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不觉,那个曾经自我为中心的英王已经蜕变成现在这番光景了!

第687章 霸道和相逢

刘静玄扫了一眼那些低下头去不敢和自己对视的家伙,说出来的话便如同一阵凛冽的寒风,瞬间卷过这榷场的大门口:“好,真的是很好。贪得无厌,颠倒黑白,肆意构陷,看来本将军从前真的是太纵容了某些人,这才让你们肆无忌惮,以为能在这霸州一手遮天!”

不等有人求饶或者解释,他就厉声喝道:“就算竺汗青出击,也不至于拉走了所有守军,还有监管此地的市易司官吏,怎么一个个都不见人影?你们能躲得了一时,难道以为还能躲一世?”

他此番含怒暴喝,那声音就如同滚滚雷音,瞬间往四面八方席卷而去,有胆小的商人立时瘫坐在地,也有人直接受不了那震耳欲聋的惊怖感,慌忙捂住耳朵,而躲在后头,本想等刘静玄息怒之后再出来的那些市易司官吏和守军军官们,则是一个个暗自叫苦不迭。

然而,刘静玄已经动了真怒,他们就算再缩头乌龟也不得不硬着头皮出来。

可当几个市易司官吏上前参差不齐地一一见礼时,刘静玄却是看也不看他们,直接冲着越千秋问道:“铁骑会彭会主眼下状况如何?若是不好,就立刻送回霸州去。他赤胆雄心,却遇到了一群狼心狗肺的畜生,若是有所折损,霸州简直要沦为天下英雄口中的笑柄!”

越千秋此时同样心头窝火,听刘静玄如此说,他突然觉察到脸上有两道灼热的视线,侧头看见是那仍然跪在地上的少年,他就先上前把人拉了起来,这才沉声答道:“彭会主虽说失血过多,受伤不轻,但如今我给他含服了参片,刘头儿正在给他清洗伤口,等敷好伤药后,需要静养一段日子。他身上新伤处处,气血也有所损伤,足可见之前一战的激烈。”

直到这时候,那市易司的正使方才找到了说话的机会,连忙满脸沉痛地说:“之前确实是这位彭会主挺身而出奋勇杀敌,我们也是敬仰无比。可事后榷场一团糟,下官正带着人收拾善后,却没想到有利欲熏心之辈竟敢如此对待英雄……”

此话一出,顿时有人急了:“何胖子你别想推卸,当初是谁说的,这老大一份功劳给一个穷老汉,还不如大家一块分!是你说杀了燕贼之后的战利品归我们,那功劳你们市易司和这榷场守军均分!”

被人这么一嚷嚷,比市易司一群官吏还要更磨磨蹭蹭的几个军官登时暗叫不好。即便刘静玄是空降下来的霸州将军,上任时身边也就带了三百亲兵,可人家在朝中有强硬的后台,嫡亲师弟是长公主之子,嫡亲师侄儿继任掌门不说,更是在皇宫中也兜得转。

远的不说,就说近的,竺大将军的亲生儿子竺汗青调来此地任都统,平素也对人客客气气,他们怎敢真的惹怒了刘静玄?只不过是看着刘静玄上任至今手段绵软,于是这才越来越胆大了而已。

因此,他们一面暗自怨怒之前没看好人,以至于那和彭老头一路的少年竟然溜出来,在刘静玄面前当面拆穿了那个局,一面后悔不该猪油蒙了心试图贪天之,当然最恼火的,还是那铁骑会的彭老头。

你好歹也是铁骑会主,一方大豪,怎么就用那样一番落拓样子见人?

几个人纷纷抢上前来,为首的那个兵马使便大声嚷嚷道:“刘将军明鉴,我等军中汉子最重英雄,哪敢贪没那位彭会主如此功劳!都是这些奸商黑心黑肺,和市易司勾结……”

听到那兵马使竟然连自己等人也一块打了进去,那市易司大使登时大怒,反唇相讥道:“你们算什么好鸟?谁不知道你们不但贪功,还贪生怕死,否则竺小将军出击的时候,你们这些怂货怎么全都当了缩头乌龟,一个也不肯跟去!”

“放屁!守卫榷场是我们的职责,怎么能随随便便玩忽职守!”

刚刚那个一嗓子把市易司和守军两方面全都带进去的商队管事,此时此刻却闭上嘴再不吭声了。这不但是因为刘静玄那冰冷的视线已经落在了他的身上,还因为其他人全都避如蛇蝎躲他远远的。哪怕确实有那么一番利益交换,可他这么随便就反咬一口,哪会有好下场?

在刘静玄的冷眼旁观之下,官吏和军官们的狗咬狗,渐渐停歇了下来。随着一个个人低垂下头,紧闭上嘴,四周围鸦雀无声,只有那每一个人都刻意压低的呼吸声。

直到这时候,刘静玄方才淡淡地说道:“从现在开始,这霸州榷场纳入军管,不许进出,不许走动,违令者斩!”

“遵将军令!”

听到几百个军士几乎整齐划一的答应声,那些商人也好,市易司官吏以及榷场守军军官也罢,无不面色惨白,有胆小的看到两队骑兵从两翼展开突入榷场,更有一队人马将他们团团围在当中,更是为之股栗。

直到这时候,众人方才想起,刘静玄上任之后,大多数时间都在军中,几乎没理会过官场和民间。那时候他们还以为刘静玄是雄心勃勃要立功,如今方才发现,手中有了军权,有了军队站在自己一边,刘静玄这个霸州将军才有和霸州太守抗衡的本钱!

尽管刘静玄没有立时三刻砍几颗脑袋立威,可那是现在没有,谁知道将来会不会砍?尤其市易司的几个官员,那更是一颗心沉入了无底深渊。这霸州榷场自从开放至今起起落落,也有因为两国关系紧张而关闭的时刻,但素来都归太守管,霸州将军不能插手。

甚至在历任太守中某些有心人的潜移默化之下,连守军军官也都被笼络在内,久而久之,就连霸州将军也不能随便安插人在这里的守军中,如此便自然而然挤压了军方的权限,树立起了太守的权威。

可如今借助这样一场事变,刘静玄竟然拿到一个天大的把柄,日后这榷场还会是他们这些文官的一言堂吗?

因此,那位白面无须,常常被仇人背后骂作是阉人的市易司大使,忍不住还想做最后一点努力。当那些面无表情,眸子里却透出森然怒火的军士们上来要押走他们时,他忍不住大声嚷嚷道:“刘将军,这榷场乃是太守张大人管辖,你不能随随便便把这榷场纳入军管……”

见刘静玄丝毫不为所动,那些军士亦是不管不顾逼上前来,他只能把心一横大声叫道:“太子殿下就要到霸州来了,刘将军就不怕有人告你不敬太守,逾越本职吗?”

