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这硬梆梆的话,换来的却是一声哂然冷笑:“他发疯有什么用?一个连自己身世都不知道的小子,他能做出什么事情?刘静玄一叛,纵使越家从前再鼎盛,此番也必定垮台,而李建真纵使身为帝妹,顶多也不过保住她的儿子,未必就能够保住他这个身世不明的小子。而南吴皇帝纵使前些年再独断,今后也再压不住朝中异声。”

“他仅有的一个儿子就在霸州,此次必定会落入我大燕手中,他就算再不情愿,那个在皇宫养伤的嘉王世子也不得不作为今后唯一的选择。到了那时候,一个威信大降的皇帝,一个人心不齐的朝廷,再加上军队必定会受到猜忌,大燕却是浴火重生,谁胜谁败不问可知!”

此时此刻,萧敬先已经辨别出了声音的主人。他倏然转身,见那个风华绝代的身影从营房的阴影中不慌不忙走了出来,他面色渐渐转为冷厉。

“你既然这么看好北燕,为什么把你的女儿留在那?”

“那不是我的亲生女儿。”说出这话时,萧卿卿脸色平淡如无波水面,口气亦是冷淡如冰,“既然不是亲生,我为什么不能留下她?不但我路上能够走得更顺利,而且还能让南吴能够麻痹大意一些,甚至自作聪明地曲解我的心意,那不是一举两得,废物利用?”

萧敬先懒得追究萧卿卿对女儿到底是真情还是假意,只是打量着对方的脸色和身姿,突然直截了当地问道:“如果我没记错,之前一大堆大夫给你看过,你应该病入膏肓了吧?可你却竭尽全力逃出了南吴,回到北燕之后又搅动风云,甚至在上京杀人无数,我只想问你,你还能活几天?你险些害得我那姐夫没命,还敢出现在这里,你以为他不会一怒杀人?”

“他既然没死,而我旦夕且死,他又何必急在这一时?你还是看错了他,他这个人虽说杀起人来从不手软,但该忍的时候,他却比你更能忍!”

说出这般对北燕皇帝的评价时,萧卿卿显得极其平静:“身为皇帝,他从不会像你这样疯到什么都不顾,他现在只要稍稍忍耐一时,等我死了,他给我什么罪名都可以随他的便。更何况,之前我就算对他造成了很大的伤害,但也奉送了他一个最好的局面。”

“一个绝处逢生,大胜外敌,而后重新振作,恢复朝纲的皇帝,尸位素餐野心勃勃的达官显贵被扫除一空的天下,有多少空缺需要填补?从天而降的那些机会,从减赋到厚赏,立刻就能让平民百姓忘记从前那些事。更何况……”

萧卿卿微微一笑,那眸子越发勾魂夺魄:“更何况还有可能趁势一鼓作气,南征南吴,统一天下。”

“就凭现在这个千疮百孔的北燕?做梦!”萧敬先心里暗自警醒,面上却嗤之以鼻,“南吴的北疆不止一个刘静玄,南吴那些官员就算再有反弹,也不会在大乱面前一味窝里斗……而且,你潜藏在南吴那么多年,就是兢兢业业为了北燕一统天下?你有这么好心?”

“你既然不相信,那就先瞧瞧这一仗好了。”

萧卿卿冷然挑眉,心里不像嘴里这么自信,但却不无期冀。她并不知道萧乐乐到底打算怎么做,但这么多年了,她苦苦揣摩萧乐乐的意图,皇帝的性情,终于造成了如今的局面。纵使如康乐这般精明强干之人,也被她算入了彀中。

事到如今,她就不相信还有人能翻盘!

夜色中,越千秋正在快速奔跑。他身上已经换了一套行头,动作不再迟缓虚弱,而是渐渐恢复了往日的敏捷和灵动。然而,这并没有让他增加多少底气和信心,因为越是深入这片临时北燕营房,他越是能体会到这一支大军的庞大人数,对霸州夜袭兵马就越不看好。

也许是因为遭遇夜袭的缘故,营房之间的巡逻兵马似乎比之前少,在偷听到口令,几次险之又险过关之后,越千秋只觉得距离厮杀所在的位置越来越近。然而他的前进也已经到了极限。哪怕他想方设法混了一身北燕军服,语言也没问题,可到底没有军令就不可能混进去。

最后,他灵机一动,又或者说破釜沉舟豁出去了,不顾重重包围悍然往里闯。当遇到有人拦路时,他直接就是一句皇上密令。

他本来是打算把越小四那兰陵郡王的名义掣出来的,可既然北燕皇帝人在这,在他看来越小四既然被萧敬先那样讽刺过,还剩下多少权力着实说不好,因此便干脆赌一赌。他也不管北燕皇帝的复出是否已宣扬开来,就这么简单粗暴嚷嚷,竟是须臾就给他闯过了三道关卡。

然而,前方火光熊熊,仿佛是那些攻城器械正在燃烧,他都已经能听到竺汗青那熟悉的喝骂声了,都已经能听到那兵器交击和喊杀惨叫了,却再次被拦下。

这一次,几个五大三粗的健卒把他团团围住,哪怕他一再重复是北燕皇帝密令,可那些人打量了他一番,随即为首的一个汉子就笑了起来:“越九公子好胆量,竟然能被你一路蒙混到这地方来。”

被拆穿了身份,越千秋不禁心里咯噔一下,只觉得异常气馁。因为事出突然,他来不及乔装打扮,只不过脸上抹了黑灰,可这样轻而易举地被人辨认出来,他不得不认为,最大的可能性只有一个,那就是北燕皇帝并不在中军营房,而是可能就在此间!

果然,就在指认出他的身份之后,那个虎背熊腰的汉子就好整以暇地说:“皇上说了,如果越九公子能够摸到这里,那就放你过去。竺汗青将门虎子,好歹是难得的人才,如果肯率众投降,皇上愿意许以侯爵!”

越千秋顿时额头青筋暴露,然而,他知道眼下生气也好,喝骂也好,全都于事无补,因此强行按捺火气,冷冷说道:“好,我一定把这话带到……现在可以放我过去了吗?”

眼看那虎背熊腰的汉子一摆手,其他人立时纷纷让路,越千秋也顾不得那些集中在自己身上的目光,一阵风似的往前疾掠而去。果然,他也不知道对方是如何传讯,所经之处竟是再没有人阻拦,大多数人甚至能做到对他这个擅闯者熟视无睹!

换成平时,越千秋总会多想一想这背后有什么名堂,但现如今他压根没有那样的闲工夫。而且,随着他从别人让开的那条通道不断前进,他分明听到,前方那厮杀声似乎不再如起初那般声震云霄,而是渐渐低了下来,仿佛一场大战已经快要结束。

这下子,心急如焚的他自然飞奔得更快了。当他看到那一杆在夜色中火炬照耀下,黑色图案异常醒目的北燕龙旗时,他终于彻底确信了之前的猜测——北燕皇帝果然在此!

