么冲突,我自然会努力调停的!”

你有这样的担当我就放心了……

越千秋在心里说了一声谢天谢地,却是一点都没去设想小胖子怎么当这么个和事佬。他把人送到地头,眼看人进去就感觉送掉了一个包袱,刚擦了一把汗之后,他就只见门帘一动。差点以为是小胖子去而复返,等发现出来的是孙立,顿时按着胸口舒了一口气。

他刚想嘀咕差点被你吓死,随即就意识到了一个问题。孙立在这儿,那么山门口迎宾的人眼下是谁?没有!要知道李崇明刚刚可是和小胖子同行的,不会因为他的怠慢被气走了吧?说实话如果气走那就好了,怕就怕李崇明隐忍了下来,那就反而更麻烦了。

因为这就证明了今日想要搞点事情出来的人,不只是萧敬先提醒过的裴旭,还有嘉王府的人!

想到这里,越千秋也顾不得对孙立说什么,转身拔腿就跑。当他来到山门时,却只见戴展宁正在和李崇明说话。随着年纪渐长,面容依旧秀美宛若女子,行事却越发从容不迫的戴展宁远远望着分明应付裕如,以至于越千秋都想趁机溜之大吉,让戴展宁去出头算了。

然而,下一刻他就发现,戴展宁正正好好遮挡了李崇明的视线,可李崇明旁边一个身穿襕衫的中年儒雅文士却突然把视线投向了他。

四目交击之间,他清清楚楚地察觉到了对方那毫不掩饰的敌意。他立刻在脑海中把从前知道的,李崇明身边的那些人迅速过了一遍,却发现没人对得上号。

正因为如此,原本就警惕的越千秋越发认定嘉王府这些人此来不怀好意。当他刚刚好来到李崇明这一行人面前时,还不等他开口打招呼,就只听山门外传来了一阵急促的马蹄声,紧跟着,一骑绝尘而来的刘方圆就映入了眼帘。

“大师兄,咦,宁哥也在?皇上来了!严师叔从旁护卫,武英馆的兄弟姐妹们都在,听说三位相爷也一块来了,还有杜前辈和武德司的人!”

刘方圆这番话并没有太多条理,但至少该通报的讯息已经全部到位。而戴展宁再也顾不得敷衍李崇明这些嘉王府的人,一个箭步朝着刘方圆迎了上去,趁着其勒马停下时一把拽住缰绳,疾言厉色地质问道:“皇上来你怎么不留着做前导?随便派两个人来报信不就行了?”

刘方圆先是一愣,随即就意识到自己舍本逐末了,登时后悔地直砸脑袋。

就在这时候,他就听到了越千秋的声音:“师父这个掌门亲自跟着就够了,阿圆在与不在没什么要紧的。皇上显然是要给大伙一个意外惊喜,可咱们也不能真的大剌剌连迎接都没有。这儿就交给阿宁你了,我去安排一下四周的防戍,阿圆你去通知各位宾客到此迎接。”

见越千秋说完话就走,刘方圆又是高声答应后一跃下马,追着越千秋就去了,戴展宁一愣之后,就意识到自己竟是被人抛下来顶缸,登时气得骂了一声狡猾。骂归骂,他还不得不端着一张温文和煦的脸再次来到了李崇明跟前。

可还不等他开口说话,之前李崇明介绍是林先生的那位中年文士就冷着脸问道:“我家世子特意前来观礼,玄刀堂就没有对等的人接待吗?”

戴展宁只是面相看上去犹如文静秀美的少女,但脾气火爆的刘方圆却被他制得死死的,他素来遵循的是人敬我一尺,我敬人一丈,人若不敬我,我就无视你的原则。此时此刻,他看也不看林先生,笑容可掬地对李崇明拱了拱手。

“今日贵客盈门,除却掌门师叔陪着的皇上和三位相爷,大师兄要去督察各处防戍,眼下就连长公主、英王、晋王都没人陪,我是玄刀堂这一辈的二师兄,嘉王世子您身边这位林先生既然觉得我不配接待您,那么莫非是希望掌门师叔抛下皇上,大师兄也不用去劳心劳力安排各处守卫,只专心接待您一个人?”

第630章 玄刀堂中好风景

当初允准严诩在石头山上重建玄刀堂之后,皇帝就一直都想悄悄来这里看看,奈何石头山实在太远,他身边的眼睛又多,只能作罢。

然而,他始终当这儿是自己的后备营,这些年没少关注过外甥的这片基业。如今得偿所愿,他虽说前呼后拥,可目光还是更多地落在了那些朝气蓬勃的少年弟子身上。

他并不喜欢看到一群磕头虫,因此在最初一大堆人行礼过后就吩咐了今日一切礼仪从简,随后又在有随行内侍呵斥几个胆大的少年抬头窥视御容时,再次出声阻止。

“朕又不是卫玠,难道会被这些孩子们看杀了?他们之中,大多数父兄为国捐躯,如今以玄刀堂为家,朕看他们就和看自己的孩子差不多。让他们多看朕几眼,知道朕长得什么样子,让他们认识君父,这不是应该的吗?”

见皇帝此话一出,刚刚那出言呵斥的内侍登时噤若寒蝉,严诩心中高兴,立时附和道:“皇上说的是,除却千秋他们几个,这里很多人都是您从前没见过的,我给您介绍一下。”

他伸手指去,发现一个个少年都因为皇帝刚刚的鼓励而抬头挺胸,面上挂着自豪和自信,他就干脆由近到远,沿着人群一个个点了过去:“皇上,这个是黄岩,他父亲是……”

刚刚布置好防戍赶过来的越千秋远远看着严诩用三言两语挨个介绍那些玄刀堂弟子,立时站住了,心里却不由得惊叹严诩的记性。

要知道,之前他和严诩去北燕的那大半年不提,再往前的那些年月,严诩在玄刀堂的时间固然不少,可身为掌门毕竟还要保持威信,偶尔传授武艺时那也往往要面对一堆人,并不像他这个大师兄这样没事就和人打成一片,可即便如此,严诩还能记住每个人的名字和家世!