小胖子正觉得刘静玄这番处置还算不错,就是还不够痛快,结果就听到有人把他掣出来想要打压刘静玄的气势。按照他素来的本性,恨不得立刻跳出来狠狠教训那个家伙一顿,可他到底使劲按捺了下来,却有点好奇刘静玄会如何应对。

而他很快就等到了,因为刘静玄的答话非常符合他的期待,霸道而强势。

“如果蔡大人想要为了一群败类找我理论,那我就接着!至于太子殿下,你怎么会认为堂堂大吴太子殿下,竟然会容忍榷场被你们这些败类糟蹋到险些残破?一旦太子殿下到了……哼,尔等狗头早就不在脖子上了!”

越千秋一见小胖子那眉飞色舞的样子,就知道刘静玄这番话戳中了小胖子,如此一来,回头只要小胖子以真实身份见人的时候,一旦那位张太守诘难,小胖子一定会出面。然而,刘静玄如此应对从容,他明明应该觉得高兴,可他心里却偏偏有那么一点不舒服。

因为刘静玄这番话中,某些刻意的成分实在是太重了!

然而,越千秋到底没有太放在心上,眼看那个市易司大使在刘静玄一个眼神下被堵住了嘴,眼看其他人引以为戒再不敢做无谓之争,眼看那些商人们也乖乖地被驱赶进了榷场之中,他这才看了一眼之前那个揭发此事的少年,随即行礼问道:“将军,可要去打探竺将军下落?”

刘静玄没好气地瞪了越千秋一眼,随即头也不回地吩咐道:“刘末,去放出传信烟火,然后上箭楼看看可有竺汗青的回音。刘青,你带一队斥候,再搜一遍榷场周边,如有发现,立时烟火传讯,不得有误!”

随着两个答应声传来,刘静玄一抖缰绳,如同离弦利箭一般当先驰入榷场,其余人也纷纷跟上。

而越千秋敏捷地拽起那呆若木鸡的少年避到一旁,躲开那漫天飞扬的灰尘后,却没理会自己那匹坐骑也被裹挟在人群中跑走了——反正不是白雪公主,跑了一匹总还会有新的——他饶有兴致地打量着这个模样有些清秀,像读书人更胜过像商人的少年。

而在最初的呆滞过后,那少年到底是发现了越千秋那炯炯目光,再加上自己的手还被人抓着,他不禁有些气恼地叫道:“喂,快放开我!还有,你这样看我干什么?”

“我这不是在想,彭会主江湖传说脾气很不好,怎么突然会这么路见不平帮你一把,敢情你是位姑娘,不是小哥。”越千秋见面前的少年骤然间如同炸毛的猫儿似的,他就笑吟吟地说,“放心,你又不是女扮男装要从军或者当官,是男是女那只是你的私事,我才不管。”

尽管越千秋说的是安慰话,但那少年听在耳中却越发觉得又羞又怒。待要扭头便走,可回霸州不可能,一来刘静玄已经下了禁令,二来她也不可能丢下铁骑会那位彭会主。然而要留在榷场,却有这么一个已经看穿她女儿身的家伙在,她一个女子不免会很不方便。

因此,她把心一横,恶狠狠地盯着越千秋问道:“你到底想怎样!”

“我没想怎样啊!”越千秋非常无辜地耸了耸肩,随即嬉皮笑脸地问道,“我只想问问,你和那位彭大叔怎么遇到的?他之前又是怎么退敌的?”

见人一副不想搭理他的样子,他就慢条斯理地说:“反正我不问,回头刘将军也得问,你就当是先说一遍事先排练,免得在刘将军威势面前,什么话都说不出来。”

女扮男装的少年终于被越千秋给呛得凤眉倒竖。然而,她也不得不承认,那位霸州将军确实是自己平生仅见的厉害人物,举手投足之间就让那些她最痛恨的家伙俯首帖耳。想想眼前这讨厌家伙要打探的也不是什么秘密,她到底还是开了口。

“我是大名府冯家的二小姐冯贞,家里本来还算殷实,但之前连遭巨变,父亲突然重病,一个叔叔又摔断了腿,我两个哥哥卷进了官司脱身不得,家里上下焦头烂额,眼看就要天塌了,所以我听说霸州榷场是边境四大榷场中最容易挣钱的,就偷跑出来,路上遇到彭大叔。”

见越千秋满脸的惊异,冯贞脸上一红,但还是把心一横说:“但我确实是凑巧遇到彭大叔的。他和你一样,一眼就看出我是女扮男装,结果在我投宿险些被人骗的时候出手救了我一次,劝我回去,可我……可我说出了家里困境,死皮赖脸求他帮忙送我到霸州榷场!”

一口气说到这里,冯贞便垂下了头去,双手死死捏紧成了拳头:“没有我的央求,彭大叔不会到榷场来,也不会受伤……可没有他,也许我早就在半路上被人拐骗甚至没命了,但今天这榷场也许会死很多很多人,甚至连榷场都保不住!所以,我刚刚才拼了命跑出来,希望找人能救他……”

“停停停!”越千秋突然打了个手势打断冯贞,脸色奇异地问道:“你说你是大名府冯氏?大名府出名的冯家人就你一家?还是还有别家?”

尽管不知道越千秋为什么要问这个问题,但冯贞还是皱眉说道:“大名府姓冯的人家自然并不止我一家,但要说大名府最有名的,当然就是我家。我父亲和两位叔叔都是科场不成才从商,却因此攒下了大笔家业……”

没等冯贞把话说完,越千秋就再次打断了她:“你是不是有个很早就死了的姑姑?”

对于这个奇怪到无以复加的问题,冯贞货真价实错愕了。足足好一会儿,她才犹犹豫豫地说:“我是有个姑姑,但她十几岁的时候得了急病过世了,家里人似乎很忌讳这件事,都不大提起她……就连大名府的人都不知道我还有个姑姑,你怎么知道?”

这简直是他娘的太巧了……

越千秋轻轻拍了拍脑袋,心想萧敬先没把裴宝儿带出来真是一个莫大的遗憾,否则他就可以目睹一场境遇天壤之别的表姐妹撕逼了……嗯,当然,在裴家姐妹冲拼杀出来,看上去已经挺满足王府侧室那安稳日子的裴宝儿也很可能没那个兴趣。

看着满脸疑惑的冯贞,他意味深长地说:“冯姑娘,真是人生何处不相逢啊!”

第688章 千秋的话术

如果知道自己说出一句俏皮话的后果,是被人死缠烂打追问到底,越千秋绝对不会因为一时好奇而盘问冯贞的底细,以至于作茧自缚。他简直无法想像,刚刚那个为了彭明而胆敢在刘静玄面前告状,甚至大骂那些奸商的男装少女,竟然是个八卦分子。

就因为他问了大名府冯氏,就因为他问了她是不是有个早死的姑姑,她居然能脑补出一大堆子虚乌有的内容来……甚至在他黑着脸走进榷场的时候,她还跟在后头锲而不舍地追问他是不是她失散多年的姑表兄弟!