就在越千秋凝神看那龙旗的刹那,随着一阵战鼓声,前方那如林刀戈再次让开了一条仅供一人进出的通路。可即便这条路能走,他却忍不住生出了一个念头。只要届时那高持的刀斧剑枪落下,他便是三头六臂都未必能活着出来。

这可和之前越小四把自己打昏了带回去的状况不同,万一重伤复出的北燕皇帝对军队的控制力有所下降,他这冒冒失失冲过去,说不定就是找死!

然而,这个念头只是在他的脑海中徘徊了片刻,就立时无影无踪。他毫不犹豫地使劲一蹬地往前冲去。即便是当两侧时常投来不怀好意的目光,那长刀更是作势落下,仿佛要趁机取他性命,他也只是深深吸了一口气,暴增速度从那明晃晃的刀刃缝隙中间穿梭而过。

当左右终于不再有人虎视眈眈,眼前豁然开朗时,他还没来得及看清楚战况,就只听一声暴喝,刹那之间,迎面一支劲矢破空飞来。电光火石之间,他的身体本能做出了最快的反应,恰是一个利落的后翻避开了那追魂夺命的一箭。

紧跟着,他就听到了一个熟悉的懊恼嚷嚷:“居然失手了?这么近都能被人躲过去!”

看到嫌弃这一箭没能建功,那满脸晦气还想拉弓再射的人正是竺汗青,越千秋不禁恼羞成怒地叫骂道:“竺汗青,你知不知道我多不容易才跑到这来,你想杀了我吗?”

身上满是血迹的竺汗青先是一愣,随即立刻眉头倒竖:“越千秋!你不是被北燕抓了吗,怎么跑到了这来?你难不成卖国求荣投了敌?”

“我呸呸呸!”越千秋顿时气得七窍生烟,“老子要是卖国求荣,那就直接去赚霸州城了,跑到这来和你废什么话!”

他一面叫嚷,一面疾冲了过去。而就是刚刚那交谈两句的功夫,他已经注意到了这犹如尸山血海一般的沙场——地上四处都是死尸,那鲜血仿佛浸透了地面,踩在上面竟有一种黏糊糊湿答答的感觉。竺汗青身边的人约摸还有一两百,而四周的敌军却黑压压到看不清数目。

此时此刻,如果漫天飞箭,无论是竺汗青还是他又或者其他人,那都绝对毫无幸理。然而,四周围诡异得再没有半点声响,因此哪怕刚刚险些没挨上穿心一箭,可他仍旧不得不承认,就自己那毫发无伤从敌方阵营冒出来的出场,也难怪竺汗青会嚷嚷这话!

然而,尽管竺汗青身边不少人仍然浑身绷紧,可听到越千秋这话的竺汗青,却是在一愣之后大步迎上前去。见越千秋上前之后一一扫过那些血迹斑斑的生者,目光尤其在几个重伤的人身上顿了顿,他就苦笑道:“都是我的错,我明知道夜袭有风险,却还是来了。”

越千秋顾不得许多,一把揪住竺汗青就低声问道:“为什么会冒冒失失夜袭?谁的主意?”

话音刚落,他就听到旁边传来了一个军士愤怒的声音:“还能有谁!提出夜袭的是白不凡,支持夜袭的人是你大伯父!”

越千秋登时倒吸一口凉气。刘静玄带兵出击不知所踪,城中兵马本来就少,而北燕皇帝亲自秘密领兵大举压向霸州,这边厢竺汗青又冒险带人夜袭,落入重重埋伏之中。在他看来,这一环环紧扣的布置,无疑代表霸州城中还有里通北燕的人。

如此一来,提出和支持夜袭的人嫌疑最大。可现在竟然有人告诉他,嫌疑最大的那两个人,一个是身为将门虎子,从前和他不打不相识,然后被他拉进武英馆的白不凡,一个是爷爷的长子,他的大伯父越大老爷!

见越千秋已然呆若木鸡,竺汗青不禁狠狠瞪了旁边那个多嘴的家伙一眼,见人虽说不大服气,但还是闭上了嘴,他就冷冷说道:“白不凡是跟着我们一块出来的,之前乱战之中身负重伤,好不容易才被我带人抢回的,他若是有问题,用得着和他们死战?”

“至于越大人,先不提越家满门都在金陵,他在我大吴已经是太子詹事,越老大人更是首相,难不成北燕还能给他们更高的地位?”

尽管竺汗青说的话句句在理,可越千秋听着却很不是滋味。很显然,在夜袭落入埋伏,力战损失惨重之后,竺汗青已经不得不用这种听似有理的话来说服众人重塑信心了!他使劲捏紧拳头定了定神,搜肠刮肚地想着如何提振士气,却没想到那包围圈中响起了一个声音。

“竺小将军,现如今你已经插翅难飞,我大燕兵马更是直取霸州。当此之际,你还执迷不悟吗?越九公子,你可别忘了,皇上放你进去,不是为了让你们叙旧情,而是让你劝降的!”

见竺汗青在听到这喊话后,面色铁青,捏着那把硬弓的左手赫然在微微颤抖,越千秋尽管同样心焦上火,但还是状似满不在乎地哂然一笑:“劝什么降,那是你们一厢情愿,我什么时候答应过半个字?别说北燕眼下还没打下霸州城,就算打下来又怎么样?”

他说着就陡然提高了声音:“无论是打仗还是坐天下,靠的是阳谋,不是阴谋!要打就打,啰嗦什么废话!有本事就把我们全灭在这儿,我们就执迷不悟到底了!”

第744章 天命归谁

越千秋口口声声的我们,那回话更是掷地有声。闻听此言,原本心头又是灰心沮丧,又是憋屈愤怒的竺汗青顿时感觉心头一轻。就和越千秋还有亲人在霸州,在金陵一样,他总不能为了自己贪生怕死,就把世代将门的整个家族一举都葬送了!

因此,哪怕刚刚敌方那喊话揭破越千秋是来劝降的,可越千秋一口否认,说出来的这番话更是对了他的脾气,竺汗青当即把大弓往背上一背,朝着越千秋伸出了右手,刚刚那愤懑和勉强无影无踪,取而代之的是冲天豪气。

“越九公子,从前人人都说你天不怕地不怕,但我心里却不服,没上过战场的人,算什么天不怕地不怕!可现在我服了,没错,今天就算打到最后一个人,我们也执迷不悟到底了!”

越千秋呵呵一笑,却只是伸手和竺汗青重重一拍,正要答话,敌军之中却因为他刚刚那番话而喝骂连连。然而,那喝骂声却很快就渐渐停歇了下来,取而代之的却是一个低沉缓慢的声音。

“千秋,你想要逞强,也得掂量掂量你自己的身体。你中的是我大燕皇家秘传无解的迷药,就算有萧敬先和朕出手,让你总算能行动自如,但你一个月内也不能动手。你刚刚说那样的答话,可你现在还拿得起那沉重的陌刀吗?”

