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陛下如果当年像我,那么也许早就被你那些兄弟和大臣给宰了。生在皇家,有生在皇家的活法,生在民间,有生在民间的活法。没有好父亲好兄弟好姐妹,需要自己挣扎求存的人,和长辈护着,兄弟朋友众多,舒舒服服过日子的人,当然活法不同。”

“我嘛,就是一个胸无大志,得过且过的人。我没本事改变天下,只能尽力让我身边亲朋好友能过得更好一点,更舒服一点,仅此而已。人道是学我者生,像我者死,可我呢,是学我的人说不定很可能会死,因为别人没有这样的爷爷和师父,也没有这样的朋友和兄弟!”

越千秋一面说,一面看了一眼正在拦着严诩的小胖子和周霁月等人,脸上露出了一丝笑容:“所以,我很满意自己的生活,也并不希望别人高看我。因为我其实没多大的本事,只不过是一个运气好,性格勉强还过得去,大多数时候只知道狐假虎威的人。”

自己一句话,竟然引得越千秋突然说了这么多话,北燕皇帝不禁微微有些失神。当然,他很快就惊觉了过来,随即哈哈大笑。那笑声中带着几分轻松释然,但更多的是追忆和后悔。等笑完之后,他就轻轻松手,丢开了手中那把已经砍出了缺口的战刀,最后站直了身子。

“不焦不躁,不贪不争,偏偏又是那样骄傲,那样不肯放弃,你比朕曾经以为得更加有性格。能够在临死的时候,看到你这样一个和朕截然不同的人,朕很高兴。”他说着便目光掠过越千秋,往人身后不远处的萧敬先看去。

“黄泉路上,乐乐已经等了我很多年,小四儿,我这个姐夫就先走一步吧!”

此话一出,萧敬先瞬间面色大变,而反应同样很快的越千秋更是想都不想地直接冲上前去,几乎在北燕皇帝仰天倒地的瞬间接住了人。当他察觉到自己的手心黏糊糊的时候,慌忙抽出一只手拿到面前一看,就只见他整只手都被血染红了,看不清一丁点的本色。

直到这一刻,他方才发现,北燕皇帝那背上的伤口深且狰狞,而在那道最深的伤口之外,四周横七竖八的伤口密布,仿佛在告诉他之前那场战斗有多激烈。只不过,现如今那些伤口全都崩裂了开来,血流如注,须臾就染红了他的前襟和膝盖。

尽管对于他来说,北燕皇帝一直都是敌人,他从来没把人当成过长辈又或者亲友,可刚刚人最后的那些话,他听了却觉得心里很不是滋味。此时眼见人之将死,自己完全束手无策,他不禁抬起头来,希望能够找到一个能出手救治,更愿意出手救治的人。

而就在他茫然抬头四顾的时候,已经有一个人影飞一般地冲了过来。当认出那是宋蒹葭时,越千秋不禁脑袋迟钝了片刻,紧跟着就被小丫头粗鲁地吼了。

“去去去,快让开!你又不是大夫,自己也是死撑,别碍着我干活!太子殿下可说了呢,要是能把人救回来,回头他就去求皇上,赏赐我回春观千八百亩地!皇上要是不给,他亲自掏腰包给,你可别耽误我治伤救人!”

越千秋慌忙让开位置,而那仅剩的几个侍卫原本见自己的主君就那样倒在越千秋怀中,还有想上前抢人的,所以才一个没留神让宋蒹葭给闯了进来。可此时听到回春观三个字,原本打算上前动手的几个人面面相觑片刻,最终全都没动弹。

而眼看宋蒹葭从越千秋手中毫不避忌地接过北燕皇帝,随即撕开后衫,查看伤口,飞快止血,动作熟练而迅捷,他们越发相信人真的出自回春观,眼神中不知不觉就带出了深深的期冀。然而,宋蒹葭整整检视了好一会儿,最终抬起头时,脸色却很不好看。

“流血过多不说,那最重的一刀伤了肝,再加上他本来很重的伤势就没好……”

“宋师妹,你只说,能不能救,多大把握!”

越千秋见北燕皇帝双目紧闭,已经似乎完全昏死了过去,他意识到此时已经快到了最危险的时刻,立时忍不住打断了宋蒹葭的话。然而,当看到小丫头那紧锁的眉头时,他就心里咯噔一下,知道接下来的希望极其渺茫。

就在这时候,萧敬先却撇下戴静兰和越小四,就这么径直走了过来,随即在宋蒹葭面前蹲下,声音平静地说道:“如果没办法把人救活,那么,能够让他再短暂苏醒一会儿吗?我有一句很重要的话要问他,如果他不能醒过来,我只能追去九幽黄泉了!”

宋蒹葭对萧敬先自然不会陌生,可第一次听他用这样的口气说话,她忍不住打了个激灵。她看了一眼越千秋,见他沉着脸没答应,她不禁有些犹豫,可紧跟着,她就听到马蹄声往这边来,再抬头一看,却见是小胖子被其他人严严实实簇拥在当中,距离这边不过十几步。

“宋姑娘,就按照晋王殿下说的去试一试!”小胖子此时心里也极其不是滋味,可他更知道此时去怪戴静兰更是毫无道理,因此对着那位面色铁青的玄刀堂宿将微微颔首,这才大声说道,“那毕竟是君临北燕的天子,总应该留下几句足以称得上遗诏的话!”

换言之,那就是之前北燕皇帝絮絮叨叨一大堆,其实全都不能算得上遗旨。

可不论如何,小胖子的这话都算是给宋蒹葭吃了一颗定心丸。毕竟,萧敬先刚刚说要救醒北燕皇帝,用的理由却实在是让人毛骨悚然,更何况救醒之后,再接着想救活几乎是不可能的,因为让人苏醒刹那,她都需要用最后一点手段。

虽说小丫头开玩笑说冲着赏赐才救人的,可她哪里是那么财迷的人,此时立时毫不犹豫地开始灌药,敷药,施针,救人……旁人就只见她那手速快得几乎看不清操作,下手又准又狠,就连男人也看得毛骨悚然。

尽管她每次忙活过后,都会拿怀中某些瓶瓶罐罐洗手,但越千秋用后世的医疗习惯看来,只一瞅就知道这兴许仍然会造成严重的感染。然而,现如今根本就不是考虑这种事情的时候,他也只能硬着头皮看她的每一个动作,心思却飘飞到了别处。

想当初,为什么带走小胖子的人是康乐,而带走并救了自己的是那位北燕文武皇后?

刚刚他嘴上说得全无所谓,可心里哪可能全无波澜?毕竟,那种甫一睁开眼睛就发现自己要死了,而且什么都做不了的危局,他直到现在还刻骨铭心。就如同感谢收留自己的爷爷给了自己全新的人生,师父给了自己抵抗危难的本事一样,他怎能不感激那位?

