男孩子素来比女孩子发育晚,他也不例外,然而,托他天天练武,营养又跟得上的福,从北燕回来虽说并没有过太久,可他的长高速度却是肉眼可见的。从别离六年后在码头重逢时,至少比她矮一个头,到现在只比人矮一寸多点儿,他终于觉得翻身的曙光就在眼前。

而且,眼下周霁月因为慌乱,整个人都有些向下滑落的趋势,正因为如此,那点仅剩的身高差距就完全被拉平,甚至倒过来了,这会儿,他反而有点居高临下的势头。

“你那一次对我说,当初是因为担心赶不上我,被我抛下,这才拼命努力,不但一手重建了白莲宗,还成了很多人敬仰的周宗主。可我也不是一样吗?什么事交给你那就放心了。”

“我当初去北燕,甩手把武英馆丢给你;我去救戴展宁,想都不想就请你召集人帮忙;我有任何困难,第一时间就是找你顶缸,你却从来没当成是被我欺负,觉得委屈了,不是吗?”

周霁月才刚刚深深吸了一口气,好不容易把自己从最初听到越千秋那句话时的复杂情绪中硬生生拉了出来,结果就听到了一大堆让她有些发懵的话。足足好一会儿,竭力保持镇定的她就嗔道:“既是朋友,本来就应该为对方两肋插刀,更何况你交托我的事都很重要。”

“没错,那次你也说了,把我当成是最好的朋友。”越千秋直视着那双失去了平素坚定的眼睛,语气轻松地问道,“可是,你真的打算和我当一辈子的好朋友?”

这个问题实在是来得太突然,瞬间击中了周霁月此时心中已经变得前所未有脆弱的防线。然而,正当她把心一横,打算给出一个坚定的答案时,却只见越千秋竟是忽然往后退了一步,随即伸手抓住了她的手腕,把原本背靠墙面的她硬生生拽到了他的面前。

“朋友是可以当一辈子,可你觉得,我会眼看你嫁给别人吗?”

在这仿佛是表白的霸气言辞后,越千秋又恢复了一贯的散漫不正经。他轻轻松开手,随即才笑吟吟地说:“我当初遇到那些烦心事后没法一个人背,所以对你倒了一肚子苦水,现在你也是一样。一个人解决不了的问题,扛不住的问题,两个人分担,那就容易多了。”

周霁月这才意识到,越千秋刚刚拐了那么大的一个圈子,却并不完全是为了逼她做出什么选择,而是分明看出了她刚刚那沉郁的心情,于是变着法子让她别一个人把心事藏在心里。虽说知道自己习惯了在他面前没有秘密,可她还是不禁有些小小的颓丧。

都这么多年了,她在外人面前明明已经够独立了,可有时候却会觉得,自己依旧是从前那个孤苦伶仃,需要倚靠的白莲宗孤女。

沉默了好一会儿,周霁月最终抬起头来看着越千秋,嘴角浮现出了一丝若有若无的笑容:“我想先自己试一试能不能解决这个问题,如果不能,那时候再告诉你。”

没有必要因为萧敬先的话,就让那份猜疑蔓延看来,让其停留在自己这儿就够了!

周霁月既然已经做出了决定,越千秋哪怕再心痒痒,那也不会继续追根究底。然而,他到底知道之前在外头乱逛的除了她就是庆丰年和萧敬先,心里不禁盘算着从那两个人口中套一套话。然而,周霁月竟是突然说出了他意想不到的话。

“你如果相信我,就不要去向人打听怎么一回事,等我查清楚之后,会事无巨细告诉你听,但那不是现在。千秋,你如果有余裕,不妨把精力放在其他更重要的事情上。我是个有分寸的人,若是真的处理不了,自然会和你商量。”

人家都把话说到了这个份上,哪怕心里再嘀咕,越千秋也不好再没风度地纠缠下去。他唯有无奈地叹了一口气道:“哪有什么重要的事情,你没看我现在闲得发慌吗?榷场的事情,我那位师伯明显是早就有所预谋,彭会主和冯贞也会帮忙,咱们那位太子也正摩拳擦掌,哪还有我插手的份?”

“既然你闲得发慌,那就琢磨琢磨,怎么更好地保护太子殿下吧!”周霁月认认真真地看着越千秋,一字一句地说,“尽管我们这太子左右卫率不会长长久久地当下去,可食君之禄,忠君之事,他既然把安全托付给我们,我们就得对得起那份信赖,不是吗?”

“那好吧。”知道再多说也是徒然无益,越千秋只能无奈地一摊手道,“我就尽心尽责去当好这个护卫好了。只不过,我很担心英小胖那家伙第一次出来见世面,会矫枉过正。”

事实证明,越千秋的担心并不是空穴来风,在刘静玄亲自拎了几个商人和驻军军官审问,小胖子亲眼见证了刘静玄用那软硬兼施的攻心之术,问出了很多他听了怒发冲冠的勾当之后,他心里就憋着一团莫名的火气。

他简直想要立时三刻大开杀戒,把这些内外勾结,甚至和北燕都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瓜葛的家伙都杀了。

而他忍了又忍的那股火气,在听说霸州太守赶了过来,直截了当让刘静玄立时退出榷场时,一下子蹭得完全冒了上来。

冯贞这会儿带着小猴子出去见几个商人了,打算劣中选优,好歹扶持几个还能用的商人,萧敬先也回来了,因此四周围都是知道他身份的人,他便再也懒得隐藏什么,禁不住用力一捶扶手,就连那巨大反震力震得他那手一阵生疼也全然没放在心上。

“什么霸州太守,他算老几?他之前听说军情紧急的时候怎么不来?现在却急急忙忙跑来凑热闹?我看他是生怕这榷场整顿了之后,自己说话不管用了,所以才跑过来想凭借身份压人!霸州这种边境之地,就不应该设一个太守,一个将军,关键时刻到底听谁的?”

“当然是听太守的。”

闲闲插话的不是别人,正是萧敬先。见小胖子先是大吃一惊,随即有些气呼呼地朝自己瞪了过来,这位晋王殿下就淡淡地说:“不止是霸州,雄州等地也是如此。设将军是因为大多数文官都根本带不好兵,也不会打仗。至于设太守,当然是为了制衡将军,免得将军们权力太大,没事就造反玩儿。当然除却这一点之外,大吴更常用的还有将官轮换。”

萧敬先说完就随眼瞥向刘静玄,似笑非笑地说:“在刘将军之前的几任霸州将军,就好像走马灯似的换了又换,反而是霸州这位张太守,在任好像已经六年没挪窝了。要说官声好早就应该升了,要说官声不好,那也应该贬黜了,可他却安安稳稳不动,实在是稀罕。”

刘静玄当然不会感激萧敬先替他揭穿了这点以文制武的真相,就算他想让太子知道,也希望是通过自己的方法,而不是萧敬先之口。

“晋王殿下对我北疆的情况,居然这么熟悉。”因此,他不动声色地讽刺了一句,这才起身说道,“太子殿下如今既是以我的亲兵身份到榷场来的,那么不宜暴露。还请太子殿下在此稍待,张大人那边,我亲自去见他就好。”

小胖子没想到刘静玄竟然并不打算借用他的身份来压制那位霸州太守,一则有些佩服他的担当,一则却也有些小小的恼火,觉得被人小看了,一个忍不住就不禁流露了出来:“刘将军这是觉得,我一旦出面为你说话,回头会导致某些人到父皇那儿去攻谮我?”

