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且,政事堂三位宰相在某些事情上或许有纷争,可此次全都站在了皇帝这一边。不少人发现,不知不觉,朝堂上站着的官员已经换了一茬,其中很多都是十年之中崛起的新锐。既有,也有世家子弟,更有寒门学子,而便是这样一批人此次扛起了大旗。

毕竟,针对那些在此次风波中倒台的人家,抄家的固然是三司,但抄完之后负责下狱、审理、定罪的却是这些新锐官员,那雷厉风行的作风,一时竟是让金陵官场为之一肃。直到这时候,方才有人在私底下议论起楼英长曾经潜伏在大吴这些年探听到的那些阴私。

很显然,当时皇帝不想发难,因为那明显是北燕秋狩司的煽风点火之计。可现在风头过了,楼英长的脑袋高悬金陵城头,而无头的尸身曝晒在外,于是,当初那些被揭短之后一度被轻轻放过的人,如今一个一个都被定了罪,或罢官去职,或直接下狱!

但这些官场上错综复杂的角力,越千秋却根本没时间去过分关注。因为他正要面对一个非常无奈的事实此次出行不得不需要一个文官领头,结果,皇帝挑挑捡捡,群臣来回扯皮,最终推出来的人物,竟是让他觉得又回到了去年出使北燕那会儿的光景。

毫无疑问,打头的是刚刚升任大理寺卿,兼任太子詹事的越大老爷!

临行前的这天晚上,越府鹤鸣轩灯火通明。主位上坐着越老太爷,越大老爷和严诩分坐两边,而越千秋则是挨着严诩坐,把越大老爷下首那种难捱的位子让给了周霁月,竟是此次前往北疆霸州除却那位新太子之外所有最重要的人都齐聚一地。

越老太爷轻轻用手指敲了敲扶手,笑着说道:“老大和千秋自不必说,一个是我儿子,一个是我孙子,阿诩和霁月丫头被我叫到这来,肯定都以为临走之前,我要面授机宜是吧?这话既对,也不对,今天不是我给你们面授机宜,而是另有其人。”

说到这里,这位在家中朝中全都权威极高,说一不二的老爷子,却是站起身来,随即用几分埋怨的口气说:“皇上召他们去宫里说话岂不是更好?这样借我的地盘把人都聚在一起,回头恐怕又有御史要逮着我弹劾一本,说我越权了。”

“你怕什么弹劾?你这几十年官场下来,弹劾你的奏疏足够堆满几间屋子了。有道是死猪不怕开水烫,你都已经没皮可掉了,还怕什么烫?朕若不是因为宫中见人动静太大,建真那边也不方便,反而是你这边自在,也不会让你出面。”

随着这话,却只见屏风后头皇帝不慌不忙走了出来。除却周霁月颇为吃惊,其他人顶多只是稍稍诧异一下,却是齐齐站起身来。而越千秋极其淡定地看着笑眯眯的爷爷,心想除却小胖子,此次出动的几乎都是越家相关人士,也难怪皇帝选择了直接跑到这里来说话。

他压根没去想自己把周霁月算成是越家相关人士有什么不对,目光忍不住往皇帝身后看去,等发现空空如也,并不见自己刚刚见到皇帝时联想到的小胖子,他不禁有些意外。下一刻,他就只听皇帝开口说:“千秋,四郎没跟朕来,你不用找了。”

“呃……”越千秋顿时有些小小的尴尬,摸了摸鼻子就赶紧随着其他人一块行礼。

而皇帝伸出双手按了按,示意众人坐下,自己却就这么站在了当中:“今日借越家这鹤鸣轩见大家,只因为有些话不适合在宫里说,而且,朕也不希望那些话被人听到,尤其是四郎。北燕皇帝遇刺来得突然,萧敬先的那道密旨也来得突然,最近金陵这些事更是突然。”

“你们不是朝中某些迟钝的文官武将,想必有自己的判断。没错,不论北燕还是我大吴,都仿佛被人在背后推着,于是不得不去做很多事情,有些步伐更是迈得太快!比方说,朕原本并不打算这么早清查裴家,不打算这么早召回嘉王,不打算这么早清理官场,但毒瘤既然爆发,那么朕不可能再像从前那些年一样忍着,只能切掉。”

说这话的时候,皇帝语气冷峻,和一贯的温和宽厚截然不同。

“之前楼英长潜伏大吴多年,揭出很多朝官阴私的时候,朕没有发作,因为那时候两国之间很可能爆发国战,朕不能冒着外患之下还要爆发内忧的危险。可现在不同,北燕既然自顾不暇,朕若是再不腾出手来收拾内忧,就错过了良机。”

皇帝亲口承认近日内内外外一系列事情仿佛有推手,越老太爷有些意外,但严诩却并不意外。他更是注意到,在这种本该正襟危坐的场合,越千秋竟然正在和周霁月打眼色,虽说知道那不是打情骂俏,而是互相交换意见和看法,他还是不禁暗叹这年头的孩子比他胆大。

他那会儿也就敢对母亲使性子,至于对皇帝舅舅……好吧,他一直都是对人敬而远之的。

因此,如今深切体会到皇帝这份职业有多麻烦和艰难的严诩,便很给面子地恭恭敬敬第一个开口问道:“皇上既然对此行有所考虑,还请吩咐,臣等自然会牢记在心。”

皇帝有些讶异地看了一眼严诩,见其这个将军没当多久,可坐在那儿竟是真有几分军营中出来悍将似的端正坐姿,一时不由莞尔道:“阿诩你这么和朕说话,朕倒是不习惯了。老实说,此行霸州之后,应当怎么做,朕和越老爱卿等人已经商量过很多预案,但是……”

他骤然语气转厉:“但是计划很可能赶不上变化,因为幕后指使刺杀北燕皇帝,在北燕发起叛乱的人,在我大吴做出连日这一系列事情的人,再加上萧敬先,没有一个是真正省油的灯。最重要的是,对于他们到底要做什么,到底想怎么做,我们没有把握。”

越大老爷很想说没有把握不如谨慎行事,可这是皇帝和宰相们以及他所不知道的某些皇亲以及高官商议的结果,他虽说已经迈入三品行列,可还资格不够,最终没有贸然开口。果然,下一刻,他就庆幸起了自己的谨慎。

“之前楼英长曾经讽刺阿诩,说他是把四郎当成了诱饵,那一次是意外,但也让朕看到了千秋和霁月两个当年的孩子,现在的少年才俊联手迸发出来的力量。所以,这一次,朕确确实实是把四郎丢出去当诱饵。”

嘴里说着这分明冷酷到极点的话,皇帝脸上表情却很复杂。

“朕只有这一个儿子,当年心意不定,所以让他被宠坏了,这些年虽说言传身教,又有千秋常常开解提点,他终于成熟成长,但还是不够。这天下有多难坐,朕希望他亲自去走一走看一看,亲自在血雨腥风中去体会一下。千金之子,坐不垂堂,此话不假,可一旦觉得身为天子的权力和尊荣都是理所当然,那么才是养废了!”