如果不是此刻身份还不能暴露,越千秋恨不得去把萧敬先揪到这不谙世事只以为一切都应该黑白分明的小姑娘面前,让他好好管管自己的小姨子。可他在死活甩不脱对方之后,本来就算不上好脾气的他终于再也忍不住了,一个转身就正对着跟屁虫似的冯贞。

“你确定想知道你姑姑的事?”

冯贞刚刚险些一头撞进越千秋怀里,此时连忙如同小兔子似的往后退了两步,见越千秋面带戏谑,想到自己离家之后一事无成,她一咬牙便理直气壮地说:“如果我姑姑真的不是病死的,而是因为其他缘故而不能在家里出现,我当然想知道!”

如果她能把姑姑找回去,至少也能昂首挺胸站在家人面前!

“首先,我和大名府冯氏没有半点关系,和你姑姑也没有半点关系。”

越千秋见冯贞要说话,他就直接伸出一只巴掌往前一推,示意她就此打住:“但我听真正的相关人士给我说过一个故事,嗯,相信不相信是你的事,我只负责说。”

虽说是自己把这完全没关系的一茬事给带出来的,但既然冯贞自己非得不依不饶,越千秋也就不怕揭家丑——反正那也不是自己家的家丑。他一向很会讲故事,此刻绘声绘色地把裴宝儿生母的遭遇娓娓道来,语调抑扬顿挫,剧情跌宕起伏,恰是一出狗血天雷剧。

果然,这种故事在后世都尚且能骗不少女孩子或动容或大骂,对于单纯的冯贞也具有相当的感染力。尤其是当听说裴旭找到了大名府冯家,最终却非但没把她那姑姑送回家,反而还和冯家谈妥了条件,继续把姑姑留在家里当婢女,后来纳为妾侍,甚至还告诉人冯家死绝了,她顿时火冒三丈。

“厚颜无耻!”

“嗯,说得对,他是挺无耻的……只不过,无耻的也不是他一个。”

冯贞这才想起和裴旭狼狈为奸的还有自己家的长辈,一张脸顿时变得惨白,足足好半晌方才勉强迸出了一句话:“一定是你胡编乱造故事骗我!”

“呵呵。”越千秋笑得眼睛都眯缝了起来,“你以为你们冯家明明本来红红火火,为什么突然就变成现在这样七零八落?你一个女孩子都知道出来振作家业,可那些男人不是病就是伤,甚至还陷进了官司,你觉得这事儿真的都是巧合吗?”

“除了你这个离家出走的小姐,我想大名府中的人,甚至你家那些下人,很可能都已经知道这件事了。毕竟,之前你那位真正的表姐……哦,也可能是表妹,她一怒之下在金陵街头把她生父那点龌龊卑鄙的勾当公诸于众,当然也少不了把大名府冯氏给扫了进去。”

“你家长辈能够赚到现在这么大的一份家业,你觉得都是他们的本事?呵呵,如果不是把女儿卖给了裴家,不是先当御史中丞,后来又当上宰相的裴旭暗中照应,你觉得冯家能有之前那兴盛的景象吗?现在,裴家倒了,你们冯家的丑事也传开了,你觉得在那些有心人不遗余力的打击下,你家那些男人即便面对再大的商机,还有余力振奋精神吗?”

越千秋接连三个反问,彻底把冯贞给问得面色惨白,如遭雷击。她现在终于想起了之前家中下人那躲躲闪闪的目光,想起了嫂子的以泪洗面,想起在上房时能听到的父母争吵……之前只以为是家中迭遭变故的那种无奈,此时全都化成了满满当当的羞愤。

为什么她的那些骨肉至亲能做出那种卑劣的事情?

冯贞之前只觉得那些不管彭大叔死活的奸商是天底下最卑鄙的人,可如今知道自己的长辈们做下的事情也好不到哪去,她确实只觉得无地自容。她甚至想不明白,裴旭如果真的喜欢她那姑姑,直接把人送回去之后,再上门求亲,难道不好吗?

然而,越千秋的话,却还在继续。

“你之前说你父亲和叔叔曾经是读书人,那么,就算裴家门头如何高贵,把亲生妹妹送给人为妾,传扬出去必定有无数人骂冯家攀附权贵,厚颜无耻。至于裴旭,事情传开之后也会被人骂作是趁人之危。可私底下达成协议就不一样了,裴旭可以暗地里照拂一下你们家,你们家得了个隐形靠山又不至于招惹口舌,最重要的是,两家人的名声都很洁白无暇。”

“至于你姑姑,他们肯定觉得她不吃亏。能给那样一个出身高贵,前途无量的名门公子做侧室,那是她的福分!”

越千秋随口道破了此中玄机,见花容惨淡的冯贞终于情不自禁地蹲下身去捂脸痛哭了起来,他突然觉得自己有那么一点过分。毕竟,当初受害的又不是他,眼前的小姑娘也是无辜者。因为一时不耐烦就揭人家丑把话说绝,他实在是有点没风度。

见不远处有军士在悄悄打量自己,不少人脸色还尤其特别,他知道这一幕落在人眼中不知道被说成是什么,登时更加后悔自己只图嘴上爽快,忘了眼下的情势。然而,若眼前的是他熟悉的那些不拘小节的姑娘们,他自可随随便便去把人拽走,可他和冯贞毕竟不熟。

然而,越九公子素来是很不擅长安慰人的——他更喜欢提供一个可能解决问题的方法。

因此,他没有说什么软话,而是退后一步耸了耸肩道:“你离家出走,想力挽狂澜支撑家门的那点勇气上哪去了?不说别的,现如今榷场一团乱,和那些个和市易司以及守军勾结的奸商相比,知恩图报维护彭会主的你总归好得多,我想刘将军怎么都还算赏识你。”

泪眼婆娑的冯贞有些茫然地抬起头,心里却着实不信。刘静玄刚刚带着众人进榷场时,看都没看她一眼,这怎么就变成赏识了?然而,她自己都没发觉,颓废沮丧失望到了极点的她,隐隐之中生出了那么一丁点希望。

“当然,就凭你这初出茅庐的小姑娘,是不可能在榷场有所作为的,可不是还有铁骑会的彭会主吗?你知恩图报,和铁骑会建立一下长远的合作关系,彼此互助互补,那不是美事一桩?刘将军是玄刀堂出身,听他刚刚的口气,对铁骑会彭会主也是惺惺相惜的……”

奉命出来找越千秋的周霁月远远看着越千秋抱手而立,口若悬河地蛊惑冯贞,脸上渐渐流露出浅浅的笑意。她错过了最初冯贞的死缠烂打,却没错过后面的,那少年其实是个女孩子,是大名府冯氏的千金,她到底还是听到了,因此根本不会觉得越千秋占人家什么便宜。