就连侍立在皇帝左右的叶广汉和余建中,见严诩如数家珍似的介绍门下普通弟子,一个两个三个他们还能等闲视之,等发现那数目渐渐庞大,二十、三十……五十、六十……最终竟然一直介绍到了迎接队伍之中最后一个弟子,整个介绍过程就用了整整两刻钟,他们陪站到脚酸也就罢了,但心情却更加惊骇。

原以为严诩这个玄刀堂掌门只不过是一时兴起,如今突然撂挑子想去出仕当官就是明证,没想到严诩竟然会这样用心。只看那些被介绍到的弟子个个神情激动,就知道严诩竟没有弄错其中任何一个人。这样博闻强记的贵胄子弟,之前他们竟然一直都只当是放浪形骸之人?

而皇帝在耐心十足地听完严诩一一介绍之后,他见越千秋这才匆匆赶过来行礼,他当即竟是亲自伸手把人拽了起来,又笑道:“你师父出身显贵,却不忘师恩,不但让玄刀堂重回武品录,还重建了这偌大的基业,回头这玄刀堂就要交到你手里,你可不要辜负了他。”

“那是当然,玄刀堂也是我的家,我绝对会尽心竭力,皇上尽管放心。”越千秋一面说一面笑看了严诩一眼,抬杠似的说,“再说了,师父只能记得大家姓名和出身,我却能说出每个人擅长什么,爱好什么,有哪些毛病。要不是今天时间有限,我能说到天黑去!”

严诩作势冲着越千秋挥了挥拳,一副要教训徒弟的样子,见人立刻缩到了皇帝身侧,他就干咳一声道:“是我一时忘情,一个个人说下来就耽搁了时辰,皇上和三位相爷里面请。”

皇帝笑着拍了拍越千秋,示意他和前来迎接的小胖子去说话,又招手叫了刘方圆和戴展宁过来,很是亲切地询问了二人之前的伤势,家中情况,随即对早一步过来的东阳长公主和晋王萧敬先寒暄了几句,最后才转向了李崇明。

他却笑着打趣道:“看来今天是真热闹,崇明居然也来了。听说你之前和四郎吵了一架?”

李崇明已经听出这话当中的诘难,再联想到之前他遇上李易铭之后遭遇到的那番质问,刚刚越千秋对他的冷遇,戴展宁对于林长史那句话的反讽,心里已经是一片冰凉。

尽管他刚刚在戴展宁和林长史争锋相对时已经打过圆场,可戴展宁仿佛是把这件事抛在脑后,林长史也很没有诚意地致歉,可和此时的情况结合,他不由生出一种不那么好的预感。

如果扬州程氏灭门案真的和父亲有关,如果昨天才刚刚抵达金陵的林长史此来目的并不单纯……那么,一旦嘉王府真的和皇帝相争,首当其冲倒霉的不是别人,正是他这个世子!

所以,皇帝这话虽说有点责备的意思,他却不想让林长史再抢去话头,激起什么事端来,连忙恭恭敬敬地说:“臣一向仰慕表叔的抱负和担当,所以今天是特地过来观瞻表叔传位的。之前臣在路上遇到四叔,年少气盛,争执开来,抢白了四叔几句,都是臣的错,请皇上恕罪。”

见李崇明说着就要跪,正在和越千秋大眼瞪小眼的小胖子顿时气坏了。在他看来李崇明这服软根本就是倒打一耙,等同于在无数人面前坐实了他这个叔叔欺负侄儿!当下他对越千秋之前那说法深信不疑,立刻不假思索跨前一步。

“父皇,都是儿臣性子急噪,和崇明说话的时候发了点脾气。他是一直都让着儿臣的,千错万错都是儿臣的错,和他无关。”说到这里,小胖子竟是转过身来对着李崇明,像模像样深深做了一揖,“崇明,叔叔之前言行过激,我给你道歉。”

哪怕这些年小胖子好歹扭转了一点他早年那暴虐冲动的印象,但诸如叶广汉余建中这样的高官,顶多也只是觉得这位唯一的皇子稍微懂事了一点,读书尚可,性子有所收敛节制。所以,李崇明服软他们觉得正常,可小胖子认错他们就意外了。

而他们意外,李崇明就更加意外了。他愣了一愣之后,便慌忙上前一把扶住了小胖子。见其竟是死活维持着那种一躬到地的姿态不肯起来,他终于体会到被人架在火上烤是什么感觉,只能把心一横连声说道:“四叔,四叔你这不是折煞我了吗?你要是这样我可就跪下了!”

见这两人不约而同在人前表现出叔友侄恭的一面,皇帝嘴角一翘,流露出一丝淡淡的笑容,却是颔首说道:“好了好了,一点小小的争执而已,彼此都认错了也就罢了。以后记得不可如此,否则让外人看到岂不是笑话?”

说到这里,他竟是再没理会小胖子和李崇明这对儿子和“孙子”,而是一手拉着刘方圆,一手拉着戴展宁,笑着说道:“阿圆,阿宁,走,带路,今天,你们两个忠臣良将之子作为半个主人,带朕好好看看这玄刀堂!”