可感激是感激,母亲是母亲……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四周围渐渐安静了下来,最初一度震天的厮杀声若隐若现,马鸣和马蹄声间或响起,沉静的夜色再次仍然笼罩了这片大战渐渐停歇的战场。当宋蒹葭怀中的北燕皇帝突然发出了一声呻吟时,北燕和南吴两边,也不知道多少人百味杂陈。

然而,这位曾经统治北地二十年的君王,终究没有完全苏醒。双目紧闭的他只是仿佛梦呓似的呢喃了几个断断续续的字眼。就算是耳朵很好,又距离很近的越千秋,也只能在那些含糊不清的字句中,捕捉到几个自己还算熟悉的北燕词语。

“珠联璧合……常胜无敌……都没做到……你一封信也没留给我……”

“天下……给我和你的儿子……”

前面那一句仿佛只是自叹遗憾似的话,可后一句话却是意义非凡,侍卫们一个个脸色全都变了。然而,接下来发生的一幕,赫然让每个人都大惊失色。因为刚刚还率先请求宋蒹葭救醒北燕皇帝的萧敬先,此时竟是骤然出手。

而亮出一把匕首的他,竟然一刀深深扎进了北燕皇帝的大腿。这一刀下去,遽然色变的宋蒹葭还来不及反应,就被越千秋一把拽起往旁边一推。紧跟着,越千秋就丢下宋蒹葭,上前愤怒地一把抓住了萧敬先握刀的手腕,气急败坏地喝问道:“你到底想干什么?”

“我想干什么?呵呵,他不是醒过来了吗?”萧敬先丝毫不理会越千秋那气得仿佛要喷火的眼睛,瞪视北燕皇帝那终于睁开,却有些涣散的眼神,嘿然笑道,“他还没有回答我最重要的问题,凭什么就想在这种时候轻轻松松去死?”

他盯着明显并没有全部恢复意识和认知的北燕皇帝,厉声问道:“当年那林林总总的事情,从行刺和纵火,你到底查过没有?到底是谁干的?”

“不是贵妃,不是太子。”北燕皇帝有些恍惚地吐出几个字,但每一个人都知道,他这话说的是被废后莫名其妙死掉的前贵妃和废太子。

而他的声音渐渐低沉得微不可闻:“朕秘密拷问过所有涉及的人,也查过很多年,结果却发现都不是他们……朕废了贵妃和太子的时候,又逼问过他们一次,可答案仍然是一样的……他们没能耐追到南边去……谁能有那样的能耐,谁又一定要杀了乐乐母子……”

萧敬先眼神倏然流露出寒光,竟是用力一拔,又将那把匕首从北燕皇帝的大腿中拔了出来。也许是失血过多,尽管他拔刀的力道十足,竟是没多少鲜血溅出,可北燕皇帝仍然因为这剧烈的一下而猛然抽搐,本来已经有些迷糊的他竟是意识又清醒了几分。

当看到萧敬先手中那鲜血淋漓的匕首,而越千秋死死攥着萧敬先的手腕时,他的意识仿佛完全恢复了清醒,竟是没有在乎那锥心的痛楚,嘴角微微一勾,就这么笑了起来:“果然只有你才能想到这样的办法……不拘什么,拿点能写字的东西,朕要留几个字下来。”

越千秋不禁皱了皱眉,然而,他此时周身染血,就算能撕下一块布条也绝对不可能写字,因此只能朝萧敬先看去。果然,就只见人用另外一只手从怀中拿出一块雪白的丝帕,而直到这一刻,他方才想起来,和他以及其他大多数人不同,萧敬先刚刚并未亲自动过手。

而北燕皇帝并没有在意明显早有准备的萧敬先,看了一眼越千秋道:“千秋,帮忙拉紧了这丝帕,让朕好歹能留几个字下来。”

越千秋看了一眼萧敬先,却没有松手,而是腾出另一只手和萧敬先一人一头将那绢帕展开,眼看北燕皇帝艰难抬手,蘸着鲜血在那丝帕上写下一个个字。他根本不觉得在此时这种情况下留下的遗诏会有什么用,再加上也不大忍心看,等北燕皇帝手无力落下时才扫了一眼。

可只是这一眼,他就觉得后背汗毛一根根全都树立了起来。

因为那丝帕上赫然写着,传位十二公主!

北燕皇帝含笑看着满脸发懵的越千秋,淡淡地说:“事到如今,一道遗诏没什么用,但用得好,却也许能派上用场。如果朕还在,老三也许能坐稳,只可惜,他运气不好。”

他再次看了一眼面色阴沉的萧敬先,一字一句地说:“朕不可能对自己的发妻和最盼望的孩子下手,无论什么时候都不可能。朕下去见她了,朕等着你!”

第757章 谁之过

和刚刚心存死志忘我拼杀时不同,和得知了自己想知道的大部分真相,最终泄了那口气,仿佛打算就这样静静辞世的时候也不同,当留下一道不知道是否会被人承认的遗诏,随即又对萧敬先撂下那样一句意义不明的话之后,北燕皇帝最终阖上了眼睛,没有再留下一句话。

遗憾自然是有,但他这辈子跌宕起伏,哪怕在史书中未必会留下一个好名头,可也终究比雁过无痕来得强。

他曾经诛凶杀弟,弑父夺位,也曾经翻手为云覆手雨,让无数曾经嚣张跋扈的达官显贵为之瑟瑟发抖,更曾经挥师南下,让占据了南方的大吴朝廷彻夜不眠,无数军民在北燕铁骑的践踏下悲惨呼号。如今,这位曾经君临北燕二十年的皇帝,却在这战场上最终陨落。

不是死于权臣小人之手,不是苟延残喘后死于病榻,而是力战而死。至少越千秋隐隐觉得,如果北燕皇帝还能够说几句话,他一定会说,这是他曾经盼望过的死法……

对于北燕皇帝临终留下的遗诏,萧敬先仿佛并没有放在心上,甚至随手一松,放任那块自己拿出去的丝帕落在了越千秋手中。当越千秋将北燕皇帝最终放平在地上,随即也不理会他,站起身来向小胖子走去,最终把那块丝帕交了出去时,他突然嗤笑了一声。

他低头看着地上那具不复往日雄武姿态的尸体,不知不觉想到了儿时。那会儿,还只是孩子的他把这位姐夫当成嫡亲的大哥看待,姐姐和姐夫的感情也很好,只是没有儿女。为了不让那些野心勃勃的兄弟指摘姐姐,姐夫才有了大公主,后来又有了那些妃妾……

只不过,有些事只要做了,就是一根拔不出来的刺,再也回不到过去了。

足足对着那张绝对称不上体面遗容的脸看了许久,萧敬先这才抬起了头。他扫了一眼四周围表情各异的人,突然看向了登场之后,就没什么存在感的兰陵郡王萧长珙。

就只见他曾经赏识推荐过的这个人表情异常复杂,似乎对曾经是岳父的北燕皇帝很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尽管他推荐过的人并不止这一个,但直到如今,他都并不觉得自己了解萧长珙。只不过,此次他机关算尽,结果却大出意料,事到如今,他也只能赌一把。

他突然开口问道:“那道遗诏,各位准备怎么实施?我想,北燕子民一定不会觉得,被南吴大军围攻而死的皇帝,临终时的遗诏还会代表他本人的意志。哪怕现如今还剩下这些侍卫,还有兰陵郡王在一旁算是见证者,那也没有区别!”

