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顿了一顿,有些惭愧地说:“更何况,那时候真正拖住一大堆人的是千秋,我手持太子剑,却是没能拿下楼英长,若非严将军及时赶到,后果不堪设想,说来也是我学艺不精。”

话音刚落,越千秋立刻反对道:“楼英长那就相当于武林大魔头等级的强人,霁月你一个人拖住他,让他疲于应对你的攻势,没办法指挥其他人,更是腾不出功夫来用策,那就已经足够强大了,怎么都比我这个在一群杂兵手底下还受了点伤的人厉害!”

而小胖子同样大声嚷嚷道:“周姐姐你何必妄自菲薄?你在那种紧要关头不但保护了我,还记得保护崇明那小子,这份仗义胸怀我这辈子都不会忘记!”

皇帝见越千秋和小胖子说的几乎是同一个意思,那边原本素来大大方方的周宗主不禁有些赧颜,他不禁哈哈大笑,随即就点了点头道:“很好,难得四郎也能多一个朋友,日后朕也能多放心他一点。走吧,去宝褔殿看看崇明。”

小胖子一点都不关心李崇明究竟怎么样。他在楼英长面前出言维护就已经很够意思了,让他真的把这个从前一直和自己别苗头的侄儿当成至亲骨肉那样相待,他自觉实在是勉强。因此,他让了皇帝走在前头,任由周霁月和越千秋一左一右陪着,自己却悄悄落在后面。

眼瞅着皇帝他们已经走到很前面去了,他这才倏然停下脚步,回转身正对着皇帝今天带出来的那些内侍。见他们慌忙止步的同时,一个个脑袋都低垂了下去,他就哼了一声。

“别以为我没看到你们之前在笑话我!我丑话说在前头,刚刚父皇和我们说的那些话,若是有丝毫风声泄露出去,那么,必定是你们其中有人嘴巴漏风!到了那时候,可别怪我因为一个人失言就怪罪你们一大串人!”

他一面说,一面把微微扬起了下巴,手指冲着一个个人点了过去:“别以为我回头未必记得你们的名字。赵杨、容术、秦峰……”

七八个内侍没想到小胖子竟然一个个名字叫得分毫不差,一时不禁脑袋垂得更低了,心里更是七上八下。人人都觉得英王殿下是目中无人的性子,除了陈五两之外,恐怕谁都不放在眼里,谁能想到这位竟然能记住他们这些微不足道的小小内侍?

而走在前面的越千秋和周霁月那是何等耳力,全都发现了小胖子在后头立威,又或者更准确地说,是在撒气。越千秋忍不住翘了翘嘴角,谁知道这细微的动作,却落在了皇帝的眼中:“怎么,千秋你觉得四郎很孩子气?”

越千秋没有直接回答皇帝的问题,而是突然干咳一声,低声问道:“我记得从前皇上都是叫英王殿下大郎的,从元宵在玄刀堂的那次开始,突然就变成四郎了?”

他这声音很小,只限于一旁的周霁月和皇帝能听到,至于落在很后面正在教训人的小胖子,那是绝对不会听到的。可即便如此,周霁月还是只觉心里咯噔一下,颇有些担心越千秋这过分大胆的问题会不会召来皇帝的震怒。

然而,皇帝的反应却很平淡。他轻笑了一声,最终淡淡地说:“朕从前叫他大郎,是因为想要忘记当年太后还在的时候,朕那两个生下来就夭折的儿子,还有因为太后之意,方才抱进宫来养的嘉王。可现在朕想明白了,无论是再想忘记的过去,终究都还存在着。”

他眯了眯眼睛,沉声说道:“而且,现在太后不在了,那些用各种陈规陋矩想要套在朕脖子上的元老重臣,也已经都不在了,朕没有必要不承认那些往事。大郎和四郎没有区别,只要朕承认那是朕唯一的皇子,那么他就是大吴的储君,异日的天子。”

“皇上如此坚定,真乃我大吴之福。”越千秋轻轻舒了一口气,随即却仿佛语不惊人死不休,直截了当地再次问道,“但皇上干嘛要认我娘是您的女儿?还在外头闹出那么大风声?”

“朕之前是想封她为琅琊郡主,但朕反悔了。”

皇帝说出这极有歧义的一句话,见左手边越千秋那脚步干脆就停了,不用看也知道右手边的周霁月脸上必定也满是惊疑,他这才哂然一笑道,“朕本来觉得,给你娘一个封号,让她在越家也好,在外交际也好,都能更风光一些,如此也弥补了小四出生入死。”

“但是,元王不是一个好父亲,所以诸子阋墙,以至于王爵降封,即便是当你娘名义上的父亲,他也不配,而且日后多了那么一堆只会惹祸的兄弟,你娘只会烦死。相形之下,朕若是认了她,而她却不愿意认朕,那么即便她不曾接下公主封号,别人也会认定她是公主。”

见越千秋那副哭笑不得的样子,皇帝不以为意,一面继续前行,一面轻描淡写地说:“最重要的是,朕觉得她柔弱却不失刚强,而且四郎也很喜欢她。这是很难得的,宫中那么多嫔妃,四郎都敬而远之,即便任贵仪,他也只是面上客气恭敬一点,和姊妹们也不亲近。”

“难得他有个真心敬重喜欢的长辈,朕又不可能把你娘认作是驾崩多年的先帝之女,年岁完全对不上,只好出此下策了。如此一来,即便没有封号,人人都会拿你娘当成真正的公主看待。到时候你爹回来,也不会因为尚了公主,娶了郡主,而仕途上受到什么影响。朕无论怎么对他和你加恩,别人也无话可说。”

“皇上您果真是神机妙算。”

虽说之前跑回家找平安公主的时候,娘俩彼此交心之后,都已经差不多猜到了这一点,可皇帝如今爽快承认,越千秋还是不由心里有些小小的纠结。

就算平安公主抗旨不遵,“父女”俩没相认,可如果别人全都这么看,他就平白无故就矮了小胖子一辈,这实在是不合算!至于他会因此变成皇帝的便宜外孙,因此会得到很多好处等等,此时完全不在他的考虑范围之内。

周霁月见皇帝当着自己的面亦是直言不讳,心中虽说颇有一种受信赖的感动,但鉴于这并不是在密室之内,她还是忍不住环顾四周,谁知皇帝当即笑道:“四郎正在教训人,四周围是否有人窥伺,是否隔墙有耳,有你们两个在,朕还用得着担心走漏风声?”

