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简简单单的一句话却让皇帝瞬间为之色变。他倏然侧过身来直视着妹妹的眼睛,见她一点都没有开玩笑的意思,他眼神转厉,竟是用前所未有的严厉口气质问道:“这是怎么回事?朕记得阿诩之前上书可不曾说他会这样冒险!他不是和刘方圆戴展宁一块同行的吗?”

“那两个孩子给他打了掩护。”东阳长公主言简意赅地做出了解释,见皇帝顿时为之气结,她这才淡淡地说,“我知道,当他真的接了玄龙将军的位子,真的抢过了北燕军情刺探的重任,他就不会甘心在金陵当一个别人眼中靠母亲才能神气活现的公子哥。”

“可他虽说武艺不错,却到底没有谍探交锋的经验!”皇帝一下子提高了声音,“你既然预料到,当初就应该提醒朕,派几个稳妥人好好看住他!”

“我锁住他的翅膀那么多年,他差点就不认我这个娘了。如今他终于是娶了他满意我也满意的妻子,又留下了三个可爱的儿子,我拿什么再拦着他?越小四已经在外头单飞了那么多年,可当年和他相交莫逆的阿诩却一直都自认为一事无成,再不放他出去,他会疯的。”

说这话的时候,东阳长公主一点都没有在外人面前的蛮横不讲理,显得落寞却又冷静。而在皇帝说话之前,她又从袖子里拿出一个小小的竹管,轻声说道:“这是越老头家里那个影子从霸州飞鸽传书送回来的消息。康乐已经和太子见过面了,献上了北燕天子六玺。”

皇帝这才一下子丢开对外甥去冒险的不安和牵挂,重新回复了一个君主该有的冷静。他接过了那个竹管,取出里头的纸卷略微一扫,他不禁苦笑道:“朕送四郎走的时候,就知道会有这一天,只是没想到会这么快。等到消息传出之后,北燕南疆兵马不可能按兵不动。”

“不但不会按兵不动,还很可能会大肆扑向霸州。毕竟,不管谁当上北燕皇帝,都不能没有天子六玺。本来可以现刻一套,糊弄一下人也能使得,可是在这样大的风声放出去之后,只要有心问鼎北燕皇位的人,总要有个样子做出来。最重要的是……”

东阳长公主说着顿了一顿,声音低沉了许多:“大吴册封了太子,而那位太子是唯一的皇子,如今人在霸州,这是他们最好的机会。四分五裂的北燕如今也许不是我大吴的对手,可只要能把太子控制在手,那么不但能夺回天子六玺,还能有和我朝谈判的本钱。”

“只不过,四郎那边自然会遭遇到无以复加的危险,甚至可能陷入绝境。”

接了东阳长公主的话说出这个判断的时候,皇帝的脸色明显有些挣扎,但很快就平复了下来。

“他生母不明,甚至身世也不那么明朗,可朕从小把他带大,情愿一心一意地把他当成亲生骨肉,可别人既然如此处心积虑,如若他还是像从前那样色厉内荏,患得患失,那是不够的。他需要足够的勇气,足够的智慧,甚至还有足够的运气,足够的支持者。”

“既然皇上将他置之于最危险的绝境,却质疑阿诩竟然的带人越境潜入北燕?”

皇帝被东阳长公主这反问噎得有些懊恼,但随之就无力地摆了摆手:“你和朕,和越老儿不是一样的人。更何况阿诩不像四郎和千秋,他的身世明明白白,不需要去冒那么大的险。千秋这些年屡遭质疑,没有醒目的功劳,难道越老儿能活一百五十岁,庇护他一辈子?而四郎身世不明,没有定国之功,压得住日后他那些叔伯堂兄弟?更何况……”

“更何况拿下北燕,统一天下,本来就是皇兄和越老头的夙愿。”

东阳长公主一语道破皇帝的隐衷,见他顿时收起了刚刚那满脸的情非得已,面色有些阴沉,她这才哂然笑道:“皇兄,太子不在,那些大臣也不在,我是最知道你的人,你又何必在我面前那样遮遮掩掩?慈不掌兵,军中大帅关键时刻尚且要斩杀打了败仗的亲生儿子,以此激励士气,更何况你堂堂皇帝?”

饶是素来对东阳长公主最最亲近,皇帝仍是不禁有些惊怒,然而,面对那双坦然的眼睛,他最终沉声说道:“你不用挤兑朕。没错,朕确实还没有那样宽宏的度量,不可能完全不在意四郎到底是朕,还是北燕姬氏的血统,但是,现在不是八年前。”

东阳长公主自然知道皇帝的未尽之意。八年前的时候,宫中还有两个怀孕的嫔妃,皇帝还有希望,而且那时候他才刚过五十,现在他却已经年近花甲,很难再指望还有亲生骨肉。至于那些兄弟的子侄……笑话,就算现在从外头抱一个婴儿来,还能养得如小胖子这样亲?

至于如今在宝慈殿中养病的嘉王世子李崇明……如果皇帝真的想扶持这个名义上的孙子,又怎么会把嘉王彻底打得永世不能翻身?

想到这里,她终于低下了头,苦笑了一声:“皇兄恕罪,实际上我并不像眼下看上去这么冷静。儿行千里母担忧,我早已心乱如麻,只不过是死撑维持最后一点面子。越老头才刚被我讥讽得七窍生烟,拂袖而去,也不知道他还记不记得在政事堂先请了假再走。”

皇帝这才明白自己不是在东阳长公主那尖牙俐齿下倒霉的那个,啼笑皆非的同时,却也有些怅惘。自从那个女人辗转托人把那个胖儿子送过来,他虽说将其送给冯贵妃抚养,但自从出了那个纰漏,接下来养儿子的就变成他本人,他是真的付出了无数心血。

哪怕谈不上养得如何文才武略,可自古以来,太平天子就没几个好的,他这个儿子差不多养得够中等水准了。如果仅仅是两国相持,那么这样的太子应该是够的。只可惜,北燕皇帝在豪赌,他同样在陪着下注豪赌,所以最终选择把这个儿子放到最前沿去。

就好比越太昌对孙子素来宠溺,此次还不是一样把越千秋放了出去?还不止那个孙子,哪怕越太昌想尽办法把儿媳妇给弄回来了,却还有一个儿子身在北燕,如今更是处于无数人欲除之而后快的绝境之中。更不要说,人把千辛万苦培养的长子也送去了霸州。

毫无疑问,在即将大战将起的时候,他绝对不会随便派一个太守过去,越家老大会暂且担负起霸州太守的职责来!

“你呀,从前开始就喜欢针对越太昌,当初甚至不惜放出老蚌含珠那样的风声逼人给你找阿诩。可现在他都七十了,你也是五十好几的人了,怎么还总是忍不住要针锋相对?”

“习惯了。”东阳长公主懒洋洋地摇了摇头,这才似笑非笑地说,“虽说我们可以一块做事,齐心协力,但在私底下就没必要那么和睦了。我瞧不惯越老头老奸巨猾算计人,他瞧不惯我嚣张跋扈什么都要插一脚。反正,就和太子千秋一样,死对头当惯了。”

说到这里,见皇帝略有些怔忡,东阳长公主就突然问道:“飞鸽传书说,韩昱刚刚押送嘉王启程,你要活的还是要死的?”