刘方圆虽说见过皇帝,可这样的待遇却还是第一次领受,都几乎激动得同手同脚了。而戴展宁比他要稳重大方一些,可皇帝撇开儿子和孙子,也没让严诩和越千秋带路,却点了他和刘方圆,他扶着皇帝的手也不禁有些微微颤抖,显然心情绝对不平静。

而对于皇帝这般表现和蔼慈爱的一面,其他人谁也不会煞风景,出声附和赞了一下刘静玄和戴静兰二位镇守边疆,忠心报国的功绩之后,就随着皇帝起步跟上。越老太爷却是故意落在了最后,果然就看见东阳长公主也刻意留了下来,分明是正等着他。

两人并肩往前走了一阵,越老太爷才迸出了四个字:“找我干嘛?”

“你不觉得有些事你有必要和我通个气吗?”东阳长公主见越老太爷呵呵一声笑,分明讳莫如深,她就不耐烦地骂道,“神神叨叨的搞什么玄虚!我就不信你不知道今天有的是人打算砸场子挑事儿!”

“那就来嘛。”越老太爷用一种气死人不赔命的慢条斯理,把东阳长公主的质问挡了回去,却又在人发火之前,继续慢吞吞地说,“总不能只许我们发难,不许别人挑事。凑在这当口,把所有事情都一股脑儿解决了,那才最好。”

东阳长公主面色一沉,见跟着自己来的桑紫和跟着越老太爷来的越影退后几步守着,全都摇头表示四周围并无闲人,她就压低了声音说:“你就不怕千秋的身世被人拿出来做文章?”

越老太爷的眼神一时更深沉了一些,却是若无其事地说:“昨天晚上,千秋跟着小影,去挖了丁安的坟。不是那座你们挖了一次又一次的,是真正的丁安之墓。”

知道东阳长公主恐怕气急了,正在爆发的边缘,他就长话短说道:“他们两个从丁安的墓里起出了一件很有意思的东西,足以证明千秋的真实身份,所以,你就甭操心了!”

若是按照东阳长公主那一贯的脾气,如此轻描淡写的解释她绝对不会满意,可如今地方不对,她就是再想狠狠捶这越老头一顿,却也不得不暂时压下心头恼火。她盯着越老太爷看了好一会儿,最终重重冷哼一声:“今天是阿诩和千秋两个最重要的日子,要是因为你算计不周捅娄子,我和你越老头没完!”

眼见东阳长公主拂袖而去,桑紫歉意地屈了屈膝后匆匆追上,越老太爷非常自然地再次揣上了双手,明明是好好穿着一双靴子,却仍旧仿佛是趿拉着没后跟的鞋子似的慢慢吞吞往前走。尽管身后几乎听不到脚步声,可他还是知道越影已经跟了上来。

“今天英王最初还幼稚得和当年一样,结果转瞬间就聪明得给嘉王世子道歉,你觉得,这是千秋的功劳吗?”

“显然。”

“呵,你这回答还真够言简意赅的。不过也是,自己救回来的姑娘却被嘉王府打主意,而且灭门的事情还很可能是嘉王府干的,换一个人也大多不能忍。千秋能把这样一匹几乎就要发疯的马给拽回来,本事着实不小。这样一来,英王在皇上面前算是马马虎虎挽回了不少。”

没等到回答,越老太爷也并不期待越影发表意见,当即头也不回地吩咐道:“你不用杵在我身边,我要是在玄刀堂能出事,那在皇宫也能出事。你去暗处看着吧,万一有什么高手闯进来就收拾掉,顺便看看这玄刀堂里运转如何。”

当慢慢悠悠的越老太爷独自一路逛过去,最终和皇帝那一行人汇合时,时间已经至少又过去了两刻钟。面对叶广汉和余建中那责难的目光,他却没有半点掉队者的不安,反而没事人似的往皇帝身后一站,连解释都没有一句。

而皇帝也仿佛丝毫没有察觉到首相曾经消失过似的,又走了一段路之后,眼见金戈堂赫然在望,匾额上那三个字异常醒目,可对联却是不伦不类,一边四字,一边六字,他不禁略微侧头对身后说道:“阿诩,听说这金戈堂三个字是你题的,这左右的对联又是怎么回事?”

严诩一路上笑眯眯地看着戴展宁和刘方圆在皇帝身边引导解说,一点都没有嫌弃他们抢风头的意思。此时冷不防皇帝这一问,他微微一愣,一个没注意就说漏嘴了。

“那是因为千秋念了一首词,我一时感慨,就题了金戈堂三个字。然后在左右分别题上了金戈铁马,气吞万里如虎,也是那首词里的。”

“哦?”皇帝这才转过身来,饶有兴致地看了看越千秋,“千秋,莫非又从鹤鸣轩哪个犄角旮旯里翻出什么古籍,还是你爷爷没看过的好词?”

越千秋有些幽怨地看了一眼严诩,见师父一副不好意思卖了你的模样,他知道自己接下来恐怕又要出一部《稼轩集》,只能干咳一声道:“皇上,爷爷日理万机,对于诗词小道之类的东西就没那么关注,我嘛,闲着没事干,自然比忙忙碌碌的爷爷更有收获。”

皇帝没兴趣听他胡说八道,直截了当地说:“那你把这首你爷爷没听过的词念给朕听听。”

尽管知道那首词一出来,必定会让别人认定自己的政治倾向,可既然严诩嘴不紧,越千秋心想反正今天是搅浑水,越浑越好,当下也就毫无顾忌地念了出来。

“千古江山,英雄无觅孙仲谋处。舞榭歌台,风流总被,雨打风吹去。斜阳草树,寻常巷陌,人道寄奴曾住。想当年,金戈铁马,气吞万里如虎。”

“元嘉草草,封狼居胥,赢得仓皇北顾。四十三年,望中犹记,烽火扬州路。可堪回首,佛狸祠下,一片神鸦社鼓。凭谁问、廉颇老矣,尚能饭否?”