“太子殿下乃是国之储君,不能让人认为殿下因为某些缘故偏私武臣。”刘静玄巧妙地回答了小胖子这个问题,又瞥了刚刚和周霁月联袂进来的越千秋一眼,随即才神情自若地说,“再者,难不成太子殿下认为臣那么没用,就因为人家比臣品级高,就会做出退让?”

咦?小胖子刚刚那股邪火顿时消散殆尽。他眼睛发亮地看着刘静玄,竟是有些兴奋:“刘将军是打算对那个狗屁太守摊牌吗?”

话音刚落,他就听到越千秋重重咳嗽一声。意识到自己那狗屁两个字流露出了太鲜明的喜恶,再看到周霁月也无奈摇了摇头,他顿时面色一红,随即就故作若无其事。

“如果刘将军不需要我拿出储君的身份去给你撑腰,那我可以继续扮成亲兵和你一块去。有千秋和周姐姐一块陪着,我保证不会露出破绽!”

一旁的彭明虽说早先也见过小胖子,但到底没有近距离相处过,此时见他如此做派,他虽说暗自嘀咕这还是个孩子,可他却不得不承认,这位潜意识中隐隐偏向他们这些武人的太子殿下,相处多了确实会觉得人还不错。

而刘静玄听到小胖子那近乎死乞白赖地硬是要跟去,也仿佛有些头疼。他再次瞥了一眼周霁月和越千秋,眼神很明确地让他们想办法。结果,前者对他苦笑了一下表示毫无办法,后者却再次轻轻咳嗽了一声。

“刘将军,太子殿下既然已经做出了决定,还请你周全考虑一下,怎么带上我们同行。”

小胖子没想到越千秋竟然不反对自己跟着去,一时喜上眉梢。等到刘静玄叹了一口气,随即撂下一句我去安排,便大步出去,他正要开口说话,却只见越千秋冲着他打了个手势。心领神会的他连忙跟着越千秋也出了门,还没来得及发问,就被人勾着脖子拖到了一边。

“知道我为什么没反对你吗?很简单,你是太子,我是太子左卫率,又不是詹事府的那些文官,没有义务苦口婆心地一个劲劝谏你。再者,劝谏那也是得私底下的,在人前自然是你拿主意,所以你以后别指望我当着外人的面给你出主意,那样会让人认为你没主见!”

见小胖子顿时脸色一僵,越千秋这才低声说道:“你只要记得,你做出的决定,别人却要承担责任。比方说,回头若是在见那位霸州太守时,你被认出来,或者出什么问题,从刘将军到我到霁月到其他人,每一个人都要负责。所以,要做决定时,你自己仔细思量。”

第692章 一怒之威

留下小胖子一个人细细琢磨上位者做决定时应有的态度,越千秋就反身进了屋子,就只见彭明已经舒舒服服躺下了,眼睛紧闭,似乎是在假寐小憩。而周霁月则是在看见他进来之后,有些担心地往外看了一眼,继而竟是快步出去了,仿佛生怕小胖子被他说出什么好歹来。

那认真负责的样子,禁不住让他想到了护雏的母鸡……

越千秋倒不担心小胖子钻牛角尖,他思量的是,刘静玄明明已经带兵封锁了榷场,身在霸州城的那位太守又怎么得到的消息赶过来?想了又想,他觉得这种状况不外乎两个可能。

一是刘静玄故意放人去给太守府报信,于是引蛇出洞;二是那位霸州太守原本就一直派人盯着榷场,盯着刘静玄,发现不对劲就立刻亲自赤膊上阵。

越千秋虽然更希望是后者,可他心里知道,前者的概率更高。有一位身份尊贵的太子殿下在身边,这种大好机会如果轻易错过,那刘静玄这个霸州将军也未免太没手段了。他也不是什么精神洁癖的人,如果刘静玄打算在小胖子面前表现能力和手段,他自然乐见其成。

然而,他却隐隐觉得,刘静玄刚刚开口要小胖子不要去见那位霸州太守乃是以退为进,看准了以小胖子的心性,绝对不愿意错过太守和将军这么一场交锋,至于希望他阻止的眼神,也不过是一个假象。

可是,就像他之前对小胖子说得那样,他是太子左卫率,又不是太子太师,没有耳提面命时时刻刻驳回小胖子主意的义务和责任。所以,他刚刚半点没有阻止小胖子的意思,因为他也打算去当面看一看,萧敬先口中那位平庸却当了六年霸州太守和刘静玄那番当面交锋。

刘静玄出去不过片刻就回转了来,已然安排好一切。他仍旧点了刘零等几个亲兵跟随,余下的人全都留在了暂时被他征用的市易司。而庆丰年固然在榷场中溜达了一圈后回来了,小猴子冯贞却不见踪影,萧敬先又说自己不去。所以,能保护小胖子的也就只剩下了三个人。

可萧敬先不跟去,越千秋反而觉得轻松了不少,周霁月亦然,两人你一言我一语,很快就让本来有些犯嘀咕的小胖子释怀了。而在出发之后,越千秋这才得知,那位霸州太守张牵,占据了原本榷场守军的营地,也就是说,张牵和刘静玄这次恰是文武颠倒了过来。

武将占领了市易司,文官占据了军营,想想还真是耐人寻味。

当一行人十余人风驰电掣地穿过大半个榷场,最终来到军营门前时,却只见门前抢出两条大汉,雄赳赳气昂昂地挡住了众人去路。左边一个身材尤其魁梧,越千秋目测至少能有一米九高个头的直接暴喝道:“张大人歇驻在此,闲人止步!”

闻听此言,别说素来就暴脾气的小胖子,就算能笑眯眯捅人刀子的越千秋,怒火也不由得瞬间蹭得冒起。他们这一队人又不是穿着便服,清一色的亲兵打扮,再加上领头黑色大氅,分明大将的刘静玄,两个门丁护卫之流的家伙竟敢呼之为闲人?

