越影扫了一眼越千秋,见他满脸笑意地回应着小胖子的瞪视,仿佛根本不在乎自己说什么,他就在心里叹了口气,随即开口说道:“千秋之前带着萧敬先冲破重重险阻一路南下,对于北燕,霸州这儿除却刘静玄和他身边的人,确实没人比他更熟悉了。”

见小胖子满脸的不甘心不情愿,越影想到他临走之前越老太爷千叮咛万嘱咐,就连皇帝也破天荒把他叫去唠叨了半天,他就最终轻声说道:“就如同太子殿下以东宫之尊,尚且要前来霸州,面对重重疑难考验,千秋从小长于越家,毕竟也有必须他才能做到的事。”

小胖子这才想到越千秋之前那番话,对比之后,他终于明白自己之前自怨自艾完全是没道理的事。越千秋从小是长于富贵荣华,可他不是比越千秋还要过分?就他那跑去凌辱宫妃侍女的行径,放在北燕皇子身上恐怕早就死一百次了,他却还被父皇捧在手心里!

千秋要去北燕是因为不能只享福不做事,而他来霸州也同样是因为身为太子不能毫无作为,道理是同样的,但相比于在霸州受到千军万马严密保护的他,越千秋冒的风险就大多了。

见小胖子死板着一张脸只不作声,越影知道这位太子殿下此时此刻必定正在努力认清现实。他瞅了一眼依旧气定神闲的越千秋,这才温和地说道:“为了晋王殿下和千秋此行北燕能够稍微顺利一些,还请太子殿下把北燕天子六玺挑一枚交给千秋。”

小胖子这才暂且脱离了刚刚那五味杂陈的窘境,疑惑地问道:“挑一枚?千秋要和晋王靠这玺印号令北燕兵马吗?这会不会太想当然了?”

“只是增强一点说服力而已,说没用那是真没用,说有用那是指不定什么时候就有用。”

越千秋满不在乎地插了一句话,随即若有所思地说,“回头问问晋王,北燕天子下旨的时候,用的最多的玺印是哪一枚,别人最熟悉的是哪一枚,带上那个就好了。”

小胖子面色一连数变,最后突然咬咬牙道:“一枚绝对不够,你带上那枚制诰之宝,再带上那枚皇帝行宝。前者是北燕皇帝下制诰的时候用的,另外一枚是北燕皇帝赏赉功臣是用的。这是相对常用的玺印,比其他四枚都更加广为人知!”身在皇家,这个他比越千秋了解!

见越千秋先是一愣,随即笑着点了点头,小胖子面色一红,随即没好气地别过头说:“可别随随便便死了,否则我日后上哪找敢和我吵个天翻地覆的人?还有,什么出海找新大陆,海上大风大浪的,死在哪都没人给你收尸!你给我死了心在金陵当一辈子纨绔子就行了!”

越千秋顿时哈哈大笑,他再次挥了挥手:“吃饱了睡睡饱了吃,那是我这个胸无大志的人最爱,你可别忘了你说的话!影叔,明天我还得早起呢,先去睡了!”

见越千秋头也不回大步离去,想到自己从小看着这个小小的孩子一点点长大,亲手教过他武艺,亲手和他一块整理越老太爷的书房,背着他抱着他去过金陵城里无数地方,越影那脸上浮现出一丝极淡的笑意,最终又化成了一丝怅惘。

可是,等转头面对小胖子时,他的这种情绪便非常好地掩藏了起来,取而代之的是一贯那泰山崩于前而面不改色的淡然。

而小胖子最近受到的冲击太多太烈,人却没有麻木,反而变得警醒了不少。他非常敏锐地注意到了越影的不对劲,立时开口问道:“影叔你是还有事对我说?”

越影见大门被掩上,察觉到脚步声渐渐远去,他便闭上了眼睛。直到方圆二十步的范围之内,各种动静纤毫毕现地在脑海中一一反映了出来,并没有半个人影,他这才看向了满脸凝重……或者说满脸警觉的小胖子。

“皇上让我带话给太子殿下,霸州之险,未必就逊色于千秋和晋王的北燕之行,还请太子殿下务必谨慎小心。请尽力向霸州乃至于北疆军民宣示东宫威德。”

说到东宫威德四个字,小胖子突然醒悟到,自己之前在人前形象一直都是经过萧敬先化妆粉饰过的,如今萧敬先那一走,再没有人能够给自己做那种事,到那时候,他曾经建立起来的气度威严那形象岂不是轰然崩塌?他面容微变,犹豫片刻,终究吞吞吐吐把这事说了。

越影之前也曾混在人群中看到过小胖子在太守府中的首次出场,但只见气度雍容,不怒自威,龙行虎步,确确实实能满足天下人对于一个贤明太子,异日君王的幻想。而且他早就知道这其中的名堂,见此刻小胖子羞得面红耳赤,他就笑了。

“太子殿下大约没注意到,除却第一日,晋王殿下给你的化妆有些过分,后来就渐渐趋于平常,这两天他更是仅仅做个样子,其实根本就没有动什么手脚。气势是养出来的,太子殿下这些天夙兴夜寐,令行禁止,又常常接见军民百姓,久而久之根本用不着那些小手段了。”

“啊?”小胖子这才如梦初醒,想到萧敬先这些天分明是在捉弄自己,其他人竟然也不说破,他顿时又羞又怒。可听到越影的下一句话,他立时三刻就为之释怀了。

“而且,太子殿下已经用不着这种外在的东西来增强自信了。如果太子殿下如今回到金陵,以现在这举手投足的从容,当初那些很熟悉你的人,一定全都会对你刮目相看。”

小胖子终于笑了,笑得欢畅开心,神采飞扬。他突然擦了擦眼角,欲盖弥彰地说:“影叔,没想到你真会说笑话,都快把我逗哭了!”

见越影淡然不语,他这才深深吸了一口气,发狠似的说:“你放心,父皇和那么多人对我寄予厚望,我一定不会让他们失望的!”

“太子殿下最重要的不是不负别人,而是不负自己,无愧于心。”越影赞赏地点了点头,随即退后一步,凛然行礼道,“一个贤明的太子,便意味着一位将来的明君,那是天下之福!”

第709章 任性

周霁月入夜之后回来,得知刘静玄提出先行出击的建议,尽管在小胖子面前三缄其口,不发表任何意见,可她心里根本就平静不了,一晚上辗转反侧,难以入眠。

她之前尝试着去盯梢了刘静玄几天,效果很不好,毕竟,刘静玄要么留在霸州将军府处理公务,要么外出也是前呼后拥,她稍有不慎就容易露出行迹,到时候麻烦就大了,因此她这几天没有再傻傻地天天守着刘静玄蹲点,而是漫步霸州街头,打听种种情况。

也正因为如此,她了解到了很重要的一个讯息,刘静玄上任以来,除了这一次强势拿掉霸州太守张牵,其他时候都表现得相当低调,别说安插自己人,根本就只带了刘零等几十个亲兵过来,小半年的时间里甚至都没做什么。

她明明应该对此觉得安心,可就因为萧敬先那番话,她偏偏却始终难以释怀,总觉得以刘静玄那样不鸣则已一鸣惊人的性格,理应不会什么事情都不做。而现在,听到又是刘静玄提出不应一味固守霸州不出,而是应该利用天子六玺这个借口主动出击,她如何能睡得着?