一口气说了这么多,没有给任何人插嘴乃至于打断的机会,直到这时候,皇帝才顿了一顿,随即神情郑重地举起双手,竟是对左右下首四人略微一拱。

见他们慌忙齐齐起身还礼不迭,他才沉声说道:“此行朕会给你们临机处断的最高权限,必要的时候,接管一州一路,乃至于整个北疆!”

这一次,不止越大老爷,就连越千秋也倒吸一口凉气。然而,让他更没有料到的是,越老太爷竟是突然开口说道:“老大,你带着阿诩和霁月先回避一下,皇上有话单独吩咐千秋。”

周霁月有些担心地看了越千秋一眼,见他丢了个尽管放心的眼神,她想想这是在越府,理当无事,最终就起身跟着越大老爷往外走去。反而严诩微微皱眉,拽了越千秋到一旁多吩咐了几句:“一会儿别死犟,有什么话先答应下来,回头我帮你想办法。”

“师父你就放心吧。”越千秋笑吟吟地直接把严诩往门外推,等亲自目送人出了鹤鸣轩,他深深吸了一口气,却是有些烦躁,连日越影都不见踪影,此刻是一如既往就在暗处防止有人接近呢,还是早就不在金陵了呢?想着这些,他掩上房门,最终回到了原位。

“皇上和爷爷要吩咐我什么?”

对于越千秋把自己和越老太爷并列,皇帝并没有生气。事实上,如果真正说起来,越千秋大逆不道的次数多了,尤其是给小胖子起绰号还明目张胆叫出来这一点,足够任何一个皇帝把他的脑袋砍上几十回。

盯着这个当年闻名不曾见面,后来一见面就觉得很有意思的少年,他微微出神片刻,这才字斟句酌地说:“千秋,你的母亲虽说拒绝了册封,但朕希望,你能把朕当成你的外祖父。”

这么一个开场白实在是有点突兀,因此越千秋忍不住瞪大了眼睛。可不过片刻,他就笑了起来,爽快地点头道:“好啊!只要别让我叫太子殿下舅舅,我可以让皇上占这个便宜。”

越老太爷顿时气乐了:“你小子怎么和皇上说话的?什么叫皇上占你便宜?”

“因为皇上也好,爷爷也好,全都吃不准我的身世,不是吗?”越千秋压根不接占便宜这个话茬,耸了耸关键,随即笑眯眯地说,“反正我早就说过,我只当自己是越家的孙子,现在皇上说要认我当外孙,除却无缘无故矮人一辈很让人郁闷,其他的没什么不好。”

“是啊,朕不知道你的身世,甚至也不能确定四郎的身世。”皇帝眯了眯眼睛,淡淡地说,“如果是八年前,后宫中还有两个待产的妃嫔,那么朕也许会三心二意,但现在情势已经不允许了。四郎在朕眼前长大,哪怕朕真的被人骗了十几年,朕也认了!”

一如当初在萧卿卿面前说这一番话时的斩钉截铁,此时此刻,皇帝的口气便犹如寒冷冬日里凛冽的北风,不带任何温度。

“身为君王,有时候哪怕对亲生儿子都不得不狠下心来,所以朕此次不得不把他放出去磨砺。朕给了他朕最信任的人在身边辅佐,除了你们之外,还会给他最多可以调动的资源。只要他能平安回来,不犯大过,那么这天下就是他的。可如果他时运不济,朕就算再痛恨嘉王一系,也不得不做出最坏的选择。”

尽管刚刚已经大致算到皇帝的这种抉择,可越千秋还是忍不住倒吸一口凉气,心中暗想幸亏他不是皇子……可下一刻,他那庆幸就完全无影无踪了,因为越老太爷也说了话。

“千秋,我一直都当你是亲孙儿,你可千万别被人诳去北燕娶公主,当王爷。当初小四先斩后奏,我虽说无奈接受了既成事实,只是抽了他一顿,可换成是你就没那么便宜了。我已经为了北燕搭进去一个现在都还没脱身的儿子,绝对不想再搭一个孙子进去!”

“记住,你是我的孙子,是皇上的外孙,没有第三个身份!”

第五卷 完

第679章 出其不意

走出金陵城,曾经是小胖子的一个梦想。就连他听说自己要被册封为太子,也没有丢掉自己的这个梦想。当初越千秋去出使北燕的时候,哪怕他知道那一次危险重重,可仍旧暗自羡慕。然而,现在他终于如愿走出了皇宫,走出了金陵,他却觉得心里极其发慌。

那种万事都不在掌握的不安,从离开金陵的第一天开始,就一直伴随着他。

然而,小胖子此行不仅仅是去北疆,去霸州劳军。作为新鲜出炉的太子殿下,随行又有大队兵马扈从,速度那是根本就快不起来,再加上还要接待沿途的州县官员,几天下来他便不厌其烦。如果不是他之前的提议得到了贯彻,萧敬先真的天天上马车给他授课,还有武英馆的同学轮流相陪,小胖子早就忍不住这种枯燥的行程了。

可即便如此,这天当越千秋登上了他那辆宽敞的马车时,小胖子趁着萧敬先还没来,就忍不住抱怨道:“都说兵贵神速,我们这次去北疆应该要加快速度才对。这样拖拖拉拉要什么时候才能到霸州?我只怕到时候坏了大事,黄花菜都凉了!”

越千秋同样觉得一路上要应付那些官员很麻烦,毕竟,他们上一次是奔着出使北燕去的,越大老爷虽说已经是步入三品行列的高官,严诩又是东阳长公主之子,但一路上赶时间,根本没工夫应付沿路官府,所以走得飞快,他根本就没怎么经历过现如今这种乌龟爬的慢速。

因此,面对小胖子的怨言,他若有所思地摩挲着下巴,随即身子前倾,双目直视着小胖子的眼睛,低声说道:“你真想走快一点?不惜得罪那些打算讨好你这个太子殿下的官员?”

“真正有本事的人才不会讨好我,他们自己的能耐就足够让父皇注意到了,而你爷爷他们又不是庸臣,自然会挑选能臣放在朝堂上。那些自诩风骨的人也不会来,他们恨不得摆出强项令的姿态,希望我赶紧过去少惹麻烦。只有那些利欲熏心到不顾我们此行紧急的,才会不要脸地贴上来。”

小胖子恼火地捶了捶座椅,沉着脸说:“再说了,这样前呼后拥的,得走到什么时候?”