听出那是北燕皇帝的声音,越千秋顿时冷笑了一声。他没有理会周遭众人那或凝重或惊疑的脸色,转身大步走到了战场那尸山血海之中,突然脚尖一勾,踢起了一把兵器,恰是一把陌刀。随着那浸透了鲜血的刀柄紧握在手,他随手挥舞了两下,那沉重的陌刀竟是被他玩出了花来,仿佛轻若无物。直到这时候,他才呵呵笑了一声。

“皇帝陛下你看到了,我虽说蒙你之赐,在床上躺了那么好几天,接下来又当了那么久手无缚鸡之力的软脚虾,可我现在却已经能够拿得起刀了!技不如人被暗算了一次,那是我自己学艺不精,但眼下我至少还有一决生死的力气!”

竺汗青也是听北燕皇帝这番话,这才知道越千秋之前被擒还有那样的内情。此时见越千秋一刀在手,再次撂下了狠话,他不禁大笑道:“弟兄们听到没有?越九公子都说出拼命的话来了,我们还有什么好说的?纵使拼到最后一兵一卒,也总得让人看看我们的骨气!”

话音刚落,应和声此起彼伏,原本低落的士气竟是转瞬间高昂了不少。随着竺汗青弃弓不用,拔刀前指,只要是还能动的人,每一个都做好了最后一战的准备。然而,就在这一场最后的厮杀即将展开之际,夜色之中突然再次传来了低沉的号角声。

那号角声和之前众人听到的战鼓声截然不同,肃杀之外还带着几分苍凉,以至于越千秋和竺汗青这些早已经抱持着拼命念头的人固然不以为意,四周围那北燕大军却是陷入了微微骚乱,紧跟着,一个连号角声都盖不住的大吼便传入了每一个人的耳朵。

“北燕皇帝,你想要趁着霸州城中兵少就趁机捡便宜?做梦!那些趁夜打开霸州城门的奸细叛贼,那些伺机冲进城门的北燕兵马,全都已经死无葬身之地了!你说霸州将军刘静玄和你北燕有什么瓜葛?呸,现如今刘将军率军已经杀了回来,你倒是给我洗干净脖子等着!”

听到这个声音,原本只是勉力死撑的越千秋顿时喜形于色,下意识地叫道:“是师父!”

他不想浪费力气,这声音并不大,因此这又惊又喜的嚷嚷,只有竺汗青和周边众人能听到,可他的嚷嚷再加上刚刚严诩的那番话,已经足以让许多人喜出望外。尤其是刚刚心中无比懊悔愤懑的竺汗青,更是感觉一下子甩掉了背上那沉重的包袱,整个人都活了过来。

严诩既然就在附近,还说北燕大军的夜袭霸州已经失败,刘静玄大军已经回归,那么,眼下他虽说损兵折将,可只要此时再奋力拼杀一阵,到底还有机会!

然而,四周围的北燕兵马不过骚动了片刻,随即就很快回复了安静。而这时候,北燕皇帝的声音随之响起:“玄龙将军严诩?”

“没错,是老子!”和刚刚那会儿比起来,严诩似乎又换了一个位置,而声音则是似乎低沉了些许。很显然,要让自己的声音传遍这偌大的埋伏圈,对他来说也是很大的负担,“你既然从那些乱党的手里捡回一条命,那就不应该把主意打到我大吴身上!”

北燕皇帝丝毫没理会严诩这赤裸裸的挑衅,也没有再提高声音,而是淡淡地说:“霸州城今夜守住了,不代表今后就能守住。朕这里有四万大军,刘静玄纵使有天大的本事,也不过数千兵马,变不出几万大军!你能够为了千秋铤而走险,就没想到,今夜这次夜袭,是有人要挑动霸州军的这些人……”

越千秋几乎是在料到接下来就是送死两个字的一瞬间,猛然舌绽春雷,大喝了一声杀,旋即举刀前冲。而原本就紧绷神经的竺汗青亦随之大喝了一声。一时间,此起彼伏的喊杀声在刚刚这支损失惨重的霸州军中不断响起,甚至连北燕皇帝那说话的声音都给完全盖住了。

不管今夜这场夜袭只是纯粹的诱饵,还是有其他的因素,事到如今,只有向前!

越千秋就如同一把钢刀最顶端的尖刃一般,狠狠突入了那厚厚的包围圈。没有人比曾经从外头闯过一次的他明白,这里三层外三层的包围圈有多厚,有多少人。可就算知道自己即便三头六臂,也不可能带着一群残兵杀出去,可连日以来的憋闷已经快把他逼疯了!

因此长刀挥舞之间,他竟是丝毫没有手生之感,有的只是快冲破胸腔的杀意和不平。

他从来就对北燕没什么归属感,却阴差阳错掉进了一个很可能编织了十几年的圈套里,因此,这会儿他压根没有控制自己情绪的意思。

他知道自己的战斗力只能持续一时,因此索性完全放开了打,头前三刀,一刀一人,端的是勇猛无匹,一时竟是无人敢撄其锋,纷纷退避不迭。

然而,也不是每个人都躲得飞快,也有人试图在他身上建立武勋。就在他一人当先,带着身后众人已经一举在大军之中突入了二三十步时,斜里突然一道雪亮的刀光袭来。

瞥见那个军士的脸,想到刚刚此人曾经在放他通过时试图一刀偷袭,只不过却是落了空,他便狞笑一声,手腕一转,刚刚垂下的刀头立时就是一记右下至左上的斜撩。拼着肩头被另一边袭来的一刀划出了一道血口子,他这凶悍的一刀竟是硬生生将此人劈成了两半。

“第四个。”

这犹如黄泉低语一般的声音,再加上他此刻那周身溅血凶神恶煞的样子,着实让好几个北燕兵卒吓得连连后退,这一后退,原本还算整齐的迎击队形不知不觉就出了纰漏。觑着这个空子,竺汗青趁机抢过了矛头的位置,而几个军士亦是围了上来将越千秋掩护在当中。

耳听得杀声阵阵,龙旗之下拥裘而坐的北燕皇帝面色凝重。在这种时节,江南已经开春,可这北边的夜里却寒气很重,尤其是他毒伤未愈,此时又是深夜不眠,那张脸自然毫无血色。尤其是耳听得那边厮杀声越来越大,他的眉头不免皱得越来越紧。

当觉察到身边有人过来时,他侧头瞥了一眼,却是没有作声。然而,来人竟然率先开口说道:“那区区两三百人却势如破竹,不是他们勇猛,而是我燕军投鼠忌器。都到这个时候了,若再不下令死活不论,只怕真的会被他们凿穿包围圈也未必可知。”

“你就那么想杀了他?如果真是如此,你在南边的时候,应该能找到无数机会!”

面无表情讽刺了几句后,听到来人没了声音,北燕皇帝这才转头看了过去,见萧卿卿面色比自己更加苍白,气恼之色溢于言表,他忍不住轻笑了起来:“如果你在那时候出手杀他,也许会遭遇他背后保护的人,很可能人没杀成,却把自己赔进去,我没说错吧?”

“我在南吴的时候,没有必要杀他。因为那时候他不过是南吴宰相的孙子,和我大燕谈不上什么关联。可现在,他手底下沾了那么多大燕勇士的血,如果不下令,还有更多人会因为他的缘故而死,你就因为顾虑到他可能是你的子嗣,而放任其他人去死吗?”