对于这样一个直截了当的问题,皇帝似乎有些猝不及防,足足好一会儿方才摇摇头道:“把他活生生送到金陵来,朕要亲自问他。”

“那好吧。”如今放掉了玄龙司,却兼职算是大半个武德司幕后黑手的东阳长公主漫不经心地答应了一声,等又禀报了几件大大小小的事,她屈膝行礼告退离去,却在走到门口时突然停下了脚步,“皇兄,霸州风浪将起,援军得尽快准备好,钓鱼可以,不能让人寒心。”

“朕明白。”

在这简简单单三个字之后,皇帝目视东阳长公主的身影消失在门外。当他最终回到地图边时,手指摩挲着那几座北疆边境上的城池,他嘴里却是喃喃自语着一句任何人听到都一定会大吃一惊的话。

“一旦这一仗真的打赢,那接下来就应该给霸州一个陪都的名义了……”

从炎黄开始,陪都制度就已经开始逐渐起源发展,甚至从最初的两都发展到现在的动辄五都。如今的北都大名府就是一等一的重镇,相比之下,霸州虽说对于周边那些县城村镇来说大得无以复加,可在大名府面前就不够看了,因此要抢掉所谓的北都名义还力有未逮。

因此,皇帝便一面沉思,一面在心里拟定了好几个名字,最终嘴角露出了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既然是最靠近北燕,冬天又来得最早的城池之一,那么就叫做冬都好了。”

皇帝正在想到很久之后事情的时候,被东阳长公主狠狠挤兑了一番,在同僚和下属以及众多围观者的眼皮子底下忿然离开政事堂的越老太爷,却是已经回到了越府。

如今越大老爷和越千秋都不在,如同影子一般的越影也去了最前沿,越府中每日里的气氛都显得颇为压抑。这一天越老太爷气冲冲回来,上上下下就越发战战兢兢。而老爷子在大门口直接落轿下来之后,一进门就吩咐道:“去请老大媳妇,还有长安一块到鹤鸣轩来。”

当大太太和越秀一一块进了鹤鸣轩时,就只见越老太爷正在屋子中央来来回回踱着步子。大太太对公公素来尊敬,却不像越府其他晚辈和下人那般敬畏,行过礼后就笑问道:“老太爷今天怎么这么早就回来了?”

“别提了,挨了那李建真一顿排瑄!”越老太爷没好气地哼了一声,随即就指着越秀一道,“从今天开始,让长安到鹤鸣轩来给我写奏疏、私信、还有杂七杂八的东西,他全都给我学起来,我精力有限,口述之后都由他代笔。”

越秀一已经是货真价实震惊了。虽说他也曾经定期在鹤鸣轩中给越老太爷帮忙,但那只是整理文书案牍,还谈不上真正涉足这种最机密的事。他张大嘴巴想要问个清楚,可当发现祖母对他摇摇头时,他到了嘴边的话顿时堵在了那里。

“不要说不会,也不要说怕做不好,你祖父当年就是在我这学着做实事的。你父亲太方正,不适合这个,你性子早年像你父亲,但后来因为千秋的缘故总算是有了些滑头,所以才适合来帮我。接下来会是整个天下风云变幻的时节,我身边需要一个可靠的晚辈。”

“老太爷放心,长安会尽力学的。”大太太替越秀一做出了回答,随即就轻声说道,“老爷不在,我恐怕要多把精力放在外头交际,家里的事情,能不能让四弟妹多担待一些?”

越老太爷赞许地冲着长媳点了点头,一口答应道:“就这么办。至于亲亲居,让诺诺亲自去管,安人青不是还在吗?正好给她帮手,咱们家的孩子,都该能干一些。”

快刀斩乱麻分派好了家务事,越老太爷这才到书桌后头坐下,随即对着面前那祖孙二人说:“你多去叶家和余家走动走动,然后看看两家是否有合适的姑娘,就算不是女儿,而是侄女甥女之类的也不要紧。只要品行优良,大方能干,就给长安定一个下来。”

越秀一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下意识地叫道:“太爷爷,我……我还小呢!九叔……”

“别提你九叔!”越老太爷没好气地重重一捶桌子,“再说了,咱们家没有叔叔不娶,侄儿就不能结婚的规矩!你要是不愿意盲婚哑嫁,让你祖母给你安排,正好大家彼此都挑挑!总之叶家余家的家风还不错,你这性子又不像千秋那样没个定性,赶紧成家立业!”

说话急了点,越老太爷不由被呛得咳嗽了好几声。等好容易止住了咳,他深深吸了一口气,斩钉截铁地说:“之前千秋替我对你说过,让你以越府重长孙的名义出来做事对吧?后来金陵多事,这事情就搁置了,再说太子已立,你就没必要走捷径了。你今年去给我考举人,明年去给我考进士,就这么定了。我可不在乎别人说什么照顾子侄,他们照顾的人还少吗?”

第705章 笼络人心

黄昏时分,在霸州南城平安门接到了五天里头第八拨风尘仆仆抵达的人,越千秋从中找到了刘方圆和戴展宁那两个熟悉的身影,立时大喜过望地扑了过去,一手一个拽起两人就拖到了一边,也顾不得是否冷落了其他人,急急忙忙地问出了他最想知道的问题。

“师父呢?”他憋了一肚子的问题要和严诩商量!

然而,面对越千秋的急切询问,刘方圆欲言又止,到最后干脆心虚地往戴展宁身后一躲了事。而戴展宁见越千秋的脸色立刻就变了,唯有暗自大骂刘方圆长这么大了还是和小时候一样,关键时刻不中用。骂归骂,他却不得不独立应付很可能就要暴跳如雷的掌门大师兄。

而越千秋从刘方圆那诡异的反应中就已经觉察到了几分端倪,顿时沉下了脸:“别骗我,你们知道的,我这个人宽容大度,可以原谅很多事情,但绝对不会原谅谎言!”

你要是算宽容,天底下就没人小心眼了!

刘方圆暗自腹诽,而戴展宁却不像他那样还有腹诽的闲情逸致。他本来还想按照编造的故事蒙混越千秋至少十天半个月,听到越千秋这严正警告,他犹豫了片刻,最终还是选择了说出实情:“大师兄,严师叔去北燕了。”

见越千秋瞬间僵在了那儿,戴展宁哪里不知道越千秋必定又气又恨,连忙解释道:“严师叔说,出来之前就得到了长公主的允准,还带上了不少精兵强将。我和阿圆试图阻拦他的,可你也知道,我们两个加在一块也不是他的对手,更何况他先出手打昏了阿圆,逼着我必须配合他应付沿途那些官府……而且,他还留了个似模似样的替身。”

他一面说,一面气恼地回头瞪了一眼身后满脸懊丧的刘方圆,随即再次转过头来,硬着头皮直视越千秋的眼睛:“严师叔让我转告你,你有你该做的事,他也有他该做的事。这么多年了,他一直都没能按照自己的心意痛痛快快活一回,这是第一次,也许是最后一次……”

“够了!”越千秋终于再也忍不住了,一口叫停了戴展宁的话,随即恶狠狠地说,“什么最后一次,这种不吉利的话他也敢乱说,就算不忌讳也应该有个限度!他这次是一时图爽快,回来看我不联合师娘还有大双小双好好治他!还有呢?师父他还说什么?”