而刘静玄面对这一声闲人的呼喝,应对更是简单直接粗暴。他根本没有任何停下的意思,双腿夹紧马腹瞬间加速上前,手中马鞭犹如毒蛇一般划出了两道诡异的弧线,竟是对着两人迎面重重抽下。

他不但是玄刀堂最杰出的弟子之一,更是沙场悍将,此刻这一动手恰是雷霆万钧,就只听两记凌厉的破空锐响,两个刚刚还神气活现不可一世的汉子仰面便倒,随即就惨嚎了起来。

直到这一刻,军营里头方才有二三十个家丁急急忙忙冲了出来,一见地上那两个汉子抱头呼痛的惨状,他们一时极其慌乱,有转身进去报信的,也有在那招呼要救人的,还有则是在那上窜下跳,指挥人将刘静玄这一行人团团围住。

从始至终,刘静玄便仿佛面对一群跳梁小丑似的,高踞马上冷眼旁观这些人的行动。直到最终被人团团围在当中,他方才冷冷说道:“何方刁民,竟敢以下犯上,围杀我这个霸州将军?三息之内,若不退去,那就别怪我不客气了!一概杀无赦!”

他本来就是手下人命无数的沙场悍将,此时这杀无赦三个字便犹如卷着无数死气的阴风,瞬间蔓延开来,就连在其后方,被越千秋和周霁月庆丰年保护在当中的小胖子,这会儿也忍不住打了个寒噤。

然而,也许是那位霸州太守张牵素来挺有威信,也许是不相信刘静玄能说到做到,当刘零口中一直数到三时,只有两个人迟迟疑疑往后退了两步,随即又站住了。

而恰在此时,刘静玄沉声喝道:“杀!”

简简单单一个字,却只见刘零带着那区区几个亲兵,毫不犹豫地扑了上去。越千秋虽说很讨厌刚刚那两个汉子的嘴脸,更讨厌这些明明是乌合之众,却还张牙舞爪的家丁,可到底没有欺负弱小的习惯,因此迟疑了一下,并没有跟上。

因此,当看见刘零手起刀落直接把一人斜劈成了两半,鲜血飞溅,哪怕他自己也干过这种勾当,仍是情不自禁倒吸一口凉气——要知道,他劈的是北燕人,而且那是冲着北燕皇帝去找死的一群疯子,杀起来没什么太大的心理负担,可眼下这些人却到底不一样!

眼看刘零那几个亲兵犹如砍瓜切菜似的一连杀了七八个人,剩下的人终于魂飞魄散,哭爹喊娘地往门内逃去,而刘零等人竟是还不放过,紧紧追了上去,就连刚刚恨得咬牙切齿的小胖子,也忍不住面色苍白地小声问道:“刘将军,真的要赶尽杀绝?”

刘静玄头也不回地低声说道:“太子殿下觉得臣滥杀无辜?这些家丁依附于张家门下,在霸州城内横行不法多年,每个人身上那乱七八糟的罪名加在一块,也足够死一死了。更何况,就凭他们刚刚这不长眼睛的举动,就活该送命!我今天就是成心要让那张牵得到应有的下场,他们这些走狗自然不能放过!”

周霁月到了嘴边的劝谏被刘静玄的强硬措辞给堵了回去。尤其想到里头那位霸州太守刚刚表露出来的强势就和当年刑部以及总捕司那些人如出一辙,她更是按下了那刚刚生出的一丝怜悯。虽说因为萧敬先的话,她对刘静玄的态度有所保留,此时却也不会给刘静玄拆台。

而侧耳倾听这军营内部动静的越千秋却突然开口问道:“刘将军,之前你关押那些榷场守军的地方,应该不是这里?”

“如果是关在这里,那位张太守只要振臂一呼,那些早就从根子上拦了的官兵们就会轻而易举倒戈。那样的话,刚刚出现在我们面前的就不会是一群乌合之众的家丁,而是一大群全副武装的乱党了!”

刘静玄话音刚落,内中就传来了一个愤怒的尖叫:“刘静玄,你竟敢纵容下属胡乱杀人……你这是要造反吗?”

“造反?张大人还真是会给人扣帽子。你大摇大摆占据了这榷场守军的地盘,让人拦阻闲人拦到了我这个霸州将军头上,而后又纵容下人围杀于我,现在居然还敢说我造反?我看把这霸州城当成是你的一己之私物,为所欲为的,该是你才对!”

门内那嚷嚷声顿时戛然而止,紧跟着,一个官帽都有些歪了,年纪至少在五十开外的老者便跌跌撞撞冲了出来。他用喷火的眼睛瞪向刘静玄,却忽略了旁边那几个亲兵模样的少年,恶狠狠地骂道:“刘静玄,这榷场可不归你管!你在此倒行逆施也就罢了,还竟敢滥杀无辜,除非你敢在这儿把我杀了,否则我非得上书弹劾你到死!”

见张牵已经气得五官都抽搐在了一起,仿佛恨不得把自己活活掐死,刘静玄却渐渐露出了一丝笑容。被他挡在背后的小胖子看不见,周霁月却正好从侧面看到了几分,一时不禁觉得心中悸动。

而越千秋同样发现了端倪,不由暗自思忖,刘静玄是不是把对高家兄弟的恨意,转嫁到了这个同样横行不法的霸州太守身上。

居高临下地俯瞰着张牵,刘静玄竟是非但没有后退,反而还策马逼上前了一步,右手马鞭已经交到了左手,右手却按在了左腰的剑柄上。见张牵终于骇得后退了一步,面色也渐渐有些发白,他这才信手抽出了长剑。

“张太守凭什么觉得我不敢?”

张牵终于意识到刘静玄今天真的是疯了,一下子乱了方寸。他匆匆从霸州城赶到这里来,是为了压制住刘静玄,力保这霸州还在自己的控制之下,而不是为了和一个疯子拼命。只凭今天刘静玄做的事情,他就有十足的把握将人一举扳倒。

就算在朝中有再多的靠山又怎样?越权插手榷场,滥杀无辜,这两条罪名就足够他把刘静玄打落尘埃,让其永无复起之日了!但一切的前提是,他自己得先活着!

可越是怕死,张牵就越觉得双脚僵硬,重若千钧,几乎挪动不得。更何况,他带来的那些家丁和护卫看似威武雄壮,可却被刘静玄的那几个亲兵撵得犹如兔子似的四处乱窜哭爹喊娘,他眼下就算退进军营也得不到半点援手,因此他自然更加痛恨那些被他喂饱的无能军官。

但使守军的这些家伙能有点用场,扛住刘静玄的压力,此时此刻他就不至于孤立无援了!

“刘静玄,你……你到底想干什么?”

“我想干什么?”刘静玄任由张牵步步后退,一只脚跨进了军营,这才淡淡地说,“这霸州榷场就快成了你张大人私有的一亩三分地,每年来此交易的商人之中,十个之中就有一个是你们张家支持的,可这个张家支持的商人交的税却是最少的,我有说错吗?”

“朝廷明令禁止向北燕交易的物资,别的商人兴许还会有几分收敛,可从铜铁到硝石,你们张家却无所不包,你要我把你们张家那几个商人的交易记录拿出来给你们看吗?哦,你一定会说那是假造的,那么,这些人的证供,还有人证,你是不是要我送到金陵去?”