确认了小胖子的心意,越千秋这才笑眯眯地说:“不耐烦的人远远不止我们俩,其实大家都已经觉得这样磨磨蹭蹭麻烦透了。想要赶紧走,那么只有一个办法,让一个足以让那些官员无计可施的人出来做恶人。你等着,我去找能解决这个问题的人。”

小胖子正要追问,就只见越千秋已经敏捷地钻下马车离开了。他琢磨了一会越千秋这话,很快就眉开眼笑,等萧敬先上车时,他这笑容仍然没有消失。

“这走走停停的,我还以为太子殿下会郁闷得不得了,没想到竟然很高兴?”

对于萧敬先,小胖子从前就有一种异乎寻常的好感,如今自己变得很有可能真的是对方的外甥,他非但没有故意疏远对方,反而觉得从前那股好感果然不是没来由,而是舅甥之间的天然亲近。因此,他对萧敬先的调侃非但不以为忤,反而乐呵呵的。

“千秋已经不耐烦了,所以他说,去找能解决这件事的人出面。”

“能解决这件事的人?”萧敬先面色古怪地看着小胖子,突然莞尔一笑道,“除了当年不愿意混官场,却愿意在市井之中颠沛流离好几年的严将军,还有谁有这本事?”

“英雄所见略同,我也猜是表哥!”小胖子猛地一拍巴掌,眉飞色舞地说,“表哥当初带千秋进宫的时候,连我都不放在眼里,更何况现如今那些只知道拍马屁的官儿?”

话一出口,他才意识到自己失口说出了不该说的。毕竟,那是比他早些年任性妄为更加丢脸的事。见萧敬先饶有兴致地盯着自己,他不禁有些讪讪地说:“当年我年纪小不懂事,结果正好撞在表哥手里,挨了一次教训……”至于是什么教训,他当然死都不肯说。

萧敬先这个北燕国舅爷当初没少教训过北燕那些皇子们,于是金枝玉叶们看到他都像老鼠见了猫,因此,对于严诩能在皇宫里教训堂堂皇子,他并不觉得奇怪。如果要说奇怪,反而是眼前这个已经是一国储君的少年能够从少小不懂事蜕变成现在的光景,实在很难得。

北燕皇帝的那些个皇子们龙生九种,却没个成器的,怎么就没因为他的收拾和教训出个人才来?难道是因为北燕皇子们身边缺一个越千秋?

想归这么想了,他到底没说出来,只微微颔首道:“知错能改,善莫大焉,太子殿下忘了旧事便好。”

越千秋去找了严诩出头后,自己却没有立刻回小胖子那儿,而是来到了最后一辆马车前。见身着男装的几个姑娘们正在那儿说说笑笑,他就看了马车旁边唯一坚守岗位的周霁月一眼,却只见人冲着她摇了摇头。

此行竟然还会多个程芊芊,金陵城中大多数人都不知道,他同样意外。最初周霁月几个还常常勉为其难地到马车里去陪人坐一会儿,但没几天下来就谁都没这个兴致了。哪怕就连读过书最多的周霁月和萧京京,在出身扬州程氏的程芊芊面前,那也都觉得没有共同语言。

而且,如果真的仅仅是话不投机也就算了,最重要的是,那位程姑娘大多数时候都一言不发,谁愿意在马车里和人对坐发呆?

越千秋一看周霁月这表情就知道车里人还是老样子,当下无可奈何地叹了一口气,随即策马来到另一边车窗处,咳嗽一声才开口问道:“接下来一程可能要改变一下行进方式,我想问问,程姑娘你吃得消吗?”

“如果我说吃不消,难不成你就会改主意?”车中的程芊芊微微一顿,随即就漠然说道,“九公子放心好了,我不是弱质纤纤的人,只要换一身男装,我也能骑马。”

这话四周围的几个女孩子全都听见了,就连最不喜欢程芊芊那沉默寡言的宋蒹葭,也不由得吃了一惊。谁都知道,大吴那些自诩门楣的人家,可不像前朝那样对大家闺秀素来放纵,任凭你在外抛头露面也不拘束,大多恨不得女儿足不出户,哪可能让人学骑马?

而越千秋隔着窗帘,也能想到里头那少女此时是何等讥诮的表情。毫无疑问,那很可能是萧卿卿安排程芊芊去学的,绝对是打听过小胖子那闲不住喜好之后做出的决断。只不过这到底是怎么瞒过程家人,怎么最终实施的……反正那件事都已经不可能成了,关他什么事?

既然问到了他想要的答案,他也就不再啰嗦,当下和其他几位姑娘笑着打了个招呼,随即立时虚挥一记马鞭,重新策马离去。

等到了次日清晨,小胖子盼望的结果便顺顺利利达成了。严诩强硬地做出了决定,直接下令将原本那两千随行步军遣回金陵,就连一千侍卫马军也送回去一半,剩下的一半则是打乱成十队,又把随行三百玄龙校尉和武英馆出身的这些东宫侍卫也一并打乱编入其中。

而最终形成的,便是整整十队,每队少说也有八十余人的马军。

紧跟着,严诩就命人给接下来的沿途官府送文书,措辞强硬地吩咐不许再迎送,否则便休怪他不讲情面。他也不管那些当官的是不是听自己的,继而又传令下去,被挑出来重新混编的十队人自行前进去霸州,不论走哪条路线,都必须在三月初一抵达。

当然,那位尊贵无匹的太子殿下,他声称人也在乔装打扮之后混入了某一队。为此,侍卫马军可以说是鸡飞狗跳,奈何小胖子那身材固然非常扎眼,可分配到每一队人马之中的玄龙司校尉又或者东宫侍卫,至少有四五个是差不多身材的,这不得不让人认为严诩早有预谋。

当前方各官府得到这么一个消息,惊讶震怒到了额头青筋暴起,主官们甚至拍案而起,怒骂一定要把严诩弹劾死的时候,经过一番易容术装点的越千秋和小胖子,已经和萧敬先周霁月以及庆丰年小猴子先走一步了。

至于暗地里是否还有其他人随行保护,越千秋已经懒得去多想了。反正临走的那天晚上,不止他被叫皇帝和越老太爷叫去面授机宜,之后严诩、周霁月、越大老爷,人人都这么经历了一回。严诩敢这么做,总应该是有相应的底气和把握,绝对不是乱来一气。

可怜小胖子天没亮就被拖了起来悄悄跑路,走的还是小路,哪怕上午他差点就从马背上摔下来,于是一整个下午都是在坐骑上放了双鞍,他不是被越千秋带着,就是被庆丰年带着,可仍旧是整个人都快给颠吐了。

他平生第一次体会到,所谓的骑马根本就不是什么风驰电掣的舒心体验。骑半个时辰还能忍,骑一整天超过四个时辰根本就不能忍!

结果,等到了晚上住宿时,小胖子就更加傻了眼。因为他们根本就没有选择住在城里的客栈又或者旅舍,而是一座官道旁年久失修的破庙!换成平时,他就算路过也不会瞧一眼,现在竟然要在这种破烂地方过夜!