上下两阕念完,四周围一片寂静。就连一直都对鹤鸣轩出品的大堆诗文集子很不以为然的林长史,此时也不禁沉默得眯起了眼睛。而更多听出了这首词中鲜明借古讽今之意的人,则是惊疑不定。

孙权的功业自然是不俗,而代晋立宋,而后北伐的刘裕,则是更加传奇。相反,刘裕之子的那场北伐则是完全的笑话,还引来北魏反过来兵抵长江北岸。

这首词真的是卫朝末年的?不是最近刚做出来打算借古讽今的?可如果是讽,那是劝北伐还是谏止北伐?

而就在这时候,今天一直都很老实的萧敬先却是抚掌笑道:“好一个金戈铁马,气吞山河如虎。只为这一句,作词之人便该流传千古。回头我定要将此词挂在中堂!”

几乎是在他话音刚落之际,众人还在想萧敬先难不成支持北伐,就只听外间似有人侍卫呵斥人的声音,但很快就再次安静了下来,取而代之的是急促的脚步声。

不多时,一个侍卫模样的壮汉便匆匆赶了过来,单膝下跪禀报道:“皇上,已致仕的裴大人求见,说是皇上若不见他,他到时便只能一头撞死在山门了!”

第631章 告状还是过堂

萧敬先刚刚表示要把这首不论怎么说都带着北伐深意的词挂在中堂,大多数人都正在惊疑,此时此刻外间就突然报上来这样一件事,这下子,四周围鸦雀无声,除却观察皇帝的反应之外,更多人的目光都落在了萧敬先身上。

不过也有人除外,周霁月和宋蒹葭萧京京等几个女孩子,则全都在那看越千秋。其中天不怕地不怕的令祝儿还冲着越千秋的冷笑了一下,手指在脸上刮了刮,那眼神中仿佛在说,看吧,你做的事情东窗事发了!

越千秋却只是对周霁月眨了眨眼睛,示意你尽管放心,见周宗主微微一笑,若无其事地移开了目光,亲昵地和旁边的萧京京说着什么,萧京京立时眉开眼笑,直接伸手就抱住了她的胳膊,犹如挂件似的不肯松手,他不禁暗自感慨她真是天生的亲和力,随即又看向萧敬先。

在一片寂静之中,萧敬先却仿佛不知道自己拐了裴旭女儿这件事在坊间传得沸沸扬扬似的,竟是笑眯眯地说道:“皇上,裴大人毕竟是前宰相,如今都已经做出冒死求见的姿态了,皇上不若见一见?当然,如果严掌门今日传位千秋早就选定了吉时,那就当我什么都没说。”

严诩没好气地瞪了一眼萧敬先,这才硬梆梆地说:“皇上,臣一向相信的是择日不如撞日,时辰也没有好坏之分,早一点晚一点,今天都是要传位给千秋的。既然裴旭非要挑在这时候来故作姿态,那不如把人叫进来,让他当面把话说清楚!”

任凭是谁,都能从严诩直呼裴旭名字的口气中知道他生气了。然而,作为主人的严诩既是开了这个口,别人也就好说话多了。和裴旭谈不上交情,却好歹是出自同一阵营的余建中就开口说道:“皇上,裴大人毕竟曾任次相,还请给他少许脸面,容他进来说话。”

叶广汉瞅了一眼老神在在的越老太爷,心里预感到今日之事恐怕非同小可,难以善了,犹豫了一下,终究决定不掺和,只看戏。而东阳长公主哪怕平日在背后没少因为各式各样的事情劝过皇帝,此时却仿佛成了妇人不干政的典范,只沉着脸不做声。

这时候,皇帝扫了在场众人一眼,最终竟是看向了身边的两个少年:“阿圆,阿宁,你们的掌门师叔开了口,你们两个怎么说?”

问我和宁哥?

刘方圆顿时有点发懵。他完全不知道裴旭今天会来,更不知道人家是冲着什么事来,此时求助似的朝戴展宁看去,就只见自己一贯认为除却越千秋最厉害的宁哥恰也是一脸惊愕茫然,这下子顿时就阵脚大乱。他很想去看看越千秋什么反应,却没想到皇帝竟然提前发了话。

“别去看你们掌门师叔,还有大师兄,朕是问你们,不是问他们。”

吃皇帝这一喝,刘方圆终于把心一横,想到什么说什么:“裴相眼下就说皇上不见他便寻死了,和一哭二闹三上吊的妇人似的,再不见说不定还会闹出更大的事端来,皇上就见见他,看看他有什么了不得的大事好了!”

一边称裴相,一边却形容妇人,如果不是戴展宁知道刘方圆那性格,绝对会以为他是成心羞辱裴旭。见皇帝反应平淡,戴展宁心中一动,当即一本正经地说:“玄刀堂并不只是我们这些弟子的玄刀堂,也是皇上的玄刀堂,大吴的玄刀堂。臣身为大吴臣子,自然听皇上的。”

和刘方圆那绝对耿直的话比起来,戴展宁这回答就显得油滑了许多。然而,这才是大多数人面对皇帝垂询意见时的通常回答,因而皇帝虽说指着戴展宁,笑骂了一声你这小滑头肯定是和千秋学的,随即又斜睨了满脸无辜的越千秋一眼,这才最终一锤定音。

“传朕的话,带裴旭到金戈堂来,朕在那儿见他!”