戴展宁犹豫了一下,似乎不知道是否该接下去说,而这时候,刘方圆却探出头来,小声说道:“严师叔说,让大师兄你别凡事往前冲,躲在后头就行了。天塌了有高个子顶着,没必要冲在前头当勇士。”

越千秋顿时气得呸了一声:“他自己去当大英雄,却让我当懦夫认怂?我呸呸呸!都已经到这份上了,他还以为我不知道?这霸州立马就是前线,要打仗了!”

小胖子并不知道,自己的撒娇家书和正式奏疏全都还在路上,皇帝就已经通过飞鸽传书了解了霸州的情形。越千秋同样不知道,金陵那边最重要的一些人士已经达成了默契,打算把霸州变成最残酷的绞盘。

然而,越千秋到底比前者多活了一辈子,虽说就那么十几年,可到底见识不同。从康乐现身去和小胖子见面,并献上天子六玺开始,他就知道不对,等知道背后是皇帝和爷爷的推手,他哪还意识不到要出大事?

于是,此时看到戴展宁苦笑,刘方圆吃惊,分明一个已经猜到,一个还后知后觉,他就丢下了两人。重新来到其他人面前时,他不用装就虎着一张脸,端详了众人一番后就硬梆梆地说:“之前路上分成了十队人马,如果按照这样来算,恭喜各位,你们是倒数第三。”

面对这么直截了当的讽刺,归属各不相同的几十个人有的又羞又怒,有的默不作声,还有的恼火到想要评理,却被同伴拉回来,而这时候,越千秋却又缓和了语气。

“不过,这不怪你们,谁让你们的队伍里头,正好混进了我那两个师弟?人人都以为他们在,玄龙司严将军和太子也肯定和你们在一块,于是你们走到哪都被人当成众矢之的,被连累得没法走太快。所以,有这样拖后腿的人,你们仍然比另外两队早到,已经很厉害了。”

这一抑一扬,后一番话贬损的还是刘戴二人,刚刚还义愤填膺的众人顿时觉得好过多了。就连刚刚捏着一把汗慌忙拉着戴展宁过来想当和事佬的刘方圆,此时也不禁松了一口气。

“之前第一路人马抵达的时候,太子殿下许诺由他们优先挑选驻扎的地方。而他们自然而然就占据了最靠近太子殿下的那些院子。而接下来到的两批人进驻太守府之后,太守府已经完完全全满了,没有空屋子,你们只能驻扎在太守府周围民户腾空出来的那些屋舍。”

越千秋只是陈述一个客观事实,可对于到晚了的这些人来说,却是当头一棒。刘方圆和戴展宁出身武英馆,和武英馆其他人一样,乃是新鲜出炉的太子殿下指名要过去的东宫侍卫,隶属于太子卫率府,而他们就不一样了。这样难得的机会却距离储君远远的,怎么表现?

就算刘方圆再迟钝,对于那些突然转向自己兄弟二人的目光,他还不至于忽略。而戴展宁更是察觉到了那些怨恨、埋怨、愤怒的负面情绪,想到因为严诩当了撒手掌柜,自己这一路上为了维持这一支队伍费神无数,他虽说有些委屈,却也知道越千秋并没有说错。

如果不是因为严诩一开始就在他们这些人当中,怎么至于沿途官府全都盯着他们这一行?

然而,越千秋先是点破了好地方都给人选光了这一点后,这才和颜悦色地说:“我知道这并不算公平,但规矩如此,不能破坏。但是,近水楼台先得月,这道理并不是每次都管用。现在,我可以给各位另外一个选择。”

见刚刚懊丧失望的众人无不打起了精神,一副愿闻其详的表情,他就笑了:“霸州刘将军即将重开霸州榷场,但原本那批守军已经完全烂到根子上了,所以将军府把人都换了。榷场地处北面瓮城,正对北燕的最前沿,非常重要,你们是否愿意代表太子殿下也进驻其中?”

还不等众人答应或是反对,他就摆上了又一颗砝码:“你们如果觉得那只是一个无所事事的闲差,那么就不用勉强。我可以明明白白地告诉你们,太子殿下接受了北燕天子六玺,原本一团乱的南疆各军不会坐视不理,迟早会有动作。

所以很可能接下来霸州就会有一场战事,而榷场十有八九就是首当其冲的地方。如果要顺顺当当捞保卫东宫的功劳,那么就别去榷场。如果要让太子殿下看看勇士并不单单在边军,侍卫亲军也不缺,那么就去。当然,我现在也说了,那仅仅是可能,说不定榷场就风平浪静。”

说到这里,越千秋就笑吟吟地看着刘方圆说:“至于阿圆,之前一队队人抵达,却都没有你,你爹刘将军已经是骂过好几回了。他如今是太守府的常客,要我说,你要是呆在太守府,只怕日子不大好过。太子需要一个身边人去重开的榷场那边坐镇,你去不去?”

自家老爹是什么样的人,刘方圆当然最清楚。哪怕这一次的所谓比赛谁先抵达霸州实在是儿戏,可只要是有排名,自己这倒数第三的名次就足以让刘静玄狠狠抽他一顿。所以,他不禁哭丧着脸说:“这还用说吗?我当然去榷场!要是能建功立业,我爹也能少点火气。”

只要能离老爹远远的!

戴展宁正想说自己也去,却发现越千秋那满是笑意的眼神。见他轻轻摇动着手指,似乎是在嘲讽刘方圆,可他瞧着瞧着,却觉得那更像在暗示自己不要乱出头,只能先闭上了嘴。果然,看到刘方圆答应去榷场,其他人很快就做出了决定。

“越大人,我们去榷场!”

随着侍卫马军的一个军官率先开口,玄龙司一个都领也立时嚷嚷道:“我们也去!”

见那些小卒们并没有出声反对的,越千秋就笑道:“那好,这样吧,你们初来乍到,先随我去拜见太子殿下,正式把这个任务领下来。省得你们回头认为是我假传令旨诳了你们。”

越千秋这么一说,众人心目中最后一丝疑虑终于也放下了。等到跟着越千秋来到太守府,几十号人原以为没办法一道进去,可却没想到越千秋并没有只带着军官进去觐见,而是把一大堆人全都拉到了内书房前头那院子,以至于并不宽敞的地方塞得满满当当。

而随着越千秋带刘方圆戴展宁和几个军官的进屋,门帘被高高挑起,挂在了一旁的钩子上,虽说大多数人在行礼时,就算偷偷抬头极尽目力,也窥视不到昏暗的屋子里那位太子殿下,但对方的声音却清清楚楚地传来。

“都免礼吧,你们一路劳顿本来就辛苦,更何况一面要帮孤打掩护,一面还因为阿圆和阿宁有意露出行踪拖了你们的后腿。初来乍到,你们更是不畏辛劳,主动请缨进驻榷场,拿勤劳王事这种话来称赞,实在是有些轻了。孤只能说,不会忘了诸位的付出。”

屋子里的越千秋看着几个军官那感激涕零的样子,心想小胖子现如今这冠冕堂皇的话已经说得眼睛都不眨一下,要多溜有多溜了,本来尚不成熟的心智正在大踏步向越来越健全的帝王心术过渡,真不知道异日回到金陵时,会蜕变成怎样让那些大臣大吃一惊的样子。

能把这拨人没有选择,不得不去榷场那边看看是否有立功的机会说成是主动请缨,这不是越来越成熟的政治考量是什么?