“这次混进榷场的那支北燕兵马是怎么来的,要我再向你详细解释一下吗?他们拿的是你这个霸州太守开出来的条子,所以那几个被你喂饱的军官,在查验时方才马马虎虎,光是这一条纵容北虏入寇的罪名,张大人你觉得你的脑袋该掉几回?我杀你到底应不应该?”

才这么短的时间,刘静玄竟然已经查到这么深了?不,他一定是早有预谋!

刘静玄每说一句,张牵的脸就白上一分,到最后竟是再无一丝一毫的血色。他蠕动嘴唇想要解释,想要抗辩,可面对刘静玄那冰冷的笑容,他只觉得喉头涌动着一股腥甜,却偏偏一个字都难以说出口。眼睁睁看着那把明晃晃的剑当胸刺来,他竟是整个人都根本动不了。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他就只见一个人影陡然窜了过来,飞起一脚将那剑身踢得荡开之后,随即就一拳重重击中了他的面门。如果说看到前一脚,狂喜的他还觉得是遇到了救星,那么当后一拳打得他眼冒金星四仰八叉倒地时,他就简直想破口大骂。

你到底是和刘静玄做对,还是来害我的?

然而,暴起出手的越千秋却看也不看那个气急败坏昏厥过去的霸州太守,正对着刘静玄不卑不亢地拱了拱手。

“刘将军,纵使霸州太守张牵有再多的罪名,再多可杀之处,也不是你在这里非刑杀人的理由。要知道现在不是大军出征,你不是主帅,他也不是你违反军令的下属。”

想到越千秋刚刚那一瞬间的果决和坚定,周霁月不禁如释重负。她到底没料到刘静玄真的打算在储君面前一怒杀人,所以要阻止的时候已经有点晚了。此时此刻,她看着那个一动不动挡在刘静玄马头前的少年,心想他从来都是当年那个千秋,从来未曾变过。

而在阻止了刘静玄之后,越千秋就瞄了一眼同样面色煞白的小胖子,一字一句地说:“太子殿下您说呢?”

刚刚目睹了一场杀戮,又眼睁睁看着刘静玄险些杀人,小胖子只觉得心脏有点扛不住,好容易才忍住牙关打颤。然而,越千秋把决定权抛到了他的手里,想到之前越千秋说的话,他把心一横,最后飞速做出了决定。

“孤既然奉旨劳军北疆,霸州榷场和霸州太守张牵的事,自然应该亲自断一个清楚明白,给父皇和朝中百官,给霸州乃至于天下臣民一个清清楚楚的交待!”

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小胖子看了好一会儿,刘静玄方才收剑入鞘,低下头道:“臣一时怒火攻心,是有些莽撞了,还请太子殿下恕罪。”

第693章 你不会找帮手吗?

霸州榷场之变被铁骑会主彭明率一群商队的护卫平定,而竺汗青将北燕商队一气逐出,而后又率军出击,将来犯的一支北燕兵马击溃,一时大胜而归,这原本应该是轰动霸州的大新闻。然而,在另一桩大新闻的掩盖下,街头巷尾议论这场大捷的人竟然少了很多。

因为在众多人毫无准备的情况下,太子殿下竟然微服驾临霸州了!

如果仅仅是微服抵达霸州也就算了,这位太子殿下还在少之又少的太子卫率府众人护卫下,跟着刘静玄走了一趟乱得一塌糊涂的霸州榷场,而后直接摘掉了霸州太守张牵的乌纱帽!

而现如今的最新消息就是,霸州太守府已经被这位太子殿下征用了,在那防戍的,是太子左右卫率亲自从霸州军中遴选出来的三百卫士。这还不算,贴出来的告示说,太子殿下将亲自审问霸州太守张牵在霸州这六年间滥用职权等种种罪行。

张牵在霸州六年,扎根既深,势力自然盘根错节。得知大树将倾,也不是没有人试图用点盘外的招数。然而,刘静玄从设在北面瓮城的榷场回归,而后送了昏厥的张牵以及小胖子这一行人回到太守府后,就雷厉风行地率军在霸州城里来了一次大扫除。

说是扫除也许夸张了一点,他只是立时三刻抓了不少人家的主事者,然后往小胖子的太守府那儿一送,这下子,没了主心骨的各家虽说有的使劲串联,上窜下跳,却也有的在得到明明白白的警告之后,变得安分守己了起来,至于更有的则是上演了旁支夺权嫡脉的好戏。

可这么多的犯人被刘静玄送进了太守府,一时间,小胖子固然是手忙脚乱,就连越千秋等人也同样措手不及。就连越千秋在想方设法找空屋子关人,同时保证政务处理效率的同时,他都不禁反思,自己是不是那会儿直接看着刘静玄杀人,让其去背责任更简单?

当然他也就只是背地里发牢骚,埋怨刘静玄净给他们出难题,却不至于真的后悔那会儿的阻拦。小胖子也同样是如此,一面要面对太守被拿下后整个霸州的政务该怎么顺利过渡,一面要寻思怎么安置张牵那些哭哭啼啼的家眷,一面还要应对那些被刘静玄送来的犯人。

最重要的是,如何在最短的时间里赶紧对张牵定案审理完结,同时提请……或者说催促朝廷再派一个霸州太守过来!同时,他最怕因为插手霸州事务而被父皇派人臭骂一顿!

此时,看到越千秋冷着脸抱了一大堆案卷进了屋子,随即撂在已经满是各式各样卷宗的书案上,小胖子不禁哀叹了一声。他抱着脑袋直接伏在案上,痛苦地呻吟道:“之前的我都来不及看完,现在又来这么多,我得用多长时间才能弄清楚那个张牵到底干了多少坏事!”

见小胖子一副抓狂到极点的样子,越千秋这才没好气地呵了一声,这才慢条斯理地说:“谁让你事无巨细一桩桩一件件全都看下来记在脑子里的?你不会找帮手吗?”

小胖子顿时抬起头来,满怀希望地看向越千秋:“那你们来帮我看?”

见越千秋那眼神分明流露出你这是说什么蠢话的表情,这辈子唯一一次审案,还是和越千秋一块审和冯家有关那桩逼良为奴案子的小胖子,顿时沮丧地垂下了脑袋,可接下来,他就终于等到了越千秋那久违的主意。

“你想想,霸州城这么大,读书人总有吧?事涉刘将军,不适合让他推选人,你难道不会召见大捷归来的竺小将军?一来嘉奖一下他的胜利,二来让他推荐几个品行好的读书人,这样霸州百姓就不至于在背后猜测你干了些什么,有的是嘴巴把你的言行举止透出去。”

小胖子想也知道越千秋干嘛不亲自参与,而是选择了撇清。人是太子左卫率,不是太子詹事,也不是太子三师三少,这种事不适合插手。然而,他不得不承认,越千秋的这主意确实很靠谱,比他在这看卷宗看到抓狂,那要有效率多了。

于是,他就点点头说:“那就请你走一趟吧……对了,周姐姐好像这两天老出去?”