在这种患得患失的情绪中,周霁月直到快天明才勉强合眼,等最终睁开眼睛时,外头已经天光大亮。她怔怔看了一会儿,突然意识到这个时辰代表自己迟到了——哪怕她这几天其实一直都没完成太子右卫率的本职工作,而是在外头闲晃,但到底早上的点卯却不曾错过。

她一个鲤鱼打挺坐起身来,匆匆忙忙下床穿衣,就着昨夜的残水洗漱,等打开房门时就只见已经日上中天。睡迟了这种事,别说长大之后她就没体验过,那苦练武艺的童年也同样不曾如此离谱,因此她只觉得脸上直发烧。

想到自己昨夜最终决定结束之前那围绕刘静玄的无意义举动,她也顾不得此刻饥肠辘辘,深深吸了一口气就决定先赶去定北居,至少今天早上睡迷了这种事不能装糊涂。

那座才刚刚得了新名字的院子门前还是那样严密的轮班防戍,然而,周霁月步入其间,却依稀察觉到有些微的不同。然而,心中有事的她没工夫深究,很快就来到了挂着定北居牌匾的书房门前。她轻轻敲了敲门,可足足好一会儿,里头方才响起了一个无精打采的声音。

“是周姐姐吗?进来吧。”

即便小胖子是个情绪大起大落的人,可周霁月还是第一次从他的话语中听出这样低落的情绪。她微微皱了皱眉,随即才推门而入。跨过门槛,她先扫了一眼偌大没有隔断的三间屋子,见小胖子并不在一向常呆的书桌后头,乍一看竟不见人,她就反手先关上了门。

她四下里一看,发现西边靠墙的架子床仍旧垂着厚厚的帐子,分明是小胖子还没起来,她不禁大吃一惊,连忙三两步赶上前问道:“太子殿下是哪儿不舒服?”

帐子里,本次出门之后第一次赖床的小胖子一把将被子蒙住了自己的头,一千次一万次大骂越千秋拍拍屁股一走了之,把难解决的事情留给自己。然而,当察觉到帐子被拉开,刚刚一直没说话的他不得不瓮声瓮气地说:“没事,我就是没脸见你!”

如果小胖子说别的,周霁月还不会奇怪,可这句没脸见你却实在是没头没脑,再加上她看不到小胖子,只看到被子中间鼓鼓囊囊肿成一个包,因此愣了一愣后就不由得伸手去掀被子,就犹如当初对自己那两个小徒弟和白莲宗招收的那些偷懒弟子一样。

而小胖子显然还没遇到过敢乱掀自己被子的人,猝不及防之下,被子就脱离了自己的掌控,紧跟着映入眼帘的就是一张疑惑中带着几分嗔怪的脸。意识到再也躲不过去了,他低低地骂了一声该死的越小九,随即就死猪不怕开水烫地抬起了头。

“我没脸见你是因为没拦住千秋,这家伙丢下我们走了!”

小胖子恶狠狠地迸出了一句话,见周霁月瞬间愣在了那儿,他慌忙讷讷解释道:“千秋跟着晋王去北燕了……他们认为刘将军的出击建议太过冒险,所以带着两枚北燕天子玺印过去招兵买马。一来晋王毕竟曾经是北燕国舅爷,千秋也去过,二来……”

发现周霁月怔怔的,根本就听不进去自己的一二三四五,小胖子想到自己提早做的两手准备,立刻恶狠狠地说:“周姐姐,其实我一点都不想千秋去北燕的,太冒险,你要是想拦下他那就立刻去追,说不定还能把人追回来!他可是我亲自向父皇求来的太子左卫率,怎么能撇下我就跑!”

周霁月正沉浸在事先毫不知情的又惊又怒中,当听到小胖子这话时,她也不知道哪来的冲动,霍然起身应了一声好,便头也不回地大步出了门。而小胖子看到她那决绝离开的背影,忍不住挥了挥拳嚷嚷道:“周姐姐我看好你,千万把人给我追回来!”

追不回来你们就一起走吧!我这辈子任性了很多次,也不差这一回!

就算昨天晚上越影和越千秋都说了那么多,但小胖子在一夜不眠之后,他还是不愿意赞同那种做法。可在皇帝和越老太爷分明默许,越千秋又铁了心的情况下,他实在是拦不住。

有福同享有难同当,与其让越千秋和萧敬先带着一个居心叵测的康乐去北燕冒险,那还不如多添几个人!周霁月追上越千秋之后未必会回来,幸好他一宿没睡早上过去不见人时,就已经做了最坏的准备。

相比身处霸州这安全之地的他,越千秋和萧敬先那儿很需要帮手!

当周霁月匆匆出了太守府时,却迎面撞上了牵着马的小猴子和庆丰年。还没等她开口,小猴子就抢着说道:“周姐姐,我和庆师兄也跟你去!”

见周霁月因为这没头没脑的话而愣了一愣,庆丰年赶紧解释道:“之前太子殿下传话,说是让我们看到你去见了他之后,就牵马在太守府大门等你。你去哪儿我们就去哪儿!”

听到这话,周霁月先是愕然,随即便忍不住觉得心中滚热。起床之后她就有些浑浑噩噩,在刚刚见到小胖子,听到那个消息更是达到了最高点,甚至想都没想就答应了他急急忙忙冲了出来想要去追人。如今品味着那位东宫太子备下人给自己帮忙的贴心,她最终叹了一口气。

她冲着不明所以的庆丰年和小猴子摇了摇头,随即轻声说道:“不去了……千秋既然不辞而别,肯定有办法不让我们找到,与其浪费时间去发疯似的找人,不如做好我们该做的事……走吧,小猴子你去把侍卫马军和玄龙司几个管事的找来,庆师弟你去找戴展宁过来。”

越千秋不在,严诩也不在,她要是再不顾一切地去追越千秋一走,其他人怎么扛得住侍卫马军和玄龙司的人,到时候这东宫防戍谁说了算?现在不是当年,她不能任性!

庆丰年和小猴子直到这时候方才得知越千秋竟然走了,一时大吃一惊。小猴子还想要说话,却被庆丰年从背后拖了一把,只能怏怏答应了一声。等到看见周霁月沉着脸重新回去了,他不禁懊恼地低声叫道:“庆师兄,你干嘛拉我,难道真不去找越九哥?”