“皇上说的是,霁月你就别操心了。”越千秋冲着周霁月眨了眨眼睛,随即看到宝褔殿已经快到了,他就收起了刚刚那狂妄大胆的做派,显得循规蹈矩。

果然,皇帝也没有问那些有的没的,面对那些慌忙迎出来的内侍宫人,他也只是目不斜视,直到在赶上前的小胖子亲自领路下,到了寝殿中西边一张软榻,见到了两个御医,他才沉声问道:“崇明现在情形如何?”

越千秋当初下手不轻不重,两个御医哪怕不说什么杏林国手,可把人弄醒还是不难的,只不过两人既然吃不准谁下的手,故而也不敢随便多事。于是,虽说也发现了李崇明脉象有异,似乎是连日以来的饮食冲克了什么,他们就心里更加七上八下了。

此时见皇帝来了,两人才有些着慌。年轻的那个一张口就想说出事情,却挨了前辈一记胳膊肘,立时就闷了。

而年长的御医制止了年轻后辈的莽撞,这才赔笑说道:“嘉王世子只是身体病弱,没什么大碍,休养几天就好了。想来都是嘉王府别院那些人伺候不周到,只要在宫里细心照料,不消十天半个月,世子就一定能大好。”

看到小胖子那分明很满意的面色,说话的年长御医意识到自己没说错话,登时如释重负。而皇帝随口问了几句后,就点点头让他们先退下,他更是觉得自己明智至极,等到悄然退出了寝殿之后,他就低声教训了那满脸不得劲的后辈几句。

“学着点儿,一个是马上就要册封的未来太子,一个是不受皇上待见的藩王世子,你刚刚要是一句话说错,丢官去职都是轻的,说不定连脑袋都没了!”

“可是,看嘉王世子的样子,分明不是力竭昏倒,而是被人打昏的,再说他的脉象……”

年轻的御医才刚辩解了两句,就遭到前辈那犹如剜心似的怒瞪,立时心中悚然,连忙闭嘴。他自然知道,哪怕嘉王世子李崇明再怎么只不过是表面尊荣,敢做把人打昏的,也只有一个除却辈分高,名分尊的英王,不会有别人。至于脉象,那就更不好说了。

“把这件事烂在肚子里,否则,你就是拖着我一块死!”

被人腹诽的小胖子一无所知,在闲杂人等都被屏退之后,他这才连忙绘声绘色地说着今天那趟极致惊险的经历。不得不说,近朱者赤,近墨者黑,他如今那讲故事的本事比越千秋差不了几分,而且还动不动来个抖包袱,起伏跌宕,活脱脱一部王府遇险记。

当小胖子最终说到越千秋的那件软甲和伤势,说到严诩丢下伤药后离开,越千秋看到皇帝转而看向自己,这才干咳一声开始解释。

“就是一点淤青而已,这都怪我还不够皮糙肉厚,没什么大碍。其实,嘉王世子不是昏死过去,是被我打昏的。嘉王府别院之前不适合再留,我又怕他因为受打击太大而在人前说错话,只能出此下策,还请皇上恕罪。回头我一定亲自向他赔礼。”

见越千秋独自扛下责任,小胖子想分担一点儿,可看到周霁月对自己摇了摇头,他虽说有些不明所以,但至少明白了对方是要自己别贸贸然帮越千秋说话,想了想就决定先闭嘴。果然,下一刻,他就只见皇帝淡淡笑了一声。

“多亏你之前大声嚷嚷有刺客想行刺崇明,否则,只凭秋狩司副使楼英长竟然带人隐伏在嘉王府别院,打算对四郎不利,朕就恐怕不得不将嘉王一系连根拔起,以儆效尤,否则日后人人勾结北燕,那还了得?到了那时候,别人也许就会把朕和北燕那个暴君相提并论了。”

那一瞬间,小胖子只觉得一颗心狠狠悸动了一下。往日常常抱怨皇帝对他不如对越千秋好,抱怨自己明明是唯一的皇子却迟迟没能被册封为太子,抱怨生母不明,抱怨没有一个靠得住的亲人……可这些所有日积月累的怨气在这一刻全都烟消云散。

他那位素来宽和,对大臣很少喊打喊杀,大多数时候都只是用软刀子磨人的父皇,竟然因为他的遇险而动过那样的念头!

低下头的小胖子使劲想要掩藏住发红发涩,甚至有些水光乍现的眼睛,而越千秋却趁机快速瞥了一眼皇帝,因此在看清楚那眼神深处的漠然冷意时,他还看见了皇帝那审视小胖子的眼神。那一刻,他深深觉得,小胖子人不算心机太深,有时候是件好事。

至少,这一刻小胖子的真情流露,无疑会取悦这位面上宽和,实则很难伺候的天子。

而周霁月此时注意到的却是床上躺着的李崇明。她清清楚楚地看到,当皇帝说出连根拔起四个字时,李崇明的眼角赫然抽动了一下。明显,人已经是醒了。

于是,素来外表刚强,内心柔软的她,拿出了刚刚由她保管的那块写着血字的帕子,双手呈给了皇帝:“皇上,这是之前嘉王世子在楼英长还没进来之前偷偷塞给我的血书,想来在此之前,他这个真正的主人已经被楼英长挟制了。”

第667章 福至心灵,惊讯又来

皇帝伸出两根手指,接过了那一方薄薄的旧绢帕。展开一看,见上头斑斑血迹,仿佛字字泣血似的自诉心志,他不禁微微眯起了眼睛,却没有看床上那个僵卧的少年。

如果说隐忍,没有人比他隐忍的时间更长,毕竟,他即位至今已经快五十年了,其中整整四十年都在忍。所以,他当然知道,为了熬过那漫长的黑夜,看到仿佛永远都看不见的曙光,人会有多少耐心,多少毅力,在外人面前努力做出多少假象。

相比他当年,李崇明算是早熟许多,可相比他忍了四十年,李崇明这一年多的隐忍,那却也算不得什么。这样自残似的血书是能让普通人悚然动容,可打动他却还远远不够。

因此,皇帝将那绢帕不动声色地拢入袖中,这才沉声说道:“千秋和四郎既然在嘉王府别院已经先后一口咬定是有人行刺崇明,阿诩和陈五两又先后赶到,如今想必已经收拾善后了,此事就不用再横生枝节,如此定性便好,总算是你们几个都平安无事。”

说到这里,皇帝顿了一顿,突然看着越千秋笑道:“千秋,你去了一趟北燕,给朕带回来一个萧敬先,而且在北燕上都闹得天翻地覆,名声都远扬域外了,朕却一直都没真正赏过你。这次你挺身而出,和霁月一同解了一场天大的危局,你和霁月说说,想要什么样的封赏?”