尽管裴旭已经致仕,但皇帝直呼裴旭之名,那些武英馆的少年们也许不会细究其中深意,可高层人士无不深知其中利害。如余建中这样和裴旭并非一党,却也勉强算是一个阵营的,便是心中咯噔一下,意识到一会儿裴旭如果有什么失当之处,他绝不能再替人说话了。

哪怕今天裴旭想做的事情桩桩如愿,皇帝也必定会对其深恶痛绝!

刚刚皇帝接见过之后,众多玄刀堂弟子就已经分散到各处增加防戍力量了——哪怕随行的武德司以及其他侍卫们已经把整个玄刀堂守得如同铁桶一般,但这样的姿态还是要做的——所以,此时此刻陪着皇帝去玄刀堂的,也就只剩下寥寥几人。

虽说多出了一个裴旭搅局,皇帝却仍是表现得分外随意,这会儿又点了白不凡过来换下刘戴二人,仿佛闲谈似的问一些父辈在北边的情况。相比戴展宁和刘方圆,白不凡根本就从来没经历过这种御前奏对,平素再大胆不过的他,这时候回答问题却是磕磕绊绊,惨不忍睹。

以至于最初对自己表现很不满意的刘方圆,这会儿见状之后就有些得意地低声对戴展宁说:“宁哥,白不凡那小子平时除却服大师兄,别人谁也不服,就是咱们俩,他有时候也不放在眼里。现在可好,你看他在皇上面前那结结巴巴的样子,还不如我呢!”

戴展宁又好气又好笑地冲着刘方圆使了个眼色让他别胡说,却注意到越千秋已经填补了自己刚刚的空缺,非常自然地扶着皇帝的另一边胳膊,却是给白不凡做起了拾遗补缺,时不时还插科打诨,不消一会儿就让白不凡镇定冷静了下来,应对皇帝时就显得从容了很多。

当众人进了金戈堂之后,皇帝一见居中唯一那张宽大的交椅,其他则是两边一溜各八张座椅,便笑着打趣道:“今天朕也是客人,没有雀占鸠巢的道理。这儿依旧是阿诩你坐,另外那些椅子给朕和其他人设席观看就是。”

事实上,别说严诩和越千秋,就连孙立,在一进金戈堂,见到里头这椅子摆设情况之后就傻眼了。想到了守卫布置,想到了打扫除尘,想到了更衣洁面,想到了把尽可能多的玄刀堂弟子拎到皇帝面前过目……唯独就忘记今天的传位要在金戈堂中完成,除了把这里打扫得一尘不染之外,最重要的事情是,怎样在这里排定坐席,尤其是在到了这么多贵宾的情况下!

真的是疏忽太大了!

孙立想要请罪,又知道自己完全不够格,只能耷拉着脑袋站在那儿,越千秋却立时捋起袖子答应一声道:“皇上说得是,阿圆阿宁,过来搬椅子!”

戴展宁反应极快,也不管越千秋打算怎么干,一把拖着刘方圆就上了前去。

其余人冷眼旁观,就只见越千秋直接一手一张,将左面两张椅子往后拉去,随即又如法炮制,不消一会儿,正当中那左右两列椅子全都被往后拉了五六步,之间的距离从最初的约摸相隔五六步变成了少说也有十一二步,空出了中央老大一块地方,怎么看怎么奇怪。

紧跟着,他又指挥戴展宁和刘方圆将居中那张交椅之后的供桌给搬了出来,撤了上头的香炉等物,直接放到了交椅前头,不看左右那两排椅子,乍一眼看去,这景象竟是和平素官衙大堂有得一拼。

大略这么摆好之后,越千秋就笑眯眯上前扶了皇帝,二话不说把人按在了供桌后头那张交椅上。不等皇帝开口质疑,他就笑眯眯地开了口。

“皇上刚刚也听阿宁说了,玄刀堂不只是我们的,也是大吴的,是皇上的,所以这位子皇上当然坐得。至于师父,只要他往这当中一站,只要有我玄刀堂上下弟子拥护,他就是掌门。我玄刀堂的掌门之位,又不仅仅是一把交椅!而皇上是一国之君,到哪都是主人,自当坐主位!”

皇帝被越千秋这看似理直气壮的话逗得忍俊不禁。本来明明是准备上的疏漏,被越千秋这一说,严诩一会儿站着传位,却反而成了名正言顺!可笑过之后,外间就通报进来,说是裴旭已到,他这才瞅了一眼满脸得逞笑容的越千秋,心里彻底明白了这小子的算计。

敢情这三堂会审一般的架势,那不是为了观礼,是为了给裴旭一个下马威!

他也不捅破越千秋这点小算盘,朝左右众人微微颔首道:“越卿、叶卿、余卿,你们三个坐在左边,建真,你带着四郎和崇明,和晋王坐在右面。至于其他人……”

皇帝似乎正踌躇剩下左面五张右面四张椅子怎么安置剩下这么多人,严诩就抢在了前面:“皇上,娘和晋王今天还带了女客来,如今周宗主等诸位尚且可以堂堂正正站在这里,娘也在这里,那么两位女客就因为要避嫌没办法列席此地,不是白来了?”

严诩深深吸了一口气,一字一句地说:“若不是十柒月子还没做完,我今天肯定带她来!要不是千秋的母亲身体弱,我今天也必定请她来。所以,今日这座位,依我看,不用按照什么官职,男左女右,先尽着客人,不凡你是客人,也去坐,至于姑娘们,挤一挤也能坐下!其他人就站着好了!”