听到外头的轰然应答,听到那些粉身碎骨在所不辞的套话,即便打前站的事是他做的,越千秋仍然忍不住有些心不在焉。等到小胖子非常熟稔地嘱咐了刘方圆一番,同意了对方的主动请缨,派其去榷场监临,随即就笑眯眯地让他代为送人,他对留下的戴展宁使了个眼色,就拉了刘方圆出去。

果然,在太子面前走了个过场,哪怕大多数人根本没有真正见到人,但对于他们来说,太子能敞开帘子,对本来属于倒数第三名的他们和颜悦色地说着勉励的话,那就已经很难得了。然而,落在最后的越千秋看着那一个个兴奋的背影,思绪却一下子飞得远了。

不管是什么年头,上位者只要一句话一个眼神,就能让无数人奔波效死,怪不得有那么多人不惜一切地追求权力。至于已经坐在最高权力者位子上的人,则是无不想着巩固权力。大吴的皇帝便是如此,从傀儡到真正的君王,内忧外患全都正在一样一样地努力解决。

相形之下,北燕那几个疯子到底想的是什么?

然而,当几十号人浩浩荡荡涌出太守府大门,而越千秋拉着刘方圆低声嘱咐,慢慢吞吞吊在末尾的时候,心不在焉一面听一面点头的刘方圆突然觉得脖子后头汗毛猛然一炸,仿佛是遇到了天敌。他立时抬起了头,看到不远处那黑色大氅陡然飘起时,他不禁暗叫一声苦。

想都不想的他立刻往越千秋背后一闪,随即低声叫道:“我爹来了!大师兄你可千万帮帮我,我可不想被他用马鞭子打一顿!”

越千秋之前只是拿刘静玄来吓唬一下刘方圆,没想到人真的和老鼠见了猫似的,他不禁有些哭笑不得。一把将人拉到自己身边站好,他便没好气地说:“你爹还能当着这么多人的的面吃了你?虽说官面上我和他不相统属,可不管怎么说,我也是玄刀堂掌门!”

“对对对。”我爹就算官当得再大,也不能不听你这个掌门的!

刘方圆把头点得如同小鸡啄米,可跟随越千秋迎上去的时候,他冷不丁却又听到了另一句话:“对了,听说你爹好像要和戴家联姻。我就是有些好奇,到底是阿宁娶你姐妹,还是你娶阿宁的姐妹?”

此话一出,刘方圆先是吓得魂飞魄散,紧跟着就喜形于色。戴展宁那个姐姐泼辣厉害,虽说都被看似腼腆安静的戴展宁吃得死死的,可他却绝对吃不消,可年纪差距摆在那,应该不会嫁给他。可如果戴展宁娶了他的姐姐,那一向敬重的宁哥成了姐夫,就是亲上加亲了!

正沉浸在高兴之中的他甚至忘了父亲正策马疾驰而来,直到那一骑人在越千秋面前飘然落地。让他又高兴又失落的是,刘静玄根本就连正眼都没瞧上他一眼。

“越大人,劳烦通报太子,北燕那边有消息传来。”刘静玄顿了一顿,这才沉声说道,“北燕六皇子,永安郡王在上京登基称帝了。”

第706章 先下手为强?

亲自去过北燕的越千秋当然知道,相比大吴皇帝那仅有一根独苗,年轻不少的北燕皇帝实在是儿子众多,所以那位天子别说像大吴皇帝那样对小胖子多有纵容,简直是一个不好就翻脸,动辄杀杀杀。

前任太子被杀,其他皇子一个不好或贬或关,现任太子三皇子当年也备受冷遇,此次册封的目的如今看来也不大单纯,反正那纯粹是一个不把儿子当人的父亲。

也正因为如此,北燕那么多皇子到底谁是谁,越千秋了解,这些人出身如何,有些什么势力,他也了解,可他们到底有些什么能耐……对不住,他实在说不上来!

就好比此时听到六皇子永安郡王这个名头,他的第一反应恰是——那好像是当初越小四在天青阁上打了一大堆皇亲国戚里的一个嘛?

而这个无稽的念头之后,他就又好气又好笑地心想,北燕皇子的封号是根据人娘家势力大小和受宠程度来的,连亲王都不是,只是一个曾经被越小四挥拳相向的郡王……不用说都知道,那十有八九是一个被人推到前台来的傀儡。

想归这么想,他还是迅速把这点发散性思维都暂且丢在一边,把身后的刘方圆拉了过来,见其讪讪地向父亲行礼,刘静玄却只是平淡地点了点头,他就叫来一个卫士,又推了一把刘方圆道:“好了,让人带你们去临时驻地先休整休整,明日一大早再进驻榷场。”

见刘方圆如蒙大赦,立时招呼了其他人,紧跟着呼啦啦一大群人就在那个卫士的带路下离去了,越千秋斜睨了一眼仿佛对儿子毫不关心的刘静玄,笑呵呵点点头转身带路时,他就头也不回地说道:“刘将军,好歹阿圆一路辛苦才抵达霸州,你刚刚也未免太冷淡了吧?”

“公务在身,自然父子亲情要往后放放。更何况……”刘静玄说着顿了一顿,脸上一贯冷静持重的表情全都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不加掩饰的恼火,“虽说严将军之前打散编队实在是儿戏,可他居然落到倒数第三,也实在是太废了!”

越千秋刚刚对刘方圆那么说,不过是为了诓骗人家去榷场替小胖子当一尊门神,拿刘静玄这个老爹只是做个借口吓唬人,没想到刘静玄竟然真的在意这种根本说不上是竞争的小小名次。所幸刘静玄在他背后,看不见他那啼笑皆非的表情,他还能多一点反应时间。

他本想替刘方圆说两句好话,可思来想去,他还是放弃了这打算,干脆利落地岔开话题:“我说刘将军,你亲自跑一趟,恐怕不只是为了北燕出了个新皇帝的事情吧?”

“自然不是,那是说给外人听的。”刘静玄的声音压得很低,就连他身前一步远处的越千秋,也要凝神细听,这才能一字不漏,“那位康尚宫来献天子六玺的消息,北燕那边已经知道了,因此,北燕那位新君……即将亲临南京,御驾亲征。”

即便越千秋算到恐怕接下来要打仗,霸州很可能将会成为争夺的前线,然而,刘静玄透露的这个消息却实在是太劲爆了一点儿。他一下子停住了脚步,随即一个利落地转身面对着身后脸色沉静的刘静玄,满脸错愕地问道:“御驾亲征?确定不是开玩笑?”