这样的论调,北燕皇帝身边众多侍卫不禁人人侧目。能够在此时侍奉在皇帝身边,毫无疑问,他们都算得上是天子亲信,因此分外难以理解这个奇怪的女人竟敢用这样的口气对北燕皇帝说出这样大逆不道的话。可让他们更惊疑的是,北燕皇帝竟是笑了起来。

“朕杀的儿子很不少,朕杀的能臣和勇士更不少!刚刚朕已经下令放千秋过去,却还有人偷袭,足可见所谓的手下留情不过是笑话。只要不为朕所用,那么就杀,朕一直都贯彻的是这一点。那小子桀骜不驯,所以朕给他下了迷药,也确信他应该一个月内没办法和人动手,可现在你看看,那小子却已经生龙活虎。”

说到这里,北燕皇帝脸上笑意更深:“可不要紧,就算萧家深入研究过那种迷药,也确确实实有了成果,却也不可能逆天而行。千秋的勇猛只是一时的,他不可能撑得了很久,而他现在给那支霸州军带来了多少勇气,到时候就会给他们带来多大的负担。更何况……”

他顿了一顿,慢吞吞地说:“就和当初千秋给朕钓来了萧敬先一样,现在他也不是给朕引来了严诩?”

萧卿卿顿时眼神一凝:“你是说,严诩在虚张声势,霸州城中那一战根本就尚未有结果?”

“霸州城中那一战,也许是失败了。但可想而知,杀敌一千,自损八百,霸州军肯定无力再接应这一支夜袭的兵马。至于严诩,如果真的刘静玄大军主力已经到了,就凭千秋是玄刀堂掌门,那数千兵马未必就不能再夜袭一场,可你听听眼下可有动静?”

“来的人不会很多,号角声也好,其他动静也好,只不过是障眼法。既然如此,朕为什么要下格杀令?即便南吴另有谋划,留着千秋这个最好的钓饵,不是很好吗?”北燕皇帝托着右腮,眉眼渐渐眯缝了起来。更何况,那个倔强桀骜却又机灵百变的小子,他很欣赏。

如果真的能够在今夜这场杀局之中活下来,那么,越千秋便证明了自己有天命!这个世上,能在最险恶的环境中活下去的人,那么才是王者!

正如北燕皇帝所说,严诩确实并没有带几个人——准确地说,他根本就是只有一个人,之前的探马也已经被他打发回刘静玄那儿了,只有几个可信得过的同伴在更远的地方接应。

孤身独闯敌营这种行动,如果放在他意气风发或者说年少无知的时代,一定会非常推崇,可现在他只觉得自己是个一等一的蠢货。

可是,他之前把手下玄龙司的大多人手都撒了出去接应另一路兵马,自己则是去拉出了北燕境内的某支杂牌军,为此狠狠心暂时丢下身在敌营的越千秋不顾,这已经是他这个做师父的忍耐极限,因此如今一切即将就绪,那支潜藏在北燕境内多年的兵马也已经有了领军者,他这个玄龙将军已经变得可有可无,他就再也忍不住了。

此时此刻的他游走在北燕营寨之外的黑影之中,当他听到事先约定好的响箭,而后就只见不远处两座临时搭建的高塔突然遭到火箭袭击时,他立时毫不犹豫地犹如一道轻烟一般攀援过了面前那满是障碍的寨墙。

几乎就是他落地躲入一处火盘暗影的一瞬间,另一边喊杀声骤响。知道是出身神弓门的曲长老和青城云霄子等人做出了这奇袭的阵仗,他立刻趁乱摸入营房,不多时再出现时,已经换了一身衣裳。

就刚刚那一会功夫,他已经从人嘴里撬出了兰陵郡王萧长珙和晋王甄容的营房,当即毫不犹豫往那儿摸了过去,可才刚走了不多远,他就遇见了迎面一行人杀气腾腾地出来。

借着那些人手中的火炬光芒,他一眼就认出了为首的越小四,紧跟着就听到了这家伙的大声嚷嚷:“萧敬先放跑了越千秋那小子,快,跟我把人抓回来,否则我和阿容就死定了!”

第745章 正常人和疯子

几乎想都不想,严诩就一路小跑迎了上去,随即低头行礼道:“兰陵郡王,晋王,越千秋已经和那些霸州军会合了,如今正在突围,而且外头有人乱嚷嚷,说是霸州城那边突袭事败,刘静玄也率军回来了。虽说已经调动大军围剿越千秋等人,但是……”

“别但是了,我就知道那小子一定会惹出千般麻烦来!”越小四怒吼一声打断了严诩的话,连眼睛都没往人身上扫一眼,但嘴角那一丝笑容却非常明显。他冲着麾下众人一挥手,提高声音叫道,“事不宜迟,立时过去增援!都十万火急了,我们怎么能吃闲饭干等?”

他一面说一面大步往严诩走去,等经过人身侧时,仿佛丝毫不经意似的吩咐道:“你也跟上,我还有话要问你!”

甄容就只见那个寻常军士打扮的高大男子立时答应一声,继而紧紧随侍在了萧长珙的身侧。尽管对方刚刚刻意变幻了一下嗓音,可他瞧着对方身形,却本能地觉着来人很像是自己见过的某个人。他有心想提醒一下义父,可一想到自己那尴尬的立场,他就不禁犹豫了。

然而,他这患得患失的心态,却很快就发生了转变。因为他发现,那个疑似越千秋师父严诩的高大男子紧随义父身后,低声耳语不断,连他也完全听不清楚,人却根本没有任何可能伤害到义父的动作。这下子,他猛地想了起来,之前还见过疑似二戒的人和义父书信往来。

难不成,堂堂北燕兰陵郡王,曾经的驸马,竟然和大吴还有勾连?

和甄容想得有所不同,这会儿严诩和越千秋两个儿时死党,却是正在唇枪舌剑。严诩上来就气势汹汹地骂道:“天底下有你这么当爹的吗?竟然偷袭自己的儿子,硬生生把人送到了北燕皇帝手里!等你回去,我看你家老爷子怎么收拾你!”

“你以为我想这么干?要不是那臭小子贸然和甄容接触,被人跟踪了还没察觉,我吃饱了撑着拿他回去……他还给我和甄容添了老大麻烦!都是你这个师父把他教得无法无天!”

“什么无法无天!他再无法无天,比得上你当年逃婚?”

“你给我闭嘴!连媳妇都是千秋帮忙牵线搭桥的人没资格说我!”

虽说没有旁人听见这越来越离题万里的争执,但两个人自己也觉察到了幼稚,最终不约而同地闭嘴。紧跟着,严诩方才言简意赅地把某些情况说明了一遍,随即就没好气地问道:“北燕皇帝到底怎么回事?你这么精明的人,就一点都没察觉到他早就没事了?”