然而,相比住宿的肮脏,小胖子更介意的是被磨得生疼的大腿。当庆丰年和小猴子捡来柴禾生起火,周霁月将地上大致扫了扫,他眼看越千秋把空余那匹马上的行李铺盖放下来,一时也顾不得客气,连滚带爬地过去直接趴在了上头,一动都不想动了。

足足老半晌,发现周霁月正背对他和萧敬先说话,他连忙龇牙咧嘴地扒下裤子,一层一层脱到亵裤的时候,他小心翼翼把两个裤管往上一揭,却是立时痛得龇牙咧嘴。好容易忍住了那钻心疼痛低头一看,他就发现大腿内侧不少地方被磨得出现了又红又紫的肿块,最严重的地方直接就磨破了。

他这辈子都没吃过如此苦头,而此刻除了痛之外,更让他无措的是没有伺候的人,他根本就不知道怎么敷药裹伤。就在他纠结时,突然眼前就出现了一个黑影。抬头一看,却是越千秋凑了过来,手拿一个瓷瓶在他的面前晃了晃:“来,要不要敷点药?”

小胖子想到当初自己还笑话越千秋嚼烂药丸随随便便往身上的淤青就那么随便一糊,可此时轮到他自己时,他却觉得毛骨悚然,可到底没好意思说让越千秋帮忙。可紧跟着,他就只见越千秋凑近了一些:“会很疼,记得嘴里塞块帕子,否则我怀疑你会哭出来。”

越千秋!

小胖子气得肺都快炸了。尤其是看到越千秋站起身就这么大剌剌地扭头就走时,他第一次怀念起回春观的宋蒹葭——在他看来,有那样一位医术不错的少女跟着,自己应该不至于吃接下来的苦头。可不多时,越千秋头也不回地又一番话飞来,他却犹如挨了重重一棒。

“别以为我是故意为难你,别人动手容易手脚没个轻重。你如果让我动手,那么我只有一个字,快。动作快才能少吃苦头,但一开始肯定很疼。要知道,明天你还要赶路的。这药消肿散瘀效果很好,别问我怎么知道的,因为我也用过。”

小胖子顿时心气平了,甚至在脑海中浮想联翩越千秋当初骑马赶路时的惨状,一咬牙往大腿内侧磨**倒药水的时候,他死死咬着嘴唇,愣是没哼一声。正好侧头看到这一幕的萧敬先微微眯起眼睛,再一次觉得这小子和从前那第一印象截然不同。

等到周霁月到四周围巡视一圈回来,她就靠近越千秋低声问道:“为何严将军和越大人不和我们一块走?”

“因为他们得带着程芊芊。”越千秋耸了耸肩,随即呵呵笑道,“再说了,没有他们在明面上吸引一下别人的注意力,我们就是跑再快也没用。只要这样坚持连续三四天不住城里,别人的视线就会放在那一队队的大部队身上,我们就能消失在人视线之中了。”

他刚刚说到这里,萧敬先就神出鬼没地闪了出来,意味深长地说:“不用担心,就算出问题,还有更好的瞒天过海办法。要知道,我和千秋那可是曾经男扮女装过的。”

那一刻,越千秋只觉得额头青筋直接要爆了,更没想到萧敬先竟还越说越起劲了。

“只要需要,太子殿下也可以变成公主殿下。”

那一刻,原本正打算嘲笑越千秋的小胖子顿时闭嘴。要是那样,他还不如死了!

第680章 弱鸡的不甘

读万卷书,不如行万里路。

小胖子曾经听越千秋说过这么一句话,在金陵憋了这么多年的他也很向往行万里路的生活,然而,几天赶路下来,灰头土脸的他压根没来得及看什么风土人情,若不是还记得身上的责任和父皇的嘱咐,蔫了的他恨不得就这么直接回金陵算了。

他这辈子都不想畅游天下了!

虽说大腿内侧被越千秋用丝帛缠带裹了一层又一层,再者磨得多了,骑马时渐渐没有最初那种痛得死去活来的感觉,可枯燥乏味的赶路却让素来贪新鲜的小胖子非常没劲道。再加上一日三餐都是随便对付一下填肚子,才四五天下来,他就迅速瘦下去一圈。

如果是从前不怎么熟悉他的,乍一看体形,也会把他和传说中的太子殿下迅速区分开来。

那位被越九公子起了绰号英小胖的太子殿下会这么瘦?骗鬼吧!

这一天傍晚,当看到前方又是一座城池时,小胖子早已经习惯了过城不入,又或者是庆丰年或者小猴子去采购一下补给,反正没自己入城的份,因此眼珠子都没动一下。可让他意想不到的是,走在前头的越千秋突然招呼了一声。

“准备入城了,霁月你帮忙看着点,别忘了每个人的身份!”

小胖子有些始料不及地瞪大了眼睛,等确认越千秋确实是说入城两个字,连日几乎相当于风餐露宿的他顿时心里一阵狂喜。要知道,他盼望有一张干干净净的床铺,一顿精心烹制的饭菜已经很久了。

只不过,当一行人跟着前头的商旅通过城门,见好些个兵卒严密把守,盘查路引,他不禁又觉得一颗心不争气地咚咚直跳。

这可千万别被人察觉身份,否则他之前一路紧赶慢赶的苦头就白吃了!

紧张的小胖子看着笑容可掬的越千秋上去和人说话,那种长袖善舞的言行举止,和金陵城里那位素来高傲的九公子截然不同,他忍不住暗自惊叹。见身边就是周霁月,他便小声问道:“周姐姐,千秋这算不算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

周霁月顿时忍俊不禁:“你想想他师父就知道了。”

小胖子顿时恍然大悟。当年严诩可是在市井之中混迹了好几年,这点本事越千秋怎会没有?于是,眼见越千秋演技爆棚地应付完查验路引,举手招呼他们进城,他也就特别淡定地跟着众人一块前行。

经过几个守城卒身边的时候,他发现别人朝自己脸上看了一眼,竟是还好奇地往对方脸上端详了片刻。须臾,他就只见人收回目光和同伴低声议论了起来。

“是句容那边的罗记商号,长辈们死的死病的病,于是年轻东家带着小儿辈跑了出来。这位兴趣可是好,之前一路游山玩水去了,甚至一路餐风饮露,你看看他们这一身灰扑扑的。”

“中间那个是东家?看上去也不小了,怎么也是三十好几的人,居然这么靠不住?”

“三十好几有什么用?刚刚那很会说话的小子还抱怨,这东家做事没个轻重,这次出来办货何等要紧,就知道四处玩,把一个傻乎乎的外甥带出来就算了,一个个老人都丢了不用,带的都是年轻不顶用的。那小子自诩能说会算,说其他人都是一丁点都不懂的半大小子……”

小胖子耳朵不错,再说那几个守城卒根本就不怕他们听到,肆无忌惮地在那议论着,他顿时火冒三丈地看向越千秋。竟敢说他傻乎乎的?还说别人一丁点都不懂?