越千秋没想到严诩比自己更像个穿越者,这一句男左女右的坐法,实在是神来之笔——至于平安公主,他很清楚,若不是知道萧敬先很可能会来,那位身体不好却很爱热闹的北燕金枝玉叶早就跑来了。

严诩一发话,小胖子顿时来了精神,他眉飞色舞地过去对越老太爷耳语了几句,见人笑呵呵地点点头,理所当然地过去坐了首位,叶广汉和余建中却还在犹豫,小胖子就走到他们面前,像模像样拱手作揖,

“在玄刀堂的地盘,就要遵守玄刀堂的规矩,越老相爷已经落座了,还请两位相爷也落座吧。”

大吴的规矩,宰相为先,哪怕是在朝堂站班上都高于亲王,只低于太子。因此,在唯一的皇子已经开口的情况之下,叶广汉和余建中终究觉得争这种事也没意义——这又不是朝堂,就算没有东阳长公主和萧敬先带来的女客也已经一堆姑娘了,难不成还为此拂袖而去?

让了三位宰相,小胖子接下来又笑容可掬地来到萧敬先面前,非常礼貌地举手请萧敬先落座。早就和小胖子混熟的萧敬先连客气都没客气,笑眯眯地坐在了第四位。这时候,小胖子方才瞅了一眼李崇明,似笑非笑说:“该我们叔侄了。还是说,崇明你要让这位林先生?”

李崇明知道自己不可能像李易铭这样明目张胆表现礼让谦虚,更何况,林长史是王府长史,他这个嘉王世子名义上的下属,他让了就是尊卑不分,只能挤出一丝笑容道:“四叔说笑了。”

这时候,一直强忍着没吭声的林长史方才冷冰冰地说:“臣乃嘉王府长史,自当侍从世子,至于落座就不必了。”更何况,他耻于和萧敬先一个北燕人,还有那三个尸位素餐的宰相,外加一个身世不明的野种同座!如果不是皇帝态度冷硬,他恨不得阻止李崇明坐下!

因为严诩之前就指名让自己去坐,哪怕白不凡浑身不自在,也只能硬着头皮去李崇明下首坐下,然而,空出来的其他两个位子,无论武英馆的少年们还是越千秋这些玄刀堂弟子,那就没有一个人肯坐了。反倒是右边的姑娘们挤成了一团。

首座是东阳长公主的自不必说,金灿灿毫无反抗能力地被周霁月送到了次位坐下,而裴宝儿倒是想争一下,奈何周霁月笑说你和金姑娘交好,陪她说说话,硬是按了她坐下。可接下来周霁月被姑娘们死死摁了坐第四把交椅。至于剩下四张椅子,因为没有扶手,萧京京、令祝儿、宋蒹葭、白葭、红葭、紫葭,六个苗条姑娘竟是轻轻松松集体坐下了。

居中主位上的皇帝见越千秋和严诩一左一右侍立到了他的身边,反倒是把陈五两给挤到一边,一时又好气又好笑。可转瞬间就只见堂上剩下的玄刀堂弟子和武英馆少年们整齐划一地列队,须臾就分两边侍立到了两排座椅之后,清空了刚刚越千秋腾出来的那偌大场地。

于是,当裴旭登堂时,看见的恰是一片庄严肃穆,丝毫没有他想象中那种乱哄哄喧闹的样子。尤其是看到主位的皇帝,左右或坐或站的一大堆人,刹那之间,他几乎有一种错觉,他不是来告状的,他是来过堂的!

第632章 诱敌深入

比起过堂来,好像真的只差一排手持水火棍的衙役,还有一声威武……真遗憾!

侍立在皇帝右边的越千秋在心里嘀咕着,当然也只是想想而已。可不管如何,他这样把椅子两排摆开,空出中间大块地方留给裴旭一个人,已经有孤立和会审的氛围了。于是,此时此刻站在最佳VIP席位的他笑吟吟地看着裴旭,见其强忍怒火躬身行礼,不禁暗自呵呵。

“你今日强行求见朕,所为何事?”

皇帝那冷淡的口气,裴旭自然听得出来,事实上自从裴家几乎落到了谷底,他就知道如无意外,家族便要倾颓衰落了。因此,哪怕今天这一趟可以说是冒着绝大风险,可他手中握着的讯息却非同小可,他不得不拿出来赌一赌!

因此,他无视了皇帝那冷硬的态度,直起腰抬起头之后,就**地说:“自然是为了国之大事而来!”

夹在金灿灿和周霁月当中的裴宝儿自从父亲进来之后,就觉得浑身僵硬,动弹不得,多亏金灿灿伸手过来,握住了她右手,她才稍稍镇定了一点。下一刻,她就只听严诩哂然一笑道:“都说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裴大人修身齐家尚未做到,何来治国平天下?”

人人都知道越千秋尖牙俐齿,可严诩今天气性不好,说出来的话不亚于越千秋往日的犀利不饶人:“纵弟行凶欺压良善,嫁女只为谋算亲家,为了家名连亲侄女都可以拒之门外,你不觉得现如今说什么为了国之大事而来很可笑吗?”

师父都开炮了,越千秋自然不会闲着,当下也帮腔道:“而且,照裴大人这说法,今天难道并不是为了向皇上告发晋王收留你家千金来的?”

“我裴旭没有那样的女儿!”

裴旭虽说被严诩讥讽得怒火中烧,却知道自己绝不能去接严诩话茬,反倒是越千秋的话给了他一个绝好的机会。他轻蔑地斜睨了一眼面色僵硬的裴宝儿,冷冷说道:“本来就只是我那不成器的弟弟不知道在哪生的野种,我一时却不过他恳求就留在身边养着,谁知道竟是一条白眼狼!我已经将她宗谱除名,她日后和裴氏再无关联!”