越千秋已经习惯了小胖子这些日子常常口口声声的周姐姐,此刻他就苦笑耸肩道:“她好像和萧敬先有什么秘密,连我都不肯说,一口咬定要自己去查个清清楚楚。”

小胖子顿时非常好奇地瞪大了眼睛。可一边是曾经奋力保护过他的姐姐,一边是疑似他嫡亲的娘舅,他到底没说什么不合时宜的话——再说惹毛了面前的越千秋,他虽说是太子,可也没什么好果子吃。于是,他就略过了这一茬,笑嘻嘻地挥了挥手。

“我还想给你找个伴一块去呢,可现在周姐姐既然不在,那就也只有你一个人去了。你可千万快点儿,再这样下去我就要被纸埋了!”

越千秋本来就是探探小胖子是不是知道萧敬先和周霁月到底搞什么名堂,见其先是疑惑,可沉思过后就不再纠结,他心想小胖子看来是一无所知,只不过因为他的话有所疑虑,但因为对周霁月和萧敬先两人的信任,这才选择了无视。

当下他也不再啰嗦,点点头后就转身出门,原本打算挑两个之前从霸州军中选出来的卫士随行,可打听了一下竺家的情况之后,他还是决定独自出发。

竺汗青不像刘静玄乃是霸州将军,当然不会住在将军府。他上任至今也才没几个月,就在城内租下了一座三进的宅子,自己和随同上任的十几个亲兵住在这里。竺家在北疆赫赫有名,他又未婚,原本还有不少本地名门想要拉拢他,结果却一律吃了闭门羹。

然而,即便是从前那些畏难而止的人家,在面对如今这么一场席卷整个霸州城的大风波时,却也顾不得什么脸面廉耻了。从两天前竺汗青报捷而归开始,他这宅子的门就被人堵了。他倒是亲自出来义正词严驱赶过一次,可人没撵走不说,还跪了一片,他干脆就紧闭上了门。

此时此刻,竺汗青心烦意乱地在堂屋里来来回回踱步,可一时半会却什么主意都没有——至于派人向老父亲禀报,那是根本就不用说的,他在回城之后听到风声不对就这么干了。然而,就算是素来战功赫赫的老父亲那也不是万能的,至少绝不可能在两三天之内给他回复。

毕竟,以竺骁北的个性,给他这个儿子回信怎么都不可能用上珍贵的信鸽……

就在竺汗青在屋子里兜了第无数个圈子的时候,却只听外间亲兵突然好一阵喧哗。怒从心头起的他三两步窜到门口,一把抓起门帘厉喝道:“吵什么吵!”

“将军,有人翻墙……哎哟,点子扎手,老李他们竟然拦不住!”

竺汗青顿时愕然。那些堵门的家伙想要干什么,他不用问都知道,除了求情,就是希望出身将门的他出面压制一下刘静玄。可是,别说他和刘静玄之前相处得还算愉快,就算不愉快,只凭张牵和某些人把霸州榷场搞得乌烟瘴气,他就绝对希望那个狗官人头落地。

可是,要找他居然离谱到竟敢翻墙擅闯?这也实在是太不把他竺汗青当一回事了!

火冒三丈的竺小将军气咻咻地一个箭步出了屋子,听到院门外头叫嚷不断,恨得牙痒痒的他索性咆哮道:“把人放进来,我倒要看看谁吃了熊心豹子胆,竟敢惹到小爷我头上……”

这话还没说完,他就只见一个人脚下生风地闯进了院门,乍一看还有些眼熟。见几个亲兵呼啦啦追了进来,有的满脸义愤,有的还在骂骂咧咧,他再次定睛端详了一下那张笑脸,终于从记忆中找出了对那个人的印象。

倒抽一口凉气的竺汗青慌忙打手势制止那些亲兵的围堵,完全忘了刚刚还放话说小爷怎么怎么着,竟是快步迎上前去,拱了拱手说:“九公子怎么来了?”

听说这一位在金陵就是以会翻墙著称的,可这是在霸州啊!

“你家门口被人堵了,我寻思跑到门前去自报家门,估计也会被人堵在那,只能出此下策。”越千秋笑吟吟地还礼,随即扫了一眼那些面面相觑的亲兵道,“只不过没想到竺小将军的部下一个比一个厉害,我翻墙之后根本连说话的机会都没找到,就被他们撵兔子似的撵了进来!”

竺汗青虽说不信自己那些亲兵会如此莽撞,可扫过去一眼后,见人人低头不迭,他一下子醒悟到,就和自己之前在屋子里犹如困兽一般团团转一样,自己那些亲兵只怕也憋着一团火,所以瞅见有人跳墙,自然而然就立刻如同炮仗似的炸了。

外头那些堵门的家伙打不得,骂不走,可翻墙擅闯的家伙当然可以好好揍一顿了!

于是,他唯有对越千秋苦笑了一下,正打算放软身段赔个礼,却不想越千秋竟是笑呵呵地摇摇头,不但没有怪罪他这些亲兵的莽撞,反而说出了让他料想不到的来意。

“不过能见到竺小将军你就好,过程如何不重要。难得能有人陪我动动手,就纯当练武了。你和我走吧,太子殿下召见!嗯,最好连你这些亲兵也一块带上,干脆把大门一锁,全都跟我搬到太守府去。想来也没人敢到那边堵人!”

此话一出,竺汗青的那些亲兵顿时人人面带喜色。他们本来就觉得心里憋屈,明明一战告捷,结果却没人注意他们这一边,自家小将军还因遭了池鱼之殃被人围堵。现如今越千秋代表太子殿下过来召见,还要他们齐齐搬到太守府,在他们看来这无疑是太子殿下的信任。

竺汗青却深知越千秋有多难缠,而且他一点都忘不了,当初第一次和越千秋见面,就是他奉旨护卫北燕三皇子一行人去金陵的路上。那个他恨得咬牙切齿的宦官,就是被越千秋的师父严诩打得哭爹喊娘,而越千秋还死活拽着心急火燎的他看热闹,到最后才告诉他身份。

所以,他一点都不认为,太子殿下的这趟召见真会那么好过。

可就算如此,储君令旨已经下了,竺汗青不可能拒绝,也找不出理由拒绝。他唯有立刻吩咐一群亲兵去整理一下东西,自己也对越千秋先告罪了一声,随即回了房。简简单单收拾了两件衣服,随后四下里一看,最终摘下宝剑扣在腰中。

当竺家那紧闭几天的家门突然开启时,守在门口碰运气的不少人都急急忙忙围了上来,结果头前出来的第一个却不是竺汗青,而是一个他们并不认得的锦衣少年。

那锦衣少年随眼一瞥众人,却是似笑非笑地开口说道:“我是太子左卫率越千秋,如果各位谁想要让你们想保的那位罪加一等,那就不妨尽管堵着我的去路。”

“我可是个心如铁石的人,说到做到,回头人头落地的时候,勿谓言之不预也!”