进城之后,就连小猴子也忍不住低声抱怨道:“越九哥,我们就真的那么不顶用吗?”

“算账你懂吗?杀价你懂吗?北边最好卖的是什么,最好收的是什么,你懂吗?”越千秋一口气问了好几个问题,见小猴子顿时闭嘴,他才瞅了一眼气呼呼的小胖子说,“咱们的东家好歹还是轻轻巧巧挣了一大笔产业的人,你们不懂做生意,当然就是棒槌。”

棒槌的引申义,这年头的人那还真不懂,可是,就连当初最老实的庆丰年,在跑了一趟北燕之后,那也增长了许多阅历,原本方硬的性格里添了不少圆滑,不至于贸然生气。所以,只有小胖子气呼呼地对周霁月嘀咕道:“周姐姐,你还不治一下千秋?他连你都骂进去了!”

周霁月却毫不在意地笑道:“如果是南边,他敢这么说我,我自然要给他点厉害看看,可金陵以北的地方我真是没去过,他要说我是棒槌,我也没办法。”

见周霁月一面说,一面投来了意味深长的一睹,越千秋连忙举手投降:“我就是打个比方,真没有贬低你们的意思。这些城门守卒,你越是表现得高深莫测,他们把你当成一号人物,越是容易背地里查问你的底细。再说,之前一路没入城,总得找个借口……”

萧敬先眼看街道上因为夕阳落山而渐渐人少,他就笑吟吟地说:“可是你就不怕聪明反被聪明误?要知道,很多人都知道咱们那位太子殿下亲近的是谁,未必不会猜出来他抛下大部队,和我们一块独自赶路。”

越千秋发觉萧敬先这声音仿佛就在自己耳边响起,再看其他人,除却后知后觉的小胖子,全都发觉了这一现象,对此颇为动容,他见四周围已经看不见外人了,就小声说道:“这就是我留下阿圆和阿宁跟着师父他们在一块的理由了。只要他们那一行招摇一点,我们这区区几个人谁会注意?”

废话说了一路,但此时终究还是投宿最重要。既然都善意地嘲笑同伴们没经验了,越千秋自然认命地亲自去打听寻找符合他们此次身份的客栈旅舍,等到安顿下来早已经是入夜了。然而,一迈进那独立的小院子,折腾好几天的小胖子忍不住呻吟了一声。

“终于能睡个好觉了!”

“不但能睡个好觉,还能好好洗个澡。”说到这里,越千秋突然意味深长地说,“说不得还得在洗澡水里加点料,给你去一去身上的虱子。”

小胖子没听到这话也就算了,一听到这话,他顿时只觉得浑身痒痒,一下子毛骨悚然。他可不是那种何不食肉糜的晋惠帝,托常常出门四处乱晃的福,他好歹也知道皇宫里绝对不可能有的虱子到底是什么玩意,此时甚至觉得连头发根都痒了。

好容易捱到越千秋分配好了屋子,自己果不其然与其被分到了一块,他立刻揪着人打算好好算账。可没曾想越千秋轻而易举就挣脱了他,随即没好气地说:“今天晚上大家都得收拾一下自个儿,接下来可不能再风尘仆仆上路,我没时间和你废话,还得去催热水呢。”

事实证明,热水确实是要催的。这家号称百年老店的客栈客人很不少,尤其是几天没好好投宿的一行人对热水的需求数量非常高。如果不是萧敬先摆出一副不差钱二世祖似的模样,赏了那伙计一个小银锞子,根本不会有连续不断的一桶桶热水送过来。

而原本怀疑越千秋在恶整自己的小胖子,在眼看着人从包裹里找出药粉一口气撒了半包在那个大浴桶里,然后又一口气倒了热水之后,他更是只觉得头皮发麻。如果他知道杀猪前也要烫一烫,那种不妙的预感会更强烈。

“愣着干什么,快去洗!那是我师娘特制杀菌消毒的药粉,从前是给大双和小双两个用的,因为那两个泥猴见天的不知上哪滚一身泥回来,师娘怕招虱子,少不得每天抓了人在院子里好好刷洗一回。记住,一进去先憋口气沉到水里泡泡,否则头上真出了虱子我可不管!”

说完这话,越千秋就伸出手道:“赶紧的,衣服脱了给我,我让伙计送去烧了,然后换新的。嗯,之前那一路也算是辛苦你了,接下来不至于再这么劳累了!”

小胖子一愣神,外袍已经被越千秋动作麻利地扒了。虽说两个人还曾经在晋王府一块泡过澡,可那和眼下的情景是两码事。他手忙脚乱地把越千秋赶到屏风外头,三两下扒了衣服堆在浴桶下,自己就赶紧爬了进去。结果就是这么一慌,他竟是直接头朝下栽了进去。

听到那哎哟一声和接下来的水声,越千秋不禁又好气又好笑。果然,不是他跑过去搭把手,大吴新鲜出炉的太子殿下,很可能就会在浴桶里呛个半死。好容易把小胖子给扶正坐下,听到一阵惊天动地的呛咳之后,他就体谅地在那湿淋淋的肩膀上拍了拍。

“今后多多锻炼。说实话,这次非得这么走,也是让你知道所谓行万里路有多难。至于这洗澡水,反正是你自己的,喝一口也问题不大,那药粉是可以吃的,想当初大双和小双也没少吃他们的洗澡水。好了,好好泡泡解乏,干净衣服我一会拿进来,你换上也好睡觉。”

见越千秋说完就已经大步往外头走去,小胖子忍不住叫道:“那你呢?”

越千秋漫不经心地挥了挥手:“我虽说也洗热水澡,但早起练武之后井水冲澡也是常有的事,几桶水一冲就行了,省得麻烦。至于虱子这玩意,虽说我还没达到一羽不能加,蝇虫不能落的地步,可要是身上有虱子都不能察觉,那就太夸张了。你好好洗,记得回头一定要擦干头发,否则一晚上睡下来感染风寒,那可就糟糕透顶了。”

越千秋一走,小胖子刚刚那近乎于羞怒的情绪缓缓退去,取而代之的是说不出的不甘心。不走出皇宫,他从前是皇子,现在是太子,感觉不到自己挺弱,可之前那几天的紧赶慢赶下来,他却一次又一次体会到,自己的孱弱是怎样拖累了别人的步调。

可以说,如果没有他,其他人的速度至少能增加一半!很多次歇息都是特地为了他。

而现在泡在那水温稍烫,却让人觉得很舒服的热水里,明明懒洋洋连一根手指头都不想动,可小胖子却只觉得思维异常活跃,甚至隐隐感到,这一次突然甩开大部队乔装前行并不是因为他的抱怨,也不是严诩的一时起意,只怕是父皇早就决定好的。

可他这个太子,却是被蒙在鼓里的那个人!敢情越千秋和严诩联手蒙他,真是气死人了!