周霁月正想推辞,脚就被人不轻不重踢了一下。情知是越千秋捣鬼,她又好气又好笑,也顾不得皇帝就在面前,冲人狠狠瞪了一眼,她没想到的是,越千秋非但不怕穿帮,反而还对她扬了扬眉,随即竟是看向了小胖子。

“北燕的功劳暂且不提,今天我和霁月这辛劳苦劳功劳加在一块确实不小,可要说赏,不应该皇上出面,应该英王殿下出面才是。敢问英王殿下打算拿什么东西酬劳我们?”

小胖子正觉得皇帝刚刚那番话深得他心。不管和越千秋针锋相对过多少次,多少人真的当他们是冤家对头,可如今他总算知道,谁才是真正对他好的人。所以,如果皇帝能重赏越千秋和周霁月,在他看来,那也算是替他还了救命之恩。

可他万万没想到,越千秋竟然会直接找他要酬劳!

他有些纠结地想了又想,一时觉得有点头疼。钱财,越千秋不缺;官职,他根本就没有那权限;至于什么屋宅马匹之类的,越千秋好像又用不上,人不会离开越府,更有白雪公主那样一匹绝世好马……突然,他想到了之前自己让周霁月拿的那把太子剑,登时眼睛一亮。

“这些年我收藏了不少神兵利器,你和周姐姐可以各挑一把……不不不,你们要就都拿走!”小胖子突然改了口,随即竟是极其慷慨大方地说,“那些东西落在我手上实在是明珠暗投了,反倒是我看着武英馆的大家伙不是每个人兵器都称心如意的,不妨物尽其用。”

仿佛是福至心灵,他越说越觉得自己这个主意非常好,竟是干脆转过身在屋子里来来回回踱了几步,随即突然转过身来。

“但除了你和周姐姐,其他人那可不能说得就得,因为平白无故得了好东西,反而就不会珍惜了!把这些神兵利器当成学业有成,又或者完成各种任务的奖励!如此不但可以激励大家奋发向上,还可以增强大家的那个什么……唔,千秋你上次说过的……对了,荣誉感!”

说到这里,兴奋的小胖子才突然发现,皇帝也好,越千秋和周霁月也好,全都面色微妙地看着自己,却没有人说话。没有赞成,没有反对,以至于本来信心十足的他一下子泄了气,当下一声不响地回到皇帝身边坐了,耷拉了脑袋,无精打采。

他又想当然了吗?

可下一刻,他就听到了轻轻的拍掌声。顺着声音抬头一看,他就只见越千秋一面鼓掌,一面笑看着他,随即竟然竖起了大拇指。

“人家都说一日不见如隔三秋,要我说,就这么一会没和你说话,简直就要对你刮目相看了!其他官学私学都是用钱粮当成奖学金,我们武英馆和他们不一样,本来就是考核过了就包吃包住,经费我之前也都骗到了位。没想到你能想到用神兵利器奖励人,确实好主意!”

周霁月也笑道:“我本来还想推辞英王殿下这番好意的,可你这主意实在是让我难以回绝。只要公布出去,武英馆的那些兄弟姐妹们一定都会兴高采烈,卯足了劲去读书练武出任务。不过,想当初在劫法场事件后你说的那些话,大家背后议论时,就已经对你赞口不绝了。”

小胖子虽说也听过某些师长的称赞,可他已经过了听什么就当真的年纪,此时他看看越千秋,再看看周霁月,意识到他们说的都是真心话,他不禁带着某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期待看向身旁的皇帝,希望看出那位他又爱又怕的君父对他到底是什么态度。

只是这么简简单单的对视,他就发现,一贯对他虽说宠爱,但在评价上却相当严格的父皇竟是微微颔首,面上那表情分明是欣慰。那一刻,他只觉得心里激动极了。

皇帝并没有吝啬夸赞:“千秋不过是随口问你,你却能随口想出一个好主意,确实是长进颇多。不过也好,千秋和霁月本来就是救了你,你自己拿出自己的收藏作为酬劳,比朕大张旗鼓赏赐他们更合适。至于拿东西激励那些武英馆的少年们,只要你能安排好,朕当然赞成。把东西锁在宝库中让明珠蒙尘,确实不能称得上是爱护。”

“多谢父皇!”小胖子一下子蹦了起来,随即又在皇帝面前直挺挺跪了下去,竟是一把抱住了皇帝的膝盖,一如儿时撒娇……或者说耍赖时常做的那样。然而这一次,他不是要东西,而是斩钉截铁地说,“儿臣一定不会让父皇失望的!”

床上的李崇明闭目躺在那儿,明明已经醒了却要装成不省人事,听着这些对话,他只觉得整个人异常煎熬。尤其是皇帝之前那杀气腾腾的言语,此时对李易铭寄予厚望的言语,更是让他觉得未来一片渺茫。

他根本没想过发出呻吟之类的动静,试图吸引皇帝的注意力,只希望自己不要吸引任何注意。人家父慈子孝,朋友至交,他这个外人还是安安分分呆着的好!

然而,李崇明终究发现,自己还是逃不过必须醒过来面对的事实。因为就在几个人谈笑风生,而皇帝也仿佛完全忘了探病这件事的时候,越千秋突然咳嗽了一声。

“嘉王世子似乎醒了?”说出这句话后,越千秋就笑嘻嘻地站起身道,“英王殿下欠我和霁月的神兵利器,回头有空我们再挑吧。我们已经耽搁了挺长时间,也该告退了。”

有些话你们祖孙三代自己说就好,我可不想听!

周霁月没想到越千秋竟然会戳破李崇明的伪装,虽说心里不解,但她自然没有因为一个外人而怀疑一向信赖的同伴的道理,当即也站起身告退。见皇帝含笑点头,小胖子更是殷勤地亲自把他们送到宝褔殿门口,她犹豫再三,终究还是没有把某些话说出口。

而等到远离了宝褔殿,最终顺顺当当出了宫,越千秋牵着爱马的缰绳和周霁月并肩走出老长一段路,站在那百姓不得涉足的空旷广场上,这才看着周霁月说:“你是不是很疑惑我干嘛要戳穿李崇明?很简单,因为皇上已经发现了。没道理他能发现的事,我俩却不知道。”

“天家素来少有亲情,如今皇上已经认准了英小胖,我们也和李崇明显然不亲近,那么就没必要为了他破坏了和皇上的关系。反正早就已经选边站了,那么再得罪人也没法子。毕竟,我之前吼了那么一句有刺客行刺嘉王世子,已经是很给他留面子了。”

周霁月自然明白越千秋的意思。堂堂嘉王府别院竟然成了北燕秋狩司在金陵的巢穴,传出去嘉王府要被连根拔起不说,就是朝廷也灰头土脸。也幸亏越千秋当时急智,换成是她,就算叫嚷有刺客,恐怕也会说有刺客行刺英王,那就真的麻烦大了。

她沉默了片刻,最终轻声问道:“你觉得,皇上会如何处置嘉王世子?”