不知不觉她认识千秋已经八年了。他就仿佛从来没变过似的,常常不按常理行事,常常会给绝境中的人递去一根救命稻草。可究竟是否能否挣脱困境,那却得靠你自己。

打一棒子给个甜枣,这大概是越千秋此时所做之事的本质。然而,冯贞在最终站直身子抹去眼泪之后,虽说还有些气恼,却谈不上什么恨意。她是个心地单纯简单的姑娘,否则也不会那么轻易离家出走,也不会那么轻易相信彭明,更不会因为人遭了错待而挺身而出。

虽说痛苦于家人曾经铸成的大错,可越千秋的后一番话深深打动了她,以至于她确确实实下定决心,想要竭尽全力去做一点事情,挽回冯家那已经倾颓的家业。

而周霁月非常巧妙地看准了时机上前,先瞥了越千秋一眼,这才开口说道:“冯公子,刘将军有请。”

如果不是被越千秋拆穿女儿身,此时冯贞听到这一声冯公子,也不会刷的一下面色绯红。她没有察觉到双颊生霞,使劲咬了咬嘴唇,这才低声说道:“还请这位军爷带路。”

周霁月斜睨了越千秋一眼,一脸看你又做这等好事的表情,却没有和他说话,对冯贞微微颔首后就转身走在了前头。而越千秋一直等到冯贞跟上,这才不紧不慢地拖在了后头。

虽说之前是嘴快,可后来他到底也是给了弥补方案的。铁骑会就是穷了点,马少了点,可如果冯贞能和彭明合作,两家人在霸州榷场站稳脚跟,铁骑会还能靠吃进战马而恢复一定实力,那不是挺好的吗?

当然在此之前,得先斩掉冯家那些个贪心不足的长辈可能伸出来的手,还有那些不切实际的痴心妄想。这可不能靠他,靠冯贞那个天真姑娘也没戏,甚至彭明都不见得擅长这方面的角力,反而是刘静玄更靠谱。

当越千秋和周霁月一后一前“押”着冯贞来到了市易司门前时,恰逢刘零从里头出来。他知道两人的身份,因此略一点头便沉声说道:“将军已经下令把铁骑会的彭会主和大夫一同接了过来,这会儿正在和彭会主说话,你们两个带冯公子进去,将军要问话。”

冯贞才刚刚生出的一点勇气登时化作乌有。然而,此时此刻没有人可求助,她只能硬着头皮跟在周霁月身后,拖着灌了铅似的脚步往里一步步挪。可恨的是,她偏偏听到背后传来了一个闲闲的声音。

“伸头一刀,缩头也是一刀,你日后要面对的艰难险阻比现在多多了,现在你都裹足不前了,以后怎么办?”

这个人怎么这么讨厌?

冯贞只恨得牙痒痒的,哪怕承认对方说的是正理,可这种犹如一条鞭子在你后头不断抽打你前进的感觉,她实在是不习惯且深恶痛绝。而且,越千秋的话太一针见血,从小被父兄等人捧在手心里过日子的她根本就没办法习惯。

她从牙缝里哼了一声,最终步子终于是迈大了,抢在周霁月前头进了一间宽敞明亮的屋子,见刘静玄大马金刀坐在当中,她不由得又有些后背冒汗,一下子再也找不到之前破釜沉舟的勇气。也正因为如此,她丝毫没注意到越千秋固然是跟来了,周霁月却没有跟进来。

刘静玄在略打量了一番冯贞后,目光就落在了越千秋身上。见这个如今自己都要敬称一声掌门的少年笑吟吟地冲自己打了个眼色,他就知道这小子又有了什么鬼主意,当下就淡淡地扫了一眼旁边安设的那张软榻。而越千秋也顺着他的目光看了过去。

就只见小胖子正坐在床沿边上,彭明斜倚着,面上略微有些白,而小猴子手上端着一碗药,正殷勤地一勺一勺喂着彭明。面对这番情景,越千秋忍不住很想骂小猴子是猪头。

谁都知道喝药那是要一口气,这样一勺一勺吃下去,不苦死才怪!或者说,小猴子根本就是借着关切为名,整他那位师父?

心里这么想,可越千秋看彭明一口一口喝着那能苦死人的药汁,面色纹丝不动,他忍不住佩服这一位的忍耐能力,换成是他,早就给小猴子一记暴栗了。

而这时候,刘静玄开口说道:“彭会主虽说都是皮肉外伤,但毕竟气血流失,这次恐怕要将养一阵子。他把事情始末经过都对我说了,冯姑娘一心为家的初衷我不能说不好,但你一无经验,二无本钱,就这样跑来霸州,实在是莽撞到了极点。”

冯贞之前才被越千秋言重打击了一番,此时刘静玄这般教训,她自然没有什么不服,竟是低下头乖乖听着。别人不觉得有什么问题,可软榻上正在吃药的彭明却只觉得太阳打西边出来了。要知道,自从他遇到这个锲而不舍的小姑娘,他似乎把一辈子能说的话都说完了。

如果不是因为这小丫头他真觉得投缘,而且又想到小猴子那德行,他不操心恐怕连媳妇都找不到,也不会多那个事。可现在,这个小丫头竟然这么轻而易举就听了刘静玄的教训?

难道他在此次事必之后,也应该去谋个官当当?因为不当官就没有官威,连个小丫头都不肯听他的劝告不说,他还甚至险些被一群蝇营狗苟之辈给算计了!

而越千秋却知道冯贞这么乖巧的原因,他轻轻咳嗽了一声,随即笑容可掬地对刘静玄说:“刘将军,冯姑娘说,她很感激铁骑会彭会主一路上给她的无私帮助。所以,她想代表大名府冯氏和铁骑会结盟。”

第689章 唱作俱佳

单个字词全都能听懂,可合在一起这一整句话,就连刘静玄也被越千秋弄得有些糊涂了。

冯贞不过是个眼高手低离家出走的千金小姐,她什么时候能做家里的主了?

然而,刘静玄到底沉得住气,此时高深莫测坐在那里,心下却快速思量越千秋这话到底有什么深层次的用意。而他用最快的速度搜寻记忆,终于发现他似乎对大名府冯氏这个名词有那么一点点印象。可让他意想不到的是,比他更快反应过来的,是那位太子殿下。

“大名府冯氏?难道这位姑娘你出身的是那个大名府冯氏?”