“周宗主比你更着急,可你看看她?”庆丰年叹了一口气,随即若有所思地说,“说起来,我今早去找晋王,敲门却没人应声……”

“你是说他们一块……”小猴子见庆丰年朝自己瞪了一眼,他立刻捂住了嘴,随即更是懊丧到无以复加,“干嘛不带我们,好歹之前从北燕回来的时候我也是和他们一起的!越九哥真是的,这么不讲义气,说撇下就把我们撇下……”

如果背后被人说坏话会打喷嚏,那么在好些个人的怨念之下,越千秋恐怕要眼泪鼻涕齐流。然而,大概是清早上路,离开霸州城已经很远了,所以他没有因此中招。只不过,晚上睡眠不足再加上起大早,他明显有些精神不足,但值得庆幸的是,今天他骑的是白雪公主。

尽管对北燕的路途那是一丁点都不熟悉,可白雪公主却是比人还精,跟在萧敬先那一人一马后头不声不响地跑,始终压着马速,一点都没有显示一下自己御马身价的意思。而有了这匹驾驭多年的坐骑,越千秋一路上身子一晃一晃始终在打瞌睡,却神奇地没有掉落下来。

萧敬先自然不知道,如果换一匹马,越千秋就不会有这样神奇的骑术,只以为这小子在回到金陵之后加倍练习过骑术。当中午时分停下来休息时,他刚跳下马背,见白雪公主主动靠近过来停下,而马背上越千秋还在那如同小鸡啄米似的打瞌睡,他就知道不对了。

“千秋……”叫了一声见没反应,萧敬先彻底明白刚刚那一路越千秋一面睡一面跟着自己绝不是马术,不由瞅了一眼他身下那匹坐骑。见白雪公主竟是非常人性化地移开了眼神,他不禁为之莞尔,随即就一本正经地说,“越老太爷来了!”

这六个字就犹如紧箍咒,越千秋一个激灵就睁开了眼睛四处张望。等发现自己身在一条小路边的大树底下,根本没有爷爷的身影,他哪里不知道受骗上当。知道自己刚刚睡得挺死,他也不和萧敬先计较这一茬,翻身下马之后,就从马褡裢里掏出了准备好的干粮。

见越千秋先给白雪公主喂了不少豆子,随即就自顾自地喝水吃东西,萧敬先就打趣道:“为什么临走前也不和你那些朋友们说一声?就连霁月也瞒着?”

“因为我怕他们跟来。”越千秋没好气地答了一句,这才淡淡地说,“我跟你来,是因为爷爷养我这么大,皇上纵容我这么多年,该我出马的时候,我当然不能缩在后头。可其他人说实话没欠朝廷什么,哪怕在武英馆学了一年半载,那也不过是朝廷弥补之前的亏欠。”

“再说,英小胖身边不能没有人。哪怕侍卫马军和玄龙司的人再可靠,可终究比不上他们和英小胖的亲近。这种亲近储君外加混功劳的大好机会要是丢了,会遭天谴的!”

萧敬先不禁哈哈大笑,大步上前在越千秋肩头一拍,在人发毛翻脸之前,他敏捷地后退了一步倚树而立,这才欣然笑道:“小千秋,你这个人大多数时候还算言行合一,够仗义,和你交朋友的人,是他们一辈子的福气。这一点,这世上千千万万的人都不如你、”

“多谢夸奖,不过夸奖我也没什么好处就是了。”越千秋头也不抬地呵了一声,随即啃了一口干粮,这才开口问道,“说吧,接下来怎么走,怎么做。反正我就是个玉玺搬运工。”

听到这话,萧敬先才神情转为郑重:“你为什么不问,我们之前离开霸州入境北燕之后不久,我为什么突然出手打昏康乐,后来又把她交给那一队明显是我放在北燕的人?”

“我不问你,现在你不是也说了吗?”越千秋懒洋洋斜睨了一眼萧敬先,随即打了个呵欠道,“嗯,我现在给你个面子,问你一声好了。”

萧敬先丝毫不在意越千秋的揶揄,直言不讳地说:“因为一个和我不是一路的人,带着上路实在是太麻烦了。”

越千秋顿时乐了,指着自己的鼻子说:“她和你都出身北燕,和你却不是一路的人。那你是觉得,我和你算同路人?”

“当然。”萧敬先笑眯眯地说,“你可别忘了叫过我舅舅!我从前被很多人叫过舅舅,但相比之下,我还是喜欢听你和那小胖子叫我舅舅。虽说他这个太子不能跟我走这一趟实在是有些可惜,但你跟出来就够了。接下来我会让你好好看看,当初我为什么被人叫做兰陵妖王!”

越千秋倒不在乎萧敬先重提舅甥之类的话题,反正他真的不那么在意自己的身世。然而,当萧敬先重提兰陵妖王那四个字的时候,他却只觉得一颗心猛地一突,一种说不出的微妙预感猛地浮上心头。他须臾就回复了镇定,同样对萧敬先报之以微笑。

“那么,舅舅大人,我就拭目以待了!”

第710章 妖王驾到

作为距离霸州最近的城池,永清城素来是北燕商人前往霸州榷场的必经之路。然而,此前霸州榷场激变,有一支北燕兵马假扮行商前往劫掠,事败之后,所有北燕商人全都遭到了竺汗青的驱逐。尽管有些商人见势不妙悄然回乡,却也有不少仍然抱着侥幸留在了永清。

不为别的,那些特产南吴的货物在北燕乃是暴利,谁都不愿意放弃。

可他们这一留,就留出了大问题来。谁都没想到,年前刚刚调来驻扎在永清,麾下有两千兵马的那位萧金将军竟然会和固安以及安次两城达成了一致,公然宣布占据了上京城,刚刚登基的那位六皇子是伪帝,并且传檄天下,号召北燕四方兵马勤王反正。

而这时候,还留在永清的这些商人就是想跑都来不及了。整个永清城从传檄之日开始就进入了戒严状态,不许进更不许出,一贯和官府关系良好的他们也不例外。有人不死心还想去找城里那些缙绅打通关节,结果得到了一个让他们大惊失色的消息。

那些本地的望族缙绅也都没法进出城门。不但如此,那位萧将军软禁了永清县令,一口气砍了八个不服从命令的文官,其中,据说便有那位新君六皇子的一个小舅子!

情知在这种情况下,贸贸然离开永清说不定会更加麻烦。毕竟,回头那位敢于造老爹反的六皇子绝对会追究到底。于是,原本急着离开的商人们不免都蔫了菜似的,不但不敢离开,反而求神拜佛地希望永清城能够保住,六皇子坐不稳皇位倒台,免得回头他们遭了池鱼之殃。

可就算如此,当这一天太守府突然发来请柬,请他们当天晚上去赴宴的时候,大多数人都是心情忐忑,坐立不安,谁都不想去面对那位手段狠辣的萧将军。然而,送信的兵卒却直接留下不走了,口口声声称奉将军令,晚上直接护送他们过去。

面对这样强硬的邀请,即便再不情愿,一群本来就夹起尾巴做人的行商们只能心不甘情不愿地前去赴宴。每个人都硬着头皮打点了一份厚礼,只希望能平安度过这场鸿门宴。可当一辆辆车到了地头,发现被强行请来的,还有不少本地缙绅望族,一群人就不能淡定了。

好在护送的军士们形同押送似的把他们带到了院子里,之后就撒手不管,众人顿时根据往日彼此之间的交情关系,三三两两凑成一堆,不多时就得出了几乎一致的结论。

那位愣头青似的年轻将军,不会打算向他们摊派军费吧?

就在众人议论纷纷,渐渐有些义愤填膺的时候,一个响亮的声音突然响起:“将军有请诸位赴宴!”