“处置什么的,倒还不至于,你也听到了,皇上可不想当北燕皇帝那样的暴君。所以,把嘉王召回金陵,把他们父子荣养起来,牢牢看死,这种可能性比较大。当然,在此之前,一定会把嘉王的某些罪证一一查实公诸于天下,那么日后人想要翻身都难。”

越千秋说着就耸了耸肩,带着几分情绪说:“就算皇上对英小胖已经比很多皇帝对皇子要好得多,但他毕竟是君父,不是寻常的父亲。再加上英小胖的身世说不清道不明,先天不足,所以皇上一直以来没册立太子,就是因为处于两难状态。”

“如果不是因为这样,嘉王世子是没机会入京的。按照皇上从前对嘉王这个便宜儿子的态度,那绝对是让他以及所有血缘相关者有多远死多远!”

对周霁月说着这种大逆不道的话,越千秋就仿佛吃饭喝水那般毫不在意。

而周霁月也习惯了这个童年结识至今的知己时不时会出口惊人,迟疑了片刻,最终还是单刀直入地说:“那天晚上在玄刀堂,你对我说过的那封信,之后嘉王府长史林芝宁在玄刀堂也正是由此发难。虽说因为我们未雨绸缪,对方没有得逞,可皇上和英王亲眼看到,亲耳听到,他们的真正想法,千秋你可有把握?”

当初劝越千秋痛下决心的人就是周霁月,此时她想到之前皇帝对越千秋,对自己的态度,即便很希望那是真正的信赖,却不得不想得更深远一些。因为不只是她,她的白莲宗,还有众多派出优秀弟子进入武英馆的门派,如今都算是和越千秋绑在一起。

她绝不希望因为自己的轻轻一推,最终却断送了越千秋,以及身后的众多人。

如果对别人,越千秋也许会顾左右而言他,也许会满口说大话,可面对认识八年,就算中间分别了六年,可书信一直就没有断过的知己小伙伴,他最终还是没有信口开河。

“说实在的,我没把握,毕竟,这世上最多变的就是皇帝,英小胖日后如果真的当了太子甚至皇帝,肯定不如现在这么简单好懂。可至少是现在,我应该还是安全的。”

越千秋没有说出那天晚上回去被越影带去挖坟,隐去了“子非皇后子”那一节,见周霁月的脸色终于显得明朗了起来,他就做了个鬼脸说:“反正,小胖子叫萧敬先舅舅,也许是没叫错,可真相谁知道呢?至于我嘛……反正我是抵死不认和北燕皇后有什么关系。我就是一个身世不明的孤儿而已,搞得那么复杂干嘛?就算给我披一层高贵的外皮,我还是我。”

对于这种鲜明的越千秋风格,周霁月顿时笑开了。男装打扮的她自然不可能花枝乱颤,但那一瞬间流露出的动人风致,却让越千秋忍不住一眨不眨地看了好一会儿。以至于当周霁月觉察到时,不得不没好气地立刻调转话题。

“伯母的事,就真的任由外头那样疯传?”

“不然怎么办?”越千秋烦恼地揉了揉眉心,这次是货真价实觉得焦躁了,“皇上的想法是没错,意思也是好的,如此娘不至于因为我那个老爹受人白眼,可我实在是不放心萧敬先……”

话音刚落,不经意往前方看了一眼的他顿时为之语塞。因为那个风驰电掣而来,全然不顾金陵城不许驰马,宫门前更是不许疾驰这两道禁令的人,正是他刚刚提到的萧敬先。

不只是他看到,周霁月同样注意到了那个策马飞奔的人。眼见得两边距离只剩下十余步,而身后广场上和宫门前的禁卫已经都有了小小骚动,她连忙快步朝对方迎了上去。

看到了两人,马背上的萧敬先突然腾空而起,一跃稳稳当当落在了他们的面前,而那匹坐骑却前冲之势不止,四蹄撒欢似的往宫门那边驰去。

落地之后的萧敬先直接打了个呼哨,见自己那坐骑终于主动停下,免了被万箭穿心之厄,他这才对越千秋和周霁月微微一点头,旋即泰然自若地说:“刚刚得到北燕那边的紧急消息。”

尽管如今萧敬先是大吴的晋王,不再是北燕的晋王,此时更是妥帖地称呼北燕,但越千秋看人那表情,就不觉得萧敬先是真的有了归属感而这么改口。至于这位晋王的渠道为什么比大吴的官方渠道,以及越小四和严诩重新勾搭起来的渠道更快,那也不是他能追究的。

因此,他索性很配合地问道:“什么消息?”

“就在册立太子的当天,北燕皇帝遇刺了。”

第668章 双生你个头!

越千秋的第一反应是,萧敬先在说笑话。

北燕那个喜怒无常,自恃武力,眼高于顶的皇帝会遇刺?骗鬼吧!恐怕那位比萧敬先还神经病的皇帝是放出这个消息,吸引某些脑残的家伙跳出来作死,然后再一网打尽吧?萧敬先这是语不惊人死不休,等着他惊怒交加,然后再给他来个大转折吧?

萧敬先见越千秋神情淡定,知道人在想什么,对于自己已经不剩多少的信誉颇觉无奈。不过他也不恼,微微一笑就神情自若地说:“因为是飞鸽传书,又要防着被人发觉,再加上路上还要中转,所以慢了一点,但他们把细节用蝇头小楷写在薄如蝉翼的丝绢上,倒也详尽。”

他将当日大公主跳出来发难,到北燕皇帝中了暗箭的过程娓娓道来,末了才意味深长地说:“萧长珙最开始还以为是楼英长指使的大公主,可他没想到的是,大公主确实是自己妒火中烧,外加被人挑拨,所以才傻乎乎地跳出来,反而遭了她那父皇一番羞辱。可真正的杀手锏却在其他地方,射中北燕皇帝的箭头很可能淬了毒。因为据说他至今昏迷不醒。”

如果没有越小四,没有甄容,越千秋绝对会把这件事当成一桩奇闻随便听听,可既然知道当时二人就在现场,他只觉得心里咯噔一下,脸色难看极了。知道萧敬先必定会觉察到端倪,他不禁恶狠狠地问道:“你说话别只说一半!到底最后情况如何?”