尽管这二月里的天仍旧有点冷,可越千秋真的如同对小胖子说得那样,几桶冷水从头浇到底,痛痛快快把自己洗刷了一遍。

事实上,之前风餐露宿的时候,他们并不是随便选择的地方,每一处都有玄龙司的标记,每一处都有干净的水源,所以小胖子还在呼呼大睡的时候,他却已经洗过冷水澡了。否则他可受不了一身臭汗黏糊糊的这么赶路。

等到抹干了身上的水珠,他换上了小猴子特地送到面前的干净衣裳,却没有把小胖子的那套衣服先送回屋子,而是径直到了分给萧敬先和庆丰年的正房门前敲了敲。

当里头传来回应之后,他推门进去,却只见萧敬先正好整以暇跷足而坐,里屋却有水声,分明是庆丰年正在洗澡。见到他来,萧敬先挑眉问道:“怎么,有话要说?”

见萧敬先开门见山,越千秋也索性单刀直入问道:“有北燕那边的后续消息吗?”

萧敬先听到里屋的水声一下子轻了许多,知道庆丰年恐怕也在竖起耳朵听他的回答,他哂然一笑,轻描淡写地说:“现如今这是在路上,我一直都和你们在一起,上哪打听这个?”

“别装了,一路上霁月的注意力自始至终都在你身上。你看了谁,做了什么动作,她全都记在心上,要不要我叫她进来,原封不动给你做一遍?还是说,你以为现在北燕一乱,我们大吴就只剩下你这一个获得消息的渠道了?”

“我自然不会这么自负。”萧敬先看了一眼自顾自一屁股坐下的越千秋,这才沉声说道,“皇宫里出了内鬼,结果被外头从内部攻破了。好在萧长珙和甄容也不是没有准备,一个脚下多智,一个勇猛无畏,两个人一把火烧了皇宫,杀出了重围。然后……”

萧敬先听到里屋连一丝一毫的动静都没了,仿佛庆丰年已经摒住了呼吸,可自己面前的越千秋依旧是那么一副不怎么紧张的样子,他不禁再次笑了。

“看来对你卖关子还真是一个错误。反正,包括萧长珙和甄容以及皇帝太子在内整整数百人,就在上京城中的人眼皮子底下彻彻底底消失不知所踪。而北燕皇帝下令各道勤王的旨意则是散发得四处都是。所以,我手头这份圣旨或真或假已不重要了。重要的是,北燕已乱。”

第681章 灯下黑

当越千秋一行人正甩开大部队,全力赶路悄悄前往霸州的时候,上京城西北面一座深山之中,被密林遮掩的一处峡谷里,却是正窝着几百号人。上京城中曾经呼风唤雨,身份尊贵,如今却变成叛党得之而后快的那几位人物,此时此刻全都聚集在这儿。

和愁云惨雾的三皇子,或者说如今应该称呼为大燕太子的那位相比,十二公主虽说消瘦了许多,但脸上却再没有往日的蛮横,反而显出了几分毅色。昔日素来以强势著称的大公主,反而看上去颓唐而憔悴,显然,之前那场诡异的政变完全超乎了她的想象。

而更让她深受打击的,无疑是父皇亲口承认,她不是母后的女儿,根本不是大燕唯一嫡出的公主,根本就是一个比其他皇子公主生母出身更低贱的女人生的!

所以,作为北燕皇族的三人,此时占据主导地位的,不是刚刚册封太子就遭遇大劫的三皇子,也不是曾经不可一世的大公主,而是十二公主。见两人一个比一个颓废,她不禁不耐烦地用手上的树枝抽打地面,提醒两个人回神。

“事到如今,再去想为什么,凭什么,怎么回事,那只是于事无补。现在我们得去想的是,父皇的毒伤还有没有救,接下来我们要怎么做。还有最重要的是……”

十二公主顿了一顿,随即一字一句地说:“我们应该怎么对待兰陵郡王和晋王!”

三皇子险些把后一个晋王当成了萧敬先,等到反应过来那是指的萧容,或者说甄容,那已经是挨了十二公主一个白眼之后的事了。如果这会儿他已经当了一阵子太子,兴许会因为权威被冒犯而火大,可如今他才刚上位就被人掀翻,也就顾不得这点小小的不敬了。

反正他从前被十二公主呼来喝去的次数多了去了,之前能平安回来也多亏了对方舍身相救,这点气度他要是还没有,这个太子也就不用当了。

他看了一眼如同行尸走肉一般的大公主,对这位大姐颇有些瞧不起,更不明白萧长珙和甄容之前为什么要在退走的时候,把这位一块捎带上了。他干脆无视这个曾经给自己带来巨大羞辱的大姐,沉声说道:“若非兰陵郡王和晋王,我们就死在皇宫了,自当以国士待之。”

十二公主听着这句漂亮的假大空话,一时没好气地嗤笑了一声。

“你这是废话。你还没认准眼下我们的身份吗?我们是丧家之犬,他们才是我们能活下去的倚仗。什么国士,你比人家地位高,权力大,那才配把人当成国士,现在我们根本就没有国,或者说什么都没有,你还想居高临下把人家当成国士?那也太高看自己了!”

不远处,耳聪目明的越小四斜倚着一棵大树,身形被密密麻麻的树丛完全遮掩着,嘴里叼着一截草根,一脸的闲适自如,仿佛这会儿身处的不是荒山野岭,而是铺设奢华的房间。瞥了一眼旁边全神贯注倾听着那边动静的甄容,他不禁轻轻笑了一声。

结果,发出声响的他立马遭到了甄容一个严厉的白眼。可尽管如此,他却并没有收敛,反而轻声说道:“你以为他们三个皇族在那儿煞有介事地商量事情,会介意让我们听到?不,别人不知道,可我知道小十二一定是很想让我们听到。她觉得只有让我们听到她的心里话,知道他们正紧紧依靠着我们,我们才不会把他们丢下。”

甄容深深吸了一口气,不知不觉就想到那些曾经和自己同生共死的袍泽。将近千人的绝命骑,在杀出皇宫之后,锐减到了六百人,而这六百人当中,几乎人人都有轻重不一的伤势。

如果不是十二公主在皇宫那件事发之后立刻消失得无影无踪,而在他们点火之后杀出宫的第一时间又带人出来接应,如果不是身边这个男人竟然早就说动了左右相,由那两位瞒天过海协助逃离上京,也许就真的都交待进去了。他甚至都不知道身边这人是怎么布置的!

哪怕从出使北燕到现在已经快一年了,可甄容并不擅长这种太过高层的角力,反倒是宁可在战场上真刀真枪地拼杀。要知道,原本剑术出众,人品俊逸的他,在北燕这几次三番地杀出来之后,佩剑已经换了四次,现如今的那一把,和他最初从青城带出来的截然不同。

那是一把和陌刀有些相近的直刀,但用得最多的,却是弓箭。

而他的性子,已经不复当年走出青城时,貌似温润如玉,实则带着几分偏激,如今每当照镜子的时候,他看着那镜中人越来越带着凌厉的眉眼,都有一种认不出自己的感觉。

此时,他压下那股说不出的烦躁,沉声说道:“就算他们这话是说给我们听的,如今栖身这山谷之中,数百号人吃喝嚼用,还能坚持多少天?”