二三十号被人“礼请”过来的宾客你眼看我眼,等发现四周围早已经站满了手按腰刀的亲兵,形势比人强,却也不得不唉声叹气地随着几个面无表情出来领路的亲兵入内。几个本地的缙绅往日里都是官府的座上嘉宾,对这儿的格局了若指掌,走着走着就发现不对了。

公堂那地方自然是不适合饮宴的,而后院适合设宴的,也就是他们心里有数的几座楼阁,可眼下看那前进的方向,根本不是往后头去,眼瞅着更像是朝关押犯人的牢狱那边去的!

这下子,心中惊惶的他们少不得悄悄告诉其他人这一发现,没多久就有人不肯走了。甚至有胆大的破罐子破摔,直接一嗓子嚷嚷道:“萧将军这是打算把我们带去哪赴宴?这眼瞅着就要到大牢了,难道如今将军宴客时兴到大牢里了?”

话音刚落,原本就满心惴惴的众人顿时七嘴八舌起哄。然而,几个稳重谨慎又或者说胆小如鼠到没敢开口的却发现,四周围那些亲兵一个个犹如桩子一般无动于衷,仿佛根本不屑回答。而其他人很快也发现他们的鼓噪全无回应,不知不觉就声音渐小。

直到人群死一般的寂静下来,之前领路的一个亲兵方才冷淡地开口说道:“大牢门口地方开阔,摆上几桌宴席恰是正好。而且,将军也准备了一点余兴节目。”

这所谓的余兴节目是什么意思,在场众人就没有省油灯,因此哪怕不用脑子都能想到,无非就是杀鸡儆猴的那点戏码。可如今人为刀俎,我为鱼肉,就算在心里恨不得掐死那个霸道的萧将军,他们还是不得不闭上嘴巴,拖着沉重的脚步跟上了那个领路的亲兵。

很快,众人就抵达了平日里最不愿意靠近的那座永清县大牢。就只见沿墙根摆了好几张四四方方的八仙桌,上头攒珠似的好几个碗盘,然而,执壶侍酒的不是绮年玉貌的侍女,而是全副武装的亲兵,这威压的态势自然极其明显。

这架势虽说吓人,可众人最关心的那位下帖邀约的主人,莅临永清至今还不满半年的那位萧将军却并没有出现。因此,当发现这席次竟然是早就安排好的,不是按照地位,而是按照众人之间远近亲疏的关系,自忖有头有脸的本地望族不禁暗自凛然,商人们也为之色变。

那位明明掌管永清才不到半年的萧将军,怎么会对他们的事情如此了若指掌?

尤其是平素彼此针锋相对,人人都以为是死对头的两个商人竟然被分在一桌时,已经摸透了今日席次规律的另一个胖商人顿时冷笑道:“好啊,敢情二位是演了这么多年戏!要不是萧将军明察秋毫,我们还不知道要被你们骗到什么时候!”

听到其他几桌的宾客也窃窃私语了起来,正好相对而坐的两个商人面色不禁无比难看。其中一个勉强打起精神,故意冷笑道:“什么演戏,人人知道我和这家伙多年死仇,不共戴天……”

他这话还没说完,就只听角落里传来了嘿然一声笑,紧跟着就是一个不慌不忙的声音:“要真的是多年死仇,不共戴天,早就不惜一切代价把对方弄死了,还会双双蒸蒸日上?嗯,我倒想起一个笑话,南吴太子和南吴兰陵县公,太子左卫率越千秋,好像也曾经说是死对头。”

众人循声望去,在认出驻守本城的那位萧将军的同时,却也不无骇然地发现,这位据说出身皇亲国戚,身上还有颇高爵位的萧将军,此时竟是如同亲兵侍仆一般,跟随在另一个青年身边。正在人们惊疑不定地打量这个闲庭信步的青年时,某张桌子旁突然传来了咣当一声。

失手砸了一个杯子的某个缙绅面如土色,尤其是发现无数目光汇聚到自己身上时,他更是颤抖得犹如筛糠似的,老半晌才挤出了一个可怜巴巴的笑容:“晋王殿下,小人不是故意的……小人只是太久没看到您老人家……”

大多数人在听到晋王殿下四个字时,就已经倒吸一口凉气,接下来不慎摔落杯子的那人到底都说了些什么,已经没人在意了。没有人会迟钝到问晋王是谁,毕竟才刚离开北燕大半年,萧敬先这个名字还不至于这么快就被人遗忘,哪怕这些仅仅是本地的缙绅和外地的行商。

牙齿打颤的声音,倒吸凉气的声音,捏紧拳头的声音,吞咽唾沫的声音……尽管这些声音往常不那么容易被人听到,可此时此刻在一片寂静之中,却显得清清楚楚,以至于有些人甚至减轻了呼吸的声音,生怕激怒了那位传说中喜怒无常的妖王。

“看到我就摔杯子,不是什么好习惯。”萧敬先耸了耸肩,不以为然地笑了笑,“我还以为这是摔杯为号,预备了一大堆刀斧手要拿我呢!”

说到这里,他看也不看那个面色如同死人一般惨白的摔杯子倒霉鬼,头也不回地说道:“千秋,你看够热闹了没有?这宾客云集的时候,你打算在树上蹲到什么时候?”

“我这不是想看看,你准备怎么装神弄鬼吓唬人吗?”

随着这个声音,众人就只见一条人影从天而降,稳稳当当落在了地上。眼尖的人注意到他是从牢房那边的围墙上跳下来的,而敏锐的人则是注意到了萧敬先刚刚的称呼。

很显然,越九公子在金陵那是无人不知无人不晓,在整个南吴也颇有名气,而在北燕,他的名气在消息灵通的上层人士中同样绝不陌生——这世上还有谁能让北燕皇帝当初亲自带着在上京街头四处乱晃,同时还父子相称?

落地之后的越千秋当然看到了那些形形色色的目光。虽说很恼火萧敬先拆台的举动,但他不慌不忙卷起袖子后,却是泰然自若地说:“刚刚有人好像说什么死对头之类的,我倒是想到了一个故事。说一个小镇就两家店,店主一男一女,一个凶恶暴躁,一个和气温煦,彼此之间水火不容。自然而然,在暴躁男店主那儿受气的顾客,全都跑和气女店主那儿去了。”

他说着就顿了顿,随即笑眯眯地来了个突兀的结尾:“结果……人家是两口子。”

萧敬先登时莞尔:“原来如此,你说的这两口子,所谓一个凶恶一个和善,成天水火不容,不过是演一场戏给人看,也好趁机做生意赚钱而已。就和这会儿在座的两兄弟一样。”

此话一出,刚刚那被分在同一张桌子上的两个商人登时面如土色,显然被揭穿了真相。

而越千秋发现萧敬先看自己的眼神意味深长,他知道萧敬先在讥讽自己和小胖子这些年演的戏,哂然一笑就移开了目光。当年他真的只是想离小胖子远点,谁知道那孽缘就此剪不断理还乱,现在他是破罐子破摔,懒得管那么多了。

他把注意力放在了今天的这些宾客身上,见那两个被自己拆穿西洋镜的商人极为懊恼,其他的倒是竭力保持情绪稳定,他不禁笑了笑。只不过,这个并没有任何狞恶意味的笑容,却让不少人的脸色都垮了下来。尤其那些听说过越九公子夸张传闻的人,更是觉得心惊肉跳。

而萧敬先成功地在人们那恐惧的心中,又点燃了一把熊熊燃烧的烈火:“好了,言归正传,今天我让小金邀请了诸位来赴宴,原因很简单。我去了一趟南边,如今又回来了,总得和外人打个招呼。你们当中,有些是永清本地的,有些是行商,听说之前因为小金放出的消息,都挺为难的?如果是那样,从明日开始,永清城将会打开城门,想走的尽管走!”