没想到话题会突然回到自己身上,越小四见四周围一大堆目光朝自己袭来,不禁心烦意乱。平安公主还活着,如果让她知道,父亲北燕皇帝是直接死在了大吴手上,她还会像从前那样把大吴,把越家当成是自己日后的家园吗?

更何况,之前康乐说出的那些话,隐隐点出了某个真相,他一想到今天甚至从前的幕后黑手竟然很可能与素来算无遗策的老父亲有关,就觉得一个头两个大……如果是那样的话,未来也许会与他反目的就不只是妻子平安公主,也许还会有越千秋……

当然,在此之前,越千秋一定会先和老头子反目,哪怕那小子刚刚说得再好听也是一样。他绝不相信以那小子的聪明绝顶,不会联想到这一点!

因此,他不用装就是一副铁青的脸色,硬梆梆地说:“皇上归天,留下遗诏,我自然会竭力照办,但哪怕杀了我,你们也休想借此插手大燕。毕竟,就算有遗诏,这天下也没多少人会承认小十二一个女人坐皇位!所以,如果你们打算用什么美男计来诱惑她,那也休想!”

见越小四说着就用轻蔑的目光瞅了自己一眼,越千秋顿时为之气结。原本心里很不好受的他,这会儿竟是丢开了刚刚那点郁闷和纠结,迅速地调整了心情。

“萧长珙,你别在这说鬼话,谁稀罕十二公主了?竺小将军和甄容呢?你又用了什么阴谋诡计把他们俩给撇开了?现在插翅难飞的可是你,你要不说实话,可别怪我不客气了!”

一提到甄容和竺汗青,越小四心中一跳,随即一张脸不知不觉阴沉了下来,甚至连严诩转而看向他那不怀好意的眼神都没在意。

他怒气冲冲地说:“你自己倒是跑得飞快,现在还来问我他们怎么样了?竺汗青那个狡猾的小子,阿容又不曾招惹他,还帮他成功退敌,掩护了你杀出来找萧敬先算账,可竺汗青竟然那么没度量,刚刚竟然扣下了阿容那些人,说是要等他爹竺大将军来了再做计较!”

“我看他是过河拆桥,当时恨不得把我都扣下来!若是阿容能够跟我一同过来,怎么也不至于让皇上这般结局!”

然而,说到最后一句,越小四的表情不禁也有些不自然。刚刚北燕皇帝身死的这件事影响重大,甚至还关乎越家日后的安定,越千秋好不容易把话题岔开,他怎么又自己主动把这个话题重新岔回来了?想到这里,他立刻又变换了一副生人勿近的面孔。

“皇上已故,如果贵国还有半分认同两国敌体的意思,那么,就把皇上的遗体还给我,我带回去好好安葬!接下来不论你们是要继续打,还是就此收兵,随便你们,我们大燕全都一一接着!”

如果他早知道老头子竟然会把北燕皇帝坑死,他打死也不会掺和此次的事情!现如今事情到了这份上,他怎么才能遁走?在这么多吴军前头露了面,他日后重回金陵难道要学萧敬先,乔装打扮才能在外走动?他总不能孤家寡人在北燕当一辈子兰陵郡王吧!

戴静兰眼神一闪,待想说话,可他随即意识到自己虽是领军大将,但等到各路兵马都过来之后,有那位竺大将军在,他也就不算什么了。

更何况,就算竺大将军,在这种大事上头,也未必记得上东宫太子更有话语权。毕竟,这一次皇帝派太子来霸州,本来就有磨砺东宫的意思。

于是,戴静兰没说话,小胖子就只见无数人刷的一下转头看向了自己。若是换成从前,他怎么都会有些发怵,可此时此刻,他却连一丝犹豫都没有,直接慨然点头答应了下来。

“北燕皇帝乃是一国之君,如今既然已故,遗体自然归还贵国,回头到霸州城收殓入棺,请兰陵郡王把灵柩护送回去。只不过……”小胖子顿了一顿,却是补充道,“这要等到我大吴三军汇合之后。还请兰陵郡王耐心等候片刻,如此大事,我总得知会竺大将军他们一声!”

嘴里这么说,小胖子却忍不住朝北燕皇帝那冰冷的尸体再次看了好几眼,心情极度复杂。北燕皇帝在临终之前,对越千秋和萧敬先都有嘱咐,可对他却是看都没看一眼,显然是根本就不认为他会是他的儿子。他自己当然也希望自己不是,可细想过后却又生出了另一个念头。

也许就算北燕皇帝认为他李易铭有那一丝希望是他的儿子,却也更加不希望他因此而受到疑忌呢?如果真的是因为那一点,北燕皇帝自始至终都忽略了自己,那么不论怎么说,那个被越千秋骂成是一生都没做好父亲的人,总算是做了一件还算不错的事……

小胖子胡思乱想了一会儿,突然瞥见身旁越千秋摇摇欲坠。他和人打交道这么多年了,见惯了越千秋无所不能的强势模样,此时不禁微微一愣。下一刻,他就只见人一头栽倒了下来,这下子,他顿时整个人都懵了。

好在不是人人都像他这样在关键时刻愣神,一前一后两个人影飞也似地冲了上去,抢在越千秋和地面接触之前,四只手稳稳当当地把人接住。紧跟着,两个人就抬头对视了一眼,严诩叹了一口气把手缩了回去,随即冲着周霁月说:“霁月,麻烦你这几天照顾一下千秋。”

周霁月哪怕比不上越千秋那千回百转,不走寻常路的脑袋,可也已经隐隐觉得不对劲,此时严诩这一说,她不禁心里咯噔一下。然而,她还要考虑一下如何开口,可一旁却到底有一个心直口快的人忍不住了。

小胖子便是立刻跳了出来质问道:“表哥……唔,严将军,你和千秋师徒多年,他一直都把你当成父亲一样看待,这种关键时刻,你不照顾他,却交托给周姐……卫率,这不大好吧?不说男女有别,总有些不便,就说他去救北燕皇帝,这是我吩咐的,并不是他自作主张!”

“而且,千秋这状况未必是单纯的脱力,总得让人先看看状况才好!”他越说越觉得自己在理,不禁提高了声音叫道:“宋姑娘,能不能请你帮千秋看看!”

宋蒹葭刚刚没能救北燕皇帝,还目睹了萧敬先往人大腿上插刀的恐怖一幕,这会儿心还有些怦怦直跳,此时听到小胖子这召唤,她方才如梦初醒,连忙赶了过来。等到她在越千秋身旁蹲下,把脉之后又试探过鼻息,心跳,甚至翻看人眼皮子看了看,她不禁眉头倒竖。

宋小姑娘可不是好脾气的人,发现脉象不对,她立刻眉头倒竖骂了一声:“谁给他下的那么厉害的药,又给他那样乱治了一通,这不是害人吗?”

此话一出,严诩和周霁月全都吓了一跳。刚刚对小胖子的指责颇有些百口莫辩的严诩更是脱口而出道:“千秋被人下了药?谁干的!”