“你放心,我们能坚持的时间,比你想象得要长,而且是长很多。”越小四轻轻摇了摇食指,表情轻佻,“而且,勤王的圣旨已经发到了大燕所有州县,所有皇族手中。不管上京城中那个暗箭伤了皇上的人是谁,都不可能轻轻松松收拾山河。”

“最重要的是……”他轻轻眯起了眼睛,好整以暇地说,“我们还把惠妃带出来了。她的家族小十二已经事先转移了,但相对于大局,那些人能做的不多。可惠妃会医术,往日皇上的很多养生药膳都是她亲手做的,有了她不说能够唤醒皇上,但至少不会更糟。”

面对这位气定神闲,仿佛天塌不下来的义父,甄容终于忍不住问道:“你还没说,接下来的粮草和补给哪里来?”

“应该已经快送来了。”越小四嘴角一翘,随即伸出手指,指了指天上,“今夜,粮食会从天而降。”

又是这种完全没头没脑的话!

甄容只觉得眼皮子使劲跳了跳,想起逃亡途中那种明明惊险刺激的关头,越小四却会老神在在地说出一两句鬼话,而后,他们就“得道多助”,“逢凶化吉”,他怎么想怎么觉得有问题。因此,这一次他干脆装成懒得再搭理人的样子,实则却下定决心夜里查个究竟。

果然如甄容预料,那边三个金枝玉叶没商量出什么所以然来,毕竟,十二公主那颗心是在南边磨砺出来的,大公主和三皇子却因为受挫太深,暂时扭不过来。他对此也没说什么风凉话,或者说,他甚至连表情都没怎么变化,还是一如既往的冷硬。

只是,等入夜之后他照例安顿好所有其他人,亲自巡夜之后,却没有踏着月色回那处栖身的山洞,而是悄悄来到了白天那棵参天大树,轻轻巧巧爬上了树梢。哪怕是在如今这种乍暖还寒的天气里,在这种露天野地的地方睡觉,就算如他也绝不是什么安之如怡的感受。

明知道那个男人既然把口风透露给了他,自己就算守株待兔也未必能发现什么端倪,可甄容宁可吹一夜风,也决心把那个神神鬼鬼的家伙给揪出来。然而,他迷迷糊糊睡了大半夜,却是没听到除却一丝一毫的动静,最后竟是有些恍惚。

在北燕这个时节的天气里,虫都死绝了,鸟要不藏在暖和的地方,要不就去南边过冬,因此除却呼啸寒风刮过的声音,再也没有别的动静。裹紧身上大氅的甄容甚至想到,如果不是他那位义父早早预备下了金蝉脱壳后的藏身之地,他们就别东躲西藏了,根本就藏不住。

要知道,如今春天还没来,不少山头都只有一堆光秃秃只剩下树干的树木,相比之下,全都是常青树的这座山谷就显得格外稀罕。更重要的是,这里不但有洁净的水源,甚至还藏着温泉泉眼。更让他难以置信的是,他那位义父在此藏了一批药材,正好救下了众多性命!

“他到底是什么人……”甄容栖身北燕这段日子,不知道想过多少次这个问题,却一直都觉得无解,此时一边想所谓的粮食从天而降是怎么回事,一边回忆着和某人相处时发现的各种疑团,不知不觉就有些迷迷糊糊,就在这时候,他捕捉到了咚的一声。

那一刻,甄容猛然间睡意全无,一下子弹了起来。然而,这咚的一声之后,便是连续不断的异响。当他顺着声音找到地方时,却发现明明他之前查看时早已呼呼大睡的那位义父大人,正笑容可掬地站在一处山壁前,脚边躺着几个麻袋。

就只见山壁前遮掩的那些枯黄藤蔓被全数拨开,上头深深镶嵌着一个厚重的铁环,如今上头竟是穿着几根粗大的绳索,绳索向斜上方直入夜空,他极尽目力也只能依稀找到尽头在对面那座山壁的半腰。就在他满心惊疑的时候,耳边已经传来了一个声音。

“还愣着干什么,赶紧的给我接着东西,快,来了!”

甄容只一愣神,就只见铁环中的绳索飞速滑动了起来。不消一会儿,两袋东西便从天而降,眼看就要去势极快地砸上山壁。他慌忙一个疾扑,手上用了巧劲摘下袋子往地上一扔,可整个人也差点被那巨大的下坠之势给逼得撞向了山壁。

就在他弓背打算硬生生承受这一击的时候,耳边就传来了一声没好气的嘟囔,紧跟着,后背传来了一股大力,他总算是止住了身形,一个踉跄之后站稳了身子。想到刚刚那凌空坠物的骇人速度和力度,他瞥了一眼旁边的义父,心想怪不得这叫从天而降。

越小四呵呵一笑,这才轻描淡写地说:“这边的铁环是用于固定的,而在对面山壁上,还有好几个各式各样的滑轮……咳,反正当初是我找来的能工巧匠设的,能轻轻松松把需要的粮食药品从高处送下来,就是接的时候需要费点劲。”

何止费点劲,这简直是一个不好就要受重伤!腹诽的同时,甄容到底忍不住问道:“可把粮食药材送到对面山顶耗费的人力物力岂不是更大?与此相比,直接运到山谷才更快!”

“直接运到这里当然更好,可你要知道,车马一多,就容易留下痕迹,就会暴露我们进山这条路。至于那座山,话说你没怎么出过上京城,所以有些事情不那么清楚。呵呵,那座山上是上京城南的一座军营,里头大概有……嗯,平日里一两万兵马那是至少的。仓库充盈,当然,贪腐的人也是横行无忌,所以从中弄点东西给大家当资粮,当然天经地义。”

甄容完全没想到身边这位竟然如此胆大妄为,想要借此一观他背后接应的人那念头算是落空了,可他到底看不下去对方的得意,当即没好气地讽刺道:“可你的人能运东西到这深谷之中,难道就不是在贪腐?”

“呵呵,他们只是随便拿点人家看不上的东西而已。当然,他们被我折腾得很不轻。可是,能够当一下南大营幕后最大的黑手,那可是他们一辈子都难以经历的体验。”

越小四一面说,一面侧耳倾听空中呼啸而来的动静,适时弹起轻舒猿臂将送下来的东西挑落在地。而甄容亦是没有冷眼旁观,少不得也出手帮忙,足足两刻钟,几十个沉甸甸的袋子堆满一地,而最后滑落下来的恰是一个沉甸甸的铁坠子,中间镂空处还塞着一张纸。

甄容眼疾手快一把抢了过去,本以为身边这家伙一定会跳起来抢夺,可没想到的是人竟然毫不在乎地摆了摆手示意他随便看,仿佛根本不介意他看到上面的内容。本打算还回去的他被撩拨起几分意气,索性真的就着天上的星光,低头眯起眼睛读,随即就不由得呆了一呆。

“下次别给老子找这样的麻烦,否则老子宰了你!”