而周霁月亦是吃惊非小,知道越千秋担心的不只是甄容,而萧敬先这时候却一脸高深莫测卖起了关子,她生怕这两个人一个不好又针锋相对起来,少不得追问道:“晋王殿下,兹事体大,还请您别藏着掖着。后来到底如何了?”

这一次,萧敬先却笑眯眯地反问道:“你们两个猜猜?”

越千秋此时哪有兴致陪萧敬先玩猜猜看的游戏,当即冷笑道:“这有什么好猜的!反正不是帝党占了优势,就是反贼得逞,顶多两败俱伤。我只想知道两件事,一是甄容怎么样了,二是北燕皇帝都已经遇刺,三皇子这个新太子是死是活?”

“没想到千秋你最关心的除了甄容之外,竟然是那个小子。”萧敬先无所谓地看了看宫门口那些不知道是否该上来的禁卫,露出了一个讥诮的笑容。

“有萧长珙和甄容在,虽说北燕那位新太子手无缚鸡之力,最终却很幸运地毫发无伤。只不过,谁也没想到,值守在殿外,防着禁卫有人被收买的徐厚聪在关键时刻倒戈。

若不是萧长珙手下养了一批厉害的私兵,甄容的绝命骑也相当厉害,早就因为北燕皇帝的话布设在了宫里,而且徐厚聪的儿子女儿因为甄容的救命之恩通风报信,竟是带着一群神弓门弟子倒向了他那一边,皇宫都差点守不住。”

越千秋那会儿在北燕上都时,和越小四一明一暗两处入手,成功把神弓门门主徐厚聪从秋狩司树立起来的业绩标杆,变成了北燕的一大实权人物。

但说到底,越千秋最初受越老太爷之命前往北燕的计划并不是这个,而是杀了徐厚聪。后来他又修改了计划,打算让人卷入北燕政治斗争然后死无葬身之地,给南边那些可能有叛逃之意的人做个警示。

至于后来阴差阳错,把徐厚聪给扶了上去,让越小四给顺手利用了起来,甚至由此把秋狩司正使汪靖南父子给坑了个满脸血,那不是计划,而是计划没有变化快的结果。在他看来,这世界上没有真正神机妙算到天衣无缝的天才,有的只有临机应变的人才。

当然,最重要的是,皇帝和越老太爷的目的竟然从来都不是区区一个徐厚聪,而是萧敬先,这是他快到最后关头才知道的……

然而,越千秋着实没想到,这一次的北燕宫变同样让人眼花缭乱。徐厚聪倒戈可以理解,可徐厚聪的儿子女儿竟然带着一帮弟子,和身为门主的父亲决裂?这是什么鬼?

尽管觉得这事儿有点不正常,甚至怀疑那些人是不是在演戏,可他对甄容的手段不那么有把握,对越小四那个贼兮兮的便宜老爹却还有点信心。只不过,他当然不会质疑这个,而是对徐厚聪再次背叛事件开起了嘲讽。

“徐厚聪这家伙先叛了大吴,然后又叛了北燕皇帝,这是想当三姓家奴?大公主恐怕还收服不了这种野心勃勃的人,北燕那些皇子就更别说了,至少我在上都的时候,看到的是一个个跋扈嚣张的二世祖,没发现什么了不得的人物。那不声不响的左右相想来也没那城府。晋王殿下既然说你得到的报告事无巨细,那么你倒说说,现如今徐厚聪又变成了谁家的狗?”

这一次,萧敬先没有再玩什么你猜的游戏,他收敛了那点刚刚开玩笑的戏谑表情,淡淡地说:“是我姐姐。”

这是什么鬼?越千秋瞬间瞪大了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萧敬先,见人一点没有收回前言的意思,他不禁有些牙疼:“你确认是徐厚聪背后是那位文武皇后?不是萧卿卿?”

“我当然没法确认,只是他们在给我的奏报中这样声称。”

周霁月微微皱眉,刚巧看到那边厢几个禁卫赶过来,仿佛对他们杵在这儿说话有些纳闷,所以过来查问一二,她想想眼下这乱七八糟的情节听了也是给自己添头疼,索性给越千秋打了个这儿交给你的眼色,过去应付那些禁卫了。

而萧敬先若有所思地看着周霁月,随即跨前一步,再次缩短了和越千秋之间的距离。

“我毕竟人在金陵,就算还在北燕留了一些人手,还剩几分忠心不得而知,而且你知道的,我把王府中那些侍卫都丢下了,总会有人对我这样的手段心寒,会不会被人收买甚至反过来指使,也不得而知。”

你知道人会心寒,就应该在临走之前安排得更好一点,我就不相信凭你那妖孽的本事做不到这一点!不是别有用心才有鬼!

越千秋腹诽连连,嘴里却不咸不淡地说:“晋王殿下未免妄自菲薄了点儿。就凭你的手段,人不在却让人对你死心塌地还不容易?”

“不是妄自菲薄。而是我已经不在北燕,不论我姐姐,又或者萧卿卿的手段,都不是我那些部属能够抗衡得了的。哪怕这只是萧卿卿打着我姐姐的旗号,他们也分辨不出来。”

“听你这意思,都已经过去十几年了,那位文武皇后的号召力倒还是挺大的?可别人也就算了,徐厚聪又不是北燕人,他可不会因为一个早就埋在坟墓里的人现身就轻易投靠。他都已经是北燕实权人物了,三皇子当上太子之后也未必会舍弃他,跟你姐姐混有什么好处?”

萧敬先没在意越千秋的讥讽,回答得倒是很耐心:“徐厚聪现在确实当着看上去很光鲜的高官,但他神弓门弟子倒是有几个在秋狩司萧长珙的手下,他自己那边却提拔不了一个。也就是说,他是个光杆将军。至于我姐姐,或者说自称是我姐姐的人怎么许诺他的,虽说信上没说,但我也能猜到一二。”

“比方说,我不但会重用你神弓门,而且还会重用你的儿女和弟子。当然,徐厚聪在答应的时候,肯定没想到自己的儿女弟子竟然在他倒戈的时候,却倒戈向了甄容那边就是了。”

越千秋越听越是狐疑,倒不是萧敬先解释的不对头,而是他打心眼里认为,萧敬先从来是不愿意对人解释的性子。可既然对方如此耐心,他也就乐得继续和萧敬先唱对台戏:“且不说徐厚聪怎么相信那是文武皇后,就算真的是,她凭什么来保障实现诺言?”