刚刚彭明对刘静玄说起此行经过时,小胖子也在旁边竖起耳朵静静听着。他倒是知道眼下这种场合是他最好的学习机会,反正除却相关人士,没人知道他是太子,多听多看少说是正经,而在那时候,他就觉得大名府冯氏这五个字有点耳熟了。

而越千秋一个结盟的提法,终于完全勾起了他的记忆。此刻他忘情说出那句话后,见冯贞一瞬间面色惨白,刘静玄有些无奈,而小猴子分明还在发懵,另一边的周霁月正用有些嗔怪的表情看他,想到庆丰年陪着萧敬先在外头榷场乱逛,他不禁一阵庆幸。

如果萧敬先在,还不得立刻为了爱妾与人针锋相对?不过,他好像心直口快了点……

于是,看到那个女扮男装的少年眼圈完全红了,仿佛是使劲憋着才没有哭出来,哪怕小胖子最讨厌爱哭鬼,此时却知道自己说话这场合不对,身份更不对,慌忙硬着头皮解释道:“不不不,我不是这个意思……嗯,大名府冯氏挺出名的……”

见越千秋那似笑非笑的表情越发明显,小胖子就是蠢蛋也知道自己越说越错。然而,事到如今,他知道再解释只是徒劳,干脆就转而口气强硬了起来。

“反正就是人尽皆知的事情了,你还有什么不好意思的?做错事情的又不是你!就算你家为了那件事焦头烂额,外人墙倒众人推,那也没关系,武品录中从上三门到下十二门,哪一家没有蒙受过不白之冤?”

虽说用不白之冤四个字来形容冯家,那纯属用词不当,但越千秋还是给小胖子的急中生智打了七分。当然,如果真的冯贞因此而认定冯家是被人诬陷,那他就为难了。

然而,事情的发展终究还是向着好的那一面发展。就只见冯贞使劲一揉眼睛,随即就抬头挺胸说:“做错的事情就要敢认!不用你安慰我,我知道,确实是我家长辈做错了事情,我这个做晚辈的被人说两句算什么?”

她一面说,一面看向了已经坐直身子的彭明,愧疚地低下头说:“彭大叔,之前你好心救我帮我,就算冯家现在这场劫再难过,我也不想连累你!而且,我自己有多少斤两我自己知道,冯家怎么也轮不到我做主,而且我也没什么本事,铁骑会值得更好的盟友。”

她冷冷瞪了越千秋一眼,期待看到他因为好心喂了驴肝肺而错愕甚至气愤的表情,结果看到的却只有他那笑眯眯的脸。这下子,她顿时有些泄气,毕竟,她抛开可能存在的一丝希望,就是想让这个信口开河的家伙看看女孩子也能有志气独立支撑家门,可结果却事与愿违。

然而,同样注意到越千秋那笑脸的刘静玄却听出冯贞只是一味赌气,可是当他发现彭明那越发犹如捡到宝贝似的表情之后。因此,他就恍然大悟,索性沉下脸来扮一回黑脸。

“冯姑娘倒是好志气,可你要是知道自己拒绝了什么,那你还能有如此志气否?”

“大名府冯氏现如今是什么情形,我正好略知一二,你两个兄长从前借着家里的势头,给别人的官司出过力,但那是人命官司,你家势头正盛的时候当然没人敢拿来说嘴,但你家势头不好的时候,应景翻了出来,一个不好他们就要坐牢甚至流放!”

小胖子没想到刘静玄竟然还会吓唬人,不由得讶异地盯着人直瞧。然而,即便他那视线带着几分惊疑,刘静玄却丝毫不为所动,反而在看到冯贞面色惨白时,继续在她心头上下摇摆不定的秤上加了又一根稻草。

“至于你的父亲和叔叔,他们最初是收了裴旭一个庄子,可后来发现裴旭官路正好,就反过来年年给裴家送礼,求着裴家庇护,在大名府同样是一手遮天,比你两个哥哥做的事情还要更险恶,说一句不好听的,杀他们十次八次,也不嫌为过。刚刚别人说你无辜,但这世上为什么会有一人犯罪,满门受牵累,你可知道?”

心乱如麻的冯贞自然答不上来,而小胖子却正好对这个问题很感兴趣,见刘静玄没有解释的意思,而越千秋正笑着对他使了个眼色,他就立刻接上了口。

“那是因为既是一家人,就要对家人负责,至少要知道他们在做什么,是做好事还是坏事,如果他们是做好事,就应该支持他们,自己也不妨亲自参与,如果他们是做坏事,那么就应该竭尽全力地劝说,让他们走上正途。否则,等他日大错筑成,无可挽回的时候,对犯罪者丝毫没有尽到义务的那些家人,当然会因为他们的失察而不得不承担责任!”

冯贞简直快被刘静玄和小胖子这一搭一档给逼疯了,下意识地叫道:“可我什么都不知道。”

“不知道三个字,不是敷衍塞责的理由。”小胖子这次终于找到了一点做太子的气势,义正词严地说,“谋反的人,他的至亲也能说不知道,但就是因为他们没有察觉到端倪,这才纵容出了一个大逆的犯人,所以他们不能因为不知道而脱罪。”

“我……”冯贞终于意识到,这里不是自己家里,长辈和亲人会容让自己的倔强和赌气。一想到父兄可能真的会因为那些她不知道的罪行受到惩处,她不禁悲从心来,竟是一下子瘫坐在地,可她没有失声痛哭,而是强忍抽噎竭力抬起头,用袖子擦去了滚到眼圈边上的泪珠。

“可冯家都已经这个光景了,如果我拉上彭大叔,不是会连累他吗?”

听到这里,刚刚忍了又忍的彭明终于重重咳嗽了一声。见小丫头朝自己看了过来,他就怒容满面地骂道:“笨丫头,你就没看出来人家是在讹你?”

虽说知道身边这位是大吴太子,虽说知道刘静玄现如今这个实权霸州将军比自己这个铁骑会会主要风光得多,但彭明从来就是又臭又硬的脾气,这会儿狠狠瞪了两人一眼,见刘静玄若无其事,小胖子有点小小的尴尬,他忍不住又去看越千秋。

毕竟,之前就是这小子把冯贞带来,还提出了那么一个正正好好戳中他心的提议!

见越千秋一副不关我事的无辜模样,他更是气不打一处来,只能眼睛圆瞪地盯着冯贞。

“我之前骂你这丫头冒冒失失离家出走,说什么要做一番事业是没脑子,你还不服气!现在你瞧瞧,被他们两个人一搭一档说得心乱了吧?冯家眼下状况是不好,可好事做到底送佛送到西,既然你口口声声叫我彭大叔,我还会不管你吗?我是一个没钱没势的江湖人,可好歹还有几个老兄弟老朋友,不说别的,保你个小丫头一辈子平安喜乐还是做得到的!”

小猴子听到师父这么说,之前因为说话的是刘静玄和太子殿下,一直都不敢插话的他如释重负,连忙冲着冯贞说:“对对,师父是最急公好义的性子,你要相信他……”

“有你小子什么事?乱插嘴!”