“我也希望是开玩笑。”刘静玄一板一眼地答了一句,随即言简意赅地说,“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等见到太子殿下再详说。”

越千秋也知道虽说这里护卫重重,但到底人多嘴杂,就算压低声音说话也难保一定就隐秘,当下也不再细问,转身继续在前面引路。当他带着刘静玄来到太守府内书房门前时,恰好看到竺汗青正亲自爬在梯子上,悬挂一块明显刚刚才晾干了漆的牌匾。

原本张牵在任的时候,这内书房自然也是有题匾的,只不过堂堂太子进驻,当初张牵大笔一挥的那些痕迹自然被太守府上下紧急撤换,小胖子之前也一直没来得及理会这种小事。所以,进进出出好几次的刘静玄不禁有些诧异地端详那笔迹还带着几分稚嫩的牌匾。

定北居……还真是简单直白,很符合那位太子殿下的风格。不过,听说萧敬先在金陵城里的王府,正堂竟然叫做征北堂,和如今这定北居倒是相得益彰。

竺汗青挂好了牌匾,回头一看方才发现刘静玄来了,连忙直接纵身跃下,上前举手行礼。刘静玄非常客气地还礼之后,正待问竺汗青在太守府过得如何,却只见门帘猛然被人一把拉起,露出了小胖子那张熟悉的脸。

“竺小将军,怎么挂了这么久?要是不好挂就等千秋回来……咦,刘将军来了?”

相比从金陵出发时,小胖子明显瘦下去一圈,以至于个头其实没长的他看上去竟是显得有些抽条长个了。见刘静玄连忙行礼,他嗔怪地瞪了一眼没有及时通报的越千秋,这才笑容可掬地亲自上前扶起了刘静玄。

“刘将军不用这么多礼,又没有外人在。你看,平日竺小将军出入我这儿,我也吩咐他随便一点的。出门在外,礼仪从简,大事为重。”嘴里说着这冠冕堂皇的话,小胖子见刘静玄直起腰之后道了一声谢,他这才松开手退后一步,笑问道,“刘将军来是为了哪边的消息?”

不论是金陵那边的动静,还是北燕那边的动静,他都很关心!

刘静玄见越千秋示意他直接说,这才把刚刚对其提过的那个消息复述了一遍。果然,和越千秋那反应如出一辙,小胖子同样在最初呆滞片刻之后大叫一声道:“那个小皇帝疯了吗?”

此话一出,越千秋不得不咳嗽了一声,随即非常善意地提醒道:“太子殿下,首先,我大吴没有承认北燕新君,再加上北燕皇帝又没有驾崩,所以,那个是伪帝。其次,北燕那位六皇子听上去似乎比三皇子排行低好几位,但实际上他只比三皇子小七个月。嗯,我记得排行三四五六的皇子都是同年的,所以他算不上很小。根据我的记忆,他还比你大三个月。”

小胖子没想到越千秋竟然在这种问题上还要和自己抬杠,顿时气鼓鼓得狠狠瞪了他一眼,随即不耐烦地说:“好,就是伪帝!那个伪帝才刚登基就疯了吗?充其量他也就只是掌握了上京附近那一亩三分地,他竟敢号称御驾亲征?他以为北燕南疆那些精兵强将会听他的?”

这就是越千秋刚刚没来得及向刘静玄问出口的疑问。此时既然被小胖子抢了先,他也就不急于表露自己的纳闷了,只是笑吟吟地等待着刘静玄的回答。

刚刚在路上刘静玄觉得不宜多谈,此时总不至于再卖关子吧?

虽说皱了皱眉,仿佛仍然觉得在这定北居门口不适合谈这样机密的军国大事,但看到竺汗青已经打手势吩咐那些侍卫退到门外,自己亦是退后几步作为最后一道警戒,刘静玄就意识到,自己没必要按照一贯的习惯那么警惕小心。

他沉吟了片刻,最终沉声说道:“北燕南疆,其实也就是南京道,如今那位南京留守公开表示支持伪帝。”虽说只是越千秋刚刚那么一说,但他却更正了那个称呼。见越千秋和小胖子全都面露错愕,他就继续说道,“但是,固安,永清,安次,全都宣称誓死不从叛贼。”

越千秋之前北上的时候,好歹紧急熟悉了一下北燕的山河地理,而后在武英馆又跟着萧敬先学了几课,虽说还不至于把北燕那偌大的地盘上所有城池全都记得清清楚楚,但距离霸州最近的那三座隶属于南京道的城池,他还是不会忘记的。

因此,他立时轻轻吸了一口气道:“之前萧敬先说有北燕皇帝密旨,要号令南疆兵马除逆勤王……他的后手不会就是那三座宣称誓死不从叛贼的城池吧?”

“这就得太子殿下去问晋王了。”刘静玄目光倏然转厉,神情凝重地说,“虽说有那三座城池作为霸州屏障,但如果北燕伪帝真的孤注一掷,立刻赶到北燕南京,而后号令大军南下,那三座小城只怕坚持不了太久。所以,如若可能,臣的意思是,先下手为强!”

越千秋猜到接下来大战将起,却没猜到北燕那位被推上皇位的傀儡皇帝竟然还敢御驾亲征,更没想到刘静玄在面对这样一个消息时,竟然选择的不是坚守,而是出击!因此,他看了一眼委实决断不下的小胖子,没有贸贸然开口。

而竖起一只耳朵在那倾听的竺汗青,却终于忍不住了。他扭过头来,大声开口说道:“太子殿下,有北燕天子六玺,再加上晋王殿下手中的北燕天子御旨,出击确实是有胜机的!臣愿意为克敌先锋,立下军令状!要知道,北燕南京道此时必定不稳,这是绝好的机会!”

小胖子被这一连串消息冲击得有些心烦意乱,保守的念头和激进的念头在脑海中彼此冲突,搅乱,以至于他根本不可能立刻拿出决断来。足足好一会儿,他才勉强开口说道:“事关重大,孤要好好想一想。”

“兵贵神速,还请太子殿下尽快决断。”刘静玄深深低下了头,随即又斜睨了一眼仿佛正在发呆的越千秋,继而提醒道,“玄龙司严将军送来急报,他已经进入北燕了。有玄龙司的谍探情报,即便深入北燕,我军也有颇大的把握。”

小胖子这才真正呆若木鸡。很快,他就转过身来,冲着仿佛毫无动静的定北居大吼一声道:“戴展宁,你刚刚和我东拉西扯这么久,怎么就不说表哥他竟然去北燕了?”

刚刚一直在屋子里没出来的戴展宁,这时候方才打起门帘露出了身形。见越千秋满脸的同情,刘静玄则是有些关切地朝他看了过来,竺汗青欲言又止,仿佛想求情又有点不敢,他就拱手说道:“太子殿下刚刚追问臣一路上的见闻,臣还没来得及说到严将军……”

小胖子虎着脸瞪视戴展宁,直到他再也说不下去时,方才撇下他冲着越千秋问道:“我就不信,千秋你也是现在才知道!”