如果是由萧敬先身边那位眼下沉默是金的萧金将军在之前传檄之前宣布这个消息,那么众人无不会感恩戴德,庆幸碰到了一个通情达理的主事者。可如今宣布此事的是萧敬先,谁会相信?谁敢相信?于是,在好一阵子尴尬的沉默之后,却是有人乍着胆子吹捧了一句。

“晋王殿下您在这,永清定然固若金汤,咱们可不敢走!”

“既然说了是不敢,而不是不愿,那说明你还是想走。”萧敬先见那个溜须拍马的家伙瞬间和之前那个摔了杯子的家伙同样哭丧着脸,他这才再次扫了一眼噤若寒蝉的众人,笑容可掬地说,“我之前离开,大约背地里骂我叛贼国蠹的人很多,更不会想到我大摇大摆回来。”

他这话带着笑意,却没人会真的当成笑话一般听。而越千秋却不给面子地抠了抠耳朵,随即轻轻吹了一口气,接上萧敬先的话茬道:“是啊,谁也没想到你这个叛贼还带着北燕皇帝的圣旨。今天这么多客人,你不拿出来让人开开眼界吗?”

此话一出,也不知道多少人简直想骂死刚刚那个说不敢走的家伙。即便离开永清城之后也许会因为和萧敬先照过面而惹来麻烦,可总比过目了那份该死的圣旨强!可是,还不等他们想办法推却,就只见萧敬先竟是真的从身后身侧萧金的手中接过了一卷纸。

“皇上的笔迹,用玺的真假,大概这里未必找得到行家,可就算如此,大家也不如传看一下,权当恰逢其会凑个热闹。当然,谁要是想给上京那位伪帝当一下忠臣,把这份圣旨毁掉,也不妨尽管试试看。”

“咱们哪里敢!”刚刚那个说错话的缙绅此时终于回过神来,把心一横,干脆决定一错到底,直接站在萧敬先这一边赌一赌。他满脸堆笑站起身上前几步,随即就在萧敬先面前跪了下来举起双手,“草民乃是皇上的忠臣,哪能坐视逆臣肆虐,还请晋王殿下赐予圣旨一观。”

他还以为萧敬先会犹豫迟疑,没想到萧敬先就像随便赏个玩物似的,将圣旨丢了给他。手忙脚乱把东西揣进怀里,他又激动,又苦恼,等好容易站起身之后,他也顾不得众多目光汇聚一身,小心翼翼地展开那一卷白麻纸,等一目十行扫过之后就立时精神大振。

而事先根本没看过这玩意的越千秋正暗自猜测上面到底写了什么,就只听那家伙大声嚷嚷道:“皇上圣明!皇上封晋王殿下为摄政,节制南京道兵马!”

第711章 杀鸡儆猴

越千秋之前没见过那道所谓的北燕皇帝亲笔所书的圣旨,但是,经由那个激动到极点的家伙亲口大声诵读出来,他自然而然就听清楚了。那圣旨并没有太华丽的辞藻,全都是简单易懂的大白话,可他最先注意到的,却是那家伙嚷嚷出的一个微小细节。

是摄政,而不是摄政王。

没错,无论是西周时的周公摄政,还是汉末王莽摄政,那都是摄政,而不是摄政王,和名正言顺设有摄政王议政制度的满清截然不同。至于其他朝代,当然也有小皇帝年少时,权臣擅权主政之类的戏码,但大多数时候,都并没有摄政这样名正言顺的称号。

摄政也就罢了,一旦哪朝真的有摄政王,那皇帝也就算傀儡和摆设了,清朝顺治和宣统最初都是如此。而据他所知,大吴立国至今没有过摄政,而北燕却是有过好几任,除了皇族就是外戚,从这点来说,很像汉晋的集合体。

虽说在思量这个微不足道的细节,但越千秋耳朵也没有闲着,照旧在那继续听着圣旨,听那圣旨将萧敬先之前在固安城头和北燕皇帝恩断情绝的宣言,解释成只是北燕皇帝麻痹逆臣的演戏,原本就不大相信这圣旨为真的他更是彻底认定,这圣旨绝对是伪造的。

就北燕皇帝那性格,怎么也不像是能在那种事情上演戏的人!

果然,不只是他如此断定,他放眼看去,就只见不少缙绅和行商都是面上恭敬聆听圣旨,低垂的眼睛却转来转去,眼神中流露出明显的不以为然,只是不敢怒更不敢言而已。

当一道圣旨读完,诵读的那个家伙双手捧着圣旨,毕恭毕敬地正要交还给萧敬先,可得到的却是不耐烦的一声呵斥:“我不是说过了,让各位依次传看,好好瞻仰一下御笔和玺印!”

没想到萧敬先真的做戏来全套,真的大大方方要将此卷圣旨传看一圈,即便刚刚大声诵读时对真实性嗤之以鼻,只是存着巴结萧敬先的心思,那人还是不得不硬着头皮将圣旨传给了打头一个永清城内家里出过几任不大不小官员的缙绅。

可想而知,区区缙绅哪里见过北燕皇帝的御笔,不过略扫一眼内容,再盯着鲜红的印章端详了好一会儿,就传给了下一位。如是一番往复,当最后到了那对被拆穿死敌西洋镜的商人手中时,两人却不像其他人那样看过就算数,而是仔仔细细打量着那所谓的御笔。

他们俩赖以生存的把戏被拆穿,只要传出去,说他们是装成彼此仇恨对方,由此把生意做得风生水起,从前被愚弄的那些同行一定会对他们恨之入骨。如果不能从萧敬先身上捞点功绩,不论是投靠,还是反手把人卖了,他们日后就别想在北燕商场继续混了!

在严重的生存危机压迫下,多年来只有少之又少的暗地联系,其他时候都靠默契的兄弟二人对视一眼,同时聚精会神地找起了这圣旨当中的破绽。他们当然不认识御笔,仔仔细细看了好一会儿,最终一个艰难找出了一处笔误,另一个则发现了其中几字疑似摹写。

然而,两人却谁都没有说破,而是毕恭毕敬把圣旨奉还给了萧敬先。

而状似大方地给众人传看了一遍手中的圣旨,萧敬先这才用轻描淡写的语气说:“皇上看出朝中有逆臣狼子野心,于是和我演了一出戏,借由我以叛逃的形式出使南吴,想要把朝中那些犯上作乱的人钓出来,不想事到临头却出了岔子,幸好还来得及送信让我赶回来。”

编,你继续编!