事实证明,越千秋的名字不但在金陵很有效,在这距离金陵数千里之遥的霸州,那同样是非常有效。至少此时此刻,跟在越千秋身后的竺汗青就只见刚刚还想围堵他的各家人马齐刷刷往后连退了好几步。尽管并未就此散去,但比他预料中纠缠不休的情形却要好多了。

而越千秋鼓起双唇呼哨一声,当看到白雪公主从门前小街尽头一溜小跑过来时,他不禁非常庆幸通过总捕司的网络把这匹和自己心意相通的坐骑给弄到了霸州,否则这会儿回去就麻烦了。等到人群勉强让出了一条路,白雪公主趁势冲到了他的面前,他就翻身跃上了马背。

“现在,我要带竺小将军这些人去太守府。三天后,太子殿下就会在太守府把一应事件审理清楚。你们有功夫浪费时间,还不如想一想,怎么让太子殿下看到你们的诚意。”

见不少人都露出了恍然大悟的表情,越千秋心想别让这些太会钻空子的人会错了意,少不得又补充道:“希望不要有人自作聪明想着酒色财气那一套,太子殿下是国之储君,可不是那些眼皮子浅的纨绔!把该交待的事情交待清楚,别想着蒙混过关。须知坦白从宽,抗拒从严!”

第694章 脂粉堆砌出的威严

有道是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越千秋来到竺汗青家里,以太子令旨为名,把这位霸州城中不少百姓亲切地称之为竺小将军的小将请到了太守府去,这件事顷刻之间就传开了。同时为人背后疯传的,还有他对那些围堵竺家的人那番警告。

一时间,坦白从宽,抗拒从严,也不知道被某些人念叨了多少回。

尽管这年头的人绝对不会听说过另一句话坦白从宽,牢底坐穿可是,大多数人想的仍然非常直白,谁会那么笨,真的就因为越千秋这形同恐吓的话,真的就眼巴巴跑到太守府去一五一十坦白自己的罪行,那不是把自己推进火坑里吗?

然而,在无数双眼睛盯着太守府时,竺汗青却再次出来了。而这一次跟随在他身后的除却之前带去的十几个亲兵,还有一队足有三四十人的卫士。这一行人犹如疾风似的拜访了霸州的州学和几处有名的私学,请走了七八个年纪在二十五岁到三十五岁之间的年轻名士。

虽说用的是请字,但一传十十传百,越传越离谱,原本带着文绉绉意味的请去太守府共商大事,就变成了武力意味十足的请去太守府交待问题。终于,就当满城无数人为之惴惴的时候,被请进太守府的年轻名士当中,有人神采飞扬地出来,眉飞色舞地传达了一个消息。

他们见到太子殿下了,那位储君请他们代为查阅所有与张牵案有关的卷宗,届时制作相应的节略,和太子殿下联名上奏皇帝。

得知被请走的这些人即将名动天听,之前还在幸灾乐祸于这些人被“请”走的人们顿时捶胸顿足。早知道是这样的好差事,不用别人来请,他们就去太守府毛遂自荐了!也有人仍然不死心,跑去太守府门前求见,希望能够参与这桩案子,得到的却是明明白白的回绝。

出来回绝的依旧是越千秋,而他的回答仍然在最短的时间里传遍全城。

“如果各位真的忧心国事,那么在竺小将军挨个请人来太守府的时候就应该主动自荐,可那时候谁也没来。如今听说竺小将军推荐那些人的名字将出现在太子殿下的奏疏上,这才一窝蜂跑来,实在来得太晚了。还请各位以后记住一句话,与其锦上添花,不如雪中送炭。”

刻薄、刁钻、无礼……因为这毫不留情的话,也不知道多少负面评价不要钱似的落在了越千秋头上。奈何本人不在乎,而那几个被竺汗青请来的年轻士人在小胖子面前得到了很大的尊重,又得知出主意请竺汗青去邀他们帮忙的是越千秋,对越千秋自然而然多了不少好感。

对于这样的结果,小胖子非常满意。案子还没审出一个结果的前提下,他在外头的名声是贤明也好,是昏聩也罢,这无关紧要。然而,绝对不曾随意侵占他人的功劳,他的这个名声却是在人前竖立起来了,而且又不至于欠越千秋出主意的人情。

至于越千秋,他倒是不在乎名声被人败坏,更不在乎小胖子是不是把请人帮忙的事情归功于他,可小胖子既然主动那么做了,他当然也不会不承认。可是,事后竺汗青亲自跑来他这里,道谢帮他解围脱困,还送了他一桩功劳时,他却毫不在意地摇了摇手。

“是金子到哪里都会发光,竺小将军你就是那块金子。所以我没帮你别的,顶多只是把你从那种群狼环伺的家里给带了出来。”

是人都喜欢听奉承话,竺汗青此时终于忘记了当初因为严诩打人而在这对师徒那里受到的莫大惊吓,心想老父亲说得真没错,越千秋这人确实不像一般官宦子弟那样难相处。只不过,想到霸州城内的暗潮涌动,他还是少不得提醒了几句。

“就算我请来的那几位都是才华和品行全都颇为闻名的一时才俊,那些人证物证看似也颇为充分,太子殿下更是亲自坐镇,但不怕一万,只怕万一,我只担心那些一直把榷场当成自家后院的家伙一时狗急跳墙,而且……”

见竺汗青说着戛然而止,随即面露犹豫,越千秋就笑着说道:“竺兄,你看着比我大一点,我就不和你客气了。你有什么话直说,我这个人传闻中人厌狗憎,其实没那么可怕的,我又没有三头六臂,青面獠牙,你说对不对?”

被越千秋这口气给逗乐的竺汗青不禁哑然失笑,想想在太守府这两天的相处,却也不得不承认对方确实不像传闻中那样难对付。可他仍然迟疑了一下,这才低声说道:“我总觉得这次混进榷场的那些北燕人虽说如假包换,那支来袭的兵马固然也不假,可这事情有问题。”

见越千秋瞬间收起了散漫戏谑之色,竺汗青就郑重其事地说:“我追出去那一仗是打得顺风顺水,可那也是因为来袭的那支兵马实在是乌合之众,几乎一触即溃。就这样的货色,还想进犯霸州榷场,我觉得实在是不正常。”

竺汗青是和来敌交过手的,因此越千秋对这种说法非常重视。他仔仔细细问了竺汗青那一仗的详细经过,随即沉吟了好一会儿,这才开口说道:“但榷场中那一场应该确实很惊险,铁骑会彭会主身上的伤我亲自看过,好几处深达入骨,流血过多的他差点就没命。”

“那是因为厉害的就他一个,而那些商队的护卫全都是酒囊饭袋,因为他们护卫商团,一贯走得都是通衢大路,他们也就是摆个样子好看而已。至于榷场那些官兵……呵呵,我也支持刘将军好好收拾一回他们,因为那些家伙简直是侮辱了霸州军三个字!”