萧敬先这才直言不讳地说:“很简单,只要她说,她会打破陈规,登基为皇。”

见越千秋已经是目瞪口呆,他就不禁微微一笑:“男人的需求不一样,有人喜欢柔情似水的,有人喜欢灵巧善媚的,有人喜欢善解人意的,有人喜欢轻灵似仙的……当然,也有人喜欢一个强力能干,可以和自己并肩,而不是只能隐藏在身后的。我那姐夫,北燕皇帝就是最后一种人。我一直都在想,如果姐姐死在他后头,会不会先临朝称制,然后君临天下。”

越千秋非常不以为然。隋朝没有变成短命王朝,而是一统天下,国祚长达两百年,于是把人家一代女皇武则天也给蝴蝶掉了。然而,就算北燕那位皇后没死得那么早,可就凭她一直生不出亲生儿女,又对那些地位低的妃嫔媵嫱太过轻视,也变不出第二个武则天来。

从古到今,能够执政的皇后乃至于皇太后,几乎无一例外都有着自己的儿子又或者养子就算是北魏那种变态的杀母存子的王朝,没有保太后,那也有嫡母作为皇太后……

没有儿子或者名义上的儿子,却还想长久执政?那几乎是做梦。毕竟,这是一个父系的社会!而且,人的目光太高,那不叫志存高远,那叫好高骛远!

所以,他再也没心思和萧敬先就这样一件滑稽事继续展开讨论了,转头朝皇宫的方向努努嘴:“我和霁月之前才和英小胖一块送了嘉王世子入宫,这会儿包括皇上在内,人全都在宝褔殿,你既然带了这么个空前绝后的大消息来,就赶紧进宫通报吧。反正北燕就算翻过天来,也和我没关系。”

见越千秋说完这话,扬扬手朝周霁月一招就走,萧敬先蠕动了一下嘴唇,紧跟着,一个清晰的声音就此在大步离开的越千秋耳畔响起:“你就真的没想过,你和英王乃是双生之子,父亲各有其人?”

双生你个头!你想说一胎是北燕皇帝的,一胎是南吴皇帝的?你以为这是圣传吗?

想起那时候越影带自己去挖坟,从丁安骨骸中起出来的那只玉镯,想到那玉镯中绢帕上的简短字句,越千秋丝毫没有停下脚步的意思,背对萧敬先的脸上满是冷笑。

不是他用最大的恶意来揣测那位先皇后,就算他和小胖子都曾经在人身边呆过,就算他真的是丁安从人身边给抱走的,就算小胖子是人送到大吴皇宫里去的,说不定无论他们俩的哪一个,都和她,都和北燕南吴两朝帝室没有半点关系。

有些人是人之将死,其言也善,有些人是人之将死,就要疯狂一把!

所以,文武皇后肯定死了,现如今那个在北燕兴风作浪的……绝对只是最了解北燕那对帝后,同时也非常了解北燕和南吴的萧卿卿,没有第二个人。

叫上周霁月一块上马离开,不一会儿就远远离开皇宫,越千秋熟门熟路地穿街走巷,最终当他勒马停下时,就只听身后的周霁月开口问道:“千秋,我们到玄龙司来干什么?这时候,严将军恐怕不在吧?”

“我不是来找师父的。”越千秋轻轻吸了一口气,随即低声说道,“我就是趁着他不在,去找程芊芊的。霁月你帮我打个掩护,趁着师父、杜捕头还有韩都知这三个人不在,我今天就算假传圣旨,也非得把她揪出来,把有些事情问清楚!走,我们先把玄龙司给翻一遍!”

从前他还是小看那女人了,她和北燕某些人的关系绝对是非同一般的深!

周霁月之前虽说没有听完萧敬先和越千秋的对话,但最关键的部分,她还是明明白白清清楚楚地听到了。之前严诩也曾经说过能够及时赶去嘉王府别院是因为程芊芊的话,此时她也就没有寻根究底,而是爽快地点了点头。

也许是严诩对下头吩咐过,也许是越千秋的特殊身份,尽管玄龙司也是重地,但越千秋和周霁月进门之后畅通无阻。越千秋看似大摇大摆一路直闯进去,眼睛却一直都在留意四处的人,当终于发现一个见过几面的熟人之后,他就对周霁月打了个眼色,自己快步迎了上去。

不过三言两语,极其擅长套话的他就从对方口中问出了程芊芊的下落,随即笑着送走了这位还有事要办的校尉,他才转身来到了周霁月跟前,一张脸已经完全阴了。

“那个女人不在玄龙司,也不在武德司,而是在总捕司。”

第669章 仗势欺人

金陵城那么多衙门,如果要说和素来横行霸道的越九公子关系最好的,那么自然是越老太爷曾经当过尚书的户部,哪怕如今继任户部尚书的是李长洪,每逢越千秋或亲自或派人拿着上头批下来的公文来要钱时,总会各种吹胡子瞪眼,却毕竟没有真正打过回票。

而和越千秋最犯冲的衙门,毫无疑问只有一个,那就是刑部。毕竟,想当初越九公子才七岁的时候,就在生辰宴上坑死了刑部尚书吴仁愿和刑部侍郎高泽之。哪怕那一场双杀实质上是他背后好几个大人精妙联手的结果,可帐终究被刑部不少人算在了他的头上。

这八年前的旧怨也就算了,在吴仁愿之后继任刑部尚书的江陵余氏余建中余大老爷都已经入了政事堂为相,而刑部总捕司也换了一茬人,杜白楼当过一任总捕头后,现在这个一等捕头比总捕头说话还管用,可越千秋就是觉得刑部也好,总捕司也好,实在与自己八字不合。

上一次送程芊芊过来总捕司的时候,硬跟过来的小胖子在半道上遇刺,如果不是白雪公主反应快,他也同样应对敏捷,差点连他本人一块双杀。

而陈五两和严诩外加杜白楼在总捕司中严刑拷问那个刺客的时候,程芊芊在里屋给他展示了一封镯中藏书。而最后,这样一封看似隐秘至极的信,竟然突然之间变成烂大街大白菜似的散布开来。如果不是他在和周霁月一番交心后做出明智选择,那就被坑惨了!

所以,这次在决定去总捕司之前,越千秋二话不说带着周霁月先回了一趟越府,打算取了自己的兵器,以防再出现之前在嘉王府中那般兵器不趁手的问题。当然,他直接进的亲亲居。然而,他有心不想惊动平安公主,可偏偏一进门就遇到了大嘴巴的王一丁。

“九公子,你这衣裳不是出门前的那一套啊?怎么瞅着好像有点不合身?”