小猴子这话还没说完,脑袋上就挨了重重一记暴栗,可捂着脑袋发现一边呵斥一边敲他的是师父,他就哭丧着脸不敢说话了。可他这幅可怜巴巴的样子却是逗乐了冯贞,她一下子破涕为笑,等意识到之后顿时面色绯红,一时咬着嘴唇不做声。

而彭明敲过关门弟子小猴子之后,这才没好气地说:“铁骑会现在是有人没马,霸州榷场交易战马这么多,我当然免不了想过来瞧瞧,看看有什么办法能弄到一点马,免得铁骑会有名无实,不想正好遇上了你。我这个会主确实穷得叮当响,所以根本谈不上你会连累我。”

他拿手一指刘静玄,没好气地说:“这家伙是端着冷脸吓唬你呢!我这种只有一个名头的江湖穷汉,榷场中那些说一套是一套的奸商,谁会把我放在眼里?也就是你这种不谙世事的小丫头,会因为我仗义帮你,反过来帮我一把,所以这是合则两利的事。不过我也丑话说在前头,我认得是你,你那些狗屁的父亲叔叔哥哥们,休想我正眼看他们!”

被彭明如此一点破,冯贞终于完全明白了过来。她有些羞恼地偷觑了刘静玄一眼,见其收起了刚刚的冷色,面露微笑,看上去不再有之前怒斥那些奸商和官吏军官时的凌厉气势,反而显得宽容而温和。

呆了一呆的她不由得再去看彭明身边另一个微胖少年,心中还在想他刚刚说需为亲人犯罪负责任,谁想正主儿一本正经,她却正好看到小猴子对她偷偷做鬼脸,等发现他立时被彭明一把拎住耳朵,疼得龇牙咧嘴连连求饶,可怜巴巴的样子实在好玩,她不禁扑哧一笑。

便是这破涕为笑,她便犹如一朵本来被风霜打得有些蔫了的小花,重新焕发出了光彩。

笑过之后,她才再次擦了擦眼睛,对刘静玄行礼说道:“多谢刘将军不怪罪我一个姑娘女扮男装混进榷场,还煞费苦心为我牵线搭桥。”

没等刘静玄开口说话,她就转过身来,再次对彭明深深一揖:“彭大叔,大恩不言谢,如果不是你,我都不会知道冯家竟然已经岌岌可危。我从小被长辈们宠坏了,总算这次出来,才知道是非黑白,世事艰辛。如果你相信我,我会尽力去学,尽力去做,但是……”

她在直起腰之后,脸上却流露出了倔强之色:“可我没办法丢下家里人不管!”

越千秋忍不住以手扶额。事实上,如果不是这小丫头之前跳出来揭发了一**商,他瞧着刘静玄有利用这一点整顿榷场的意思,也不会明示她和铁骑会合作。可事实证明,哪怕有彭明的点醒,这小丫头还是一根筋。

“谁让你不管家里人了?”他无奈地插嘴说道,“彭会主只是告诫你别让你家里那些父兄长辈掺和到和铁骑会的交易乃至于霸州榷场这一摊子来,他只认你。至于你要怎么护着你家里人,那是你的事。可有些时候,你对家人的纵容,只会把他们养得更可恶,你懂吗?”

冯贞很想说自己不懂,可她心里却隐隐觉得,她大概能明白。然而,越千秋却明显要捅破那一层薄薄的窗户纸,因此把话说得更加直白了一些。

“你家既然有了你姑姑的例子,你这次离家出走,说不定你家也会有点不好听的风声传出来。我和你打个赌怎么样?”

“什么赌?”冯贞迸出这三个字的时候,脸上满是警惕。

越千秋笑吟吟地说:“如果回头大名府有传言说冯家小姐病故了,那么,你就以你自己的名义和铁骑会彭会主把合作的事情敲定,然后把冯家那些很可能大难来时各自飞的掌柜伙计挖走一批自立门户。至于冯家,你记着生恩养恩给他们一口吃的就行了。如果你家还到底宝贝你这个女儿,瞒着你出走的事,那么,你不妨拉上他们一把,如何?”

“好!”哪怕姑姑的遭遇已经深深刻在了心里,但冯贞还是不那么相信,一向疼爱她的父亲叔叔和哥哥们会那样无情,当下斩钉截铁地答应了下来。

而直到这时候,刘静玄这才轻描淡写地开口说:“如今趁着北燕兵马违约来袭之际,我打算整顿霸州榷场这种种乱象,冯姑娘,你可愿意助我一臂之力?”

直到这一刻,小胖子才算是真正明白刘静玄作为霸州将军,却明显假公济私,顺着越千秋那意思,帮冯贞和铁骑会主彭明牵线搭桥的缘由。想到之前在榷场大门口亲眼目睹的种种,他最终在心里做出了决定。

都说新官上任三把火,他这一路出来虽有收获,却没什么成绩,如果回头有必要,就从这霸州开始好了!这天下固然不是非黑即白,黑白分明的,可那些灰色的东西却也不能由着某些人的意思来,他即便现如今成不了规矩的制定者,可至少应该发挥点作用!

第690章 忠贞的条件

曾经多年兴盛一时的霸州榷场,在这一天北燕兵马乔装打扮成商团的掳劫事件中,虽说还不至于成为废墟,可放眼看去仍是一片狼藉。而北燕其他商团都被出击的竺汗青亲自驱逐,而那些吴国商团的人又被刘静玄软禁起来,连守军也被齐齐缴械看押,因此更显得冷冷清清。

而此时此刻,萧敬先正在庆丰年的陪同下,优哉游哉地漫步期间,不时还去翻检一下某些摊位上没来得及搬走的商品,似乎对这榷场里的交易很感兴趣。然而,他嘴上和庆余年聊的话,那却和榷场毫不相干,因为萧敬先打听的竟然是庆丰年和令祝儿师兄妹的那点八卦。

庆丰年本来就脸皮薄,平日里他又不像小猴子这样活泼好动四处和人搭话,所以当面拿这一点儿女情事开涮的,从前还有宋蒹葭那几个小丫头,可随着她们和令祝儿渐渐熟络,成了闺中密友,至少顶多在背后朝他们指指点点嘀嘀咕咕,当面现开销的情形少了许多。

所以,这会儿他在萧敬先那步步紧逼的追问之下显得很狼狈。

尤其是萧敬先的问题全都异常简单直接。比如什么时候办婚事,什么时候要孩子,打算要几个孩子……天知道他珍惜现在这得来不易的相处日子都还来不及,哪敢去想那么长远?

就当旁人眼中持重的庆师兄一张脸都快涨成猪肝色的时候,萧敬先突然呵呵笑道:“好了好了,不逗你玩了。真是的,你就不知道学学千秋那厚脸皮吗?”

庆丰年在如释重负的同时,却只听身后传来了一个熟悉的声音:“千秋那厚脸皮,不是人人都学得来的。”

辨认出那是周霁月的声音,庆丰年心想怪不得自己丝毫没察觉有人靠近。他连忙转过身来出声打招呼,随即就只见周霁月含笑对他点了点头:“让庆师弟你这么一个老实人陪晋王逛这霸州榷场,实在是有些强人所难了。你去将军那儿吧,我留在这儿就行了。”

庆丰年巴不得这样的安排,可毕竟之前是刘静玄吩咐他的,因此他犹豫片刻,见周霁月那脸上表情并没有什么打趣的意思,他最终还是扛不住刚刚应付萧敬先时的心力交瘁,当即一拱手道:“那我先回去复命了!”