越千秋这才真正提起了十分精神。他无意识地用食指和中指夹着下巴,两只眼睛有些迷离,脑筋却飞速转动了起来。一种种可能性被提出来,随即又被排除,可就在这样的穷举法和排除法之后,他却发现,最可疑的除却如今在北燕的萧卿卿和越小四之外,还有一方。

那就是自始至终便牢牢控制着主动权和局势的刘静玄!

当然,也许并不是说一切都是刘静玄策划,只不过,刘静玄早就在得知相应情报之后,放任了这一系列闹剧的不断发酵,这是极有可能的。可是,北燕那边派了一队堪称死士的家伙来闹腾了一回,又送了一支菜鸟兵马来送死,这又是什么意思?

不管越千秋有没有搞清楚某些事情背后到底是什么意思,小胖子这个新鲜出炉太子的第一次公开亮相终于来临了。尽管他当日的册封礼便是在无数大臣的见证之下,可册封礼只是宣告了他的名分,并没有证明他的才能和本领,所以小胖子非常重视自己在霸州的正式出场。

而重视过头的他便遭遇了一个非常不妙的结果和越千秋当年在学校面对非常重要考试时常常会闹乌龙一样,小胖子在前一晚上悲剧地失眠了。而等到好不容易合眼进入梦乡之后,他却又被咚咚咚的敲门声惊醒,因为天已经大亮,他该起床梳洗更衣了。

当赶过来的越千秋看到小胖子那熊猫眼时,他忍了又忍方才没有在侍女面前笑出声来。直到两个大约受过严厉警告,连头都不敢抬的侍女忙碌完之后垂手退下,他见小胖子用求助的眼神盯着自己,他方才叹了口气道:“得了,先用井水冷敷,要是没作用,那就找晋王吧。”

小胖子不禁有点迷惑:“冷敷兴许能去黑眼圈的道理我懂,可找晋王舅舅有什么用?”

周霁月已经习惯了小胖子有时候一时口滑就会在晋王后头露出舅舅两个字,此时自然不会放在心上,却不禁看了越千秋一眼,心里已经明白了怎么回事。

而面对纳闷的小胖子,越千秋却意味深长地说:“因为晋王乔装打扮的功夫很不错,区区遮盖黑眼圈的脂粉,他那要多少有多少。”

小胖子顿时面色一僵:“就算要傅粉,干嘛要去找晋王,借用周姐姐的不行吗?”

“不行。”越千秋非常干脆地吐出两个字,见小胖子顿时拉长了脸,他这才轻描淡写地说,“先别说霁月眼下是男装,而且她从来不涂脂抹粉,我只问你一件事,借用女孩子的脂粉,你确定会没有心理阴影?日后不怕被人说娘娘腔?”

小胖子顿时拉长了脸,到底还是无奈接受了不得不傅粉才能去见人的事实。当他让人请来萧敬先,非常不自在地提出了借用脂粉的要求之后,果不其然,立刻引来一阵哈哈大笑。紧跟着,萧敬先就笑吟吟地说:“太子殿下放心,都交给我,我保管让你精精神神出去见人。”

自打听说萧敬先曾经男扮女装,以萧卿卿的身份带着越千秋从北燕上京溜出来,还逼着越千秋假扮侍女,小胖子就一直对他有些心里发怵,尤其是萧敬先在路上还打趣说可以让他假扮公主殿下时,此时他对人那承诺竟是半点没有信心。

所以,当面前没有镜子的他无可奈何地被萧敬先强行一番涂涂抹抹,最后出现在众人面前时,面对越千秋那古怪的目光,再看其他人也一个个眼神奇异,他只觉得头皮发麻,不知道自己到底是个什么光景。无奈的他只能用求救的目光看向自己认为最值得信任的周霁月。

而在小胖子那期盼的目光之下,周大宗主却稍稍犹豫了一下。她不知道自己这犹豫会让小胖子有怎样的错觉,足足好一会儿方才苦笑道:“说实话,要不是我和太子殿下熟得不能再熟,此时一见,几乎都要认不出来了。”

见小胖子脸色煞白,她这才意识到自己这话有些语病,连忙解释道:“太子殿下眼下看上去气势威严,正适合今天这样的场合。”

小胖子这才面色稍霁。知道越千秋嘴里是最没有好话的,他便拿眼睛去看庆丰年,见其立刻点了点头,小猴子更是把头点得如同小鸡啄米,他对眼下自己这形象的信心又大了几分。可即便如此,他还是忍不住问道:“有镜子吗?总得让我先看看……”

“看什么看,来不及了!”越千秋没好气地咳嗽了一声,语重心长地说,“太子殿下就别担心了,眼下你这形象正应了天庭饱满,地阁方圆,只要配合上龙行虎步,到时候你在霸州官民心目中的形象绝对是震撼性的。只要你记住一点,尽量绷住,不要笑,说话慢,就行了。”

哪怕小胖子一万个不放心,可是,当门外刘零也来催促他时辰已到,他就算再不安,也不得不硬着头皮出门。因为有些紧张,此时此刻他一张脸自然而然就绷得死紧,尤其是当发现刘零在偷瞥自己时,他不自觉地就扫过去一眼,结果就只见人慌忙低下了头。

毕竟是相处过一阵子的熟人了,刘零的态度使得小胖子对此刻自己的形象产生了极大的怀疑。可再怀疑也已经木已成舟,他只能反反复复在心里告诉自己,萧敬先从前没坑过他,这次也不该坑他,而周霁月都说他气势威严,那总应该没错才对。

就在这不断的自我催眠之中,小胖子在一左一右两位太子卫率的拱卫之下,最终踏入了太守府大堂升座。下一刻,两侧霸州文武便分头鱼贯而入。左面的文官因为霸州太守张牵下狱缺席,又牵连了好几人,因此和右边刘静玄竺汗青为代表的武臣比起来,显得格外零落。

而当他们低头行礼参见之后一一起身时,几个硕果仅存的文官才刚抬头一瞧正中央主位上的太子殿下,竟是齐齐为那不怒自威的容光所慑,一时慌忙低头。就连刘静玄也不自觉地更加严肃了一些,他身后竺汗青等将官亦是一个个为之凛然。

紧张感尚未消除的小胖子哪会错过他们的这等反应,本来七上八下的心情顿时更是诡异。

萧敬先到底把他弄成了什么样子!