越千秋双手环抱,似笑非笑地看着萧敬先在那眼睛都不眨一下地说瞎话,看着底下的人或唯唯诺诺,或阿谀奉承,或不敢怒更不敢言,总之就是没有一个人敢拆穿这谎言。而接下来,萧敬先选在这么一个地方办这场鸿门宴的原因,也由其亲自揭晓了。

“之前外头有传闻说,萧金杀了伪帝的小舅子,呵呵,他做事还是有分寸的,万万不可能随便杀人。他是我一手挖掘栽培出来的,上阵之后悍不畏死,平日处事也绝对不畏权贵,但凡事还是遵守律法的。嗯,这种乱杀人的恶名,我曾经背过,所以万万不愿意让他再背。”

变相承认了自己是杀人狂魔,萧敬先便笑容可掬地说:“来人,把那些打算把永清城卖给伪帝的家伙全都给我押出来。哦,记住对那位想当国舅爷的客气一点,他不是一直在大牢里嚷嚷自己是大人物吗?至于那位骨头硬的县令就不用带他出来了,让他把牢底坐穿好了!”

眼见一大群人因为这话而面色惨变,越千秋忍不住看了一眼萧敬先身边侍立的萧金。

越千秋实在是挺佩服萧敬先那无孔不入的联络渠道,要知道数日之前,人还在霸州城,此后也一直都和自己在一起,在他的死盯之下,居然还能和外头保持联系。

如果不是知道萧敬先来了,甚至得到了明确的命令,这位年纪轻轻的萧金将军会放出斩杀了六皇子小舅子以及县令等人的消息,然后不声不响把萧敬先和他迎入此间?

说起来,这一位自从出场到现在就始终保持沉默,仿佛不是千军在手的年轻小将,而是萧敬先的侍卫。就凭萧敬先那随便把侍卫又或者部属弃之不顾的做派,还能有如此忠心的部下,这简直太不实际了!

不管众人因为怎样的原因而保持沉默,从而使得这鸿门宴暂时呈现出一片死寂,当几十个亲兵犹如驱赶牲畜一般,将七八个蓬头垢面的人驱赶了出来时,那寂静却被突然打破了。一个被人推推搡搡的年轻人突然脚下一个趔趄重重摔倒,却突然挣扎着仰头怒吼了起来。

“当今皇帝是我妹夫,萧金,你敢如此对我,就不怕被诛九族吗?”

他这怒吼声固然有些嘶哑,可仍旧足以让在场每一个人听到。然而,这位自认为是国舅爷的公子哥却没有如愿以偿地等到那些押解自己的兵卒产生骚动,反而等到了一声冷笑。

“当今皇帝?那个弑父的小子还没成功呢,就迫不及待想要那个皇位了?你要当国舅爷,还早了八辈子呢。”

趴在地上的“国舅爷”竭力扭头朝声音来处望去,当他看清楚那张脸时,登时吓得浑身痉挛,随即竟是还去揉了揉眼睛,最终才痛苦地呻吟了一声,用如同梦呓一般的声音叫道:“不可能,不可能的!萧敬先,你怎么会在这里,你不是老早就叛逃到南吴去了……”

“很可惜,我就在这里。”萧敬先微微一笑,只是那笑容在众多人看来实在是阴森可怖,“我这个正牌子国舅爷回来了,你这个招摇撞骗的伪国舅爷就该倒霉了。你如果老老实实呆在南京,等着你的妹夫御驾亲征过来和你汇合,那么自然不会到这地步,可谁让你来永清?”

听到这里,就算是四周围那些本打算看一场杀鸡儆猴的缙绅和行商们,也不禁倒吸一口凉气。只从萧敬先这口气里,他们就已经明白了人想要干什么——只要此时此刻这另一位“国舅爷”人头落地,那么他们这些在场的人,方才真的只有跟着萧敬先一条路能走了!

看到萧敬先拔出了一旁萧金的佩刀,随手划出了一道明亮的刀光,直取地上那个倒霉鬼的脖子,须臾之间,血溅五步,人头落地,越千秋再看一眼在四周围那些噤若寒蝉的家伙,尤其是那一对被拆穿圈套后还仔细研究了圣旨的兄弟,见他们如丧考妣,他就懒得呆下去了。

这只是一个开始,接下来恐怕要杀一个人头滚滚,彻底吓住在场的那些人,他可没兴趣在一个血淋淋的屠宰场吃这顿鸿门宴。因此,他想都不想就转身离去。果然,没走太远,他就只听身后惨叫声,咒骂声,求饶声如同潮水一般袭来,但这些嘈杂不过片刻就消失殆尽。

萧敬先没有叫住他,他也乐得溜之大吉,脚下丝毫不停地回到了自己的临时居处。

关上门来到书桌胖坐下,他微微沉吟了片刻,就开始磨墨铺纸写字。然而,他写的东西却不是给任何人看的奏报,而是……日记。和上一次进入北燕时那种新鲜感不同,如今他对北燕谈不上什么期待,只不过是为了任务,既然如此,自然需要记录下他认为重要的东西。

哪怕这些记录他送不出去,但写下来之后再把内容牢牢记在脑子里,比光是看到听到的印象要深刻得多,他在之前进入北燕后的一路上就都是这么干的。

他的这间屋子距离牢房那片区域已经很远了,可即便如此,以他那太过敏锐的耳朵,却仍旧能不时听到那边厢传来的各种诡异动静。然而,越千秋对萧敬先在那边采用的手段不好奇更不在意,只是全神贯注地记录进入永清城之后的所见所闻。

可写着写着,他突然察觉到依稀有脚步声往这边来,登时停笔侧耳倾听了起来。

他并不相信萧金,也不相信萧敬先在离开北燕大半年之后仍然无条件拥有那么大的影响力,更不相信自己这么个在北燕已经拥有莫大“名声”的人会不受监视。所以,他一目十行地迅速扫了一眼字纸,确定记住了之后就立时凑到蜡烛上烧毁。

就在越千秋一如既往等待着字纸化为灰烬的时候,他就听到脚步声更近,门外传来了不慌不忙的三声轻轻叩击。这是他到这里两天之内第一次遇到这种事,一时不禁眉头紧皱,随即一面等着字纸烧完,一面扬声问道:“是谁?”

“晋王殿下吩咐,给没用午饭的九公子送食盒来。”

这是一个非常合理的理由,可越千秋却觉得那声音似曾相识,而且熟悉得有些不合理。他犹豫了一下,见烧掉的纸片只剩下了一角空白,他就站起身来大步走到门前,临开门的时候,他提高警惕,缓缓打开了门闩,可下一刻,大门猛然传来了一股强大的推力。

饶是他自认为事先已经做好了万全的准备,仍然被这股巨力带得往后连退数步。还没站稳时,就只见一条人影已经窜了进来,飞也似地转身关门下门闩,那动作简直是迅疾无伦。他本待开口叫人,可看到来者那熟悉的体态和陌生的面目,他不禁愣了一愣,竟忘了出声。

等到来人关好门之后放下食盒,气势汹汹地冲到他面前时,越千秋才呆呆地叫出了声。

“师父……”

“你还知道我是你师父?知不知道现在北燕多乱?你来干什么?找死吗?”