这不是废话吗?在嘉王府别院那一场打打杀杀,他外袍上两个箭孔一道刀痕,连里头的小袄都无法幸免,哪里还能穿?当然是无可奈何地借用了一下人家的。

所幸李崇明的便服不少,有些是为了以防他长个子而做大了一些,身材比李崇明高大半个头的他勉勉强强才能穿下,但要说像自己量体裁衣那样精准合适就难了。

越千秋正打算随便找个借口敷衍一下这个心眼太多的门房,可让他没想到的是,王一丁竟然撂下他转身一溜烟就跑了进去。当听到对方嚷嚷出来的话时,他登时觉得一个头两个大。

“太太,小小姐,九公子回来了!太太之前吩咐说九公子换过衣裳就先禀告一声,眼下九公子确实穿了一身不合适的行头!”

几乎想都不用想,越千秋立时扭头就走。可身后的周霁月还不明所以,正正好好挡在他的去路上。而他根本来不及暗示她让路,他的背后,更是传来了一个响亮的声音:“千秋哥哥,娘说你要是敢跑,回头就告诉爷爷说你不听话!”

如果平安公主的原话是说跑了就别回来,那还有点凶狠的意味,可此时却是直接拿告状来要挟,其实根本就没有多少威胁力,越千秋却乖乖停下步子转身回去。周霁月并不是第一次看到这样的越千秋,毕竟,人在越老太爷和严诩面前,也常常是这样的,可仍旧忍俊不禁。

等到她陪着越千秋进了正房,见他赔笑对平安公主说明在嘉王府别院遭遇了楼英长,下一刻,她就看到平安公主遽然色变。

“居然真的出事了?来人,快去,把千秋的刀找来,这些天出门不管去哪儿都不许离手!诺诺,去柜子里,把你爷爷早就送过来的止血散和人参丸找出来,让你哥哥随身带着以备不时之需。记得前几天不都是安人青和徐浩跟你出门的吗?怎么今天他们就不在?”

越千秋见自己还没来得及说出回来干什么,平安公主就抢在了前头,这竟是从兵器到伤药全都准备上了,甚至怪上了跟他的人,原本以为会挨上一顿骂的他不禁有些讪讪的。

“我和霁月今天本来就是结伴去街头溜达的,结果么……娘你也知道我匆匆跑回来的事,不就是听到你的那些传言了吗?正巧英小胖过来找我和霁月陪他去嘉王府别院,我想就算徐老师和安姑姑跟着去,他们也未必能跟到最里面。更何况,他们跟去恐怕自身难保。”

为了给自己的话增添说服力,他又补充道:“跟着英小胖的四个侍卫,被人迷香拂面后,从后头一刀割了喉。那会儿要不是靠着霁月拖住楼英长,我可就惨了。”

下一刻,他就看到平安公主狠狠瞪了他一眼,随即却站起身把周霁月给拉了过去。

“霁月,你陪着千秋碰到这样危险的事,我真的很感激你,也得替千秋他爷爷,他爹和妹妹谢谢你。他今天临出去的时候被我硬逼着加了一件软甲,你身上可有?没有的话,我之前正好请老太爷多预备了一件,你也添一件护身吧!”

周霁月没想到平安公主在关心完越千秋之后,又问起了她,眼见越千秋冲她眉飞色舞地做了个鬼脸,撂下一句我先回房去换衣服了,直接溜之大吉,她顿时有些傻眼。于是,武艺一等一的她只能眼睁睁看着平安公主支使诺诺去找出一件软甲,死活逼着她也换上。

这样一件软甲上身,她只觉得整个人被压得一沉。意识到万一遇事很可能会因为这一时难以掌握的分量而有什么差池,她正想推辞,却没想到平安公主突然叹了一口气。

“这种防身的手段并不是万能的,毕竟,也就是能保住内脏,可脖子也好,四肢也好,全都露在外头。想当初千秋他爹是时时刻刻甲不离身,但伤也没少受过。最开始他用过护心镜,可那次看到一个部下被人几乎斜劈成了两半,他就再也不敢托大了。霁月,人只能活一次,小心无大错。”

听到这里,周霁月最终还是放弃了和这位心中极其柔软的北燕帝女说理的打算。然而,她更加觉得难以启齿的,却是北燕皇帝遇刺,至今都没醒过来的事。至于平安公主的丈夫,越千秋的便宜老爹,因为之前萧敬先语焉不详,只知道应当没有遇刺,但安危却同样说不好。

在那种险恶的时局之下,一时的毫发无伤代表不了什么。

尽管萧敬先的消息渠道应该是最快的,其他方面要得到相应内情恐怕要过上很久,应该还能瞒着平安公主一阵子,可就算拖也拖不了多久,周霁月欲言又止,心情非常复杂。然而,想到越千秋刚刚没提及此事,她终究还是没有越俎代庖。

还是等她和越千秋回头办完正事回来之后,让越千秋慢慢再对平安公主解释来得好。

然而,周霁月并不是那么擅长隐藏心事的人,此时固然渐渐回复了如同平常一般的态度,陪着平安公主说笑,但平安公主察言观色,到底还是发现了几分端倪。等到越千秋把门帘拉开一条缝,满脸堆笑说要请周霁月去办事,她就哼了一声。

“去吧去吧,儿大不由娘,你给我记住好好回来,别又带着一身伤就是了!”

“娘放心,这一回是去衙门办事,不去什么危险地方。等我回来的时候,一定给您和诺诺捎带杏云楼的点心!”

“去去,我是用点心收买的吗?”平安公主笑骂了一句,见周霁月起身告退,她点点头,等到人出去,外间在一阵极其细微的说话声后,脚步声渐渐远去,她刚刚那笑容方才完全收敛了来。见一旁的女儿笑得极其开心,她忍不住在其鼻尖上轻轻一点。

“你哥哥收买不了我,却能收买你这个小馋猫,就知道吃吃吃。”

“娘又说我!就算是收买又怎么了?千秋哥哥总是想着我们的。”

我就是担心他为了我好,所以有些事情瞒着我……平安公主眉头微蹙,见诺诺已经乐滋滋地跑去了外头,她忍不住揉了揉眉心,思绪一时间飘去了万里之遥。

也不知道越小四如何,她不担心他沾花惹草,却担心他做事行险。而她那位从来眼里就没有他们这些儿女,不知道在看些什么的父皇,她同样很担心。与南吴那位看上去平庸无奇的皇帝相比,看似气吞山河如虎的父皇,实则上一直都走得是一条最危险的路。

他那眼睛不但没有看他们这些儿女,甚至没有看到朝中为数众多的寻常官员!