“他那样子哪像没事了?只不过他早就做好了一定的准备,当我和那三千忠于他的兵马汇合了之后到了南京,他就突然现身出来,很显然是一直在找这个时机。惠妃那点本事我很清楚,她要是真有那么厉害的解毒术,呵呵,那小十二也不至于从前被她养那么蠢!”

“你是说……”

“解铃还须系铃人,出手救了他的绝对是萧卿卿,就算人没到,药肯定早就到了!当初用毒箭伤了北燕皇帝的人是她,现在解毒的人也一样是她!那就是个脑袋有病的疯子,和萧敬先很相似!”

严诩对萧卿卿这个名字的熟悉程度,并不逊色于越小四。因此,他不禁眉头紧皱,随即沉声问道:“这么说,萧卿卿眼下也在这?”

“应该是这样没错。”越小四哂然一笑,嘴角上勾,面上表情显得讥诮嘲讽,“反正不管别人怎么设计布局,咱们眼下只要直接不管不顾过去砸烂就好!你可别告诉我眼下就只有你一个人潜了进来,那样的话我只能故技重施,拿了你去向上头请功,免得失败之后连累我!”

“狗嘴里吐不出象牙!”严诩知道越小四不过是趁机询问后续计划,少不得三言两语对其解释了一番,见其这才眉头舒展了开来,欣然点了点头,他就警告道,“其他的暂且不提,千秋要是掉了半根毫毛,回头我找你算总账!”

“那小子就是被你和老爷子惯坏的!”越小四气哼哼地骂了一句,继而又开始骂萧敬先。

“北燕皇帝给千秋下药,就是怕那小子上蹿下跳伤着自己,萧敬先竟然不知道给那小子留了什么好东西,竟然让人活蹦乱跳地去和竺汗青那帮人会合了!战场上刀枪无眼,别说掉毫毛,就是缺胳膊少腿都是常事,这不是害人吗?萧敬先那疯子,都是他把那小子带疯了!”

越小四嘴上骂骂咧咧,脚下步子却丝毫不停,然而,他和严诩的对话始终是通过传音,因此旁人谁也听不见。只不过,在他话音刚落时,严诩突然若有所觉地往前看去,当发现那个人影时,他立时不动声色往后退了一步,把自己藏在了越小四的阴影中。

而越小四几乎同时注意到了那个突然出现的拦路者。认出人之后,他就立时冷笑道:“怎么,才刚趁着我和阿容回去召集兵马,放跑了越千秋,这会儿你也想跑吗?”

萧敬先一动不动地看着这数百人的队伍,目光从越小四和甄容脸上一扫而过,仿佛丝毫没注意到隐藏在越小四背后的严诩。然后,他这才不慌不忙地说:“我要是不给千秋想办法,哪怕身体再虚弱,他也会赶去竺汗青那儿。所以,我只是无奈帮了他一把而已。”

“只不过,我没想到他一旦恢复了行动能力,居然就丢下我自己溜了。如若你们现在是赶去那儿,还请带上我一个,至不济我还能劝劝他。”

越小四没想到萧敬先竟然要求同行,这下子不禁暗自犯嘀咕。如果没有严诩在,他说不定一口答应了,可有严诩在,他很担心那个眼毒的妖王会看出严诩的真面目。然而,一口回绝是简单,萧敬先却不是那么容易放弃的,说不定还会使出什么幺蛾子。

因此,他眼珠子一转,最终不怀好意地说:“可以!只不过……”

他毫不客气地话锋一转,皮笑肉不笑地说:“我实在怕了你的花招百出,你要跟着我可以,让我给你蒙上眼睛绑了手再说!”

如此苛刻到极点的条件,无论严诩还是甄容,全都觉得越小四简直是狮子大开口,萧敬先就算不翻脸,也一定会一口拒绝。可让他们惊讶到极点的是,萧敬先只不过沉默片刻,最终竟是迸出来一个简简单单的字:“好!”

越小四自己都没指望萧敬先会答应,听到这个好字不禁呆了一呆。然而,他到底反应极快,当即阴恻恻一笑,竟是袖子一捋,冲着旁边亲卫吩咐了一声。等到接过一块粗布和一条结实的牛筋绳子,他就大步来到了萧敬先跟前,竟是打算亲自动手。

眼见萧敬先把手一背,一副无所谓的样子,他便三下五除二将萧敬先的双手从后头反绑了起来,随即又蒙了对方的眼睛。等到确定人轻易无法挣脱那最为结实的牛筋绳子,绑在眼睛上的布条亦是能够让其目不能视,他这才拍拍萧敬先的肩膀,后退了两步。

“很好,现在我可以放心带上你走了!”

“等等!”萧敬先却突然叫住了转身要走的越小四,淡淡地说,“我身体虚弱,之前为了救千秋,还逞强了一场,眼下蒙眼绑手之后,却没法走路,你要安排人背我或者扶我才行!”

越小四不用回头都能知道严诩这会儿必定在偷笑,虽说恨得牙痒痒的,可萧敬先没说要让他背或者搀扶,这已经很给面子了,因此他只能恼羞成怒地朝后头做了个手势,等到两个亲卫一溜烟跑上前来,一左一右架住了萧敬先的胳膊,他这才皱眉瞥了萧敬先一眼。

如此一来,这家伙可以说是被牢牢看住,没有半点腾挪余地了!这不是要做什么事更不方便吗?萧敬先吃饱了撑着自己给自己找不自在?

饶是越小四素来自诩聪明,可此时也仍然觉得万分想不通。等到其他人上来会合,他就忍不住问严诩道:“你瞧出来没有?这个妖王到底什么意思?”

“你家老爷子那样老谋深算的,尚且不能说看穿此人,更何况我?”严诩没好气地回了一句,继而干脆直截了当地说,“萧敬先再厉害也就一个人,翻不出天来!再者,好歹他为了千秋主动自投罗网,这时候应该不至于出问题,先不管他。他总不至于洞悉你的身份吧?”

越小四也觉得严诩这最后一句话才是重点。他在北燕这些年,虽说境遇从前往后大为不同,但唯一相同的就是除却刘静玄和戴静兰回归那一桩大事件,其他时候他都很少做通风报信的事,表面上的立场始终是牢牢站在北燕皇帝这一边。

如果就这样还会被识破身份,那么他就该买块豆腐撞死了!当然,在甄容面前露出的破绽除外,如果真的是因为甄容察觉到端倪之后出卖了他,那么也就证明包括他在内的很多人没有识人之明,那是活该,没有其他话好说!

严诩混进来的时候利用了外间的火箭佯攻,而当他与越小四这些人汇合,匆匆赶去北燕皇帝设伏围杀竺汗青那一支夜袭兵马的地方时,这一片北燕兵马临时安营的寨子外间已经是喊杀声越来越大,中间甚至还夹杂着万马奔腾似的蹄声。

如此大的动静,再加上刚刚那突如其来的战鼓和号角,以及严诩现身时嚷嚷过攻打霸州城的兵马全军覆没,这使得各处防戍全都出现了慌乱。越小四又是货真价实的兰陵郡王,没人顾得上去阻拦他这一行人,竟是成功地让他们靠近了北燕皇帝的所在位置。

胜败就在此一搏,越小四忍不住对严诩嘀咕道:“我这身份用了这么多年,今天却可能因为那小子而功亏一篑,你还说老爷子收拾我,哼,回去之后指不定谁收拾谁呢!我可和你先说好了,我能不暴露尽量不暴露,别说平安心里膈应,我也不想回头被人写到戏文里头!”