他一面说一面抬头怒视越小四,却只见人仿佛有些心虚,他不禁一个箭步冲上前去,伸手就要去揪对方的领子。然而,越小四还来不及还手反抗,就只听萧敬先冷冷说道;“迷药是已经死了的北燕皇帝下的,至于暂时让千秋能够恢复活动能力的药,是我给的。眼下如果他有什么闪失,北燕皇帝已经死了,你要找人问责,不妨找我。”

这一次是严诩正在愣神,宋蒹葭却抬起头来,火冒三丈的她到底还记得萧敬先算是她的师长:“萧先生,北燕皇帝给千秋下的本来就是虎狼之药,慢慢休养服药,将药性清理干净,这样也就够了,可你给他的那是什么东西?以毒攻毒?可那种东西有多伤身体,你知道吗!”

“我当然知道,而且今天千秋一战再战,榨干了他的每一点每一滴力量,状况自然更糟。只不过,如果他不服下第三颗药,他的状况会容易调理得多。但他的最后一颗药丸,是耗费在严将军你身上,因为他和你拼了好几招,没错吧?再者,你们觉得,碰到今天晚上这种状况,千秋会甘心安安分分不动弹吗?”

“承认吧,他做不到的。你们总不会觉得他和手无缚鸡之力的人一样,在面对袍泽拼死的时候,他只能用刀架在脖子上去威胁别人。只不过,他根本没想到,明明陷于危局中的人却只是被人放出来的钓饵,而明明占据绝对上风的人最终却败亡。我这个一次次悄悄推手,却瞒着哄着他的家伙,确实对不住他,可你们一个个扪心自问,有几个人能说对得起他?”

“一直以来欺骗他的人,难道不是他最亲近的你们?”

宋蒹葭没想到自己一句话,竟然招来萧敬先这样的反击,一时又羞又怒。虽说萧敬先骂的不是她,可总归把很多吴人都带进去了。可她正想反唇相讥的时候,却被周霁月一把抓住了手腕,紧跟着,她就看到这位一贯敬仰的姐姐朝她轻轻摇了摇头,分明叫她不要随便接口。

果然,萧敬先这借题发挥,严诩面色铁青,却偏偏没办法反驳;戴静兰那是心情复杂,也不想反驳;小胖子则是正纠结越千秋到底情况如何,而且他觉得自己也是被欺骗的那个人,同样是受害者,比起愧疚,更多的是郁闷纠结。可就在此时,一个苍老的声音突然响起。

“千秋是不知道很多事情,但他也早就看清楚了很多事情。反倒是你,晋王殿下,你能够因为千秋被擒便主动自投罗网,看似有情有义,可你敢说不是主动把自己送到北燕皇帝的眼皮子底下,让他对你放松警惕,借机兴风作浪?”

“如果我没记错的话,吴军三路合围,那是因为严将军发现霸州以北兵员调动,并没有泄漏过消息,我也不曾让你出力配合。就连你这深入北燕,也是你自己要求的,千秋跟去也只是因为这孩子心性使然。所以,今天林林总总,谈不上谁利用谁,不过是争一个高下而已!”

第758章 所谓真相

东边黑暗的天空渐渐露出了第一缕霞光,夜晚已经过去,黎明即将到来。

然而,一夜拼杀之后活下来的将士们,也许还有余裕去欣赏一眼曙光,可一晚上经历了太多事情的人,则是根本没有那样的闲暇。此时此刻听到那熟悉的说话声,人人都朝声音来处望了过去,等看清楚那一前一后过来的两个老者时,小胖子不禁失声嚷嚷了起来。

“越相,您怎么来了?”

来的不仅仅是越老太爷,陪在旁边的,还有大将军竺骁北。熟悉他们的人能清清楚楚地发现,仅仅是数月不见,竺骁北几乎是没有太大的变化,还是一个健朗矍铄的老将军,可一贯老当益壮的越老太爷,却是发间银丝星罗密布,皱纹如同刀刻,竟仿佛苍老了许多。

然而,哪怕老态尽显,越老太爷的步伐却依旧稳健,脸上不见疲惫,眸子如同鹰隼一般锋锐,就如同他此时那更加犀利的话语一样丝毫不饶人。

“老头子我是很会算计,但今天的仗能打到这份上,是各方角力到最后,阴差阳错的结果。大吴占了上风,北燕皇帝败死,说实在的,我就算最初和竺老头谋划的时候,也没想到会这样顺利。这其中,晋王殿下你因势利导,帮了很大的忙。”

“你竟然亲自来了!”萧敬先盯着越老太爷,沉声问道,“难不成南吴天子也到了霸州?”

“霸州就那么丁点大的地方,藏下戴将军和他的两千五百人马就已经是极限了,皇上如果来了,光是侍卫亲军就不计其数,哪里还容得下?太子可以甩开扈从轻车简从,因为阿诩还能承担得起这个责任,可皇上和东宫,总不能同时置身险地!”

萧敬先却没有就此打住,而是咄咄逼人地追问道:“那么,南吴天子在北京大名府?”

越老太爷没有回答萧敬先这问题,而是不紧不慢地说:“之前那只大鹰,确实是我放的。”

小胖子吓了一跳,可肩膀上随之压上来一只手。他侧头一看,发现是严诩正冲他摇头,他就使劲吞了一口唾沫,把所有问题都暂时咽了回去。只不过,他心里的惊疑却已经达到了顶点。越老太爷早就知道他和越千秋的事情吗?那他的身世到底有没有问题?

而萧敬先面色倏然一变,正待发问,一旁却有一个尖利的声音抢了先:“当初在金陵那场大火里被烧死的人,到底是不是萧乐乐?”

如果越千秋此时还清醒着,一定也会如同此时的萧卿卿一样,追问这个最关键的问题。而萧敬先也好,小胖子也好,乃至于和从前往事并不相干的东宫侍卫们,明知道管闲事很容易给自己招祸的将士们,此时不是死死盯着越老太爷,就是悄悄竖起了耳朵。

然而,在众多期冀的目光注视下,越老太爷却只是淡淡地说:“时间不早了,清扫战场,整理队伍,有什么话,回霸州城再说。这次的事情闹这么大,老头子我就是想推搪也不可能,自然会昭告天下。在此之前,总会给你们,给千秋一个交待就是了。”

时隔八年再见着老爹,越小四这个当儿子的,那心情着实是又激动,又气愤,偏偏还得表现出敌意,否则就不符合他这个兰陵郡王的人设。

他重重咳嗽一声,随即硬梆梆地说:“越相的意思是,让我和阿容父子也去霸州城?要知道,刚刚吴太子可是答应过,把皇上遗体归还我大燕的!”

父子相见不能相认,越老太爷那心情自然也好不到哪去,更何况,儿子还口口声声站在北燕的立场上。他哂然一笑,随即冷淡地说:“太子殿下是答应了,可我这时候归还了遗体给你们,你们怎么走?马革裹尸把你们的天子带回去吗?到了霸州城小殓大殓之后打点好棺木,再上路也不迟。你们北燕的太子还在南京,难道没了你,他就没办法坐稳位子?”