越千秋见小胖子一急起来立刻就忘了称孤道寡,不由莞尔,但面对小胖子这质问,他的脸色不禁黯淡了几分,随即叹了口气道:“我在城门口遇到他们的时候,第一时间就问了师父的下落,结果挨了当头一棒。”

你这言下之意和戴展宁一样,不就是说我没问吗?我只以为严诩还落在后头,没和你们一起,哪里想到人竟然会这样胆大妄为地直接去了北燕!

小胖子只觉得又委屈,又气恼,再次生出了一种被人排斥在外的寂寞。他气冲冲地转身就直接回了屋子,连和刘静玄打个招呼都忘了。见此情景,想到小胖子之前一直都表现得非常不错,越千秋哪不知道小胖子紧绷的那根弦就快断了,当下便冲着刘静玄点了点头。

“太子殿下生严将军的气,却让刘将军你遭了池鱼之殃。你先请回吧,太子殿下有了决断之后,立时三刻就会给你回音。”

刘静玄深深看了一眼那尤在微微摆动的门帘,最终点了点头,却是郑重其事地又对着门帘深深一揖道:“既如此,臣先告退,还请太子殿下尽早决断。”

见刘静玄直起腰后大步离去,竺汗青看了一眼静悄悄的屋子,最终匆匆撂下一句我去送刘将军,立刻飞奔去追刘静玄。他这一走,戴展宁面露犹豫地看了一眼越千秋,随即看了一眼门内,正想低声问是不是要进去看看太子,没想到越千秋却上来直接搭住了他的肩膀。

“咱们兄弟这一别就是一个多月,找个地方喝一杯说说话吧。唉,我其实攒了一肚子牢骚想找师父诉苦,他不在只能找你了。”

背对着屋子的越千秋故意提高了一点声音,随即就压低了声音说,“说起来最近最苦的是英小胖,多少事情全都压在他肩膀上,唉,这就是当太子的代价。有些事情,没人能代替他做决定,日后连能听他诉苦的人都未必有。”

“大师兄不是有你吗,你为什么不能……”戴展宁说着说着就戛然而止,不但是因为他听到了门帘背后分明有人,也是因为他意识到了越千秋的用心良苦。

“我这妾身未明的不可能一直杵在金陵吧?等回头天下太平,我就泛舟出海找新大陆去!英小胖总要独立的,反正日后有武英馆那么多人在,他有的是人用。”

门帘后头的小胖子清清楚楚听到了越千秋的每一个字,一时间整个人都懵了。他几乎是下意识地想要掀起门帘冲出去,可那只手却颤抖地抓着门帘没动弹。

第707章 老实呆着!

出击还是坚守,这对于往日对于打仗的概念仅仅停留在兵书和史书记载,顶多再加上说书和戏剧的小胖子来说,实在是一个并不好做的抉择。而最让他心灰意冷的是,越千秋避嫌不肯出主意,就连当晚饭后周霁月回来,他悄悄探问时,得到的也只是摇头。

原本就因为越千秋说将来会走,因此满心惶惑的小胖子顿时更失望了:“难不成我得再给周姐姐发一份太子太师的俸禄,你才肯给我出主意吗?”

知道小胖子是生气了,周霁月只能诚恳地说道:“我也好,千秋也好,其他人也好,虽说都是武人,但我们只在武英馆中学了一点点排兵布阵的最简单常识,对于战局和战机都谈不上把握。而且,太子卫率府只负责保护太子殿下的安全,并不包括建言。”

见小胖子顿时整个人趴在了书桌上,她犹豫片刻,最终还是提出了一个算不上建议的建议:“太子殿下,此事刘将军必定已经立时急报了金陵,但他是他,你是你,还请尽快向皇上奏报此事。至于您心中的疑虑和决定,也不妨一块写进去。哪怕来不及等朝廷指示了,可至少也是你的一个态度。至于其他的……抱歉,我真的力有未逮。”

小胖子顿时醒悟到,这和之前越千秋说,让自己写信给父皇撒娇是异曲同工之妙。见周霁月满脸帮不上忙的歉意,他蹭得跳了起来,对着人深深一揖,见对方忙不迭避开又还礼,他就上前一步把人给扶了起来,脸上表情要多诚挚有多诚挚。

“周姐姐,谢谢你了!你到外头帮我看一会儿,我这就写信,写完之后立刻拜发!”

“好!”

见周霁月一口答应了下来,随即毫不犹豫地转身出门,小胖子深深吸了一口气,在心里念叨了一声周姐姐日后你和越千秋的事我一定给你做主,随即就捋起袖子亲自磨墨,随即铺开大笺纸,用镇纸压了,略一思忖就在纸上打起了草稿。

身为在皇帝身边长大,皇帝亲自启蒙的唯一皇子,小胖子的文理并不粗,字也写得有模有样,只是稍稍缺一点筋骨。把事情始末原委说明之后,他斟酌了好一会儿,最终把心一横,在纸上写下了自己那点粗浅的意见。

“出击虽可掌握主动,然则风险亦大,且霸州兵力不足,北疆其他各地尚未达成一致,孤军深入易中伏。且北燕南京道三城宣称誓不从贼,是真心抑或陷阱犹未可知,儿臣不愿以将士性命豪赌。”

写到这里,小胖子自认为把自己的心意阐述清楚了,可想想很可能被人说自己胆小畏怯贻误战机,他忍不住又犹豫了,最终无意识地提笔蘸墨,可因为长时间没下笔,手一抖,那墨汁竟是掉落在了纸上。他慌慌张张想要去擦时,这才意识到这不是练字,只是草稿。

“太子真难当……”小胖子把笔挂回了笔架上,瓮声瓮气地念叨了一句后就再次趴下了,随即不知不觉竟是迷迷糊糊睡了过去。也不知道过了多久,他迷迷糊糊听到耳边似乎有声音。

“千秋,你就真的不进去支个招出个主意?”

“你自己不一样不吭声吗?要不是因为你自称有北燕皇帝圣旨,英小胖也不至于跑这一趟霸州吧?你倒好,把这件事抛在脑后,优哉游哉四处闲逛,现如今却又怪我不给英小胖出主意?北燕固安、永清、安次,这三个地方到底怎么回事都不知道,怎么做决定?”

“哦,我要是说了,你会信我?”

“哼,你少说风凉话!事实上,就连北燕六皇子究竟是否真的坐上了皇位,是否真的御驾亲征,南京留守是不是真的力挺六皇子,这些消息都未经证实。除非师父又或者老……”屋顶上的越千秋猛然截断了话头,随即暗自警醒自己差点把老爹两个字蹦出来。

萧敬先却仿佛毫无察觉似的:“除非你师父证实这些消息是真的,你才会给太子出主意?”

“证明是真的,英小胖自己就会有主意,用不着我!”越千秋一面说一面斜睨了萧敬先一眼,“你是故意的是不是,在这说话,英小胖除非睡死了,否则都会听见!”