此话一出,不但裴宝儿遽然色变,就连听她说过身世的周霁月,也一时为之大怒。总算周宗主知道今日场合不适合自己站出来痛斥伪君子,一时只能深深吸气平复心情。至于眼见越千秋仿佛要吃瘪的李崇明,则是生出了一种异样的快感,不过他终究没看见林长史的冷笑。

可下一刻,站在皇帝身边的越千秋竟是呵呵笑了起来。

“裴家的家事,本来是轮不到外人置喙,你不想让人姓裴,你怎么就知道她很愿意姓裴?世上有一等人家,女儿被拐了之后不但不想着找人,反而急急忙忙宣布女儿死了,生怕被人指指戳戳。也有一等伪君子,受了被拐女郎托付替人寻亲,找上门之后却和人家里另签了一份买奴婢的契约,一转身对托付他的人说,你家里亲人都死了,你无家可归了,跟我吧。”

说到这里,越千秋摸着下巴,饶有兴致地说:“想当初一个北燕和尚都能因为一出金枝记,几乎红透金陵半边天。接下来我要是托人去写一部君子传,不知道会不会脍炙人口?”

要想人不知,除非己莫为。尽管越千秋并没有指名道姓,而是直接用了代指,可在场就没有笨蛋,只看裴旭越听眼色越黑,到最后更是怒不可遏,又瞧见裴宝儿已是泪流满面,再要不清楚这其中蹊跷,那就是猪脑子了。

“好了,千秋,不要因为一时私怨就尽揭人短。”

知道这等阴私小节绝不止裴旭有,世家大族,官宦世家,甚至小门小户也屡见不鲜,皇帝心中暗叹,但微微皱了皱眉的他,制止越千秋的语气显得很不坚决。

而他的喝止终于让难堪到极点的裴旭爆发了。他深深吸了一口气,高声说道:“之前金陵城内总共二三十人失踪,却因为臣家中女儿被掳走,后来又恬不知耻投身晋王府的事情,这些失踪案没有引起太大关注。如今臣手中有人证物证,足可证明越千秋指使武英馆众人,先是绑了前罗中书,这才激得罗家人在臣家中闹事。随后又为了混淆视听,绑了其他人!”

他这慷慨激昂的话才刚出口,却迎来了越千秋的一声嗤笑。

“裴大人,我称呼你一声大人,那是客气,毕竟你现在都已经不是官身了。刚刚你这话,前头听上去因果关系勉强还像那么一回事,毕竟,就因为你家的事情闹得沸沸扬扬,所以别的事情没多少人关注了。接着,你说我绑了你家隔壁的罗中书,这才使得罗家人跑你家闹事,这也勉勉强强还能说得过去。可你说我为了混淆视听,还绑了其他一大堆人,你当我傻啊!”

这一句你当我傻啊实在是有点逗人,就连刚刚被裴旭说得面色阴沉的皇帝,也忍不住莞尔。一时间,四周围笑声不断,小胖子更是笑吟吟地对萧敬先低声嘀咕道:“晋王,你看千秋,到这时候还不正经!”

一旁的李崇明见人和萧敬先大庭广众之下还这么亲近,而自己下首的白不凡只坐右半张椅子,恨不得离他远远的,只觉得自己这个世子在金陵城爹不疼娘不爱,屈辱至极。

至于裴旭,那却是被越千秋噎得面色发青,可还不等他驳斥就再次被堵了回来。

“我要混淆视听,那就该给罗家送通牒提要求,至于这些天什么都不干吗?”

叶广汉和余建中对视一眼,虽说觉得越千秋此言有理,可总觉得还有些什么地方不那么对头。然而,已经被逼到了悬崖边上的裴旭却是终于抓住了那几乎一闪即逝的灵感,厉声喝道:“如果不是你绑走的罗中书,你怎么会知道人不曾给罗家送通牒提要求?”

此话一出,四周围顿时鸦雀无声,不但叶广汉和余建中恍然大悟,意识到刚刚那不对劲是什么,就连玄刀堂的弟子们,也全都用惊疑不定的目光看着越千秋。然而,不管是两位宰相,还是这些弟子们,全都不相信越千秋会无缘无故做出绑架掳人的事。

而情绪保持稳定,一个赛一个坐得住的,大概就是武英馆的姑娘和后头那些少年了。因为只要想到越千秋之前说的话,他们就全都非常得意于那场绑架似的抓捕行动。

越千秋就不会像武英馆那些小伙伴们似的连戏都不演了。正对裴旭的他此时面色大怒,乍一眼看上去就仿佛被人戳中伤疤似的气急败坏,这会儿甚至暴躁地一拍供桌道:“难不成人不是我绑的,我就不会去打听?”

“罗家上下报官之后,官府就一直都敷衍塞责,所以绑匪是否送过信来,外人绝不会知情,你又是怎么知道绑匪并不曾与罗家联系过的,嗯?”裴旭好容易扳回一城,一时竟表现出咄咄逼人的势头,“你还敢说不是你绑走罗中书,害得我后院失火?”

“罗家人几乎点火把你裴家后院都给烧了,你们两家势同水火,照你这口气,罗家的事情你还事无巨细全都知情,这不是笑话吗?”

裴旭只以为越千秋已经词穷,此时不禁得意洋洋笑了起来:“你以为这一石二鸟之计便能让裴氏和罗家失和?哼,简直是痴心妄想!罗中书当年在政事堂时就曾经在我手下拟旨,此后又和裴家别院毗邻,我两家乃是通家之好,我和罗中书乃是知己好友,区区几个下人……”

“好一个通家之好,好一个知己好友!”越千秋再次重重一巴掌拍在了供桌上,直接打断了裴旭的话,这才一扫刚刚那阴沉的表情,笑吟吟地看了一眼叶广汉和余建中,“叶相和余相做个证人,裴大人可是亲口承认,和罗家乃是通家之好,和罗中书更是无话不谈的知己!”