小胖子忍了又忍,此时终究禁不住插话道:“越相,北燕皇帝临终前写了遗诏,说是……说是传位给十二公主!就是喜欢千秋的那个十二公主!”

“喜欢千秋的”这五个字是多余的!

在场也不知道多少人心里冒出来这样一个念头,毕竟,说北燕越国公主是谁也许会没人知道,可说北燕十二公主是谁,人人都知道就是那位追着越千秋到金陵的金枝玉叶。于是,当越老太爷从小胖子手里接过血迹淋漓的丝绢遗诏时,他只瞅了一眼眉头就拧成了一个结。

“真是没想到……”吐出这意味不明的五个字之后,越老太爷就没好气地说道,“这世上就从来没有过女帝,北燕皇帝这别出心裁,就不怕北燕为之大乱?还是说,你兰陵郡王日后愿意辅佐一个别人谁都不承认的女帝?这道遗诏传出去之后,你觉得别人会承认吗?”

说到这里,他没有再给越小四争辩的机会,一字一句地说道:“不用多说了,立时收兵回霸州,就请北燕兰陵郡王和晋王,到霸州城待两日,我想届时燕太子和十二公主,一定会亲自到霸州城来的。只要不动刀兵,来者是客,这点礼仪我大吴还是有的!”

当越小四满脸不甘心不情愿地答应此事时,萧卿卿看了一眼有些痴痴呆呆的康乐,想到她一生前半辈子只听命于萧乐乐,后半辈子则是听命于北燕皇帝,如今那一对夫妻都已经撒手人寰,对于康乐来说,无异于天塌了一般。可再一想自己,她不禁哑然失笑。

她这辈子看似风光过,也做过很多事情,可相比此次完全崩盘,过去那些又算什么?

不如死了……几乎是在这个念头浮上心头的刹那,萧卿卿便已经付诸了行动。她袖中一柄短匕无声无息地落到了手掌中,紧跟着便随着一个不经意的动作划向颈侧。然而,她还没来得及重重割下去,就只听一声弓弦轻鸣,紧跟着便有东西猛地撞向了短匕的刀刃。

如果换成平时,萧卿卿自然还有抵抗的余力,可她一再受伤,此时自尽也只不过是拼着最后一点力气。当这突如其来的一箭射中短匕时,她再也握不住这利刃,竟是手腕一麻便放开了五指。当短匕叮一声落地的时候,她才看清楚了那个朝自己疾掠而来的人影。

不是别人,正是她曾经赏识过,还把人从神弓门哄走,亲自教导过箭术的令祝儿!

尽管早就注意到了令祝儿之前就随侍在南吴太子旁边,但既然对方在见到自己时如同陌路不相识似的毫无反应,萧卿卿也没指望过她能够念旧情。可如今在自己一心赴死之际,令祝儿却偏偏出手阻止,这不能不让她多想。

果然,上前静静伫立片刻,令祝儿就低声说道:“少宫主之前托付过我,如果见到宫主,你若还好,那我就只需远远看着,无需替她捎带什么话。可你若不好,那么看在你当初养育她多年的情分上,务必救你一次。不管你是否惦记她这个女儿,可她终究惦记着你。”

萧卿卿讥诮地笑了笑,随即反问道:“那你呢?如果没有她的托付,你刚刚那一箭射的不是我手中那把短匕,而是我本人了吧?”

“宫主教我箭术的情分,我还不曾还过,至于你不曾透露过你是北燕霍山郡主的身份,既然你并不曾哄我去做什么对不起家国的事,反而还让我不用被徐厚聪那家伙骗去北燕,自然谈不上欠我什么。所以,我为什么要杀你?就算没有少宫主的吩咐,我也不会看着你自尽。”

令祝儿侧头看了一眼庆丰年,见他欣慰地对自己点了点头,手中拉开的弓弦缓缓恢复原位,她这才笑了笑,满面轻松地说:“红月宫很快就能在武品录重修的时候加入其中,我想,也该让宫主好好看一看如今少宫主是什么样子。要知道,昨夜霸州一战,如果不是少宫主和程芊芊联手演戏,也抓不住那些北燕的暗哨,也不至于把那支北燕死士一网打尽!”

自己机关算尽,萧京京却在南吴过得很好,不但得到了朋友伙伴,而且还找到了将来的路,萧卿卿只觉得胸口又是酸涩,又是郁结,最终眼前一黑,竟是就这么昏厥了过去。

这一觉,越千秋觉得自己仿佛睡了一辈子。他梦见了很多很多人,很多很多事,无数人在他耳边絮絮叨叨地说着话,可他却听不清一个字,更看不清他们的面目。他只是不自觉地被人簇拥着,又或者说推搡着往前走,往前方那无尽无止的黑暗中走。

当他最终就快走到那最深沉的黑暗中时,面前却仿佛突然被人挡住了。紧跟着,便是一张他终于能看清容貌的脸。那张很陌生的脸并不是姿容绝世,更谈不上美艳妩媚,只是那眉眼之间,分明透着一股飞扬的神采。

尽管对方没有说话,但越千秋却仿佛能清清楚楚地看懂对方的眼神:“你不能再走了……那里不是你该去的地方……”

下一刻,他猛然打了个激灵,竟是使劲撑开了自己的眼皮子。当发现身上盖着袷纱被,可头顶上的不是帐子,身下的并不是床板,颠簸感非常明显的时候,他还是有些迷糊,几乎下意识地开口叫道:“有人吗?”

声音出口的刹那,他自己都觉得干涩沙哑,说不出的难听。当他还想要叫第二声时,车门被人一把拉开,紧跟着一个人撞开车帘蹦了进来,不由分说地一把扣住了他的腕脉。还不等他开口说话,人就自顾自地说:“都醒过来了,怎么脉象还那么弱……唔,要加一分天麻……”

认出是宋蒹葭,越千秋登时只觉得一团乱的嗓子更加乱糟糟了,揉了揉太阳穴就开口问道:“我这是在哪?这车是要去哪?”

“你都昏睡四天四夜了,我的越九公子!”宋蒹葭伸出四根手指头打了个手势,见越千秋脸上相当茫然,她就补充道,“霸州之战已经结束四天了,你在霸州城呆了一天,太子,越相和严将军他们就决定把你转移到大名府去!这不,除了我之外,还有不少人都跟来了!”

看到越千秋还有些呆呆的,宋蒹葭就伸手在他面前晃了晃,随即展颜笑道:“还有整整一千兵马随行!本来太子殿下是要周姐姐一块来的,可你这个左卫率不在,如果她那个右卫率还不在,东宫卫率府就相当于名存实亡了,所以她不得不留着。”

“只不过太子殿下派人追上来送信说了,北燕太子以及十二公主已经到了霸州,只要他见完他们把事情解决,就带着周姐姐他们来追我们,到时候就可以一路同行了!”

“英小胖就是这个样子,尽说傻话……”越千秋笑了笑,随即觉得笑这个动作竟然也要用不少力气,他很快就怔住了。足足好一会儿,他才开口问道,“宋师妹,你说实话,我现在状况怎么样?还能好不?要是不能,我趁早就辞了玄刀堂掌门,找座青山去当隐士……”

“什么隐士?不能种地,不会砍柴,不会打猎,凡事都要人伺候,只知道舒舒服服清谈享福,这不是隐士,这只不过是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的老爷而已!”