见庆丰年逃也似地飞快离开,萧敬先盯着人的背影看了好一会儿,他这才笑眯眯地说:“霁月,你这一宗之主哪怕身边没有一个弟子门徒随侍在侧,可仍旧气势十足。有时候我实在是忍不住想,当初千秋能把你从大街上捡回来,到底只是一时好心,还是慧眼识珠?”

周霁月哂然一笑,根本不接萧敬先这话题,她刚刚接近的时候就已经查看过四周情况,确定此时没有外人,她就直截了当问道:“晋王对榷场很有兴趣?”

“不是对榷场,而是对刘静玄。”萧敬先同样单刀直入。见周霁月的眼神倏然转厉,他就笑着摇摇手道,“霁月你别摆出这么一副杀气腾腾的样子,我又没说要对刘静玄怎样。他是霸州之主,我现在呢,也就是个光杆王爷,巴结他都来不及,能拿他如何?”

“晋王殿下走到哪,哪就会有止不住的风波,一直以来都是这样的。更何况,千秋对你的评价素来很高,你何必妄自菲薄?”否则,皇帝和越老太爷也不会特地嘱咐她看好萧敬先。

萧敬先却眯起眼睛反问道:“千秋对我什么评价?”

“他说你是个妖孽。”周霁月似笑非笑地把越千秋的原话给直接揭了。可下一刻,萧敬先竟是放声大笑,那笑声肆无忌惮,仿佛丝毫不怕显露出自己的身份,更不怕引来外人。面对这样意料之外的情形,周霁月不禁有些后悔激怒这个棘手的男人,可却已经晚了。

“千秋自己就是个妖孽,还好意思说我?”萧敬先笑得仿佛眼泪都出来了,随即就心情很好地调侃了越千秋,这才淡淡地说,“冲着千秋这评语,我要是再不兴风作浪,岂不是对不住他这妖孽的评价?霁月,我问你,你怎么看刘静玄这个人?”

面对这样一个突然的问题,周霁月微微皱了皱眉,随即才坦然说道:“刘将军是千秋的师伯,我曾经听说,他当年镇守边疆,战功赫赫,却一直都被上峰忌恨,压着功劳,后来又被高泽之兄弟二人暗算,在被俘之后降了北燕……”

“好,后面的你不用再说了,因为我比你知道得多!”萧敬先打断了周霁月,这才似笑非笑地说,“毕竟,刘静玄在北燕那些年的日子,大约也就很少一部分人清楚到底是怎么回事。他和戴静兰因为家眷被人出卖而最终投降之后,就被安置在上京城。”

“他们是玄刀堂弟子,虽说那时候玄刀堂已经被除名了,可他们毕竟是曾经的悍将,哪怕投降之后,接受了我那姐夫赏赐的宅子,也把那些被出卖送到北燕的家眷接了过去,但是,他们没有用一个婢仆,每日粗茶淡饭,开销不是靠俸禄,而是亲自种地种菜,女眷缝补女红。”

周霁月还是第一次知道,刘戴两家在北燕竟然过的是这种生活。然而,她却敏锐地感觉到,萧敬先要说的绝对不止这些。果然,下一刻,萧敬先就突然词锋一转。

“后来,刘戴两位派出亲生儿子南归联络大吴,又通过千秋的师父,还有他背后的越老相爷和东阳长公主,成功把当年的铁案翻转过来,促使大吴皇帝下定决心重修武品录。如果单单通过这样的结果来看,他们栖身敌营多年,坚贞不屈。可你想过没有,所谓的忠贞之心就这么绝对?会让人在蒙受那样的不白之冤和奇耻大辱之后,仍旧心念故国?”

遽然色变的周霁月不禁反唇相讥道:“难道晋王觉得,刘戴二位将军那时候不应该心念故国,而是应该屈身投敌?”

“汉时家中三代将种的李陵因为援军不来,固然打算诈降匈奴,但因为汉武帝诛其三族,最终诈降变成了真降,但何尝不是因为从祖父,到父亲,再到自己,全都遭遇不公对待?而出身草根,学艺于玄刀堂的刘静玄,他更是直接被朝中狗官连家眷都出卖了给北燕,试问朝中各位凭什么就认为,人会甘愿冒着阖家族灭的危险重新跑回来?”

没等周霁月再次反驳,萧敬先就意味深长地说:“你大概以为,刘静玄和戴静兰在北燕,一直都是被搁置在那儿的摆设吧?可你看到曾经的神弓门掌门徐厚聪了吗?就连从没上过战场的徐厚聪,我那姐夫都不吝重用,更何况是战场悍将的刘静玄和戴静兰?”

“你难道认为真的是千秋去年在北燕那上窜下跳,再加上我也从中浑水摸鱼的缘故,徐厚聪这才得以受到重用?如果那样想的话,你就错了,因为我那姐夫是杀人无数,但是,他很缺人才,只要看中的人就必定会不拘一格使用。而他曾经打算给刘静玄戴静兰的职位……”

萧敬先突然一顿,随即嘴角上翘了一个弧度:“不是什么禁军左中右将军之类听上去好听,其实不过看门狗的角色。我那个姐夫根本就没有逼着刘静玄和戴静兰与故国作战的意思,而是打算给他们一个全新的天地。他打算把人放在北燕的东面边境,和女真作战”

听到这里,哪怕周霁月之前一直都在告诫自己千万不要听萧敬先的蛊惑,千万不要被人成功挑拨离间,她到底还是忍不住冷笑道:“要人给自己卖命冲锋陷阵,敢问北燕皇帝开出的又是何等高官厚禄?”

“一旦建立军功,则封郡王。不用改姓,因为北燕有的是异姓王!”

就算周霁月心志坚毅,可听到如此出乎意料的高爵,她还是倒吸一口凉气。想当初萧敬先以北燕国舅之尊叛国南投时,大吴皇帝力排众议,仍然封其晋王,这已经在大吴上下引发了轩然大波。然而,萧敬先毕竟在北燕身份不同,可刘静玄戴静兰在大吴却不过寻常边将。

对于这样两个被俘之后无奈投降的将领,北燕皇帝竟然能够开出那样高的代价?

周霁月在心里告诫自己千万不要被萧敬先诱入彀中,可理智却又告诉她,萧敬先所言并非没有可能。因为越千秋曾经不止一次对她抱怨过北燕皇帝的心血来潮,捉摸不定,那样一个君主是很可能做出那种事情的。

更何况,越千秋的养父,那个娶了北燕公主的越小四,不也是郡王吗?