萧敬先没有正面回答越千秋的问题,而是淡淡地说:“如果是我,不会贸然出击。北燕天子六玺在霸州,在大吴太子手里,这原本就很容易把北燕刺激得上上下下重新同仇敌忾,捏成一股绳,一旦霸州军出击,无论胜败,全都会加速这个进程。”

“相反,等北燕兵马开过来时,那就不一样了,他们人心不齐,未必能奈何霸州。当然,打仗这种事,道义上是否占优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大局占优。我只知道,大吴并没有打算就这样随随便便用兵,否则,当初我们一路北上时,路上那些重要的军镇州府早就总动员了。”

越千秋皱了皱眉,没好气地说:“你这是话里有话吧?你到底想说什么?”

“霁月没和你说吗?”萧敬先似笑非笑地呵了一声,见越千秋脸上寒霜更盛,他这才轻描淡写地说,“我的意思是,刘静玄好歹是多年领军大将了,居然会连这点进退都把握不好,突然坚持要出击?他是想功劳想疯了,还是别有所图?”

屋子里的小胖子之前曾听周霁月说过萧敬先暗指刘静玄有问题,虽说放在心上,却并没有因此改变对刘静玄的态度。他到底是自小被皇帝用正统教育教育出来的,哪怕性格有点歪,可即便疑心大臣,也不能放在脸上这一点,他还是非常成功地学到了。

更何况,自己如今身处霸州,说是大吴的地盘,可严格来说却是刘静玄的一亩三分地,而刘静玄却是越千秋的师伯,他就更不会随随便便露出异样了。

然而,此时萧敬先再次在越千秋面前说刘静玄别有所图,想到刘静玄催促自己尽快下令出击,原本趴着的他不知不觉就抬起了身子,一颗心极为慌乱。

很快,他就听到了越千秋的声音:“你怎么知道刘将军要出击?刚刚刘将军过来时,竺汗青亲自带人看门,四周围连一只苍蝇都飞不进来,你是顺风耳吗?”

“我自然猜得到。霸州坚城高墙,囤粮众多,哪怕北燕大举来攻,少说也能撑上一年半载,到时候援兵早就来了。可守城之功,怎么比得上斩将夺旗?而斩将夺旗,又怎么比得上攻城略地?更何况,刘静玄如果别有所图,那么出击北燕,开疆拓土,那是最好的借口。”

越千秋本想反问萧敬先,如果刘静玄有问题,那么竺汗青身为世代将门之后,大将军竺骁北的亲生儿子,怎么也会支持出击,可萧敬先明指攻城略地功第一,所以包括竺汗青之内的某些将士必定会因此欢欣鼓舞,他就知道这样的驳斥不足以为理由了。

想到萧敬先刚刚说,之前对周霁月提过此事,想到周霁月近来的诡异反应,竟是至少对刘静玄有异这种说法将信将疑,越千秋不禁心中一沉,足足好一会儿,他才故作镇定地侧头看着萧敬先,一字一句地问道:“其实大军出击我也觉得不妥,所以我心里其实有一个想法。”

他眼睛死死盯着萧敬先,咧嘴一笑:“晋王殿下既然说奉有北燕皇帝圣旨,之前声称要以此号令南疆诸军勤王。既然有现在这样南京道三城举旗反正的好机会,你这个国舅爷何妨现身回去,领导他们一下?这可比霸州军出击风险小多了。”

小胖子心中猛然一跳,如果这会儿越千秋和萧敬先就在他面前,他一定会怒斥你这是什么馊主意,可此刻他毕竟还在偷听者的立场上,哪怕心情再复杂,却还是咬紧牙关。很快,他就听到了萧敬先的回答。

“哦,你的意思是,让我孤身一人回去北燕,振臂一呼,拉一支人马出来平叛反正?”

“这种常人力所不及的事,不正显晋王你的本事吗?”越千秋看着面不改色心不跳的萧敬先,随即若无其事地说,“如果晋王殿下觉得孤身一人前往实在是强人所难,那么也不是不能带上一个帮手。嗯,我好歹也去过一次北燕,我跟你去如何?相比因为霸州军贸然出击,太子殿下回头被人攻谮,这才是最符合我们出发之前使命的做法,不是吗?”

小胖子终于完全为之色变。倒吸一口凉气,他再也顾不得会被屋顶上那两人发现自己早就醒了,推桌子跳了起来,甚至还因为太过慌乱而一脚踢翻了身后的椅子。知道越千秋和萧敬先必定都听到了动静,可发现半晌都没人进来,他不禁气急了。

“你们两个装什么傻,给我下来!我让你们下来!谁给你们背着我做决定的权力了!”

很快,门外就传来了两声轻响,紧跟着,两扇大门被一双手轻轻推开,率先走进屋子的却是越千秋。不紧不慢吊在后头的萧敬先前脚跨过门槛,后脚就随随便便地把门给磕上了。

直到看见两人,小胖子才有些咬牙切齿地问道:“之前不是周……卫率守在外头的吗?”

“原本是她没错,但她在外头东奔西跑了一整天,这都已经快子时了,我就自作主张让她先回去歇着,然后替她在外守着。院子外头还有十几个侍卫马军,八个玄龙校尉,更外围一层一层的防戍也很紧密,我觉得足够了……”

没等不慌不忙的越千秋把话说完,小胖子就打断了他,这次的语调没有刚刚那么生硬,却更加显得气急败坏:“我没问你外头的防戍……你既然替换了周姐姐,怎么又和晋王在屋顶上说刚刚那些话?”

“原来太子殿下早就醒了。”这一次开口的却是萧敬先,他盯着小胖子看了片刻,直到对方有些心虚地避开目光,他这才淡淡地说,“不是千秋要和我在屋顶上说话,是我不顾院子外头那些人的阻拦非要进来,非要在屋顶上和他说话而已。我和他说那些话的时候,就是期望你能醒,能听到。”

小胖子顿时哑口无言,他特意没有像平时私底下那样叫萧敬先舅舅,就是想提醒他自己眼下是大吴太子,可如今萧敬先直言不讳,他就措手不及了。他很想说你休想离间孤和刘静玄,可萧敬先如今名义上已经是大吴臣子,如此说简直是把人往外推,他干脆就略过了此节。

“越小九,你刚刚最后那话是什么意思?晋王孤身一人,加上你也才两个人,就这样潜入北燕不是送死吗?我已经决意,霸州军伺机而动,绝不贸然出击,而且也这么奏报了父皇,所以你们老实呆着,哪都别想去!”

越千秋之前已经从周霁月那里听说了她对小胖子的建议,此时听到这话,他不禁嘴角翘了翘,心想小胖子真的进步挺大。保守并不是坏事,尤其是在小胖子接受了康乐送来的北燕天子六玺之后,真要是按照他之前恐吓康乐时说的率兵去帮北燕皇帝复国,那才是愚蠢。

冒然激进的战争,有时候会毁掉一个大好的局面。

而萧敬先的反应则比越千秋的微笑更加直接,他突然伸出手去按住了小胖子的肩膀,发现人先是瞬间僵硬,随即就露出了极其羞恼的表情,他就收回了手,笑吟吟地说:“有太子殿下这份关心就足够了。只不过,我在霸州已经呆得烦了,本来就是离开的时候了……”

小胖子顿时忘了刚刚的羞怒,又气又急地叫道:“晋王舅舅!”