尽管刚刚在平安公主面前什么都没说,但出了越府,周霁月还是忍不住将此事提了一提,果然,她立马看到越千秋脸上如同挂了霜似的难看。

“幸好你没说,我都还没想好怎么开口!总而言之,等回头见完了程芊芊再说。”

当两人两马再次来到太平门附近的总捕司时,越千秋就发现大门紧闭,竟是连个出入的人都没有。想到之前楼英长说过,用刘国锋等人作为诱饵,留下足够的线索和消息,骗了三司的人去追踪,结果严诩不但没走,还从程芊芊口中掏出一句要紧话,他突然生出一个念头。

之前陈五两是紧跟着严诩之后赶到的,既然程芊芊是在总捕司,那么也就是说,两人之所以能从程芊芊口中问出话来,是因为他们在此之前也曾经待在总捕司?

然而现在没有足够的时间让他去细想,因此他一跃下马后就冲到了门前,砰砰砰拍门。发现没人应答,他直接解下背上那长长的刀匣,直接开始乓乓乓砸门。这样巨大的动静,终于引来了里头的愤怒。终于,大门被拉开了。

探出脑袋来的应门者满脸怒色:“总捕司重地,谁敢……咦……”

“咦什么咦?我有要事在身,是公干!”

越千秋毫不客气地双手一用力,将那本来只开启了一条缝的大门用力推开,随即也不理会那个抵不住他的大力,一时踉跄后退的应门者,硬是挤了进门。他身后的周霁月也悄无声息跟了进去,一瞥外头白雪公主已经带着自己的坐骑一块跑了,她就如同主人似的关上了门。

那应门者却没了刚刚开门怒喝时的气势,站稳之后就僵硬地挤出一个笑容问道:“敢问九公子说的公干,到底是什么事?”

“程芊芊人呢?”

面对这么一个普普通通的问题,那应门者却面色一僵,随即就强笑道:“总捕头和杜捕头离开的时候严令,不许闲杂人等接触程姑娘。”

“这么说,我是闲杂人等?”越千秋哂然一笑,不等对方开口说话,他就直截了当地说,“再说了,你以为我不知道我师父和陈公公之前才见过她?带路,你不带路,回头被追究抗命之罪的时候可别怪我!我说了,我有公干在身!”

那应门者对于越千秋的凶威知之甚深,此时瞥了一眼他手中那细长的匣子,意识到里头装的是什么,登时心里咯噔一下。再加上越千秋那公干在身四个字实在是非同小可,他在犹犹豫豫好一阵子之后,终究低头说道:“请九公子和周宗主随我来。”

在门外只是发现大门紧闭,冷冷清清,而当走在总捕司中时,越千秋这才发现,今天这里还真是唱空城计,没几个人在,一路上看到的不过小狗小猫两三只。当他最终来到一处院子门口时,就只见两个精悍的捕头守在那儿,当看到他时,面色就变了。

“总捕头吩咐,不许任何外人踏足此地,路三儿你好大的胆子!”

“外人?我师父、陈公公今天全都见过程芊芊,而前些日子,还是我护送程芊芊到这里来的。你一口一个外人,是想挑拨总捕司和玄龙司的关系?”

越千秋想都不想就直接一个罪名扣上去,脚下丝毫不停,气势汹汹地逼近这两个守卫:“我到此有要事公干,敢拦着我的话,那么就回头亲身领教一下我怎么去告御状!”

见越千秋此时此刻直接以势压人,周霁月唯有暗自苦笑,想起当年自己藏身在越府的马车底下躲过吴家以及殿前司的人盘查。那一次越千秋何尝不是拿着越家的虎皮做大旗,把人直接给吓得冷汗淋漓放行?如果再晚一点,她也许就支撑不住从车底下摔下来了。

果然,越千秋这告御状三个字,成功把那两个怒目相视的守卫给噎了个半死。纵使身为总捕司自当年吴仁愿和高泽之倒台之后,仅有几个留下来的人,对越千秋这个害得刑部和总捕司大清洗的始作俑者非常痛恨,可两个人谁也承受不起人家把状告到皇帝面前的后果。

这个身世成谜却不知道收敛的小子简直可恶!

两人对视一眼,最终不情不愿让开了路。而越千秋大摇大摆往里走去,可突然回头对周霁月眨了眨眼道:“霁月,你留下来帮我看着他们,我可不想和人说话的时候,被人猫在哪个角落里偷听!”

第670章 咄咄逼人

气煞人也!

眼瞅着越千秋越过他们,旁若无人地径直往小院正中央那座屋子走去,两个守卫简直是气得眼睛都能喷火。然而,那位他们久闻其名的周宗主动作却比他们的怒火来得更快,她跨前一步进了院子,随即就转身抱手正对着他们,竟是一副比他们更加门神的架势!

这一男一女是故意来找茬的吧!

如果是面对别人,性格不像越千秋这样咄咄逼人的周霁月哪怕答应这桩任务,也一定会表现得更客气一些,手腕更柔软一些。她如今女儿身曝光之后,昔日和她打过交道的人无不对她在之前那些年里炉火纯青的绵里藏针功夫恍然大悟,因为她轻易不用雷霆手段。

但只要下定决心,少男少女们眼中和蔼可亲的周姐姐,杀起人来绝对不会眨眼睛。

可是,在刑部总捕司这一亩三分地上,周霁月就如同泥人也有三分火性,根本不想拿出任何好态度来。尤其是刚刚这两个守卫分明对她和越千秋敌意深重,她就是再傻也知道那是当年之事总捕司清洗后留下的余孽。

不管他们当年是否无辜,可既然对他们还有敌意,那么就证明根本没有反省当年那些上司同僚下属做过的勾当。既然如此,她为什么要对这些人露出好脸色?她恨不得他们主动阻拦,然后打上一场!

白莲宗那时候死了多少人?就连她那才一丁点大的妹妹,都死在了上京路上,尸骨无存!

如果越千秋知道周霁月因为那两个守卫的态度而新仇旧恨齐上心头,那么……他仍然会选择让周霁月在那儿帮忙望风。

一来是他今天没打算张扬得人尽皆知,尽管回了一趟越府亲亲居,却也没带上旁人随行。二来,他已经是假传上命狐假虎威过来招摇撞骗了,那么哪怕周霁月真和人动手,他也会选择举双手支持,顺带再过去帮忙踩上一万脚,多一项罪名少一项罪名对他来说实在无所谓。

反正之前一堆功劳都还没要赏,大不了将功折罪。

所以,此时心思全都在程芊芊身上的他压根没理会身后会有怎样的气势交锋,径直走到居中那屋子门前后,一手抱着刀匣,一手五指骤然用力弹在门上。只是这轻轻一下,两扇门就陡然之间弹开,分明之前只是虚掩,并没有上门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