宋蒹葭没好气地打断了越千秋的话,随即却没提他能不能好,而是似笑非笑地说,“你可当不成隐士!你知道不,北燕太子说你是北燕先头那位文武皇后的亲生儿子!”

她没等越千秋追问,就吧啦吧啦地自顾自往下说:“可咱们谁会相信那家伙的鬼话!越老相爷在霸州把所有的真相都说出来啦!他是早年就和那位皇后相识的,当时我师父的师父,嗯,就是太师父正好在游历,因缘巧合给文武皇后把过脉,那位皇后根本就不能生育的!”

对于这样一个结果,越千秋谈不上多大的意外,因为这本来就是他设想过的众多结果之中的一个。相反,他还隐隐有些如释重负,暗想北燕皇帝临终之前,还不知道那个所谓的小皇子根本就是子虚乌有,这反而更好,免得失望。他定了定神,随即就开口问道:“然后呢?”

“然后你是北燕皇后派人找来养在身边的,但太子不是!”宋蒹葭眼睛发亮,喜上眉梢地说,“太子是皇上的嫡亲儿子,是宫中安妃娘娘生的,结果被先头咱们那位皇后娘娘给黜落到冷宫里去的,后来被看不下去的长公主接出了宫,生下太子就去世了。”

“长公主也见过北燕皇后的,她和越老相爷在北燕皇后到了金陵之后就发现了这事,丁安把所谓小皇子送进宫时,他们俩就联手来了个偷梁换柱,这件事皇上也是知道的……”

尽管宋蒹葭说得兴高采烈,但越千秋却心里咯噔一下。不对,如果说他的身世还有那么一点可能是真的,小胖子的身世却很可能并不是真相!可再转念一想,他就释然了。真相是什么,能吃吗?只要相关人士都对所谓真相达成了一致,假的也就变成了真的!

第759章 北面归谁

“终于到了……”

当两张嘴里几乎同时吐出这这四个字的时候,说话的两个人心情却是各不相同。

十二公主只想着父皇昔日对她的好。虽说她如今也已经不再是从前那娇纵任性的金枝玉叶,能够意识到父皇只是把她又或者大公主当成小狗小猫似的宠着,可不管如何,相比和父亲感情淡泊的其他兄弟姐妹,从小还体会过父皇温情的她自然还惦记那点父女情分。

因此,在三皇子还在木然发愣的时候,望着不远处那座霸州城的她已经回过神来,开口说道:“走吧,先进霸州城和兰陵郡王还有晋王汇合,然后把父皇的灵柩接回去。”

三皇子根本没注意到,十二公主把一贯对萧长珙的称呼给改了,那亲密的长珙哥哥已经变成了如今公事公办的兰陵郡王。反正他方寸已乱,再加上六皇子糟尽了南京城的兵马,父皇不知道从那儿扒拉出来的那数万兵马也已经败亡,散兵游勇甚至祸害乡里,他这个太子如今比当初逃离上京的时候还要没人手可用,因此他当初归国时的雄心壮志,如今早就没了。

更何况,他和十二公主之所以会来霸州,并不单单是为了迎回父亲的灵柩,而是因为没了兰陵郡王萧长珙和晋王萧容的坐镇,再加上父皇殡天的流言满世界疯传,手里没什么人手的他根本就镇不住偌大的南京城。

再不走,他这个经历过册封的太子就会被对南京城垂涎三尺的豪强当成奇货可居!

三皇子没办法不茫然发懵,十二公主和他说话,他嗯嗯啊啊随便答应一两句,整个人还处于浑浑噩噩的恍惚之中,毕竟,他根本无法相信送回南京的那个消息。父皇死了?之前中了必死毒箭还成功转危为安,更是拉出一大队人马的父皇怎么会死!

他那个父皇不是永远强势,不老不死的吗?否则又怎会在他完全没想到的时候上演了一场绝地归来?当时父皇秘密从南京出发的时候,那一支支从四面八方汇聚的大军曾经一度让他目瞪口呆,认为转眼间就能平息大燕这场乱局。可一夕之间,天地便再度巨变。

而当这一对只带着数百随从兵马的兄妹亮明身份进了霸州城,被赶来的一队吴军说是护送,其实是押送似的送到城中太守府时,却并没有第一时间见到那位视察北疆,而后就一直窝在霸州没动弹的南吴太子,也没见着其他人,而是跟着引路者渐渐偏离了太守府中轴线。

眼见越走地方越偏,三皇子渐渐有些心里发毛,可想到如今的处境,倒不敢多说什么,可十二公主就没那么客气了。她立时脚下一停,声色俱厉问道:“大燕太子为了迎回父皇的灵柩,亲自到了霸州,你们南吴却是连个对等接待的人都没有,如今这又是领着我们去哪?”

“公主见谅,毕竟之前谁也没想到,说是遇刺重伤的北燕皇帝竟会突然夜袭霸州。而且,太子殿下和各位大人更没想到,太子殿下身为北燕储君,得到消息后竟然会这么快就从南京到了霸州,连个事先通报的人都没有,所以自然顾不上迎接,因为他们现如今去主持阵亡将士的下葬仪式了。”

负责接待的年轻官员态度不卑不亢,就连十二公主那满是怒火的目光,也没有让他的脸上有一丁点变色。而他接下来的解释,则是反过来让三皇子和十二公主面色大变。

“至于下官眼下领二位去的地方,是北燕皇帝的灵柩所在。北燕兰陵郡王和晋王带着属下护持灵柩,我大吴为了表示礼敬,把那块地方暂时划拨给了他们。但这是太守府,两位想必应该明白,自然不可能把我霸州处置政务最中枢的地方划拨了过去,偏远在所难免。”

这是一个至少还说得过去的理由,三皇子本来就不打算在如今这种形势比人强的时候与人闹翻,不由得悄悄拽了拽十二公主的袖子。而十二公主深深吸了一口气,终究暂且忍下了。要知道,刚刚进了太守府时,她和三皇子带来的那些随从护卫就全都被拦了下来。

然而,等终于到了太守府西北的一个角落,看到一个院子门口守卫森严,其中有几个眼熟的侍卫时,十二公主再也忍不住了。穿着骑装的她一阵风似的冲了过去,还不等开口询问,就看见几个人默默让开了一条路,她登时心中凄楚,当即死死咬住嘴唇,快步往内中走去。

进了院子,她就看见正中央那座屋子前头的台阶上,正坐着一个嘴里叼了根草枝的人。哪怕她根本没有掩饰脚步声,可对方依旧头也不抬,一动不动,只有那草枝还在微微颤动。她见状七窍生烟,三步并两步上了前去,一把就从人嘴里将那狗尾巴草拔了出来丢在地上。

狠狠踩了两脚之后,十二公主就气急败坏地问道:“你明明跟着,怎么会让父皇死了!”

越小四心里本就不痛快极了,此时被十二公主这一吼,他蹭得跳了起来,瞪着面前那气得面色通红的小丫头,一字一句地说道:“第一,你父皇只相信他自己,信不过我和阿容,我和他也就是看守一下越千秋和萧敬先两个的牢头而已!”