萧敬先却对这一声晋王舅舅没有太大的反应,而是侧头看向了越千秋:“千秋,如果说你上一次去北燕是危机重重,那这一次如果跟我去,就是九死一生。你确定真的要去?”

“当然要去。”越千秋恶狠狠地迸出四个字,见小胖子那张脸已经是涨得通红,他在心里叹了一口气,随即竟是和萧敬先一样,伸出双手按了按小胖子的肩膀,“要么霸州军出击,要么萧敬先过境去主持大局,然后我去看着他。如果我们什么都不做,那就白来了。不过你放心,我还会把康乐一块拎走,不会留下那个麻烦给你。”

小胖子只觉脑子一热,竟是脱口而出道:“那我也去!”

“不行!”越千秋没等小胖子说出下文就一口拒绝,“千金之子坐不垂堂,你在霸州老实呆着,等我们的好消息!太子就该去做太子的事,和我们抢什么生意!”

第708章 东宫威德

小胖子给了越千秋和萧敬先一句老实呆着,越千秋也回了小胖子一句老实呆着。

尽管身份不对等,但他们是从小便针锋相对的死对头,因此两个人大眼瞪小眼了好一阵子,最终败下阵来的,依旧是小胖子,就和许多年许多次争论过后的结果一模一样。而萧敬先想要的结果,却已经得到了。他清楚了小胖子的态度,也同样清楚了越千秋的底线。

他笑吟吟地摆了摆手道:“夜深了,我回去睡了,明早出发,千秋你自己好好打点打点。至于太子殿下,别想太多,我们吉人自有天相,死了谁也不会死了我们!”

见萧敬先说完就不管不顾扬长而去,小胖子气得骂了一句粗话,可随之意识到萧敬先的母亲说不定是自己的外祖母,他只能怏怏闭嘴,随即追过去直接关上了门。确定门外并没有卫士随随便便闯进来,他这才转身看向了不曾挪动的越千秋。

气不打一处来的他大步走到跟前,低声喝骂道:“你从前常说晋王舅舅是疯子,那你怎么跟着他疯?北燕你是去过,可你当初多惊险才和他一块回来?现在北燕动乱,康乐又跑来献玉玺,那边必定是严防死守,一个不好你们就真的会死的!”

“英小胖,我这个人其实很懒,胸无大志,不喜欢出头,不喜欢逞能。”

越千秋面对真的急眼了的小胖子,突然觉得这个儿时一直都想躲远点的恶劣家伙现在真心还挺不错的。他毫不脸红地说着自己的缺点,继而一摊手道:“我从前看似很厉害,其实只是仗势欺人,真心没做什么了不起的事。我唯一一次逞能,就是上次自告奋勇去北燕。”

“其实现在想起来我还觉得后怕,真的很惊险,一个不好就或囚或死,反正没有好结果。我可以告诉你,我之前回来的时候就曾经发过誓,能不去就绝不去那个疯狂的地方!”

小胖子一面听,一面想从前父皇对越千秋多有偏爱,他甚至还曾经嫉妒过,甚至偶尔还出某种疯狂的念头——因为越千秋比他更像是父皇的儿子!可此时,昔日芥蒂他全都抛在了脑后,取而代之的是气急败坏的质问:“那你为什么还要去北燕?”

“因为我出来的时候,皇上曾经悄悄来到越家接见过我。”说着那次见面,越千秋不禁笑了,“皇上说,希望我能把他当成外祖父。我那时候的回答是,只要皇上别让我叫你舅舅,那么就这么办。我爷爷最后则是嘱咐了一句,我是他的孙子,是皇上的外孙,就这么简单。”

小胖子还是第一次知道,父皇竟然真的认了这么一个外孙。一想到越千秋之前劝自己把他娘当成亲人的时候也不露半点口风,他顿时气坏了。可还没等他摆出舅舅的架子来的强行压服这个多年的死对头,越千秋就说出了几句让他无言以对的话。

“爷爷养了我这么多年,锦衣玉食,要什么有什么,对我比他的亲儿孙还好。皇上纵容了我这么多年,随便我怎么上窜下跳,任性胡闹,他都听之任之,甚至对我比你都好。眼下连师父都跑北燕去了,被人富养了这么多年,享了这么多年福的我能躲在后头吗?”

“萧敬先这次从金陵出来就是打着振臂一呼,平叛反正的旗号,他一直呆在霸州算怎么回事?他如果要走,其他人谁能看住那个妖孽?既然舍我其谁,我怎么能不去?”

小胖子一眨不眨地看着越千秋的眼睛,不得不改变方式:“那等你大伯父他们来了再走!”

“不行,就和刘将军催你尽早下决断一样,我们要走就不能再拖,刘将军已经带来了北燕南京道的消息,谁知道再过几天那边情势会是怎么个变化?”越千秋说着就耸了耸肩,随即笑呵呵地说,“别担心,好人不长命,祸害遗千年,我命长着呢,死不了!”

说到这里,越千秋有意无意地用眼角余光瞄了一眼他刚刚和萧敬先呆过的屋顶,发现并没有一丝动静,不禁有点失望。突然,他也不知道哪来的冲动,上前一把抱住了小胖子那厚厚的肩膀,还用力拍打了一下他的后背。

“我们争争吵吵七八年,我争强好胜,常常让你下不来台,今天和你说声对不起!先提前给你告个别,明天就不来这一套了,省得大家彼此心里难受!晚了,我回房去睡了!”

小胖子已经被越千秋这一下熊抱给弄懵了,等到反应过来,越千秋已经是松开手往外走去。他气得开口大叫了一声越千秋,可人已经头也不回地挥挥手,随即一把拉开了门。可等到门打开,外头赫然站着一个身影,他见越千秋呆站在那儿,连忙快步奔了过去。

“谁在外头?没有我的吩咐谁敢偷听……啊!”小胖子一眼就认出了外头那人,顿时双目圆瞪,随即有些不可思议地说道,“你是……越老相爷家的那个影子!”

意识到这样的称呼不够礼貌,小胖子挠了挠头,听到越千秋似乎很诧异地叫了一声影叔,他就恍然大悟,立刻跟着越千秋叫道:“影叔您怎么来了?”

越影看看越千秋,再看看小胖子,突然迅疾无伦地出手在越千秋脑袋上重重拍了一下,随即才对小胖子举手一揖,叫了一声太子殿下。见小胖子赶紧摆手表示不必多礼,他就淡淡地说:“千秋早猜到我来了,所以才说了一大堆煽情的话想让我现身,倒让太子殿下挂心了。”

啊?小胖子先是错愕,随即顿时气得面红耳赤。他刚刚被越千秋那一套一套的话说得眼眶都快红了,好容易才忍住眼泪,闹了老半天,原来越千秋是在演戏?他还来不及发火,就只见越千秋抱头后退了一步,叫起撞天屈道:“影叔,你怎么就非得曲解我一片真心呢?”

“想要我出来就直说,演这么一场苦情戏给谁看?”越影那一贯没什么表情的脸上露出了几分无奈,随即方才对竭力忍怒的小胖子说,“太子殿下对晋王和千秋确实是一片好意,但眼下北燕情势非比寻常,晋王不去绝不可能,至于千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