这时候,越千秋方才嘴角翘了翘,心想萧敬先这会儿不知道躲在哪得意。这家伙不放在现代社会当个千变万化的特工,实在是可惜了!周霁月刚刚是没说错,就他和小胖子抬头不见低头见的那种熟络程度,之前看到人,都尚且觉得凛然威势扑面而来,更别提陌生人了。

小胖子眼下那面相,就算不懂相术的人,也会觉得赫然帝王之相。只要接下来人别表现太糟,那萧敬先之前耍得这一手,便是神来之笔。当然若是小胖子自己不争气,那就另当别论只不过,这种可能性不那么大就是了,毕竟小胖子也勉强应对过一些大场面了。

果然,就在他胡思乱想时,小胖子已经是轻拍一记扶手,用缓慢而低沉的声调喝道:“来人,将霸州太守张牵以及涉榷场案的总共二十六人全都押上堂来!”

第695章 太子之威

霸州太守张牵这几天可以说是昏天黑地,度日如年。要说他被下狱,那自然是夸张了点,事实上他只不过是被限制了人身自由,不许踏出房门一步,一日三餐的饮食供给也好,洗浴用水以及衣物也好,全都样样不缺。然而,他被软禁的地方却让他有一种蹲地牢的感觉。

因为那是太守府中设置相当隐蔽,只有包括他在内极少数人才知道的一间地下密室!

他曾经在那儿见过各种各样的人士,有霸州人,也有外地人甚至北燕人,有官员,有商人,有军中将校,有名士儒生,也有三教九流……不管是面对什么人,只要在这地下密室里,他一直都非常自信地掌握局面,控制节奏。

可当他自己从昏迷中醒来,发现被禁闭在这他曾经挥洒自如的密室中时,昔日的自信就全都化成了惶恐。刘静玄竟然敢杀他!刘静玄竟然知道这处密室!还有,那个拦下要杀他的刘静玄,随后把他打昏的人是谁?

正因为想不明白,被软禁在这种日夜难辨的地方,辗转难眠,饮食不调,不过数日功夫,张牵就变得憔悴而苍老,头上白发也不知道窜出来多少。当这一天清早,他被两个面无表情闯进来的大汉蒙上黑眼罩,强行从左右架住了胳膊往外去时,他那恐惧更是到了最高点。

好几天没能和人说话的他顾不得此时脚不沾地的飘忽感,大声叫道:“你们到底想怎样!我是堂堂霸州太守,刘静玄怎敢如此对我?”

“张大人你如果有力气,不如到公堂之上去嚷嚷得好。”

听到耳畔传来的这声音,张牵猛然截断那到了喉咙口的怒吼,心中一时又惊又怒。他身在太守府中密室,想也知道刘静玄定然控制了太守府,如今这所谓公堂之上,当然指的是他这个太守平日治理政务,接见属官的大堂。

一想到刘静玄竟然堂而皇之雀占鸠巢,他不禁生出了一种非常不妙的预感,好半晌方才勉强提起了几分精神:“既然刘静玄连太守府大堂也敢私自占用,那他铁定是造反了!为何他要蒙着我的眼睛?他是怕我看到什么不想让我看到的东西?”

“张大人你想多了。”就在这时候,另一边传来了一个冷淡的声音,却丝毫不接所谓刘静玄造反的话茬。

“你这几天一直都呆在点着蜡烛的密室里,虽说有通气口,还不至于被憋死呛死,可骤然到日光底下,你要是不蒙这一块布,眼睛恐怕就瞎了!当然你要是强烈要求,我也可以帮你除掉这一块黑布,让你好好见识一下太阳的威力。”

听到这话,张牵发觉有人果然要伸手去解他脸上黑巾,这才吓了一跳,慌忙叫道:“不用了……不过是有人雀占鸠巢罢了,哼,等到了公堂之上,我倒要好好看看刘静玄端着什么嘴脸坐在我的位子上,别人又怎么服他!”

嘴上说得厉害,但依稀辨别出方向确实是去往大堂,张牵还是渐渐心中惴惴。尤其是当他感觉前方渐有人声,可他极尽耳力却只能分辨出很少几个字眼,分明那些人都是在窃窃私语时,他就更加不安了起来。

当他发现自己这会儿好似是在被人架着上台阶时,他终于听到了至关重要的几个字眼。

“榷场……整顿……”

“奸商……甄别……”

“一扫而空……”

这寥寥十几个字,张牵听得心惊肉跳,以至于当他终于脚踏实地,眼上蒙着的黑布也被拿下来时,他不禁被那不同于烛光的自然光线刺激得眯了眯眼睛,哪怕大堂上的光线已经远比外头昏暗。而因为体力的虚弱,他甚至不自觉地往前踉跄了一下。

这一个踉跄,重心不稳的他眼看就要重重摔倒在地。就在这时候,他只听耳畔传来了一声轻笑,紧跟着,眼前一闪,他就只觉得自己的右臂传来了一股大力,整个人止住了跌势,一下子站直了身子。然而,他刚刚生出一丝感激,就认出了那张自己刻骨铭心的脸。

他几乎是下意识地伸出手来朝对方指了过去:“你……”

张牵还来不及说出接下来的话,就只见那张脸上露出了一丝笑容:“张太守,又见面了,只不过这好像不是说幸会的地方。重新自我介绍一下,我是太子左卫率,兰陵县公,越千秋。”

最后那一连三个词入耳,张牵不由自主地怔忡了片刻,脑子一片混乱。直到彻底理清楚其中关联时,他刷的一下面色惨白,情不自禁地抬头往主位上看去。发现坐在那儿的并不是刘静玄,而是一个气度威严的雍容少年,他就犹如醍醐灌顶,一下子明白了自己的处境。

他都来不及去想,旁人口中那位胖得几乎没有形象可言的太子殿下怎会有如此让人望而生畏的气势,他只知道,如果那天制止刘静玄杀他的人是太子左卫率兰陵县公越千秋,那么岂不是说,太子殿下很可能就在随刘静玄去霸州榷场的队伍之中?

张牵使劲吞了一口唾沫,想要开口说些什么,却只觉得喉咙沙哑,一个字都说不出来。而紧跟着,他就听到了一个低沉缓慢,威势十足的声音。

“来人,把张牵所涉案由,一五一十地念出来,让堂上霸州文武,堂下霸州父老,全都好好听一听!”

“是,太子殿下!”

随着这个声音,张牵就只见一旁侍立的几个身穿白色黑边襕衫的儒生中,一个面目依稀有几分熟悉,记得是一个霸州名士的男子往前走了一步,气度从容,风姿翩翩。当此人犹如背诵诗词歌赋,经史名篇一般,抑扬顿挫说出来一番话,却让他遽然色变,惊怒交加。

“霸州太守张牵在任六年间,放家仆经商,私与北燕交易铜铁五万余斤,硝石万余斤……”

“荒谬!这简直是污蔑!”张牵哪敢让对方继续说下去,慌忙打断,然而,比他这叫骂更加简单直接粗暴的,却是一记重重的惊堂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