看到这几个字,甄容第一反应是呆滞,第二反应却是忍不住想笑,可却依稀觉得隐隐约约还有个什么念头,却始终说不上来。直到越小四吩咐他把这些东西搬过去,他一手提着一个袋子,突然再次听到高空传来异响,扭头望见一条绳索从高空中断落坠地,这才猛然惊醒。

那字迹他见过!没错,那是二戒和尚的字迹,豪放不羁,化成灰他也认得!

听到身后脚步声骤停,越小四心知肚明怎么回事,却依旧头也不回地说:“怎么,想通了,然后吓着了?既然如此,那你就好好想一想,是到底想继续当北燕的晋王,还是将来回去执掌青城。嗯,你不用担心你师长们会因为你从前的经历就心怀芥蒂。你们青城派的那个云霄子,刚刚也在对面的悬崖上头!”

第682章 繁荣的商路

从将陵北上到当城寨,然后从雁头寨西行到霸州,前一段路是通衢大道,自然走起来还算平稳快捷,重新坐回马车的小胖子已经习惯了最初简直被颠散了骨头架子的那种颠簸,反而不再喜欢策马在外走动,毕竟,如此还能在马车上跟着萧敬先学点东西分散注意力。

只不过,上来车厢里陪他的大多数时候都是庆丰年,这一位的沉默寡言却让他很不习惯,而且,因为马车和挽马都是玄龙司“特供”,大多数时候都是越千秋和庆丰年兼职赶车。

而小猴子作为斥候,经常需要奔前走后打探消息和路途,周霁月又要留在外头应付各种随时可能发生的突发事件,所以他这个外甥只能和萧敬先这个少东家呆在一块儿。

当然,小胖子自己告诉自己,之前乔装打扮后他吃的那些苦头不要紧,他不会因此记仇。可他现在想通了,之前哪怕没有他对越千秋提出快点赶路的要求,严诩也会那么办,自己是被表哥连同越千秋一块给耍了一通,那就后果很严重了。

就算他不能计较被父皇给耍了,可越千秋至少要代表严诩给他一个交待才行!

小胖子固然闹别扭似的,能不和越千秋说话就尽量不开口,越千秋却仿佛没事人似的,行路的时候自顾自和周霁月小猴子一块应付外头的状况,投宿的时候就自顾自睡觉,久而久之他就犹如一拳打在棉花上,异常憋屈恼火。

偏偏越千秋还常常到马车旁边找与小胖子同车的萧敬先说话,什么严诩被人揪着弹劾,什么那被打乱分派的一队队人马被某些地方官府拦下拦下殷勤提供食宿,什么便装上路的刘方圆和戴展宁等人被认出来,有人在其中寻找他,什么越大老爷被某些书院的士子围堵……

小胖子最初还要强忍着才不插嘴,免得被越千秋认为是他没脾气,好欺负,只是个摆设太子,再说也不想称赞严诩代表父皇这样耍弄他一番把他交给越千秋他们单独行动就是正确的。可随着各种各样的消息听多,他那死犟也就变成习惯,而不是真的有什么心结了。

不是他真的历练出了一颗宠辱不惊的平常心,纯粹是因为……他已经麻木了。在发现自己这个太子对于太多官员来说就是一尊用来阿谀奉承的神像木偶之后,他现在只希望越千秋能给他一个体面下台的台阶。

赶路的行人有多辛苦,他亲身经历过一遍;天下的不平事有多少,他亲眼见证了一回;再好的风景,再真实的世情,看得多了也会觉得厌烦;甚至他也曾经生出过自己还不如就呆在宫里眼不见为净的念头,可到底还是很快就强行扭转了那点因为吃苦而生出的焦躁。

然而,等到拐上雁头寨到霸州的那条小路,小胖子这才发觉,之前骑马也好,坐车也好,那些看到的景致和风土人情都是走马观花。这一程并没有崎岖的道路,也没有遇到不长眼睛的人挑衅留难,可他却比之前被人耍弄时更加狐疑,隐隐甚至有些恼火。

因为他发现了比之前那些大道上更多的行商,甚至还有背着背篓步行,又或者骑驴或者骑骡子的单个行脚商。这是一条行军道,从前是用于向霸州输送军粮以及各种物资的,可现在乍一眼看去,竟然全都是做生意的,小胖子如何不奇怪?

而从近些日子了解到的情况,他想到的只有两个字。走私。

越千秋不在车里,小胖子也不想拉下面子去请教,就干脆追问萧敬先,怎么会有这么多商人模样的家伙往霸州跑,谁知道得到的却是直截了当的摇头。

“你这却问错了人,我可是一直都在金陵城老实呆着,这北疆的事情我怎么清楚?”

庆丰年见那位太子殿下虽说满脸不信,可转而就看向了自己,只能苦笑着低声解释道:“我对霸州附近也是基本不熟,毕竟,我从前就是在西北一个小地方长大的,顶了天就是跟着九公子走过一趟北燕。太子殿下如果不明白怎么回事,我想还是问问越九公子来得好。”

绕来绕去,话题竟然又绕到了越千秋那儿,小胖子顿时大为不忿。然而,想想这一僵持下来已经都快到霸州了,自己是太子,应该有度量,他最终还是决定放下那点小小的私人恩怨。他深深吸了一口气,挪动座位到了车门前,伸出手指敲了敲车门。

下一刻,他就听到外头传来了越千秋的声音:“干嘛?”

小胖子强忍着心头不快,瓮声瓮气地问道:“路上怎么这么多往霸州去的商人?”

“呵。”赶车的越千秋笑了一声,听到一壁之隔的后方那呼吸声骤然粗重了起来,显然下一刻小胖子就要炸了,他这才不慌不忙地说,“很简单,因为靠北燕那边的边镇从来没有任何一刻那么危险过,上京一乱,难免有无数人生出勃勃野心,想要积蓄实力,问鼎江山。”

他停顿了一下,给小胖子多留了一点思考的时间,这才继续说道:“你相信不相信,太子殿下劳军的行程绝对是一开始就泄露出去了,这会儿霸州刘将军的案头,绝对是堆积了一大堆来自北燕那边的公函私函各种密函,然后是捧着真金白银希望扩大榷场规模囤积物资。”

越千秋这说话的声音很不小,不但车厢里的小胖子听得清清楚楚,一个正拉着一匹驮着极重行李的瘦马,一副匆忙赶路相的跑单帮商人也听得清清楚楚,人竟是自来熟地靠了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