严诩忍不住都要学越老太爷,伸手去揪越千秋的耳朵了,可看到人瞧见自己时那又惊又喜,仿佛整个人都在放光的脸,他又不由自主地心软了,但口气还是非常严厉。可下一刻,越千秋理直气壮说出来的话就把他完完全全噎住了。

“可师父你自己不也是明修栈道,暗渡陈仓,悄悄跑到了北燕来?我只不过是学你!”

学我……严诩不知道该骂越千秋是不学好呢,还是埋怨自己教出来一个太像自己的徒弟。他苦笑着揉了揉眉心,随即放缓和了语气说:“萧敬先此人性格变幻多端,不可信任,你虽说机敏,但跟在他身边,一个不好就容易吃亏。我自有办法盯着他,你回去吧。”

越千秋顿时不干了:“师父,萧敬先这个人胆大妄为,不会一直呆在永清,很可能潜入南京去。他不可能带侍卫,你怎么跟?和现在混进这儿似的,乔装打扮跟在他后头?虽说师父你比霁月厉害,可盯梢这种事,总没有明目张胆跟在他后头容易吧?我还算了解他,可我也不知道他要做什么,更何况你!”

严诩被越千秋说得眉头大皱,虽说心里承认小徒弟说得没错,可他却根本不愿意让越千秋继续跟在萧敬先那个疯子身边。再说,他已经有三个儿子了,越千秋却还没成家立业呢!万一有个闪失他怎么对得起越老太爷?

可让他完全意想不到的是,说到这里,越千秋竟开始把他往门外推。

“不管师父你是怎么混进这里来的,快走吧!萧敬先那家伙谁都信不过,肯定也信不过我,他随时都可能回来,要是被他发现你来过就麻烦了!你愿意的话就把暗号联络之类的东西告诉我,不愿意就算了。总之,赶紧走!”

第712章 暗渡陈仓

久别重逢,如今又身处敌国,如果可以,越千秋当然愿意和严诩多说一会话。从某种意义上来说,无父无母,或者说根本不知道父母是谁,他能够平安喜乐长这么大,一方面是越老太爷的庇护,但另外一方面,严诩这个师父其实充当了父亲角色,给了他很大的庇护。

至于越小四……要不是越老太爷,他管那讨厌的家伙去死!

因此,他不由分说连拖带拽把严诩给弄到了门口,却第一时间从门缝往外张望了一会。还不等他说话,身后就传来了严诩幽幽的声音:“你真的不愿意回去?”

越千秋立时觉得后背所有汗毛瞬间倒竖了起来。几乎想都不想,他一个滑步就往旁边一闪,随即恼火地低喝道:“师父,你可别想来打昏我那一套!腿长在我自己身上,除非你能关我一年半载,否则我肯定会跑回来!再说,没有我,你上哪找第二个盯住萧敬先的人?”

最后那点小心思被越千秋直截了当拆穿,严诩顿时头痛至极。当初他对古灵精怪,性格和自己投缘的越千秋要多喜欢有多喜欢,可现在他对徒弟的我行我素要多痛恨有多痛恨。换成庆丰年他们那种尊师重道,对师父俯首帖耳的徒弟,怎么会像越千秋这么难对付?

师徒俩对视了好一会儿,最终,让步的仍然是严诩,和往常大多数时候一模一样。被徒弟吃得死死的师父叹了一口气,最终无可奈何地说:“好吧,算我拿你没办法。你还记得天丰行吗?之前在北燕上京时卖给了咸宁郡王,但咸宁郡王抄家之后,就落到六皇子手里。”

越千秋对东阳长公主背靠皇家扶持出来的天丰行,他在上京没亲自打过什么交道,更是谈不上了解。更何况在他们临走的时候,严诩坏心眼地撤出了天丰行那些和南边有关联的人员以及业务骨干,将这一产业卖给了咸宁郡王,之后他还曾经和萧敬先一块去查抄过天丰行。

因此,在听到这个有些熟悉的名字之后,他有些吃惊,随即纳闷地问道:“我当然记得,可卖出去的产业泼出去的水,难不成师父你现在还能影响天丰行?我记得不是原班人马都撤了吗?再说六皇子好歹现在登基称帝,他那产业还愁不好经营?”

“恰恰相反,六皇子当初转手从他弟弟手里把天丰行抢过来时,手里没了原班人马,再加上之前说那是大吴在北边的据点,所以被秋狩司一通深挖下来,早就一落千丈,所以,当时不显山不露水的六皇子才能把它抢到手。不过只有产业没有人不行,故而他出高价挖去了一批人,其中就有几个是天丰行的原班人马,你懂的。”

严诩轻描淡写地解释了一下此中关节,这才言简意赅地说,“总之,如果萧敬先真的带你去南京,你有什么事去天丰行说一声就好。顺便提一句,天丰行在南京那边主事的是你的熟人,谢筱筱。”

“谢筱筱是谁?”

看到越千秋那茫然的眼神,严诩只觉得又好气又好笑,他重重在小徒弟的头上来了一记暴栗:“你这臭小子,你居然连人家名字都忘了?别忘了你和你的皇帝阿爹在老参堂大打出手,然后你又抡着人家借你的陌刀在门前大肆杀人,血透重衣。后来又在老参堂替人解围,当了一回英雄。”

越千秋这才想起谢筱筱是何许人也。当年严诩听说越小四在北燕干得有声有色,于是不甘寂寞,也希望在北燕经营一家产业出来,于是他拉了韩昱和杜白楼,定了计划和筛选人手,然后杜白楼又通过人脉拉了长白山一群采参客,最终捣鼓出一个老参堂。

而长白山采参客的头子,便是谢十一爷。谢筱筱呢,就是人家的女儿。

如果严诩不详细解说,对于老参堂里那位起初男装,后来换回女装,被人称之为大小姐的那位谢筱筱姑娘,越千秋早就忘在脑后了。毕竟,老参堂是他的一时游戏之作,虽说严诩有言在先日后归他,他也觉得那是姓越,可自打让老参堂去和越小四搭上关系,而越小四这个兰陵郡王之前都被人逼出了上京城,他觉得老参堂肯定遭了池鱼之殃。

所以,他压根没想到,谢筱筱竟然能摇身一变,又成了那位六皇子在南京城的话事人!老参堂和天丰行在明面上根本就没有关系啊!

想到这里,越千秋又不好再去细问严诩其中关节,只能尴尬地给自己辩解:“我以为今生今世再也见不着的人,哪里会费神去记……”

“那你当初倒还记得人家越国公主?”

“师父你别提那封号,北燕那些公主的封号听得人头疼,什么魏国秦国赵国越国……我就记得我娘那个简单好记的,你刀不如直接说十二公主!我也没想记她,可谁让她竟然直接追到南边来了?后来把她送回去,我想着今生今世再也见不着她,还松了一口大气的!”

“你这个小子,一个个如花似玉的姑娘,你却动不动把人丢在脑后,让我说你什么是好!”