此时此刻,叶广汉终于品出了滋味来,越千秋刚刚那理屈词穷,步步后退,似乎全都是为了诱使裴旭承认和罗家之间的交往密切。他本能地觉察到一整件事似乎并不那么简单,因此不动声色地用脚尖捅了一下旁边的余建中,示意其不要开口,而自己也没有贸贸然说话。

果然,被激怒的裴旭立时骂道:“越千秋,你不就是为萧敬先一个北燕人穿针引线,让他得以拐带妇女吗?你不就是想往罗家和裴氏身上泼脏水吗?你以为你能得逞!”

越千秋看了一眼被裴旭指名道姓骂出来的萧敬先,见其若无其事,他也微微一笑,显得从容淡定。

“裴大人,我在这儿给你一个忠告,以后要说话的时候,还请少许托着点下巴。满口的饭能吃,满口的话却说不得!要知道,在你口中和你是知己好友,和你家是通家之好的罗中书,他可是北燕秋狩司的密谍。”

见裴旭瞬间如同石化了似的僵硬,他就不紧不慢地说:“而且,不止一个罗中书,之前同一天失踪的大多数人,那都是北燕密谍。”

裴旭终于一个激灵清醒了过来,当即竟是咆哮道:“不可能……这不可能!”

“没有什么不可能,只不过是你孤陋寡闻而已。那天,英王殿下和我,布了个小小的圈套,引了一个潜伏在总捕司多年的刺客出洞,而这个自知被上司坑了的刺客呢,因为一时气急,于是就在陈公公的亲自审问下,拎出了一张北燕秋狩司布在我金陵城里的蜘蛛网。为了防止走漏风声,所以,我只能拜托武英馆的好朋友们集体出动,替金陵城来了一次大扫除。”

原本还有那么一丝侥幸的裴旭听到这里,终于一颗心跌落到了谷底。他本能地扭头去看陈五两,见人面对自己的目光时不闪不避,甚至还微微点了点头,他就知道越千秋竟是说真的,刚刚那十足十的气势便如同冰雪一般消融得干干净净。

饶是如此,他却知道自己万万不能就此退缩。既然皇帝已经明显厌弃了裴家,厌弃了他这个家主,而其他昔日盟友也有不少落井下石,他就只剩下这硬着头皮继续上一条路可走了。

于是,他强打精神冷哼一声,强硬地说道:“就算真的是清理北燕密谍,轮得到武英馆这些后生辈出手?难不成朝廷的武德司又或者刑部总捕司全都是吃干饭的吗?”

这一次,顶他的人再次换成了严诩。他嘿然一笑,一字一句地说:“不在其位,不谋其政,裴大人你已经不在朝堂了,很多事情自然就不必知道。从今往后,总捕司只管缉捕作奸犯科之辈,武德司专管江湖宵小及那些附庸权门为供奉的武者,至于北燕秋狩司的密谍……”

他顿了一顿,昂然自傲道:“玄龙司将一力铲除所有北燕密谍!日后和秋狩司的交锋,将全权由玄龙司接手!”

玄龙司这个名字,对于裴旭来说,可以说是极其陌生,然而,严诩如今授官玄龙将军,这个当初曾经让很多人背后耻笑过的官名他却还是知道的。意识到皇帝竟然把这样一个重任划归给了严诩一个外行人,一个什么都不懂的纨绔子,他简直气得七窍生烟。

“这简直荒谬!”

越千秋见严诩根本不理会裴旭的叫嚣,他就轻咳一声道:“武英馆的大家之前是领了玄龙司见习校尉的名头,这才去抓人的,之所以隐秘,那是因为要遮掩风声,不希望闹得金陵城沸沸扬扬。只不过没想到裴大人你竟然口口声声和那位已经招供的罗中书是知己好友。既然如此,你是不是应该交待一下,既然是知己,怎么就没察觉到那是北燕暗谍?”

说到这里,他猛地提高了声音道:“师父不喜欢扬名,所以之前忙得脚不沾地,他也没在外人面前透露过半个字。如今他不但从头到尾查明了这一桩暗谍窝案,还查明了这些暗谍拿着秋狩司的钱铺路,大肆买通了金陵城内无数官员的事实,搜查到的账本现在都堆在玄龙司,裴大人想不想过目一下?”

裴旭已经意识到自己掉进了一个天大的陷阱,此时不由悲愤高呼道:“欲加之罪,何患无辞!这是污蔑,是陷害!”

第633章 一拳打在棉花上

从最初质问越千秋的气势汹汹,到眼下的只能疾呼污蔑陷害的悲怆无助,李崇明亲眼见证了裴旭这急转直下的落幕,只觉得后背黏糊糊的,就连手心也因为拳头攥紧而被汗浸湿了。他很庆幸自己刚刚没有贸贸然插嘴,否则就凭他这小身板,铁定是陪绑的份。

更何况,他看到了叶广汉踢余建中的小动作。两个宰相尚且如此小心翼翼,更何况是他?

然而,李崇明这如释重负的一口气还来不及彻底出来,他的背后就传来了一个冷峻的声音:“玄龙司既然是专司查验北燕密谍之事,那么,臣这里有一封非同小可的信,希望玄龙将军能过过目,看看是否需要呈交皇上。”

察觉到小胖子原本一直都黏在萧敬先身上的目光突然就转移到了自己身上,李崇明忍不住打了个寒噤,紧跟着就觉得浑身犹如针刺。

因为顷刻之间,也不知道多少人全都看向了他,那目光之中有惊疑,有愤怒,有厌恶,有嫌弃……唯独没有一丝一毫能让他感觉温暖和安心的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