“都这时候了你还这么啰嗦!”严诩没好气地骂了一声,等看到越小四声色俱厉地和把守的人交涉,口口声声有人袭营,故而领兵前来勤王护驾,他不由得再次扫了一眼萧敬先。

就只见这位素来难以揣摩的妖王一路上安静得丝毫没有存在感,此时被一左一右两个亲兵架着站在那儿,面庞消瘦,双手亦是连宽大的骨节都能看得清清楚楚,仿佛一阵风就能吹倒。尽管那蒙眼的布条让人看不见他是什么眼神,可严诩却觉着,那双眼睛似乎在端详自己。

“真是见鬼了……”严诩在心里狠狠骂了自己的多疑,明明他和越小四与萧敬先年龄相差不大,他因为一直都在母亲的羽翼底下过日子,没那么多诡计,可越小四却也每每对萧敬先大为忌惮,这实在是没有道理。难不成这就是因为正常人总是敌不过疯子?

他正在这么想,却只见前头亲自去交涉的越小四已经大功告成,回转身对他们做出了一个明白无误的手势。他正要快步跟上去,却不防旁边一个身影突然超过了自己,恰是甄容。不但如此,他还发现甄容用极其犀利的目光往他脸上扫来。

猝不及防之下四目相对,他就只见甄容立时若无其事把眼睛看往别处,可对方侧脸上那非常明显的表情波动却是足足好一会儿方才掩盖下去。知道与对方接触了好几次的自己这是被认了出来,严诩不禁暗叹自己救人心切,那乔装打扮实在是太马虎了。

果然,他紧紧跟上了甄容之后,就只见甄容突然快走几步,追上了正大步前行的越小四。下一刻,风中就传来了甄容那并没有太多掩饰的声音:“义父,我想先走一步。不论如何,越九公子此番会落入这般境地,都是因为我不谨慎,我不能坐视不理!”

“你小子怎么这么死心眼!你怎么管?冲进千军万马里头,把他带出来?找死吗?”

越小四这教训还没结束,严诩就发现甄容退后一步深深一揖,随即竟是一阵风似的往前冲去。想到刚刚自己已经被人认了出来,他心中一慌,连忙前冲几步追到了越小四身侧,用最快的速度传音道:“他认出我来了……”

“你怎么那么没用!”越小四这下子简直想骂娘了。他慌忙回头振臂一呼道,“快,跟我一块去追阿容,别让那小子做出什么傻事来!”

因为行动不便而落在最后的萧敬先耳听得好一阵急促的脚步声,情知呼啦啦一大堆人必定追着甄容去了,他这才微微一笑,对着身旁两个追也不是,丢下他更不是的亲兵低声说道:“既然到这里了,你们不用管我,追上去好了。我在这儿等着便是。”

如果是越小四在这儿,必定会嗤之以鼻,你刚刚说是为了越千秋才一定要跟着我们,现在却又说在这儿等着?然而,两个亲兵终究是没那么多心眼,想的只有一件事,那就是自家兰陵郡王很可能有危险,因此,他们犹犹豫豫放开萧敬先的手臂后,彼此用眼神交流了片刻。

紧跟着……他们就真的丢下萧敬先,径直去追前头那些人了!

侧耳倾听脚步声,直到两人完全消失,萧敬先被反绑在身后的右手手腕一转,手指间多出了一枚锋利的刀片。他不紧不慢地割断了那紧紧缠在手腕上的牛筋绳子,取下了蒙在脸上的布条,这才眯起眼睛看了一眼四周。

当发现那些值守此地的将士全都好奇地朝他看来时,他就不慌不忙地说:“兰陵郡王萧长珙和晋王萧容父子意图谋叛,挟持于我,你们这么轻易放了人过去,不怕皇上追究下来,罪在不赦吗?”

第746章 颠倒黑白,指鹿为马

如果越小四在这里,听到萧敬先这样颠倒是非黑白,纵使他再腹黑的人,也一定会一口老血喷出来,然后气急败坏找萧敬先拼命。当然,正是因为其他人都已经一窝蜂奔着正在厮杀的地方去了,萧敬先才能如此肆无忌惮地胡说八道。

而他这信口开河,也确实引来了一阵骚乱。毕竟,他昔日在人前出现得次数多,如今乍一现身,很多人都能认出他,而他刚刚被越小四的随从反绑蒙眼形同押送的一幕,周遭众人更是都清清楚楚看到了。原本这小小的骚动还容易压下去,冷不防人群中又有人嚷嚷。

“晋王萧容不是你的儿子吗?他怎么会对你这个当爹的动手?”

“我哪有福气有这么一个儿子。”萧敬先呵呵一笑,眼神中流露出了毫不掩饰的讥诮,“那是萧长珙想要为他这个义子谋一条好出路,这才把甄容硬是安放在我名下。甄容收拢了我的旧部,踩在我肩膀上站稳了脚跟,又拿了我的爵位,可你们看看,刚刚他是怎么对我的?”

如果说萧敬先之前的话只是引发了众人的骚动和怀疑,那么此时此刻他把话挑明到这个地步,人群就一下子炸开锅了。纵使北燕对于父子人伦不像南边那样重视,萧敬先也明显不是好爹爹,可甄容继承了萧敬先的晋王爵位,却还在大庭广众之下把人直接反绑,这就……

在一片纷乱中,也不知道是谁叫嚷了一声:“萧敬先,你叛国谋逆,犯上作乱,兰陵郡王和晋王拿下你,说不定是奉皇上旨意,这有什么不对?”

“你们在这儿和我争论对还是不对,有用吗?不应该是追上去,又或者去禀告皇上,就知道结果了吗?再者,只要消息灵通的都应该知道,我也好,越千秋也好,落到皇上手中确实没错,却也只是失去行动自由,从不曾镣铐加身。不论如何,皇上都对我二人留着情分。”

“可刚刚兰陵郡王萧长珙和甄容,是怎么对我们的?”

从前无数人体会过萧敬先残酷嗜杀的手段,如今他分明已经虚弱无力,自然不知不觉就降低了众人的警惕。可人们根本没有察觉,萧敬先单单凭借一张嘴,却说得人心浮动,尤其是底层兵士中,不少都是忠于北燕皇帝的人,那更是慌了神,无头苍蝇一般四处乱撞。

聚拢在附近的都是留守军士,少说也有一两百,没有什么高阶军官,大多都是底层小军官。这些小军官面面相觑的时候,有人杀机萌动,有人将信将疑,也有人是真的信了。于是,大呼小叫召集部属的声音不断响起,哪怕有人想要平息这种纷乱,却也已经太晚了。

最关键的是,萧敬先在说完这话之后,竟是似笑非笑地一撩袍角,就这么不嫌腌臜地直接盘膝坐地:“我就坐在这里等。如果各位去证实之后,发现我所言不实,那么就回来找我算账好了!”