“第二,萧敬先编造我和阿容造反谋逆,祸乱了军心!而且,他还不知道用什么法子笼络了探马,以至于大军的防线就如同漏勺似的,把南吴几支大军直接就放了过来!”

“第三,”越小四才不管十二公主那张脸是何等苍白,直接屈下了第三根手指头,“我怎么知道你父皇他发什么神经,关键时刻自寻死路,非要和人硬拼!他到底是一国之君,活着的时候比死了有用!偏偏吴军那边戴静兰也发了疯似的要他的命,我有三头六臂也拦不住!”

说到这里,越小四方才硬梆梆地说:“我从上京把你们带出来,几乎是九死一生。那天晚上一路杀到你父皇身边,虽说已经来不及救他,可好歹已经尽力了。我这辈子所有的勤勉都已经在这些天用完了,所以既然你和太子已经来了,那这儿就交给你们,老子不伺候了!”

三皇子这才刚进院门,就看到自己如今唯一可以仰仗的这位兰陵郡王撂挑子的一幕,一时间不禁呆滞了片刻。紧跟着,他便慌忙冲上前去,张开双臂阻拦在越小四跟前。

“郡王,小十二不懂事,你千万别……”

想到自己和老爹见面时最初的相对无言,想到自己麻烦的处境,越小四盯着三皇子看了半晌,直到听见背后十二公主往正房冲去的脚步声,他这才不紧不慢地说:“太子殿下知不知道你现在什么处境?你父皇临终前留下了一道莫名其妙的遗诏,他把皇位传给小十二了!”

他这话的声音不大也不小,正好足够十二公主和三皇子全都听到。三皇子在最初的震惊之后很快释然,脸上甚至还露出了几分轻松。而已经一只手去推门的十二公主则是踉跄了一下,险些跌倒,随即一个急旋转过身,眼神中满是怒火。

“你胡说八道什么!”

“第一,不是我一个人听到的,在场很多人。第二,不是空口说白话,是你父皇的血书遗诏。”越小四突然觉得这样第一第二罗列自己的理由,理直气壮又能够抒发一下心头怨气,因此根本不在乎十二公主是怎样的表情,“第三,我只是预先给你提个醒,你对我吼什么吼?”

十二公主只觉得一股寒气从头灌到脚,整个人都几乎冻僵了。等到惊觉过来后,她便提起最后一点勇气,一字一句地叫嚷道:“萧长珙,你从刚刚开始就一口一个你父皇,这是什么意思?难不成你要抛弃大燕,转投南吴不成?”

“你没听清楚我刚刚的话吗?老子说过了,从今往后,老子不伺候了!天大地大,难道还没个地方让老子好好过日子?”

越小四说完这话,见三皇子仍旧拦在面前不肯让路,他就和颜悦色地说,“太子殿下,我不是和小十二计较,她那脾气再没有人比我更清楚了。光是南吴揪着阿容曾经是青城弟子的事,我就已经焦头烂额,没兴趣再伺候一个新君,更没工夫管你们兄妹谁当皇帝!”

“兰陵郡王!”三皇子一个闪身再次拦住了要走的越小四,满脸诚恳地说,“如果父皇还在,我这个太子勉强还能坐稳东宫,可现在父皇不在了,南吴更是露出了真面目,我本来就没奢望能登基为帝!父皇既然留下遗诏,那么自然按照遗诏去办……”

他瞥了一眼面如白纸的十二公主,这才继续说道:“可小十二毕竟是公主,而且独木难支。如果郡王愿意帮大燕力挽狂澜,那么你就娶了小十二,这大燕天下便是你的!”

越小四记得三皇子去大吴之前是个胆小懦弱,被大公主欺负到不敢作声的皇子,而从大吴回来之后却是表露出了一些稍微有点看头的东西,可那野心还没来得及勃发呢,就被一场行刺将册立为太子的兴头给完全浇灭。

此时发现人竟然非但没因为那荒唐的遗诏而暴跳如雷,反而还挑唆自己去娶十二公主,他只觉得这个世界简直荒谬极了。在愣了片刻之后,他没好气地一口拒绝道:“这话不用再提!小十二喜欢越千秋,此事无人不知无人不晓!”

“不要再说了,我现在不喜欢他了!”十二公主终于摆脱了那仿佛游魂一般的状态,可两只拳头却是死死攥紧,眼神中流露出的悲愤和惘然,却是只要瞎子全都不会忽略。

越小四却是呵呵一笑道:“你以为杀了你父皇的事,越千秋也有份么?你想错了,虽说萧敬先坑你父皇坑得最厉害,越千秋气你父皇也气得很厉害,但最后你父皇能留下遗诏,却也多亏了他们两个。”

他也不卖关子,三下五除二把前因后果都解释了一遍,见这一对代表着北燕正统的兄妹俩登时面面相觑,他就耸了耸肩,直接大步越过这两个人,扬长而去。

越小四这一走,十二公主刚刚还如同满身是刺的刺猬,此时却一下子整个人都失去了活力。她看了一眼刚刚还大义凛然仿佛不在乎皇位的三皇子茫然失神,就转身默默进了屋子,看清楚正中央木桌上的灵柩时,她终于整个人都几乎瘫软了下来,甚至没注意到这屋子很冷。

跌跌撞撞跟进来的三皇子同样面色铁青,他这时候反而比十二公主更镇定一些。拖着沉重的步子来到灵柩之前,他发现棺木并没有钉上,也不知道哪来的大力,竟是一把将其推开。等看清楚躺在里头的那个人,他方才踉跄往后连退三步,直到后背撞上了东西方才滑坐下来。

父皇不像当初文武皇后生不见人死不见尸,而是真的死了!

他绝望地闭上了眼睛,足足许久方才低声说道:“刚刚兰陵郡王说的话,你都听到了吗?”

“听到怎么样,不听到又怎么样?”十二公主的声音不复起初的尖利,可她的表情却恢复了从前的桀骜不驯,“你刚刚想把我嫁给萧长珙,现在又希望我嫁给越千秋是不是?”

“你还没想到吗?父皇的嫡亲儿女,就只剩下我们俩和大姐了!离开南京的时候,难道你没听到六弟已经被乱军杀了的消息?再加上萧卿卿在上京杀了的那些……真的就只剩下我们三个了!”

见十二公主终于毫无生气地埋下头去,三皇子紧紧抓着棺木的边缘,低声说道:“皇族旁支自然还有,可他们和父皇,和我们有什么关系?野心勃勃的边将是有,可他们谁又会甘心辅佐我或者你?左右相是威望很高,但在这种内忧外患的时候,他们拯救不了大局!”

说到这里,他松开手渐渐滑坐在地,随即低声说道:“嫁给南吴太子吧……如果那遗诏真的是父皇留下的,那么,这是他指点给我们的最后一条路。”

十二公主茫然抬起了头,见三皇子伸手探入怀中,她猛地意识到了什么,顿时惊声尖叫道:“我只剩下你一个哥哥了,你别做傻事!”