严诩当初年少轻狂还是贵公子的时候,也不乏倾慕者,可他眼高于顶,再加上那些大多数是千篇一律按照后宅主母标准培养出来的千金小姐,他一个都没瞧上也很自然。可如今看看越千秋已经渐渐到了男大当婚的时节,却仿佛对某些事一点都不开窍,他就觉得很烦恼了。

指望越小四那个不负责任的爹,那是绝对不可能的,所以他很希望此时对其他地方很聪明,某些地方却很迟钝的小徒弟好好分说分说。可让他气恼的是,越千秋竟然又开始推他.

“好了好了,师父,你该说的话都已经说了对吧?我知道了,有事去天丰行找谢筱筱再找你。嗯,你赶紧走。否则万一萧敬先回来,难不成我还要和你大打出手,然后把你当成刺客之类的家伙蒙混过关?快走,大事要紧,女人之类的话题往后放放,你要是愿意,等回了金陵我在师娘面前听你好好说女人经!”

严诩还没反应过来,就只见越千秋已经快速搬空了两层食盒,随即把空空如也的食盒往他手里一塞,打开门撵人似的把他给轰了出去。他根本来不及说什么,大门就在自己面前砰地关上,紧跟着传来的还有越千秋那很不小的声音。

“好了,送来的饭食我留下了,你回去说一声,多谢晋王照应,就这样!”

碰了满鼻子灰的严诩简直又好气又好笑,却还不得不抱怨了几句后快步离开。等到他和原来送饭的那个亲兵换了行头,对这位玄龙司早年就埋设在萧金身边的探子千叮咛万嘱咐之后,方才非常烦恼地悄然离开了这座县衙,前往临时窝点与人汇合。

严诩是很头疼,可是,和他碰过面的越千秋虽说没能把随着萧敬先辛辛苦苦搜集来的信息给迅速传达过去,然而,心头放下了一个大疙瘩,更知道自己不是孤军奋战,他自然而然就显得神清气爽,严诩送来的三菜一汤外加两个大馒头,他一个人风卷残云吃得干干净净。

吃完饭在偌大的县衙闲逛了一圈,只避开了大牢区域之后,他更是定定心心回房去睡午觉,这一觉直接就睡到自然醒,当他睁开眼睛时,屋子里那昏暗的灯光还亮着,外间却是天色昏暗。没有被人打扰好眠,他自然没什么太大的起床气,老半晌才起身懒洋洋打了个呵欠。

就在这呵欠声刚刚响起时,他就听到外头传来了一声轻笑:“你还真是好睡。”

听出是萧敬先的声音,越千秋却并不心急,慢慢吞吞翻身下床趿拉了鞋子,随手捞了件外袍披上,他这才不紧不慢地来到门口,拨开门闩拉开了门。见萧敬先一点都没有人前那威势十足的大魔王样子,竟是毫无架子……或者说毫无风度地坐在台阶上,他不禁嘴角抽了抽。

“你不会一直都坐在这等吧?有事就敲门,没事就回你自己屋子里去呆着,坐在这里像个什么样子?”

“没事找你,但我也懒得回房,就在这坐着吹吹风。你小子小小年纪,呼噜倒是打得不小,要不是我从门缝里看见你和死猪似的躺在床上一动不动,还以为你是在装睡哄我。”

越千秋顿时脸色一黑。知道因为这点事情跟萧敬先斗嘴那会没完没了,他就没好气地说:“你才刚在人前谈笑杀人,扬名立威,跑我这和个乡野村夫似的坐门前台阶上,就不怕你那个得力干将萧将军,还有那些官兵们瞅着不自在?不怕丢了你兰陵妖王的形象?”

“所谓妖王,指的是我随心所欲,而不是说我没事就装高贵冷艳。”

萧敬先一面说一面施施然站起身来,丝毫不在意某些部位沾染了地上的尘土。他端详了越千秋片刻,随即就泰然自若地说:“明天这永清城就会打开城门,那些行商也好,缙绅也好,应该会有不少人离开,我们就趁机混在他们中间走。”

越千秋顿时大为不解:“你大费周章在牢房来了一出鸿门宴,砍了个人头滚滚,到头来竟然是为了混在一群吓得魂飞魄散的人当中出城?这永清、固安、安次三城全都传檄不奉伪帝诏命,你难道担心我们俩悄悄离开时,永清城四周围有秋狩司或者其他势力的哨探?”

“小千秋,你问题真多。要是我从前带兵的时候遇到你这种喋喋不休的部下,你早就死了。”萧敬先嘴里说着让人听了凉飕飕的话,面上却依旧含笑,“我本就没打算留着这些三心二意的家伙,杀人就是为了让他们给我添油加醋散布出去。至于我们为什么要跟着他们……”

萧敬先冲着越千秋轻轻勾了勾手指,见人根本不上当,完全没有靠近的意思,他这才有些遗憾地搓了搓手指,随即耸了耸肩说:“因为方便。最新消息,南京城已经全面戒严,应该是僭称皇帝的六皇子到了。据说和他同来的还有一千御前禁军,你的老相识徐厚聪领兵。”

越千秋还没理解六皇子到来南京戒严和萧敬先所说的方便是什么意思,就突然被砸了一个你的老相识领兵这种消息。他微微一愣之后便嗤之以鼻道:“我和徐厚聪是老相识,可你和他不是更熟?要知道,你也推荐过他!话说他的儿女门徒在这次大变中全都没和他站在一起,他这个光杆司令居然还能继续统领禁军?他在六皇子面前面子那么大?”

“都快三姓家奴了,哪里真的有脸面?就是因为他看似风光,实则没有几个能用的心腹,神弓门的人也都和他离心离德,所以他才会私底下联络到我一个旧日部属,想要见我一面投诚。所以我打算带着你混在行商当中离开永清,半道上再加入另外一队人马中进入南京,和他见一面。”

这个理由勉强还能接受,越千秋也就姑且信了,可要说他对徐厚聪这所谓投诚有多少信任,那就天知道了。然而,想到上次离开北燕上京的经历,他还是忍不住提前警告道:“别的我不管,你这次要是再敢玩什么男扮女装的把戏,那可别怪我不客气!”

“哈哈哈哈!”萧敬先这才终于忍不住捧腹大笑,足足笑到越千秋脸都青了,他这才随手一擦刚刚纵声大笑而笑出来的眼泪,“萧卿卿都已经知道我之前借着她的身份带你脱身,怎么会不防着这一招?你瞧着好了,现如今北燕那些最不安分的贵女们,那是走到哪都会有无数眼睛盯着,唯恐她们被我冒充了!”

说到这里,他就轻轻捋了捋唇上那一抹胡子,随即若有所思地说:“既然连你都觉得我会扮成女人,那我们就反其道而行之好了。嗯,明天上路的时候,倒是有一个很适合我们俩的身份……虽说要混在那群被吓破胆的胆小鬼里,但委屈自己就没必要了。”

越千秋本能地生出了一种不那么好的预感:“你想干嘛?”

萧敬先笑容可掬地盯着越千秋上上下下打量了好一会儿,最终意味深长地说:“你等着瞧就行了,我自然会舒舒服服被人簇拥伺候着进南京城。”

第713章 千面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