这种光棍到了极点的态度,再加上人群中也有人跟着附和鼓噪,终于让最后一些不大相信的人也变得慌张了起来。甚至有人忘了刚刚萧敬先是被人扔在这,随即自己挣脱牛筋绳索的,如果真的是挟持,怎么连这样一个重要的人质都不要了?

不多时,一个颇有威望的军官振臂一呼,召集起了附近留守的总共几百号人,决定去勤王护驾,又留下了二三十个人看着萧敬先。

眼看着一大堆人乱糟糟地去追萧长珙和甄容那一行人了,最终人影不见,萧敬先这才露出了淡淡的笑意。他瞥了一眼那些自告奋勇留下来看守自己的人,微微颔首笑道:“都上前一步吧。”

他话音刚落,就只见三十个人中,足足有二十余人整齐划一上前一步。至于那几个还在犹豫的,当看到这一幕时,则是目瞪口呆。紧跟着,他们便再也说不出话来,因为刚刚还和他们一块自告奋勇留下来的同伴们,竟是倏忽间又退了回来,眼神中尽是毫不掩饰的杀机。

就在他们动手的一瞬间,萧敬先淡淡地说:“别出人命!”

看到一个个人影惊怒交加却根本叫不出声便颓然倒下,地面上须臾就躺了五六个人,紧跟着,二十余人便单膝跪在自己的面前,萧敬先笑了一声,却是支撑着缓缓站起身来,弹了弹沾满尘土的衣衫。

他轻轻叹了一口气,这才淡淡地说道:“我这辈子杀孽已经造得够多了,这一次就放过这些实在很无辜的人。不是我心软了,而是没有必要。”

他顿了一顿,这才不紧不慢地说:“我曾经把那些跟随过我的人丢下不顾,为此一直被千秋讽刺冷血无情。只可惜我不能告诉他,我安排给他们的后路,远远没有他们现在跟着甄容的结局更好。如果不是知道甄容那个单纯的小子很可能留在北燕,我自然会多动点脑筋。”

“但这一次,我动用了你们这些本来已经过得很安乐的人,却没办法给你们安排太多。我只能说,我这一次不会独善其身,至少会和你们一块并肩站到最后。你们只需要完成我吩咐的任务,然后就可以走了,不用管我的死活。你们曾经欠过我的,就都还清了。”

“晋王殿下,这怎么可以!您当初的救命之恩……”

见为首的一个汉子慌忙抬起头反对,萧敬先不容置疑地举手阻止,随即开口说道:“现在走吧。到了现在这地步,无论北燕还是南吴,该放的棋子都已经放到了棋局上,我们这些不速之客,就去破一破双方的局吧!”

萧敬先尚未在那强弱悬殊的战场上最终露面,就已经三言两语给越小四以及甄容添了天大的麻烦,然而,越小四却根本不知道,他也完全没料到自己的亲兵会随随便便丢下萧敬先。

为了追回认出严诩的甄容,从而避免接下来可能发生的变数,越小四不得不拼尽全力试图把这匹脱缰野马给拽住,可甄容跑得飞快,他起步稍晚就被抛下了不少距离。当他最终看到人时,竟发现不远处就是火光熊熊,分明是之前被竺汗青率人烧掉的攻城器具。

而这会儿四周围也已经满是燕军,他不过是一路凭着兰陵郡王的身份这才能够深入,身边竟是已经只剩下了严诩一人,其他亲兵不用想都被他抛在了身后。

当越小四终于奋力突入那最终的战场时,他方才发现,竺汗青身边的人虽说已经再次锐减,但竟是通过那头尾相顾的阵法,牢牢守住了自己的位置。可即便如此,他们面对的敌人却也如同磨盘一般缓缓移动,一个个死伤者被拖下去,后方随时有人填补位置上来。

他一看这阵仗就知道要糟糕,而一眼看去竺汗青等人全都是满脸血迹,他竟是没办法在其中准确地找到越千秋的踪迹。就是这么一走神,他就听到旁边严诩骂了一句脏话,抬头一看,就只见甄容犹如大鸟一般掠过战场,直接往吴军的队伍中落下。

这一刻,纵使越小四再能忍,也不禁破口大骂道:“阿容,你个脑子生锈想找死的混小子,你想气死我吗?”

越小四一面叫嚷,一面眼疾手快一把拽住了想要效仿甄容从他身边冲过去的严诩,随即严厉地对人摇了摇头。霸州城那边派竺汗青出击,城防空虚,给北燕兵马勾结叛贼趁虚而入的机会,他可以猜到。北燕皇帝布下天罗地网,想要吞下竺汗青这支兵马,他也可以猜到。

可原本明明药性还没完全过的越千秋突然跑出去和竺汗青汇合,这却是他完全没料到的变数!说实话,北燕皇帝那做法虽说极其过分,但他打心眼里却是赞成的,因为越千秋那小子实在是一个没看好就能冒出无数幺蛾子来,还不如让人在床上躺几天!

现在,果然人莫名其妙一恢复就出事了!

这还赔进去一个他一直苦心栽培准备当后继者的甄容!他娘的眼下这都叫什么事!

眼看甄容一点都没有回头的意思,越小四简直气得七窍生烟。可偏偏就在这时候,他听到背后传来了一阵嚷嚷:“兰陵郡王和晋王反了!兰陵郡王和晋王反了!”

那一刻,无论越小四还是严诩,全都陷入了片刻的呆滞。这都是什么见鬼的情况!

龙旗之下,通过不断穿梭禀报的传令兵,北燕皇帝能够清清楚楚地知道战况进展。一贯冷酷的他毫不留情地用麾下忠心耿耿的军士去换竺汗青那仅剩的兵马,哪怕这支兵马是他多年前埋下的,哪怕用几条命方才能兑出霸州军一条人命,他脸上表情也丝毫没有变化。

一支由各地兵马凑出来的杂牌军,纵使分开来堪称精锐,但此时不练不见血怎么行?

因此,当听到兰陵郡王萧长珙骂甄容的话,意识到甄容竟然只身冲进了战场,分明是打算凭借一己之力先把越千秋护住了再说,他还有余裕笑骂了一声傻小子,心里却对甄容的重情重义并没有多大怒意,当然更没有太放在心上,更没有下令暂缓攻势。

正如他一贯想法一样,如果没有福缘,没有天命,就此死了,那么也就死了算了!

然而,当北燕皇帝清清楚楚听到了嚷嚷兰陵郡王和晋王反了的声音时,却忍不住重重拍了一记轮椅的扶手!身体还有点虚的他自然不可能犹如从前那样,动辄毁坏东西,可脸上的怒色却压都压不下去。

而侍立在他旁边的萧卿卿,亦是同样又惊又怒,难以抑制的骂声脱口而出:“简直胡说八道!萧长珙和甄容若是有谋逆造反的心思,还会等到今天吗?他们之前有的是机会动手!”