一直都自认为缺乏勇气的三皇子已经握紧了那把防身短匕,可当听到这嚷嚷时,他还是禁不住手一松,等再次好容易鼓足勇气将刀柄抓紧的时候,他却突然感觉到有一只手扣住了自己的手腕,紧跟着,耳畔就传来了一个冷淡如冰的声音。

“太子不必自戕。我大吴太子和越相回来了,正要接见二位,有什么话可以当面说。”

第760章 本性难改,简直狗屁

同样去过一趟南吴,在金陵呆了不少时间,十二公主和三皇子的经历大不相同。所以,她对于那位笑眯眯如同和善老者的南吴首相,感触也比三皇子要强烈得多。乍一听说越老太爷也在霸州,三皇子只是惊疑,而她就是货真价实地浑身汗毛根都竖了起来。

而惊吓过后则是说不出的悲愤。她就知道,一向英明神武的父皇,怎么会如此轻易被人算计,原来是那位狡猾犹如九尾狐似的老人也已经来了。她至今还记得,越老太爷慢条斯理对她说出的那些话,那些改变了她生活甚至生命的话!

尽管不知道如果自己再选择一次,是会选择继续那样娇纵任性自我地过日子,然后和其他皇子公主一样浑浑噩噩不明不白地去死,还是会选择像现在这样看似清醒,实则却什么都做不了,只能无奈悲痛失望,可十二公主还是竭尽全力冷静了下来。

发觉刚刚拽住三皇子手腕的男子松开了手,她不禁抬头看了对方一眼,见那张平静的脸上看不见丝毫表情,她知道对方就是传说中越家那位影子,竟是细细端详了对方片刻,这才开口说道:“我和三哥还没有拜祭过父皇,等磕过头后,再去见南吴太子和越相不迟。”

“那我便在外等候。”

眼见来人如同出现时那般悄无声息地退出了屋子,十二公主擦了擦眼角,这才站起身走到三皇子跟前,突然扬手就是重重一个巴掌。三皇子一个猝不及防被打得一个趔趄,之前一度紧握着的短匕叮当一声落地。十二公主弯腰捡起东西,这才直起腰来痛骂了起来。

“你刚刚说的话都没错,我是一下子钻了牛角尖,可你刚刚要真的死了,你想过吗,我怎么办?大姐那个死气沉沉的样子,她能指望吗?她不折腾出点什么惊天动地的事情就不错了!你既然知道,我们从前就算再不和睦,今后也只能彼此扶助过日子,为什么还丢下我!”

三皇子捂着火辣辣的脸,半晌没能说出一句话来。直到十二公主伸出了一只手,他愣了足足好一会儿,这才恍然醒悟过来,一时心中又是愧疚又是感动,连忙握住了她的手,顺着她的拖拽艰难爬起身来。

四目对视,哪怕之前同舟共济回北燕时,还曾经面和心不合的他们,此刻却第一次感觉到,关键时刻还有个能倚靠的亲人。

于是,当兄妹俩齐齐磕头拜祭过死难的父亲,随即出现在越影面前时,十二公主固然双眼红肿得如同桃子,三皇子固然面色黯然神情低落,可两人的眼神中却流露出一丝之前不曾表现出来的坚毅。

而越影瞧见两人并肩,站位不分先后,便知道这兄妹俩已然达成一致了。他当然没有挑拨离间的打算,也不曾背负那样的使命,所以转身在前头带路的时候,始终一言不发。

而他这幅生人勿近的冷漠姿态,跟在后头的三皇子自然觉得很不习惯。在一路无言地出了院子之后,瞧见那几个守在院门外出自北燕的侍卫有人欲言又止,他终于忍不住开了口。

“敢问晋王萧容和他那些部属如今在何处?”

越影脚下步子丝毫不停,声音也极其平淡:“今后没有萧容,只有甄容。”

“这是什么意思?”十二公主原本就是满肚子火气,这下立刻气不打一处来地质问道,“萧容之所以改姓氏,那是他自己点了头的!父皇是曾经把他贬为骑奴,可后来也对他不薄,难道他眼看父皇殡天,就要抛弃大燕,乖乖滚回青城去当他的掌门弟子?”

越影依旧在自顾自地往前走,甚至连头也没有回一下。这样的轻慢态度从他身上表现出来,熟悉他的人会习以为常,但十二公主这种不熟悉他的人,却只会觉得自己遭到了极大的小觑。可他根本没有把别人可能感受到的屈辱放在心上,说话的节奏相比刚刚毫无变化。

“因为甄容没有别的选择,如果他想保住他一直以来并肩战斗的袍泽,那么他就得放弃自己在北燕的王爵。值得庆幸的是,他一直都是一个重情重义的好汉子,所以为了麾下那三百多条人命,他自然就不再是北燕晋王了。反正,他本来就不是萧敬先的儿子。”

十二公主没想到这背后竟然是如此内情,不禁气急败坏地骂道:“卑鄙!我不信千秋会用这样的手段对待萧容!”

“我说过了,他是甄容,不是萧容。不论是最初的骑奴,还是后来的晋王,全都是在他别无他法的情况下不得不暂且接受的条件。”越影没有把十二公主那怒气放在心上,顿了一顿后才淡淡地说道,“至于千秋,很抱歉,他不在霸州,他伤得很重,已经被送去了大名府。”

闻听越千秋重伤,十二公主遽然色变。她张口想要追问,随之就想到,之前在南京时就有传闻,兰陵郡王萧长珙趁着越千秋和甄容见面,出手把人拿下,而后还借此钓出了萧敬先。她那时候就想找萧长珙,可后来知道真正出手的是父皇,就不得不偃旗息鼓了。

难不成父皇在那时候就已经对越千秋下了手?

而三皇子同样极其关心越千秋的境遇——不只是对方的死活,而是对方的伤势是否和自己死去的父皇有关!他隐隐觉得,这关系到自己兄妹二人的处境。哪怕兰陵郡王萧长珙曾经对他说过父皇临死之前的那番情景,他仍然没法放心。

因此,他把心一横,硬着头皮问道:“越九公子怎么会受伤的?”

“被北燕皇帝下了药,结果筋骨酸软,用不得力,他逞强,从晋王萧敬先那儿要了三颗虎狼之药,关键时刻跑了出去,结果事情过后就发作了。”说起越千秋的状况,越影的口气中不知不觉流露出几分无奈,复又变成了冷峻,“北燕皇帝死了,这笔帐只能找别人算了。”

尽管越影这番话并没有说得过分杀气腾腾,但三皇子和十二公主兄妹俩还是不约而同心情沉重。尤其是到现在还惦记着越千秋的十二公主更是喃喃说道:“父皇为什么要那样对千秋,他明明很欣赏千秋的……”

“如果他不明白千秋的脾气,那所谓的欣赏也就无从说起了。”越影打断了十二公主的话,随即就声音平淡地说,“千秋这人,虽然骄傲任性,但心思不大,只要不惹着他,他往往会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眼不见心不烦,可如果他认识的人置身险地,他是不可能坐视的。”

“那是一个一旦相交,就非常可靠的朋友,或者说兄弟。”