见周霁月没说话,萧敬先就慢悠悠地说:“所以,当时刘静玄和戴静兰竟然没答应,只肯在上京屈就一个闲职,而我那姐夫竟然也没有意见,我觉得很意外。毕竟众所周知,北燕皇帝是个很大方的人,却也是个很果决的人。不肯为他所用,那么就去死,这是他的宗旨。”

听到这里,周霁月终于完全确认,萧敬先确确实实是在暗示,甚至可以说是明示他,刘静玄戴静兰有问题。尽管她从感情上很难接受如此论断,毕竟,她和刘方圆戴展宁幼年不打不相识,如今又相处两年,关系亲近,再加上刘戴又是玄刀堂的前辈,她根本不愿相信此事,可她不得不联想一下如有万一的后果。

心潮剧烈起伏,她面上反而显得万分镇定:“晋王从前不说,为何如今到了霸州却特意点明此事?”

“从前刘静玄如何与我无干,可现在……身在霸州,而且还带着太子殿下,你不觉得若有意外,那就是震动天下的大事吗?”萧敬先笑吟吟地反看着周霁月,随即轻描淡写地说,“不过我只是给你提个醒,可没有一口断定刘戴二位真的和北燕有什么关联,你不妨和千秋好好参详。”

眼看萧敬先转身扬长而去,周霁月只觉得心烦意乱,再一次深深体会到,越千秋对萧敬先那妖孽的评价一点都没错。他只不过三言两语就勾起了她的疑虑,而最重要的是,她还没办法去求证!

她甚至很怀疑,越老太爷和东阳长公主是否知道这些。如果他们知道,又是怀着怎样的心思,同意皇帝把大吴太子送到霸州来。

曾经历过武人那段最黑暗岁月的她,最不希望的就是如今的局面发生变化。而且,正因为刘静玄戴静兰敏感的出身和经历,一旦他们真的有什么问题,那将是所有人不能承受之痛!

满心烦躁的周霁月终究是回到了榷场市易司门口,却只见刘零正亲自带着几个亲兵守在了那儿。想到刘静玄之前把大部分亲兵都留在了霸州城,此行多数人都是霸州军出身,可刚刚看他们对榷场官吏和官兵的态度却分明同仇敌忾,她心中感慨刘静玄果然会带兵,随即就大步走上前去。

刘零见周霁月走来,便连忙迎上前去。知道越千秋和周霁月任太子左右卫率,那就绝对是太子殿下的心腹,因此也不敢因为她是女子便有所轻视。听到周霁月开口问竺汗青那边是否有消息,斥候搜过榷场周围后是否发现有北燕兵马,他就事无巨细地解说了起来。

“竺小将军的烟火传讯还没回来,但斥候已经回报,榷场周边三里范围之内并无异样。还请周大人放心,要知道,竺小将军深得竺大将军真传,这般小阵仗不会出问题的。”

周霁月微微颔首,随即问知刘静玄还在和冯贞说话,越千秋等人也并未出来,她也不急着进去,索性站在门口和刘零闲话家常。

她任白莲宗宗主多年,威严的时候气势逼人,但和气的时候能让人如沐春风,再加上她没有越千秋那样坑人的名声,问的都是些鸡毛蒜皮的生活小事,因此刘零倒是对她没有太大的防备,口风渐渐就有些松。当她问起刘静玄家中日常起居时,他就更没什么防备了。

一来二去,周霁月便得知,除却之前一直丢在金陵的刘方圆之外,刘静玄的妻子还带着一个儿子两个女儿住在霸州城内,生活朴素,深居简出,往日并不参加城内官绅的交际,只偶尔会送东西去同处边境的戴家,据说还一度互许婚事。

正当周霁月想要继续问问联姻的是哪位公子哪位小姐时,突然就觉察到里头有动静,抬头一瞧,却是越千秋兴冲冲地跑了出来,随即二话不说一把拉着她往里走。

等离开刘零老远,又确定四周围没人,越千秋方才松开手,冲着周霁月咧嘴一笑。

“彭会主回头真的得好好给我包一份谢媒钱!”

第691章 霸气和主见

哪怕刚刚被萧敬先灌了满耳朵的毒汤,可此时此刻周霁月被越千秋那轻松写意的情绪一感染,那点心烦意乱竟是顷刻之间烟消云散。尽管就在见到越千秋之前她还在想,刘戴两家的联姻会不会牵涉到刘方圆和戴展宁,可如今她却觉得这些都不那么重要了。

她一点都不想对越千秋提萧敬先之前说的那些话,只是有些好笑地白了他一眼:“说说,你又做了什么好事?”

“我可没做什么,你之前不是也听到了吗,我只不过是无意之间发现了那丫头是出自大名府冯氏,于是因势利导,给她指点了一条拯救家族拯救自己的明路。我哪知道,彭会主居然早就没安好心,看人家小姑娘简单淳朴,就动了给自己关门弟子做媒的念头。”

越千秋又不是大大咧咧的小猴子,刚刚兴冲冲打里头出来时,周霁月那脸上的一抹忧色他就敏锐地捕捉到了,然而,此刻他却装成什么都没发现,笑嘻嘻地将彭明那点盘算给直接兜了出来。

“刚刚我把冯贞带进去,把怂恿她和铁骑会结盟的事情一说,英小胖就和刘师伯一搭一档吓唬人家,彭会主一开始还在冷眼旁观,眼见小丫头都被吓哭了却还犯倔,他终于忍不住拆穿了我们的把戏……”

绘声绘色把里头那番交锋一五一十说了一遍,他就把手一抱,轻轻耸了耸肩。

“后来刘师伯就直截了当提了,让冯贞出面给他做钓饵,要把这霸州榷场整顿一番。想也知道,冯贞那脑袋一根筋的丫头哪会有二话,立时三刻就答应了。结果,彭会主说怕人报复她,把小猴子撵了过去给她当护卫,这不是明摆着让自己的徒弟近水楼台先得月吗?”

越千秋一面说,一面掰着手指头说:“萧敬先纳了裴宝儿,庆丰年有令祝儿,小猴子又有了冯贞,我有了你,算下来,只有英小胖最可怜。”

周霁月起初听听这话还只是觉得好笑,待发现越千秋把竟然把自己二人也算了进去,她不禁一颗心猛地一跳,随即故作镇定地笑骂道:“人家都是太子了,你居然还叫当年那给人乱起的绰号?还有,什么叫做你有了我,我可不记得和你有什么缠夹不清的瓜葛!”

越千秋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周霁月看了好一会儿,直到素来大方的周宗主被看得有些不自在,他这才嘿然笑道:“我们不是八年前就已经孽缘扯不断了吗?再说,你可别忘了,你自己说过,一定会比从前更加了解我,非得抓住我的破绽不可?”

没等周霁月反应过来,他就突然前进了几步,反而把她迫得不得不后退,直到她不知不觉已经是背后靠着墙,他这才笑嘻嘻地一只手撑在了墙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