哪怕之前那段经历乃是自己人生中最危险同时也是最屈辱的,如今罪魁祸首甚至还就在自己身边,此刻再听到这形同揭伤疤似的话,但北燕皇帝却并没有再次动怒,反而冷冷说道:“没错,萧长珙和甄容若是有心自立,那朕早就没命了。”

“更何况,惠妃对朕说,他们在之前那段日子对太子还算尊重,对小十二,就算是大妞也都态度如常。若要说疑点,顶多就是退避在那山谷中时,不知道从哪里弄来的补给,但朕还不至于因为如此小事,就怪罪一路护着朕抵达南京的忠臣。更何况,他们麾下才多少兵马!”

说到这里,北燕皇帝便直接掀开膝盖上的虎皮站起身来,高声喝道:“传朕旨意,若再有胡说八道,造谣污蔑兰陵郡王及晋王者,杀无赦!”

萧卿卿虽说也认为这一通乱嚷嚷实在是滑天下之大稽,但骂归骂,按照她的性格,既然事情已经出了,那么便将错就错,立时把那对父子铲除才是正理。因此,当北燕皇帝突然如此宣布的时候,她不禁眉头紧皱道:“这是不是太武断了?”

“朕从来就是武断刚愎的人!”

北燕皇帝哂然一笑,却不打算解释自己的理由。然而,在这占地广阔的空间,重伤未愈的他妄动力气让自己的声音传得更广,等到坐下来时,一时便觉得肺腑隐隐作痛。

可他按着胸口尚未完全缓过气来,紧跟着,一个慌慌张张冲过来的传令兵,便将他那自信和豪情完全打击得化作乌有。

“皇上,在您那旨意传下去之前,已经有人动手了!”那单膝跪地的传令兵压根不敢抬头去看皇帝此刻是什么表情,可即便深深埋着头,他依旧觉得犹如芒刺在背,“有人误信谣言,杀了晋王殿下绝命骑的人,而绝命骑的人悍然反攻,也杀了人……”

没来得及听完这话,北燕皇帝就只觉得脑际一阵晕眩,一股怒气瞬间弥漫全身。兰陵郡王萧长珙是个一等一的滑头,麾下亲兵数量有限,而当初曾经被他划拨到王府的那些贬为骑奴的昔日骁勇,在甄容封王之后,又被萧长珙大手笔地一股脑儿送了甄容。

这支绝命骑曾经都是萧敬先的心腹,但归于甄容麾下之后却都和萧敬先划清了界限,更忠于那位肯和他们同吃同住,同甘共苦的前青城掌门弟子。而现在,死的是绝命骑的人,这比死的是萧长珙的人更糟糕!最重要的是,两边人已经交过手!

如果在平常不要紧,但在战场边缘却发生这样的变故……

萧卿卿便立刻说道:“皇上,大势至此,已经无法弥补,只能将错就错……”

她话音刚落,却只见护持龙旗四周的侍卫亲军竟是起了一阵阵骚动,紧跟着便是一个悲愤的呼声:“兰陵郡王和晋王不是造反,是有人假传圣命要他们的命!是那个打算挟天子以令诸侯的女人,是霍山郡主萧卿卿,她明明谋逆犯上,眼下却还恬不知耻站在皇上身边!”

当发现众多目光汇聚在自己的身上,披着黑色斗篷,遮挡了绝世容貌的萧卿卿不禁心里咯噔一下。紧跟着,她便听到耳畔传来了一个熟悉到极点的声音。

“怎么样?这种指鹿为马的滋味,是不是很美妙?”

第747章 无赖和儿戏

别人是否感觉美妙,越千秋不得而知,此时此刻全神贯注在杀戮上的他,却越来越觉得沉迷了进去。玄刀堂当年原本就是一群征战沙场多年的老兵建立的,传承下来的每一套武艺,全都是一等一的杀人术,除此之外就是一些保命的小招数。

而他学了这么久,也曾经杀过人,可无论是在北燕街头围殴似的对付所谓谋逆的家伙,还是在玄武泽边对付刺客,又或者是和小胖子一同面对行刺,全都比不得眼下在真正战场上真刀真枪地厮杀。

尽管此刻已经不是在阵头的位置,可随着拼杀的时间长了,他的动作还是不知不觉越来越洗练,效率也越来越高,但身上却不可避免地多了一处处伤势。可每一次溅血,他不是借此搏杀一个敌人,便是以伤换伤,为身旁袍泽换来一击致命的机会。

久而久之,最初只是因为竺汗青之命而过来保护他的那些军士,也渐渐打消了疑虑,更有人在他拼杀遇险的时候上前拼命相救。几番冲杀下来,虽说每次看似快要突围的时候,敌阵竟然都会加厚,可越千秋和其他人之间的默契却是越来越高,彼此也不时开开玩笑放松。

因此,当越千秋一个踉跄,险些单膝跪地的时候,身旁伸出了不止一双手来搀扶他,还有人笑着打趣他是否没力气了。眼见几个出手援助自己的人很可能因此遇险,越千秋立刻出声叫道:“别管我!我只是暂时脱力,服药之后就没事了!”

眼看越千秋几乎是用最快的速度从怀中摸出丸药服下,随即不多时就挣扎起身奋力跟了上来,不多时,刚刚那晦暗苍白的脸色就立时转好,身旁几个军士不禁啧啧称奇。虽说在极其艰难的死境之中,却还是有人忍不住再次打趣。

“九公子可真是好东西多,就连战脱力也能一丸药就治好!”

如果真的是战脱力服药就能好,那他就不用担心自己还能坚持多久了!

想到自己怀里只剩下最后一丸药,满打满算也就最多只能撑一个时辰,而四周围的敌人仿佛不计其数,杀不胜杀,北燕皇帝在最初声称他是去劝降,被他反驳之后就再也没有开过口,仿佛已经对他彻底死心,任凭他战死在阵中也无所谓,越千秋就觉得自己真是赌错了。

其实他压根就不是那么视死如归的人,刚刚二话不说冲进来不是为了同生共死,而是希望赌一赌北燕皇帝的性子。只不过赌错了,要赔上一条命……

心里转着这些杂七杂八的念头,越千秋随手一刀撩开迎面当头砍下的一把刀,奋力前突,一刀把人劈飞了出去,砸翻了后头好几个人。此举顿时让他身边几人为之压力一轻。就在他打算给怀里的丸药随便胡诌一个名义蒙混过关时,越小四大骂甄容的声音陡然传了过来。

那一刻,他慌忙抬头看去,眼见凌空跃下的人正是甄容,他慌忙大叫一声“别动手,自己人”,随即就奋力一蹬地,竟是一把扯住甄容急速坠下,稳稳落在了竺汗青麾下一众将士心领神会腾出的空地上。眼见甄容脸色阴沉,他忍不住骂道:“甄师兄,你来凑什么热闹!”

甄容眼睁睁盯着越千秋看了好一会儿,最终颓然叹了一口气:“都是我的错才让你置身险地,我怎么对得起你?虽然我不能动手,但如若最后撑不过去,我至少能赔你一条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